秋水孤鸿人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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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8年8月,陈独秀由重庆迁到江津,这里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驿站。他在江津的四年,虽然年老多病,生活贫困,但却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除完成了文字学方面的著作外,还吟哦书写了20多首诗和对联。这些诗作和对联,既是他斐然才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傲然不屈的人格魅力的真实体现。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抗日战争时期江津成为中国的大后方,这里集中了很多从安徽逃难来的文化人。其中有的是陈独秀的世交,有的是陈独秀的晚辈,这些人大都前来探访陈独秀。当时,陈独秀已是衰飒老者,日寇侵华后的颠沛流离,已使他疲于奔命,而在江津竟能与那么多的故交相逢相聚,又使他破碎的心多少获取些欣悦的抚慰。他与老友方孝远相逢,并有感而作《与孝远兄同寓江津出纸索书辄赋一绝》,所抒发的正是劫后余生的感慨: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山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陈独秀年老多病,且又历经坎坷曲折,然其“疏狂”的个性,却并没因此而有所收敛,反是越挫越多了几分理性的思考,越挫越特立独行。他的“疏狂”就是贯穿一生的怀疑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他挂在嘴边常说的:“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疼不痒的话”,“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绝对不怕孤立”。
  1939年8月23日,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受此刺激,他愤然而作《告少年》。他的学生何之瑜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这首诗,是陈仲甫先生在四川江津鹤山坪听见史大林(斯大林)和希特拉(希特勒)成立了‘德苏协定’的消息,那正是一个无月的黑夜,他‘有感而作’的。”这是陈独秀晚年所写的最长的一首古风体诗。
  陈独秀在这首诗中写道:“伯强今昼出,拍手市上行。”“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高踞万民上,万民齐屏营。”“是非旦暮变,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义鸿毛轻。”他在诗后作了批注:“伯强,古传说中的大疫厉鬼也,以此喻斯大林。今日悲愤作此歌,知己者,可予一观。”苏德协定的签订,莫斯科大审判的结束,陈独秀感到触目惊心,匪夷所思。当时在云南的濮清泉得到这首诗后,曾给陈独秀去信提出质疑:“《告少年》是对一般独裁者而言,还是专指斯大林?”陈独秀复信说:“我给所有独夫画像,尤着重斯大林。”
  陈独秀在这首诗中还以哲人自况,并对社会俗众对哲人的不理解和不容纳而表示无所顾忌,甘愿在坎坷中终其哲人的一生。他在这首诗中写道:“哲人间出世,吐辞律以诚。忤众非所忌,坎坷终其生。”并号召青年起来斗争:“亦有星星火,燎原势竟成。作歌告少年,努力与天争。”
  陈独秀的《告少年》直抒胸臆,不可谓不疏狂,但其对斯大林的批评也不见得全面恰当。直率是陈独秀的优点,但直率一旦失当,便成为缺点。这两方面同时存在,便使陈独秀的一生极富悲剧色彩,包括他在江津的最后四年。当时,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是个独行客,但他又“绝对不怕孤立”,更加看重“自己独立的思想”,并一再表示自己的思想“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他在江津所写的《寒夜醉成》所表达的仍然是这样一种精神。
  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狂颠舞太空。
  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
  纵横谈以忘型健,衰飒心因得句雄。
  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
  当时,陈独秀已被开除出党,又为年轻的托派所不容,即使这样,他仍然坚守而奋斗着,就似那“乱叶颠舞”之中,一棵独力撑持的“好勇”的“孤桑”。在寒潮袭来,众人大多趋暖而居时,而诗人陈独秀却纵论天下,常常忘形于身外,以酒谈慨,依旧是心雄万夫,傲视天下,“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这种沉郁悲奋的情绪,在他的另一首诗中似有同样的表现:“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在陈独秀结识的诸多文友中,与沈尹默的相识相交,颇有戏剧性。当年,他在杭州陆军小学任教时,曾在无意中看到沈尹默所书写的诗,此时他们并不认识,而对其诗作,心中已自有评论。第二天,他找到沈尹默,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批评道,诗好而字俗。沈尹默多少有些惊诧:此公直率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仔细一想,却又不失为“药石之言”,说的确有道理。这一当头棒喝,使沈尹默重新调整自己的书法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成就著名的书法家。这段颇具喜剧色彩的经历,使他们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他们又共在北大,因《新青年》而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人。再后来,他们就天各一方,疏于音讯。定居江津后,当陈独秀获悉沈尹默的消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欣然作《寄沈尹默绝句四首》:
  一
  湖上诗人旧酒徒,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尽一壶。
  二
  村居为爱溪山尽,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不辞选懦事丹铅。
  三
  哀乐渐平诗兴减,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
  四
  论诗气韵推天宝,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
  在第一首诗中,他饶有兴味地回忆当年旧事,杭州西子湖畔饮酒作诗,好不自在。10年风雨,各自单枪匹马奔燕走吴,天各一方。急景流年,如今都已是衰病缠身的垂垂老者,又值日寇侵华,山河破碎。此时此刻,他多想与沈尹默重逢,浊酒一壶,共话情谊!
  在第二首诗中,他说自己之所以选择住在乡下,为的是可以看到绵亘的群山,可以听到潺潺的溪水。读书倦乏了,可就书而枕,听着杜鹃的啁啾,这是一幅多么怡人的图画。“不辞选懦事丹铅”。韩愈有诗:“不如觑文字,丹铅时点勘。”古人常将文字考订称之为“丹铅”。“选懦”犹懦怯。诗人在这里告诉老友,他正大着胆子,在撰写文字学专著《小学识字教本》。
  诗人接着感叹溯江西上以来,一直是病骨支离。时代大潮、社会风云都已与自己渐行渐远,渐被边缘化,感觉到得失是非、哀乐荣辱的观念已越来越平淡,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的诗兴勃发,雄心万丈。然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终究不是个消沉的人,“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不平和不甘,正是他晚年的挥之不去的心结。
  最后,诗人对唐宋诗的审美,表现出独有的艺术观。所谓“天宝”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这里泛指盛唐时期的诗坛,这是唐诗最为繁荣兴盛的黄金期,出现李白、杜甫、王之涣、崔颢、贺之章等著名的诗人。“无那心情属晚唐。”所谓“无那”乃无可奈何也。唐诗发展到晚唐,虽然余音回响,也出过“小李杜”,即李商隐、杜牧等,然终究是空洞贫弱,情调颓丧,与盛唐相比,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艺术的通达和发展,不在于你去追求“薄苏黄”,即接近于当时代表宋诗最高标准的苏轼、黄庭坚,而在于你因时而变,与时俱进,在继承中发展,发展中继承,把继承与发展有机结合起来。而这正是诗人陈独秀所孜孜追求而不怠,并不仅仅局限于艺术了。
  在江津,他和著名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过从甚密,在得知欧阳竟无藏有《武荣碑》帖时,艳羡之余,乃以诗代柬,向之借阅。
  贯休入蜀惟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贯休是唐代的大和尚,他曾有诗:“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故人们又称他得得来和尚。诗人陈独秀以贯休自喻入蜀的艰辛,卧病山中且家计匮乏,眼看年关将近,家家都已备足猪肉和鸡鱼鸭,准备着过年了。自己虽已是又老又馋,却不为“家家足豚鸭”而心动,只想借得《武荣碑》独自欣赏观摩,如能遂愿,那么这个年也就过得比任何人都有滋有味了。
  陈独秀在江津题写了很多诗联,这些诗联的艺术价值,叶尚志先生曾如此评价:“陈独秀先生的书法、诗词、对联,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高超卓越,非但与写字匠不可同日而语,且与一般市井书法家大异其趣,给人以真善美的高层次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是陈独秀书赠太虚法师的诗句。其间富含哲理,内蕴禅机妙思。“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是他题赠台静农父子的佳作,更见其云水襟怀,学者风范。他为清末民初学者、教育家方守敦撰写的挽联:“先生老死无乡长,小子偷生亦病夫。”真诚地表现出自己对前贤长辈的崇敬和追思。他对捐款兴学的邓蟾秋尤为敬重,邓先生七十大寿,他不仅篆书“大德必寿”、“寿考作仁”,而且还书写寿联:“火学从衡称卓彦,事功耀赫当寿铭。”
  同乡医生程里鸣是陈独秀的好友,常借串门之机,给他问脉诊治。一日,程里鸣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都说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是吗?”他听罢摇头叹息:“你行医,不懂政治,你为我治好了病,无以答谢,给你写副对联吧!”这副对联便是:“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到半开时。”这就是他对“半截子革命”的回答,比喻贴切,自嘲中不乏调侃和慨叹的意蕴。
  陈独秀留下的最后一副诗联,当是给江津县长罗宗文写的:“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据罗宗文回忆:“1942年3月下旬,我调任铜梁,在离开江津之前,求他写了这副对联:‘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殊不知我刚一到铜梁,即在报纸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乃将对联裱好珍藏留作纪念。”
  “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
  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
  斩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
  邻家藏有中山酿,乞取深卮疗不眠。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雪后的天气更为阴冷肃杀。望着矮墙上的皑皑积雪,瞅着池塘里的厚厚冻冰,多像自己日益严重的病体和难以排解的愁绪啊!入川后,陈独秀的高血压病日益严重,以至发展到“不能用脑,写作稍久,头部即感觉涨痛,耳轰亦加剧耳”。他曾打算去成都、贵阳一游,都因为病体不支而作罢。心仪已久的成都、贵阳之行未果,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陈独秀自幼丧父,过继给叔叔陈衍庶为子,婶母谢氏视他为己出,养育之恩,胜过亲母。到江津后,他让三子陈松年将谢氏接来,以养老送终,尽人子之责。看着老人双目失明、步履蹒跚的悲惨晚境,也是多病之身的他,又怎能不触景生情,感慨伤怀呢?谢氏到江津后不久便去世,他的深切的思念之情,一直郁结于心,在给友人的信中悲痛地说:“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轰鸣,几于半聋”。
  悼念慈母的哀思未减,又增老友蔡元培逝世的噩耗,更使陈独秀痛上加痛。蔡元培对他有知遇之恩,想当年,蔡元培任职北大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聘他为文科学长,放手让他进行文科改革,其间蔡对他多有关爱呵护,才使他在北大立足,且使文科改革圆满成功。后来,虽然他们一为国民党元老,一为中共领袖,政治上已成水火,但是,每当他被国民党逮捕时,蔡元培都能伸出援手,给予帮助。此恩此情,令他终生难忘。他在回首往事时,动情地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痛矣!”
  1941年,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哀惋凄楚的一年。他早已听说老友李光炯避难成都,几次欲往拜访,都因病而未能成行。谁曾想老友李光炯竟在成都逝世!闻此噩耗,凄然作《悼老友李光炯先生》:
  六年前,老友李光炯先生视余于金陵狱中,别时余有奇感,以为永诀。其时,余生死未卜,先生亦体弱多病。抗日军兴,余出狱避寇入蜀,卜居江津,嗣闻光炯先生亦至成都,久病颇动归思。闻耗后数日,梦中见先生推户而入。余惊曰:“闻君病已笃,何遽至此?”彼但握余手笑而不言。觉而作此诗寄余光君以纪哀思。光笃行好学,足继先生之志。先生无子而有婿矣。
  民卅夏日
  自古谁无死,于君独怆神。
  撄心为教育,抑气历风尘。
  苦忆狱中别,惊疑梦里情。
  艰难已万岭,凄绝未归魂。
  江津有他的故友新交,而故人的凋谢辞世,往往使他陷入悲切的怅惘之中,处此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他更有“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的感觉。他写道:
  竟夜惊秋雨,山居忆故人。
  干戈今满地,何处着孤身。
  久病心初静,论交老更肫。
  与君共日月,起坐待朝暾。
  刚刚悼念过老友李光炯,大姐又病逝于江津上游的油溪镇,终年69岁。陈独秀兄弟姐妹四人,长兄、二姐已经过世。惟有这一长一幼相互扶持,跋涉于漫漫的人生旅程。在这动荡离居的艰难岁月,大姐竟殁于异地他乡,实在令他痛断肝肠,遂长歌当哭,作《挽大姊》。这是他晚年所写的一首较长的古风体诗,全诗三百言,仅次于《告少年》。诗意悱恻缠绵,字字情真意切,读来哀婉动人,是他晚年诗作的佳篇。
  他在诗中回顾手足分离的痛苦,不禁叹息:“大姊今又亡,微身且苟延。”自己一生奔走,与家人聚少离多,“余壮志四方,所亲常别离”。只是由于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沦陷区人民逃难,他才和家人一起溶入“避寇群西移”的人流之中。
  率家奔汉皋,姊颜犹未衰。
  卅年未见姊,见姊且危颠。
  相将就蜀道,欢聚忘百罹。
  卜居江津城,且喜常相随。
  他和大姐相聚于汉口时,大姐还没有多少衰老的容颜。30年前姐弟离别,30年后乱世相逢,那种亦喜亦悲的感觉,是难以言表的。短时的相聚已然忘却身在乱世之中,后来,又都居住在江津,姐弟又像往昔那样地相随相从。这是一段珍贵而又愉悦的记忆。
  他在诗中缅怀大姐勤俭、孝顺、贤惠的一生。“相夫营市贾,勤俭意拳拳。”“纨素不被体,兼味素所訾。家人奉甘旨,尽食孙与儿。”“生存为后人,信念不可移。肥甘既失养,身心复交疲。”这些美德给他留下不尽的思念,而姐弟的最后一别,更是永远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那是1941年春,他由江津县城回鹤山坪时,大姐相送于西城外,姐弟相对无言,似有万语千言,又不知从何而说,一种不祥的征兆隐然于心。他在《挽大姊》中写道:
  送我西廓外,木立无言辞。
  依依不忍去,怅怅若有思。
  骨肉生死别,即此俄顷时。
  当时未警觉,至今苦追忆。
  “斩爱力穷翻入梦,炼诗心豁猛通禅。邻家藏有中山酿,乞取深卮疗不眠。”亲友迭逝,给陈独秀的穷愁潦倒的残年以沉重的打击;那丧失亲友的悲哀,更使他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起邻居藏有名酒中山酿,这可是疗治失眠的最好药方,如能讨得深深的一杯,便可在醺然大醉中麻醉自己,以忘却痛苦的哀愁;在炼诗锻句中心胸豁然,以求得自我解脱。
  “前年初识杨夫子,过访偕君昨日情”
  在陈独秀最为困难的江津生活时期,一个名叫杨朋升的青年军官,给了他最为关键的帮助。从1939年5月至他去世,他致杨朋升的信就有40多封,凡世事、人事、家事,信中都是畅开心扉,无话不谈。1939年11月11日,他在给杨朋升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夫人命书,率尔寄达,不恭之至。”这个“率尔寄达”的就是《朋升夫人和平女士寄纸嘱书手册,即奉一绝》:
  前年初识杨夫子,
  过访偕君昨日情。
  寂寞胭脂坪上月,
  不堪回忆武昌城。
  他和杨朋升的相识是在1937年,也就是他出狱后不久。杨朋升,四川渠县平安乡人,比陈独秀小21岁。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以卖字刻章维持生计。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四川军阀杨森赏识,即带回军中器用,后又资助他去北京大学读书。后来,又两次留学日本,进入军界。他爱好书法,尤长于篆刻。陈独秀出狱后到武汉,杨朋升已是武汉警备司令部领衔少将参谋,兼武汉防空司令部筹备处办公厅副主任。
  就他们的年龄差距,陈独秀完全有理由摆谱拿架势,可从他给杨朋升的信中不难看出,他对杨十分尊重,每封信都以“老兄”相称,而自称“弟”。这固是一种谦逊的自称,但也可见杨在他心中的位置。至于他们经何人介绍,怎样相识,比之他们之间山高水长的友谊,已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了。
  武汉在他记忆中有着过多的酸楚和屈辱。八七会议时,共产国际代表拒绝他参加会议,剥夺了他自我辩说的权力。辛苦狱中五年,出狱后,本打算集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之下,谁曾想又由于“托派汉奸”之嫌等原因而未能如愿……所谓“不堪回忆武昌城”,当指此“羞”此“辱”。
  这一切,他都与杨朋升有所讨论。1939年,他批评斯大林的长诗《告少年》,分赠几位朋友,其中就有杨朋升。这样一个“老病之异乡人”,如果没有杨朋升等的经济援助,那一定是穷途末路,不可终日了。陈独秀对杨朋升的援助无以言表,只是在心中时时感念,并无时不在关心他和家人在战时的安危。他所作《寄杨朋升成都》,就抒发了这种思念之情:
  连朝江上风吹雨,几水城东一夜秋。
  烽火故人千里外,敢将诗句写闲愁。
  武昌是他“不堪回忆”的地方,而他一生行迹所至的诸多地方,却给他留下了难忘乃至美好的回忆。他到江津后,他的学生陈中凡受广州中山大学之聘,将去文学院任职,来函相商于他,他复信“极表赞同”,并给陈中凡寄去《春日忆广州绝句》:
  江南目尽飞鸿远,隐约罗浮海外山。
  曾记盈盈春水阔,好花开满荔枝湾。
  那已是20年前的往事,当年陈独秀受陈炯明之聘来到广州,任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在广州不到一年,就被中共一大选出的中央局召回上海。逗留的时间虽然短促,而广州却给他留下美好的记忆。罗浮山隐隐约约,仿佛是海外仙山。每当春潮初上,放眼望去,盈盈汪汪的珠江春水,姹紫嫣红的湾畔花草,真有“白荷红荔半塘西”的风韵。他提醒陈中凡,再去广州时,可千万要游览胜景,别耽误了好山好水好风景。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大凡秋月能勾起人们的忧忧心事,尤其是文人更有对月遐思的情愫。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总是纠缠在他的心头。他重新挥毫书写三年前所作《对月忆金陵旧游》:
  匆匆二十季前事,燕子矶边忆旧游。
  何处渔歌惊梦醒,一江凉月载孤舟。
  诗的落款:“壬午暮春写寄静农兄,独秀自鹤山坪。”夏历壬午年为公元1942年。也是这一年的一月七日,他又作《漫游》:
  峰峦出没成奇趣,胜景多门曲折开。
  蹊径不劳轻指点,好山识自漫游回。
  诗后写道:“录近作一绝以寄静农兄民卅一年1月7日独秀书蜀之鹤山坪”。陈独秀逝世后不久,台静农在诗尾附记:“先生逝世于五月二十七日,距是诗之作才四个月又二十日耳。”这可谓陈独秀的绝笔。与同年誊写旧作《对月忆金陵旧游》相比,他的心境可谓真的“炼诗心豁猛通禅”,生命态度是那样达观乐天,再也不愿为老而多病发愁忧心,而是从“峰峦出没”“胜景多门”中寻找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情趣。
  他多少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年轻人新婚之喜的欢乐场合,你同样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青年人一起调笑、打闹。一首《闹新房》,足可看出他天真快乐的赤子情怀:
  老少不分都一般,大家嬉笑赋关关。
  花如解语应媸我,人到白头转厚颜。
  从长江尾至长江头的流放,从南京到江津的避难奔走,不知不觉中,陈独秀自感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远离尘嚣,告别了轰轰烈烈,在江津鹤山坪,他的生活中似乎多了几份平凡和恬静。
  嫩秧被地如茵绿,落日衔山似火红。
  闲倚柴门贪晚眺,不知辛苦乱离中。
  春耕时节,大地被嫩绿的秧苗所覆盖,晚霞衔着半边山如彤彤烈焰。这红红绿绿的世界,诱使诗人倚靠柴门,放目远眺,将所有的忧伤和不快,统统置之度外。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更热爱脚下的这方热土,晚年所作《郊行》,正是他留连美景的抒情之作:
  蹑屐郊行信步迟,冻桐天气雨如丝。
  淡香何似江南路,拂面春风杨柳枝。
  陈独秀晚年在江津之时贫病交迫,但他没被艰难困苦所压垮,反以坚韧的毅力,足音蛩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旅。陈独秀的一生尽管有缺点有过失,但历史地唯物地辩证地观其一生,他仍然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伟人,诚如陈中凡的哭陈独秀《哀词》所云:“生不遭当世骂,不能开一代风气之先声;死不为天下惜,不足见确尔不拔之坚贞。生死皭然斯何人,怀宁仲甫陈先生。”
  (责编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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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是我党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他出生于江苏太仓一个城市贫民家庭。早年投身革命,1938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在上海参加“左联”、“反帝大同盟”,参与创办进步刊物《铁流》《儿童文艺》和《少年世界》等活动。上海沦陷后,金沙等一大批青年怀着抗日救国的抱负奔赴延安,进入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抗大总校文工团工作,任抗大文学组组长,创作过《破草鞋》和《救国公粮》等宣传抗日救国的剧本。1941年到太行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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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孝和(1924—1948),浙江鄞县人。1941年5月4日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1月进英商上海电力公司火力发电厂(今杨树浦发电厂)工作,先后被推选为上海电力工会杨树浦分会干事及上海电力公司工会常务理事。1948年4月,因领导电厂工人声援申新九厂工人罢工而被捕,9月30日牺牲于提篮桥监狱,时年24岁。    父母双亲大人:  好容易养到儿迄今,为了儿见到此社会之不平,总算没有违背做人之目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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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题的提出  山西老区的互助组织,基础较大,历史较长,由于农村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战争时期的劳、畜力困难,已不再是严重的问题,一部分农民已达到富裕中农的程度,加以战争转向和平,就使某些互助组织中发生了涣散的情形。我们去年曾强调地提出了“组织起来与提高技术相结合”,解决了一些问题,但这一涣散趋势,并未完全扭转。从实践证明:随着农村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农民自发力量是发展了的,它不是向着我们所要求的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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