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马时她10岁，我和她娘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便有幸时常领教她的咳珠唾玉。有一回是渐近黄昏时候，我和同样单身的吴同事百无聊赖，用一种感叹的语气交流怎么打发这顿晚餐，想来想去没个好去处，正在惆怅无端呢，在旁边跳来跳去的这小家伙，张嘴来了两个字：自费。我们扭头向她，笑道，那你借钱给我们好不好？她又来一句：免谈。简洁果断的四个字就这样终结了两个准老姑娘的长吁短叹，同时也暴露出，幼年的小马不但惜墨如金，而且一钱如命。
　　小马对我们还算客气，攻击她娘则是不遗余力，有次我没话找话夸她的裤子漂亮，说是你妈给你买的吗？她立即回答，我妈怎么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裤子！暑假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儿童夏令营，建议她参加，她怪笑一声，要收费的，那么多钱，我妈肯定会昏过去！有同事听见了过来摸摸她的后脑勺，笑道，这丫头脑后生有反骨吧，她娘也只管笑，并不骂她忤逆。
　　小马非常热爱我们单位，一度立志要成为一名编辑，暑假里她待在报社的时间比她娘还多。周末我去办公室，经常看见她坐在她娘的办公桌前，我说你妈呢？她答在家里哩。口气平淡，好像不是她娘而是她更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小马不仅积极到报社上班，还操练起编辑的本事。有回她娘写了一个小说，十分得意地拿给她看，她三下两下看完了，指出症结：第一，缺乏卖点；第二，结尾平淡。她提出了她的小说观，认为好的小说结尾一定要出人意料。至于这篇小说嘛———她信口说出一个结尾，掺和了言情、悬念、伦理、凶杀等诸多调料，听得她娘一愣一愣的，确实比原作吸引人多了，还未等反应过来，小马又道，我还能想出五种结尾。
　　小马她娘从此大为得意，炮制散文一篇：我家的小作家。小马宠辱不惊，照常出入我们办公室，表情散淡而偶露惊讶，意思是你说什么呀？就是周杰伦的那种酷法。但是骄傲的小尾巴还是有露出来的那一天，一日有作者来送稿件，在旁边立等着要指点，我说，你这稿子略显平淡了些，我们想要的是特别点的稿子。正在措辞，站在一边的小马突然开言：就是一定要别出心裁。那男子看小丫头煞有介事朗声道来，哭笑不得。
　　对于写作，小马不但有理论，还有实践。有一阵子她老是在网上冒充高中生，四处招摇撞骗，我正好想做一个关于网络的版，便跟她约稿。一日后，大作拿来，开头第一句居然是：“这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众位看官，莫要怪我惊诧，这句好似感触良多的话居然出自一个十岁半的小孩之口，怎不令人心情复杂。大家普遍认为，她娘就此可以放心了，从此以后只有她骗别人的，没有别人骗她的。
　　这个小孩慢慢长大，迷上了星爷，除了让她娘喊她新爷（小马名讳），业余也极尽搞笑之能事。有一天，她跑过来问我，你知不知道“大童血案”，我说不知道啊；她说又称“4·28血案”，我说难道大同的煤矿出事了？她说不是，是4月28日童某某干什么事被罚了钱，也就是放了血，所以叫做“大童血案”，又称“4·28血案”。又有一次，她大发现似的跟我说，我知道吴为什么编娱乐版了，因为她姓吴，又是个女的，吴字加女，就是娱乐的娱。
　　她这么无法无天，却也有害怕的人，不是她爹她娘———这两位似乎怕她还多一点，晚上管着她娘不让出门的是她而不是她爹———因为老在我们单位厮混，她入乡随俗地怕起了我们老总。怕得还很极端，基本表现是一见头儿来了就钻到台子底下；不但怕一把手，还怕二把手、三把手……最后连和我们部门不搭界的发行部主任也怕上了，一见他走过来，也是立即钻桌子底下，等她再次伸头，我说，你真有趣，连发行部主任都怕。她呆呆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喃喃道，可是，你有没有觉得他像某位老总？
　　现在小马已经是初中生了，学业繁忙，很久不来本报社巡视，但可以肯定，她始终对本报社怀着关切之心，有时趁中午还来转悠一下。有两次我中午没回家，对着屏幕专注得几乎钻进去，冷不防听人在身后一声断喝，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立即昏倒，回头一看是这家伙，痛击几掌才算解了心头之恨。过一日，她又如法炮制，又把我吓得半死。面对我的暴怒，她十分费解地说，你第一次吓着还正常，怎么还会有第二次呢？
　　小马就是这样劣迹斑斑，不过她也有哄得人心中一暖的时候，新年时我们总会收到小姑娘的贺卡，抄一大段跟她日常语法很不符合的名人名言。感动之余，少不了要回赠一样小礼物，这家伙拿到礼物的第一反应是和贺卡的成本做个对比，然后欢呼：我又倒赚了。不过这是前年的事情了，今年我们终于看到，小马同志有朝淑女转变的趋向：首先在网上写起了言情小说，其次开始热爱物质生活，想买DVD———冒充酷爱看碟的小资；想买数码相机———好把照片发到网上去，还哄骗她娘说自己愿出一半的钱———多少年前，我们小马就有攒钱的爱好了。我跟她娘开玩笑说，看看，连那样一个小农都要堕落成小资了。
　　小马是我目前最熟悉的一个小女孩，我非常羡慕她的状态，自然、快乐、健康，但是，据她娘说，她最羡慕的是我和吴同事，因为我们已经领薪水了，她就觉得我们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