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下的左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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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现在我打算说出来有关大云的故事。故事是从秋天开始的,在阳光灿烂的拉萨,只要有那么几棵树,湛蓝的天空和大朵的云彩就会把它们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我和另外三个新认识的同事租了一套复式房,上下两层楼,外带四个卧室。从我的房间看出去,是一片最为美丽的景象。无数细小的树叶正在变成灿烂的金黄色,可以隐约看到远处布达拉宫白色的影子。
  最开始一切都很快乐。大昭寺的白墙下聚集着四处赶来朝圣的人们,空气里翻滚着煨桑的香味儿。我很快就习惯了藏族阿妈手持转经筒从身边走过,她们甚至在公交车上都会兀自念经不止。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四肢会不知不觉地舒展起来。
  上午十点钟才上班,而我们到单位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吃过盒饭后,我们常去一家甜茶馆睡觉。一壶滚烫的甜茶只要五块钱,还有不要钱的藏香帮人入睡。到了下午,我只需要在网上找十几条新闻,粘贴到单位的网站上就可以,剩下的时间可以尽情地打游戏。
  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大姐。我称她为徐姐。每次我明目张胆地打游戏时,她总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一会儿电脑屏幕,装作很在行的样子用手指点一二:
  “打这里,打这里。”
  无论我怎么操作,她都会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双手抱着保温杯,仰着下巴慢慢走开。据说,她在这里只是等待退休而已。
  下班后,我就沒事可干了。躺在沙发上可以继续玩五六个小时的手机。何彼鸥在一楼的房间给自己搞了张沙发,空闲时间就陷在沙发里看书。除此之外,他每天至少要抽四十支烟。
  “骆驼烟。”他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拉萨的。”
  那是一种据说很难买到的外烟,烟盒是土黄色的,印着一只看上去有些自命不凡的骆驼。我点燃一支抽了,味道浓烈而干燥,呛得人喉咙疼。由于长时间地抽烟,他的房间总保持着烟熏火燎的状态,进去之后几乎看不到人,像走进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雾。呛人的烟味儿甚至会从门缝下面钻出来,在一楼客厅都能闻到。在许多个夜晚里,他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看书,头上戴着一副很旧的耳机。
  我问他听的什么,他回答说是爵士。我取下耳机戴在自己头上,只听到嘹亮的声音很深很远地穿梭过去了,像坐在一列长途火车上奔驰。风从窗户灌进来,把白色的窗帘吹得翻飞不休。那感觉更像是坐火车了。“小号,我喜欢听小号。”他这么对我说。他就这样待到深夜,直到在沙发上昏睡过去,连被子都不盖。他买的那些书长长地码在墙角,我偶尔也会看一看,没有一本是我感兴趣的。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不怎么看书了。对我而言,读书的人都是书呆子。当时,我唯一的爱好是打篮球。但在拉萨,我的高原反应有些强烈,爬上三楼都会喘气。我只能躺在床上玩儿手机,没完没了地看网上的小视频。
  那段时间,我看过各种各样的小视频。我看到一个叫“水狼”的年轻人从水泥大坝纵身一跃,跳入了发绿的湖水中,“小旺哥”在珠江边自弹自唱许巍的《蓝莲花》,“奥迪哥杰克”连续吃掉了十份台湾大鱿鱼,“女王酥酥”对着试衣镜跳了一段火辣的热舞,“农民工杰哥”手握门框连续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 “飞哥教你做人”用手指戳碎了十二个绿色的啤酒瓶,“社会我阿立”和“萌萌的尤物”在保时捷里接吻,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老汉五十二”抡起拳头猛捶自己的裤裆同时大吼一声“双击吧老铁”……
  所有的这些小视频我都看过了。
  我一条一条地看过去,觉得无论哪件事都和我无关。所有人都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离我一千公里之遥的非现实世界。而我独自一人躺在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懒懒地看着他们。我饿得要命,却没有东西吃,口渴得要命,但没有水喝。我早就懒得去管那个令人作呕的厨房,灶台上的油污至少有一厘米厚。
  “你还在这儿?”何彼鸥从房间里出来,吃惊地看着我,脸上一副愕然的表情。我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
  没错,我还在这儿,甚至连外套都没脱。我知道自己躺了四个小时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自从下班回来脱掉鞋子之后,我就再没有挪动屁股一次。我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那是一种多少有些寂寞的笑声。
  一个星期之后,大云搬了进来。她看上去有些过分地发胖,让人想起一只包裹严实的鸭梨,头上还戴着一顶至少有五种颜色的棉线帽。帽子两侧的护耳垂下来,刚好包住她的脸颊。她的眼睛从黑框眼镜后面直直地看过来,让人觉得不好对付。她特别喜欢二楼平台对面的房间,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起伏的小山。她放开胳膊,在地板上原地转了个圈,彻底放飞了自我。我听到她说:“太爽了,明天我就搬进来。”
  这下轮到我不爽了。因为二楼只有一个卫生间,就在我的房间里面。这意味着以后她上厕所都要来我这儿了。她认准了住楼上,还骂了我们一句:
  “让一个女生住楼下,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我只好妥协。搬家的时候,何彼鸥惊人地热心,帮她把笨重的木床组装起来,连买衣架脸盆儿的活儿也干了不少。我搞不懂这家伙哪里出了问题。“咱们要多帮她一点。”他这么对我说。“凭什么?”我怒不可遏。
  “她的生活肯定很悲惨。”
  这简直是胡说,她哪里悲惨了?何彼鸥看上去很自信,似乎大云脸上就写着偌大的“悲惨”两字,而我就是看不出来。总之,无论我有多不满,这个叫大云的女生住在了我的隔壁。我愤怒的情绪直到那天晚上才化为乌有,因为宛如地狱一般的厨房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大云带上塑胶手套,一个人把厨房打扫了个干干净净。她把洁厕灵大团大团地甩在地板上,跪在地上极其用力地刷干净。所有的碗筷都被她用高压锅消毒了,散发出一种馒头出炉的味道。这一切都不让我们插手。
  刚打扫完厨房,她就开始做饭。这个女人切起菜像五十岁的大妈一样利落,挥舞擀面杖的姿势有一种神挡杀神的霸气。我和何彼鸥想帮忙,反倒让她不耐烦起来,一挥手把我们赶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整出了满满一桌的菜。   凉拌黄瓜、清蒸鲫鱼、土豆炖牦牛肉、青椒回锅肉、紫菜蛋花汤,还有一盘她自创的凉拌杏鲍菇。黄瓜清脆可口,简直像从碗里刚长出来似的。杏鲍菇在五分钟之内被扫了个精光,留下一层薄薄的酱汁。清蒸鲫鱼的味道也很好,我真不知道她从哪里买到的鱼。
  “味道怎么样?”大云推了推眼镜。
  我和何彼鸥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我对大云说,太好吃了,好吃到眼睛可以冒出光来。我看到大云的脸泛红了,我们三个人都笑了。我想起来之前同何彼鸥一起吃泡面的情景,那确确实实是很悲惨的。
  安顿好一切后,我们就请杜夕做客。
  杜夕是我们另外一个同事,房子就是她帮忙租的。她继承了汉族精致的五官和藏族潇洒的身段,黑亮的长发编成了许多小辫子垂下来,腰背挺得笔直。和所有的藏族姑娘一样,她身上总有一种浑然的定力,透露出坦率和自信。她讲话的神情会让你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问题可以称之为问题。只是看到她,就会让人觉得世界上的一切肮脏都不复存在。
  杜夕简直是一个女神。
  2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意义非凡的夜晚。
  晚上吃过饭,我们四个人盘腿而坐,聊起了各自的事情。一台四面都可以取暖的电暖炉摆在我们中间,通红的炉丝把我们的脸照亮了。
  杜夕坐在我左手边,两条腿合拢放在身体一侧。当她俯身烤火的时候,从脖子那里可以看到里面很多。她对自己的美似乎一无所知,这让她看上去更美了。当她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不停地说出了自己的事情。我找了上一份糟糕的工作,虽然不停地加班,但有些时候工资还不到两千块钱。
  “放心吧,在拉萨,你的收入会是原来的好几倍。”杜夕温柔地说,她微笑的样子让我放松多了。我们像往常一样把啤酒加热了喝,据说这是拉萨独有的喝法,枸杞和红枣在金色的啤酒里浸泡着。喝着酒,我们决定各自讲一件干过的最离奇的事情。
  杜夕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啤酒里的红枣,把它按下去又浮上来。她玩弄红枣的动作看得我咽了口唾沫。昏头涨脑间,我竟然讲出了那件事。那是大三的时候,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人。聊过两次之后,她坐火车来了学校,住在了附近的宾馆里。晚上我刚进房间,她拽着衣领吻了上来。我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被放倒了。
  所有人都狂笑起来。我感到脸红了,于是闭上了嘴。何彼鸥问我:“后来呢?
  “我要用手指才能让她满足。”我一咬牙说。
  他们再次爆发出了笑声。杜夕搡了我一把,问:“你到底行不行啊?”
  “她比我大十岁啊。”我解释。
  何彼鸥笑得太过头,猛烈地咳嗽着,大云推了推眼镜,他们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
  我为自己辩解。我告诉她们,至今我记不清她的长相。我和她都是晚上见面,白天很少在一起。杜夕抿着嘴笑而不语,我心慌意乱,但她看起来没有反感的样子。我脑子一热,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杜夕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也罢,告诉你们好了,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侧着头,目光投向面前的某个点,讲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他们在高中认识,考入了北京的同一所大学。高中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探索彼此的身体。
  她讲话的语调轻松又平静,我们安静地听着。电暖器发出红色的光,把我们笼罩了起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包裹了我:我们几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此刻却分享着各自最私密的经历,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聚似的。拉萨的夜已经很深,外面听不到一点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她甚至讲了和男友上床时的情形。
  我不得不承认,一种深深的妒意从心里升腾了出来。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美得不可思议的女孩,觉得那个家伙运气真好。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否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觉得手指不由得扣紧了地板。杜夕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接着讲他要求一定要穿整套的内衣,必须是黑色的。“他甚至从网上买了一套东西,想在我身上试试。”
  “什么东西?”我问。
  “皮鞭、手铐什么的,是整套的一箱。那还是前不久的事。”
  “然后呢?”
  “当然没用。”杜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和他分手了。”
  大云显得越来越愤慨,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这种人就是变态!”她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杜夕揽在了怀里,抱住了她。杜夕低着头,漂亮的头发从两侧垂了下来,原本温柔的声音变得更细小了:“我是真的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这样。”
  “有没有什么预兆?”我问。
  杜夕想了想说:“如果说有的话,就是来到拉萨之后,他越来越想当官了。有一次在他单位,趁领导不在,他带我去了一间办公室。当时,他指着领导的老板椅说:‘看到没有,以后这就是我的位置。’”
  “操。”我们三个听众发出了共同的感慨。
  杜夕看着我们,确认似的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种随它去的表情:“所以说,分手了。
  “你做得很对,拉萨是一座让人控制不住欲望的城市。”我对她说。
  何彼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开口了。
  “其实没什么。”他闷头闷脑地说。
  “什么没什么?”我问他。
  “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罢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普通呢?”杜夕问。
  “因为本身就很正常。”
  “只是我无法接受。”杜夕说。
  何彼鷗微微点点头,站起来烧热水去了。我觉得这家伙有点装模作样,不想搭理他。杜夕又讲了很多事情。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问了许多有关那个女人的事,时不时就会捂着嘴笑起来。何彼鸥回来的时候,杜夕问他睡过几个女人。何彼鸥一愣,含糊其辞地说:“谁要热水?”
  “到底几个,快说。”
  “就两个。”
  “切。”杜夕露出来失望的神情。
  何彼鸥嘿嘿地笑着。他闷声闷气的模样让我想起看传达室看大门的大爷。他无论如何不肯讲自己的事,现在要轮到大云了。当时,我记得大云扶了一下眼镜,两只眼睛像她以往那样直勾勾地朝我看过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过分认真的眼神,好像要把你钉在一堵墙上。“告诉你们好了。”她用极其执着、尖锐的眼神盯着我说。   “嗯,你说吧。”
  “我很小的时候,被两个男人轮奸过。”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感觉像一下子掉进了黑洞,我只觉得嘴巴不由自主地半张着。我看看杜夕,杜夕看看我,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焦躁。我下意识地寻找了一下焦躁的来源,发现是从电暖炉那儿传过来的。通红的炉丝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安静大概持续了好几秒钟,何彼鸥问:“这两个人你都认识,对吗?”
  大云看了他一眼,说:“是我爸爸的两个同学。”
  “嗯。”何彼鸥看上去字斟句酌,“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我妈知道,她不敢告诉我爸。”
  我几乎是震惊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我想说点什么,但什么都不敢说。我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把这种事说了出来,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感觉像是我自己干了一件坏事,窥觊了别人的隐私。我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她,但她却直勾勾地看着我,继续往下讲: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胖吗?从十六岁开始,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我从高中就开始吃药,大把大把的药。那些药里有很多激素,所以我的身体不正常地发胖。我的两条腿里,几乎全是脂肪。我还有严重的肾积水。”
  大云再次推了一下眼镜:“你知道肾积水疼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她挪到我身边,把一只手贴在我的腰上,手心向外,另一只手攥成一只拳头,一下一下地锤在手心上。一股很强劲的力量冲击在我的身体上,像用小锤子敲。她看着我点点头。我有一种特别害怕的感觉,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继续往下说:“我特别恨我爸妈,尤其是我妈。他们完全不理解我。我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我考上大学之后,有一段时间心理问题特别严重,几乎从楼上跳了下去。后来,我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一家娱乐公司。在那里,我甚至可以接触到一线当红明星。我觉得好运差不多快要来了。谁知道同事排挤我,一大堆让我背锅的事情,我又发病了,住进了医院。直到前不久医生告诉我,我及格了。我可以出院了。我在网上看到了招聘信息,于是想也不想,买了张车票就来了拉萨。我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他们。”
  3
  我突然感觉到非常幸福。
  幸福,或者说,幸运。那些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仿佛都没有那么糟糕了。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一切都变得乱糟糟的。大云又说了很多事,说得我们都不敢听了。她讲了高中时发现自己有心理疾病,到现在已经换了许多个心理医生。何彼鸥掏出烟,所有人都点上了。我们喝了很多热啤酒和热水,谈话在乱哄哄里结束了,何彼鸥回到房间,大云上楼洗澡。杜夕要回家,我脑子一热,说我去送你。听了我的话,杜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我。
  我们沿着小区里的路慢慢走,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温暖而湿润,有着女性特有的温润气息。在黄色的路灯下,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旁。“大云的事,你怎么看?”我问她。
  “咱们以后要好好对她。”
  “要替她保密。”
  走到小区门口,她对我说可以了,叫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我那发热了一整个晚上的脑子终于逐渐冷静了下来。但我的胳膊周围还残留着那股异常诱人的味道,回到家后,我忘记是怎么睡着的了。
  发了工资后,我们有了点钱。我买了一张大床,杜夕送了大云一个可以拼装的衣柜。我们花了一上午才把衣柜装好。衣柜是粉色的,连把手都是,看上去相当少女心。装好衣柜之后,整个房间看上去舒服多了。大云开心极了。从她黑得过分的眼睛里闪烁出了少见的亮光。我们都挺开心的。
  我们三个私下约定,要为大云保守秘密,要像对普通人一样对她,怜悯和同情都是可耻的。白天,我们一起上班,脚架在办公桌上抽骆驼牌香烟。不用上班的时候,要么找地方吃饭,要么一起逛街。从北京路到八廓街,从龙王潭公园到拉鲁湿地,我们不停地走,没有目的地瞎逛。走路的时候,我习惯把手插在口袋,很悠闲很肆意很任性地走。
  忘了具体是哪一次,杜夕把手插在了我的臂弯,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把另一只手插在了何彼鸥的臂弯,何彼鸥的臂弯又被大云挎着了。我们四个并排走在路上。后来,无论什么时候上街,我们都这样并排走路了。身边是谁都无所谓,总之四个人一起挎着胳膊。我们甚至买了同一款的棉袄。杜夕经常来玩儿,玩累了就在我们这里过夜。晚上,我们常常在屋顶看星星。一边喝热啤酒一边聊天。有时候,我会偷偷留意大云,看她有没有笑。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再讲起那件事。在拉萨晴朗干净的天空下,一切都自然而然。
  我还记得杜夕从我怀里醒来的那个早晨。
  同样是一个夜晚,我们又喝了啤酒,房间里暖气很足。模模糊糊中,何彼鸥说起了他读研时候的事情,说他成了康德的崇拜者,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什么世界?”我迷迷糊糊地问。杜夕的脸已经贴在我脸上了。她的脸很烫。烫极了。
  隔着薄毛衣,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胸部。“自在界。”何彼鸥说,“除我之外,别人都是表象。”“噢。”我模模糊糊地点点头。杜夕呼出的热气吹在了我的脸上了。“所以我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眼前的世界和我无关,比如现在的你们。”“噢。”我点点頭,同时感觉到只要我再把头歪一点点,就可以吻上杜夕的嘴唇了。
  杜夕的身体柔顺地贴在我身上。“这意味着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是很关心。”何彼鸥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噢。”我已经和杜夕吻在了一起,手放在了她的背上了。我们时不时地扭动身姿,从沙发到了房间,从房间到了床上,就像迪斯尼电影那么梦幻。
  晚上,杜夕身体里湿润的气味儿不停地钻入我的脑海。我们长久地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来滚去,整晚不休。夜里,我们甚至把窗户打开,披着被子看夜空里的星星。冰冷的空气让我们的牙齿打颤。看罢了星星,我们重新在地板上抱做一团。拉萨的黑夜很漫长,漫长而安静,安静而没有尽头,我们几乎想永远这么抱着。早上,何彼鸥催了三次,我们才不得不支起身体。   “你俩终于在一起了?”他厚颜无耻地推开了卧室的门,歪着脑袋往里看。他有些猥琐地嘿嘿笑着,目光闪闪发光,牙膏泡沫从他的嘴里流淌到了手指上。杜夕不好意思地把头藏在被子里,双手抱住我的腰。我让他赶紧滚蛋。
  何彼鸥离开之前还不忘看了最后一眼,我真想揍他一顿。
  从那天起,杜夕就搬了进来。我们添了一些家具,买了一张床垫和地毯。我们把地毯放在床垫上,床垫扔在地板上,整夜开着暖气,不停地看电影。大云有时候会过来上厕所,即便当着她的面我们也会抱在一起。我们不停地看迪斯尼的动画片,看完了《白雪公主》《阿拉丁》《睡美人》和《美女与野兽》之后,又看起了宫崎骏,看了《风之谷》《阿尔的移动城堡》之后,又看了《千与千寻》和《红猪》。看什么都无所谓,我们抱在一起,翻滚在温暖厚实的地毯上。
  那是我到拉萨不到两个月的事情。有时候,虽然时间很短,我会暗自怀疑,节奏是不是太快了。我有了朋友,生活开心,杜夕如此美丽,拉萨无忧无虑,我还缺少什么呢?但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
  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真的打算在拉萨住一辈子吗?杜夕对此完全没有察觉,她甚至给我安排好了一切计划,这个计划包括了复习和考试,可以让我获得在这里长久工作的一个编制。有天晚上,大概是深夜,我醒了过来。
  杜夕还在睡觉,呼吸深沉又平稳。我略略支起身体,半靠在床头上。拿来手机一看,已经是两点钟了。我口渴极了,又想抽烟,最后都作罢了。我感到意识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决定就这么漂浮着好了。
  两个月来的所有事情在我眼前飘来浮去。杜夕的笑容、红彤彤的电暖器、无比纯净的天空、骆驼牌香烟……所有这些事物都带着迪斯尼乐园般的梦幻色彩,不真实地漂浮在虚幻的夜空中。我甚至看到了大云的帽子,那顶有些可笑的棉线帽。她似乎很喜欢戴两边有垂帘的帽子,可以把她给包裹起来。我看到帽子缓缓地移动了过来。
  在帽子下面显露出大云的脸。
  我只觉得心口猛然一跳,差点叫出声来。那真的是大云。她穿着睡衣,头上戴着毛线帽,站在离我和杜夕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她一动不动,矗立在黑暗中,唯有圆形眼镜的边缘反射着锐利光滑的光。我一下子清醒了。
  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我阖上了眼睛,与此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去听。没有,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没有听见大云移动的脚步声。她肯定还在看我。我继续装睡,她继续没有声音。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音大得吓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心跳声回荡在我的胸腔里。过了很久,我终于听到她转了个身,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我睁开眼睛,浑身上下变得黏糊糊的。再次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两点十五分了。足足过了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大云足足站了十五分钟。
  枕头上的杜夕瞪着眼睛看我,一缕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我瞬间明白,她也感受到了。她的脖子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她小声地问我,刚刚房间里是不是有人。我回答说有,是大云。杜夕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昨天晚上,大云来了我们房间多少次吗?”
  “没注意。”
  “大概有六七次。”
  我彻底被吓到了。
  4
  我们决定对大云再好一点。
  周末,我们一起去逛宠物商店,看了金毛、泰迪,还有大个的阿拉斯加。大云买了一只猫,取了名字叫“豆奶。”挑选小猫的时间里,她看上去很开心。中午吃过饭后,我们围着布达拉宫开始转圈。布达拉宫下面有一圈看不到头的转经筒,据说转一次功德无量。
  大云和何彼鸥走在前面。我发现,走不了几分钟,大云就会往后看。有时候她假装调整帽子,有时候也不假装,就是往后看。她总是飞快地朝我们瞟来,然后迅速转移。杜夕把我的胳膊抓得紧了一些,她对我说:“你说,大云会不会是喜欢你?”
  在布达拉宫晴朗的天空下,我感到害怕极了。
  拉萨的冬天,只要有阳光的照射,依旧会让人感到温暖。龙王潭公园在冬天也有很多鸟,白色的鸟们舒展翅膀,尽情地在天空中滑翔。在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连绵起伏的小山,山头上压着一层糖霜似的白雪,看上去像蛋糕一样甜美。
  多美的风景啊,美丽得能让人掉下眼泪。
  我突然想起大学时和寝室的哥们儿喝酒时的快乐,那不是也挺好的吗?周围煨桑的烟雾把我的眼睛给蜇疼了。我们找了块草坪坐下来。视线所及之内,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格桑花雕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何彼鸥和大云面对面盘腿坐着。我看到他们时不时有说有笑,有时候又一点都不笑了。他们讲了很长时间的话。
  我脑子里乱极了。整整一天,我不敢直视大云的眼睛。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讲话了。我朝四周看去,只见远处的草坪上长满了奇形怪状、姿态扭曲的大树,它们被粗大的绿色钢管固定着,像是魔鬼从地底伸出的爪牙。树上落着一些鸡和鸟类,它们纹丝不动地蹲坐在树杈上。杜夕说,这种树叫左旋柳。
  “你知道为什么叫左旋柳吗?”何彼鸥突然问。
  这家伙又开始掉书袋了,我想。何彼鸥说,他在一本叫《海底两万里》的小说中读到过,在全世界,生物大多是向右旋转生长的,比如大部分人都是右撇子,中世纪的歐洲似乎还流行过“上帝厌恶左旋”的说法。在小说里,主人公找遍全世界,都想找到一只向左旋转的生物。但在这里,到处都是左旋柳。
  我看了看周围的树,它们扭曲的姿态像炸裂的麻花,似乎在忍受很深的痛苦,让人想起挣扎的鳗鱼。树皮外翻而粗硬,看上去十分疼痛。仔细看过去,真的,每一棵树都是朝左旋转,而且旋转得非常明显。它们像是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你想说明什么呢?”杜夕问。
  “什么也不说明,就是想起来了。”何彼鸥回答。我们取笑了他一阵,离开了那里。
  晚上,我们做了饺子。大云切菜,杜夕调饺子馅,何彼鸥作为唯一的北方人,负责包饺子。我负责玩手机。我躺在沙发上,听见说笑声一直从厨房传出来。   之前我们已经约定,绝不问大云晚上去我们房间的事情。现在看起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呢?饺子鲜美无比,就是馅做得太多了,吃完后足足剩下了半盆。我们开了许多罐啤酒,像往常一樣聊天。
  杜夕这次不会放过何彼鸥了,非让他讲点自己的事不可。她记得有天晚上,他提到过“物自体”的事情。何彼鸥笑了笑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讲讲呗。”
  “你们知道日本有很多宅男吗?”何彼鸥说,“就是收集了成千上万册小说和动画DVD的那种人,他们整天足不出户,就待在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打发时间。我来到拉萨,就是想过这样的生活。这段时间,因为你们,我和社会还算有点联系,但恐怕将来的某一天,我会从世界彻底消失掉。”
  “这是何必?”杜夕不解地问,“一点骨气都没有。”
  “主要是厌倦了。”
  “你想要离开我们吗?”
  “主要是厌倦了。”何彼鸥说。
  “不懂。”
  “虽然我们现在面对面,在一个房间,但我的思维不在这里。”何彼鸥挠挠头说,“我有点像一个旁观者,介入只会让我痛苦。”
  “你真是装逼暴发户。”我评论道。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挺羡慕你的。”何彼鸥收敛了笑容说。
  “羡慕我?”杜夕指了指自己。
  “对。你的人生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困难,对吧?”
  杜夕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从小就是在幸福中长大的人。你的脸上没有任何经历过痛苦的痕迹。和你不同,我的人生充满了痛苦。以前,我总以为痛苦有痛苦的价值,所以,我甚至乐意去忍受痛苦,认为一帆风顺的人生不值得过。我一直在留意观察,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苦难的人。我特别想看看一个幸福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是我找到的头一个。”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呢?是怪物?”杜夕问。
  “不,你很好。也就是看到你之后,我才慢慢明白,之前的想法非常荒谬。”何彼鸥说,“应该把痛苦给遗忘掉。”
  “会忘掉的。”杜夕说,“拉萨跟内地不一样,你以后会顺利的。”
  “借你吉言。”何彼鸥说。
  他们讲话的时候,大云一言不发,只是很认真地在听。我一直注意她的神态,发现她的脸上逐渐布满了不屑,眉头皱了起来。她突然坐直了身体,两只手拄在大腿上,说:
  “但你不能否认,经历过痛苦的人要成熟一些。”
  她激动的腔调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都看着她,没有人接话。大云扶了扶眼镜,说:“我认为,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生不值得活。”
  我注意到杜夕的脸,她像是思考了很久,终于开口了:
  “我认为,总把自己的痛苦挂在嘴边的人很恶心。”
  整整有半分钟,没有人讲一句话。我看到大云拄在腿上的两条胳膊不住地颤抖。最终她站了起来,径直走出了房门。
  5
  冷战是断断续续的。
  大云不再和杜夕讲话了,只和何彼鸥讲话。在几天的时间里,大云从网上买了很多东西,何彼鸥拉着我,帮她干了许多重活。我多少有些不耐烦了。
  “你看看她,连谢谢都不说。”
  “她是害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真的搞不懂。
  我下定决心,等她下次让我帮忙时,决不伸手。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大云的猫没有学会用猫砂,拉在了沙发上,后来,拉在了何彼鸥的地铺上。褥子和被子全都脏了。何彼鸥说没事,又买了新的被子。结果没出三天,又拉在了何彼鸥羽绒服的衣领上。大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杜夕走了进去,我听见里面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杜夕出来后说,大云害怕极了。何彼鸥说算了,横竖不是什么好衣服。
  我真搞不懂,她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又不是坏人,又没有欺负她。杜夕和大云和好了。我们出门的时候,仍像往常一样并排走。只是她再见到我时,眼神里竟然真的有了一丝尴尬。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
  然后我发现,几个同事看我的眼神变了。
  在办公室,经常会有几个人凑在一起,一边看我一边小声地说话,等到我一靠近,他们全都散开了。我搞不懂哪里出了问题。甚至徐姐也找我的茬,开始给我加班了。何彼鸥说,他也发现了,所有的人都在针对我们。我们一头雾水。
  谜底是杜夕揭开的。负责剪片子的人跟杜夕认识很久了。他问杜夕,是不是和我同居了。杜夕回答说是的。他又问,你是不是跟何彼鸥也同居了?
  这问题让人摸不到头脑。最终,杜夕听完了谣言的完整版本。在谣言里,我、何彼鸥和杜夕三个人同居了。有时候杜夕和我睡一张床,有时候和何彼鸥睡一张床,有时候三个人同睡一张床。
  简直匪夷所思。
  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谣言从哪里来一目了然。我几乎气炸了。在办公室,我把椅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何彼鸥和杜夕拦着了我。没过一会儿,大云故意找茬似的问何彼鸥,有没有交电费,何彼鸥回答说忘了。
  大云破口大骂。那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脏话。何彼鸥沉默地陷在椅子里,一语不发。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大云骂了足足五分钟。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偷笑,他们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刺痛了我。
  “你怎么不回骂过去。”我问何彼鸥。
  “她是病人。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何彼鸥回答。
  我真是服了。服了何彼鸥,服了大云,服了单位里的所有人。我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替她说话。下班后,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公交车上的人像塞在罐头里。刹车的时候,整车的人摇摇晃晃起来。我往前晃了一步,大云张嘴就骂:“操你妈,你踩我干什么?”
  我立刻回骂过去。
  她的脸足足放大了一倍,都变形了:“操你妈,居然骂我,是不是男人!”   车厢里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骂你怎么了?我扇你信不信?”我伸出手往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别以为你有病,我们都应该让着你!”
  “停车,停车,我要下車!”大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的两只眼睛充满恐惧地看着我。她的嘴兀自张着,胸口夸张地起伏,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车停了。大云下了车,杜夕跟了出去,何彼鸥也下了车。
  去她妈的。我脑子里想。
  我已经完全愤怒了。
  一直等到十点,没有人回家。我在沙发上不停地玩儿游戏。还能怎么样?我无所谓。十点半,杜夕打来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听到她说:“大云犯病了,现在在诊所。”
  “装的吧?”我说。
  杜夕竟然也生气了,声音变得很大。混乱中,我逐渐听明白了。大云吐了不少白沫,已经完全不能走动。诊所的医生说治不了。除此之外,她已经有足足一个小时没有眨眼了。
  “你到底听明白没?她真的犯病了!”杜夕大叫起来。
  我脑子嗡嗡直响,这是怎么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时不时地,我们仍会回想起那个诡异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被我们想过很多次,但仍然搞不明白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况,何彼鸥和杜夕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情。
  他们两个是唯一当场见到大云“发病”的人。
  大云一动不动,僵尸一样躺在诊所又脏又臭的铁床上。她的眼睛瞪得直直的,无论怎么试探,都没有反应。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杜夕不停地安抚大云,凑近她的耳朵劝慰。何彼鸥在门诊门口,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徐姐打电话。
  在杜夕的安慰下,大云慢慢坐了起来。“咱们回家吧?大云?”她慢慢地把大云哄下了床,示意何彼鸥赶快拦出租车。
  “咱们是不是要打120?”何彼鸥问。
  “相信我,不用。”杜夕说。
  大云最终上了车,车到了小区门口后,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座椅,一只手死死地攥紧手机,就是不下车。杜夕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我听到她非常大声地喊我的名字:“你给我滚出这个小区,滚远点,不要在房间里。”
  我下了楼,从小区后面绕出来,躲在花丛里。
  大云下了车。她矗立在原地,两只长长的胳膊像翅膀一样紧紧地抱住自己。她的头低低的,埋在胳膊组成的凹陷里。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大云,咱们回家了。”杜夕安慰道。
  她仍然一动不动。从出租车到小区大门,只有十米的距离。这十米的距离,大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脚刚刚迈入大门,大云突然跑了起来。
  她飞快地跑进了小区里的一个花坛。花坛后面是墙壁。她慢慢地沿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动,走到一个角落后,双手抱住自己,蹲了下来。
  何彼鸥和杜夕面面相觑。
  所幸小区里人不多,没有人注意到。杜夕故伎重施,慢慢走过去安慰。但她刚要靠近,大云立刻站起来,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后挪。从她的嘴里发出惊人的尖叫声。她刺耳锐利的尖叫声穿透了小区的黑夜。
  杜夕只能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大云。
  拉锯又持续了一个小时。我们都疲倦不堪了。几个过路的人围着看了我们一会儿,又离开了。杜夕和何彼鸥商量了一会儿,最终想了个主意,两人一人站一头,慢慢靠近大云。但几次都失败了。大云会在最后一瞬间跳出包围圈,迅速地跑到另外一个角落。
  “大云,跟你说实话吧,你再不出来,我就给徐姐打电话。”杜夕最终说出了这句话。她慢慢靠近过去。这次,大云只是略微往后移动了一小步。等到杜夕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尖叫。“大云,你不要怕,家里没有人,咱们回家吧。”杜夕说。
  夜里十二点,大云终于回到了家。我和何彼鸥在楼下花坛坐着,等着杜夕的消息。何彼鸥买了个烧饼大嚼起来。我没有吃饭,抽了一包香烟,再没有烟抽了。何彼鸥给了我一支。
  “到底怎么回事?她真的犯病了?”我问。
  “正常人谁能几个小时不眨眼?”何彼鸥说,“但我现在也有点怀疑。如果说她真的犯病,怎么一听到徐姐的名字,立刻就有变化?”
  这时杜夕来了电话,说我们可以回家了。我和何彼鸥上了楼,先是在何彼鸥的房间待着。杜夕在二楼,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杜夕的声音。她在叫我。
  “大云让你进她房间。”
  “干什么?”
  “你进来吧。”杜夕一脸疲惫。
  我上了楼,几乎是颤抖着走进了房间。我看到大云躺在床上,她看到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住。她的牙咬进肉里去了,我疼得大叫。
  “还叫?”杜夕说,“还好意思叫?”
  我立刻不叫了。
  大云咬完了一只胳膊,又去咬另外一只。我伸过去给她咬。我的两只胳膊遍布了一二十个深深的牙印。
  我没忍住,还是叫了出来。叫声像杀猪一样,我不管了。
  “我原谅你了,记住,你是个打女人的废物。”大云说。
  我走出了房间。
  “叫何彼鸥进来吧。”杜夕说。
  何彼鸥进了房间之后,大云重新躺了下来。
  后来,他告诉了我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大云让何彼鸥把耳朵凑过去。何彼鸥看到大云嘴唇抖动着,吐出来一口气。那股气又臭又酸。何彼鸥听见她慢慢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什么?”何彼鸥问。
  “他们。我想起他们来了。”
  一颗一颗的眼泪从大云的两颊滚落了下去。
  “他们抓住了我的胳膊,他们抓住我的腿。他们脱掉了我的鞋子,他们脱掉了我的裙子……我想起来了。”
  何彼鸥告诉我,他听着大云的话,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漆黑无比的深洞。刚开始,洞里只是很冷,后来,他几乎已经彻底冰凉。   那感觉像是死了一遍。
  6
  第二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大云没有表现出什么不一样,只是很少跟我說话,离得远远的罢了。我们在单位已经听说,她和办公室另外一个女同事商量好了,周末就搬过去住。
  一天,我们下班的时候,她的房间已经空了。
  杜夕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把属于我的东西全都带走了。
  我们三个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笨重的木床不见了,粉红色的衣柜还在。所有的抽屉都拉开了,已经被掏空。一双淡蓝色的棉鞋放在门口的地板上,那是杜夕买给她的。
  “这是什么?”何彼鸥指着一个地方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面前的白墙上竟然有一双眼睛。那是用铅笔画的,被反复描绘过很多遍。凑近了仔细看,原来眼睛周围还有细细的轮廓线,是一幅自画像。画得非常逼真,仿佛她本人站在眼前。她头上还戴着棉线帽,用那双大眼睛质疑似的看着我们,两串眼泪滴落下来。我看到旁边还写着两行字:
  我的生活是如此痛苦,
  没有一束光照射进来。
  我感觉到鼻子发酸,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窗外看去。窗外,拉萨的风景依旧很美,天蓝得不可思议。
  7
  一个月后,我辞了工作,回到了成都。
  我和杜夕还是分了手。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是朋友,时不时地聊天。何彼鸥回了内地,真的成了死宅。他一个人在阳朔租了间房子,已经两年没有工作了。我每次跟他聊天,只有不多的几句话。
  发生在拉萨的事情,我终于把它给讲完了。大云是在一年后自杀的。我不愿意再多讲后来的事情了。大云在说了许多有关我们三个人的谎言之后,又说谎攻击了她的新室友。她甚至去领导那里告徐姐的状,后来竟然又把领导也告了。一切都很荒谬。
  我无法想象她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我只能说,听消息时,我感觉到阵阵恐惧从心底涌来。想起以往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她真的太可怜了,但如果她再次站在我面前,我不敢说自己会怎样对她。
  大概,我会让自己离她远一些。
  大云走了,我不敢说我了解她。如果说大云的事真的让我学到了点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我再也不想听什么秘密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彼鸥没准就是这么想的。
  我还记得她那双犀利的眼睛,她将在黑暗深处永远注视着我。
  后来我们才知道,徐姐早就知道大云的遭遇。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件事。那件我们三个人下定决心要替她保密的事。不止是徐姐,办公室、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大云在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每一个人。
  唯独我们三个被蒙在鼓里。
  何彼鸥有一次碰到过后来和大云同居的女生,问她:
  “现在,你还怀疑我们同居的事吗?”
  “这不能怪我。”她平平淡淡地说,“她说得那么逼真,不能不信。”
  何彼鸥告诉我后,我觉得非常厌倦。
  我已经厌倦了再次回忆它。那就算了吧。我想。两年来,只有当生活的压力朝我逼近的时候,我才会想起这件事。因为那是我人生中最诡异、最扭曲、最不正常但也是最自由的时刻。现在,我过上了寻常的生活,变成了年轻的中年人。我的公司就在太古里附近。喝了过多的奶茶之后,我的肚子不可避免地发胖了。周末的时候,我和女友像所有人一样逛商场,看电影。我成为了商业街里人流涌动的一部分。我喜欢吃鱿鱼,台湾大鱿鱼。我可以一顿吃掉整整五份。我不再抽骆驼牌香烟了,只抽红色的万宝路。我骑自行车上班,每天都戴着保温杯。只有商场里售卖的棉线针织帽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意识到只剩下这件事,还没有被我讲出来。
  现在,我已经差不多讲完了。
  关于那个遥远的冬天,我还记得一些片段,我还记得拉萨蓝得无比灿烂的天空,龙王潭里飞翔的白鸟,拉鲁湿地的野鸭扑棱着翅膀飞到秋黄色的草丛中去了,它们的翅膀激起了一长串的水花。我还记得许多个晚上,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晃荡在北京中路上。路灯把道路两边的白墙照射得亮如白昼。大云、何彼鸥、杜夕和我一起挽着手闲逛,我们四个从一个酒吧钻进另一个酒吧,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认识的真酒或假酒。我们唱着歌,像醉汉一样五音不全地大声唱歌,拉萨的冬天很冷,但酒后的热气不断地从我们正在唱歌的嘴里冒出来,最终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甄明哲,1990年生,有短篇小说见于《青年文学》《大家》《作品》《牡丹》《小说选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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