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ngod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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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毕业的大学生小林初入机关,经历着办公室里的鸡毛蒜皮,目睹着相安无事下的明争暗斗。这六个人的处级单位,有人得意,有人落魄,但大家似乎都生活得很累。三十年前的“单位”和今日有何不同?三十年前的“新寫实主义”是否仍然震撼人心?
  一
   “五一”节到了,单位给大家拉了一车梨分分。分梨时,办公楼门前设了个磅秤,杂草弄了一地。男老何男小林将分得的一筐梨抬到办公室,大家开始找盛梨的家伙。有翻抽屉找网兜的,有找破纸袋的,有占字纸篓的,女小彭干脆占住了盛梨的草筐,说到家还可以盛蜂窝煤。接着大家又派小林去借杆秤和秤盘,回来进行第二次分配。女老乔这天去医院看医生(据女小彭讲是子宫出了毛病,大家不好问候她),回来得晚些。进门见大家占完字纸篓和草筐等,心上有些不高兴,便径直去翻梨筐。揭开盖子一看,便大声疾呼:
   “咦,你们怎么弄了筐烂的!”
   大家停止找家伙,都探过脑袋来看梨。果然,梨是烂的。有的烂了三分之一,有的烂了三分之二,最好的也有铜钱大一样的疮瘢。大家开始埋怨老何和小林,大家信任你们让你们去分梨,你们怎么弄回来一筐烂的?副处长老孙支使老何:
   “老何,到别的办公室看看,看看人家的梨怎么样!”
   老何一边跟大家解释分梨情况,说总务处规定分梨不准挑拣,挨上哪筐是哪筐,一边跑到别的办公室去看。看了一阵回来,松了一口气说:
   “别的办公室分的也是烂的。一处是烂的,二处是烂的,七处也是烂的!”
   大家又开始埋怨单位:“好不容易‘五一’节,拉了一车梨,谁知全是烂的!”
   小林这时借回来杆秤,准备分梨。大家说:
   “别称了别称了,反正是烂梨,扒堆儿算了!”
   小林放下秤,开始扒堆儿。扒完堆儿,捋着手上的烂酱,让大家挑梨。这次分梨不像往常,往常个儿大个儿小,有个挑头,现在大的大烂,小的小烂,大家都不挑了,哪堆离谁的办公桌近,哪堆就是谁的。大家得了梨,都开始赶紧用刀子剜梨,拣最烂的剜剜吃。全办公室一片吃梨声,不像往常舍不得吃。全屋就老何不剜,像往常吃好梨一样洗洗吃。大家说:
   “老何,算了,烂的地方不能吃,得癌!”
   老何也没不好意思,说:“烂的地方也能吃,苹果酱都是烂苹果做的!”
   大家知道老何家庭负担重,工资不高,老婆的爷爷奶奶都在他家住着,不再说他,让他吃。
   吃着梨,女老乔出去转悠一圈,回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说梨之所以是烂梨,是因为拉梨的卡车在路上坏了(这车梨从张家口拉来),一坏两天,烂了梨;坏车的原因,是因为上次单位分房,司机班班长男老雕想要一个三居大间,单位分给他一个三居小间。大家将怒气又对准了老雕:
   “这老雕太不像话,因为个人恩怨,让大家吃烂梨!”
   到了下午,班车快开了,大家都在用旧报纸收拾烂梨,这时又得到一个消息,说车上也有几筐不烂的梨,总务处将它们留下,下班之前分给了几个局领导。大家已息下的怒气又升起:
   “娘的,拉了一车烂梨不说,让大家吃烂梨,他们吃好梨!”
   副处长老孙说:“班车快开了,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一车梨,要烂都会烂,水果传染,这是普通常识,他们怎么会有好梨分?”
   话音没落,单位的公务员小于提了一网兜好梨进来,说是分给男老张的,今天老张没来上班,让找人给他送到家——老张原是这办公室的处长,最近刚刚提升副局长,大家又对老孙说:
   “看看,看看,领导可不分了好梨!老张刚提副局长,就分了好梨!”
   老孙不再说话,低头整理自己的烂梨。最后又说:
   “别议论了,看谁家离老张近,把梨给他捎回去!”
   这办公室女小彭跟老张住一个宿舍楼,一个五门,一个六门,她捎最合适。但女老乔还记着女小彭占草筐的事,这时说了一句:
   “小彭,你提着烂梨,给人家捎好梨,这事可是孙子干的!”
   女小彭原来就跟老张不对劲儿,老张在这办公室当处长时,为写一份材料,说过她“思路混乱”,相互拍过桌子;现在老张虽然升了副局长,但女小彭这人脑子容易发热,发热以后不计后果,这时被女老乔一说,她与女老乔也不大对付,一边瞪了女老乔一眼,一边将已经提起的好梨扔到了墙角:
   “是孙子不是孙子,不在捎梨不捎梨!”
   大家提着烂梨都走了,留下一兜好梨在办公室。老孙最后一个走,锁办公室。他平日也与老张有些面和心不和,看着墙角那兜好梨,没有说话,“吧噔”一声将门锁上了。
  二
   第二天八点,副局长老张准时到了办公室。老张虽然提了副局长,但桌子暂时还没搬,留在处里。本来按规定他现在上班可以车接了,但他仍骑着自行车。家住崇文区,上班在朝阳区,路上得一个多小时。老张长了个猪脖子,多肉,骑一路车,脖子汗涔涔的。但他转动着脖子说:
  “也不见得多累!”
   或者说:
   “骑车锻炼身体!”
   老张进了门,一眼发现办公桌桌腿下蹲了一兜梨,高兴地说:
   “噢,不错,分梨了,梨不错嘛!”
   这时大家都已陆续进来,纷纷说:
   “老张,快别说梨,大家分的全是烂梨,就你们几个局长是好梨!”
   女老乔说:“那梨提回家只能熬梨水儿!“
   老张吃了一惊:“噢,是这样?这样做多不合适!”
   接着将那兜好梨提上办公桌:“吃梨吃梨,我老婆单位上也分梨,这梨就不提回家了!”
   大家便上去吃老张的梨,一边吃一边又说起昨天的事。副处长老孙没去吃梨,在那里抽烟,说清早不宜吃凉东西,弄不好怕拉肚子。女小彭也没吃,将羊皮女式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个人咕嘟着嘴在生气。她清早坐班车听到这样一个信息,有人将她昨天不给老张带梨的情况作了宣传,成了今天早上一个小新闻。这事迟早会传到老张耳朵里。传到老张耳朵里女小彭倒不怕,只是恨办公室又出了内奸,出卖同志。她怀疑这事是女老乔或副处长老孙干的。    吃完梨,小林收拾梨皮,老孙敲敲杯子,说要传达中央文件。接着从“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区”念起来。他念完一页,传给老何;老何念完一页,传给女老乔;女老乔念完一页,传给小林……传达文件分着念,是老张在这儿当处长时发明的主意。因以前老张念文件时,大家剪指甲的剪指甲,打毛衣的打毛衣,老张很生气,最后想出这么个办法,让大家集中精力。后来老张仍嫌不过瘾,又说念文件可以不用普通话,用家乡口音念,大家天南地北凑到一起工作,用各地口音念文件,倒也别有一番情趣。老张现在升任副局长,已经不算这办公室的人,可以不念文件,于是就捂着保温杯在那里听。
   文件传达到三分之二,来了两个总务处的人,说老张的局长办公室已经收拾好,来帮老张搬桌子。老张问:
   “不是说下礼拜搬吗?”
   两个总务处的说:“已经收拾好了,局长说还是请老张搬下去,有事情好商量。”
   老张说:“好,好,现在正传达文件,等文件传达完。”
   两个总务处的就在门口站着,等传达文件。
   文件终于念完,大家都站起来帮老张搬桌子,纷纷说:
   “老张升官了,也不请客!”
   老张笑着说:“不是请大家吃梨了吗!”
   大家说:“吃梨不算,吃梨不算,得去芙蓉宾馆!”
   说着,搬桌子的搬桌子,搬纸筐的搬纸筐,搬抽屉的搬抽屉,一团忙乱。全屋就女小彭仍咕嘟着嘴在那里生气,不帮老张搬。刚才轮到她念文件,她说“嘴烂了”,推了过去。她还在生今天早上的气。
  大家把老张送到二楼,发现原来抬下去的桌子已经作废了,因老张的新屋子已经和其他局长副局长一样,换成了大桌子,上面覆盖着整块的玻璃板:干干净净的玻璃板上,蹲着一个程控电话。屋里还有几盆花树,两个单人沙发,一个长大沙发,都铺着新沙发巾。干净的屋子,有原来整个处的办公室那么大。
   “老张鸟枪换炮了!”
   老张笑着说:“以后得一个人待着了,其实不如跟大家待在一起有气氛!”
   总务处的两个人请示老张:“老张,这旧桌子没用了,我们入库吧!”
   老张让给他们一人一支烟:“辛苦辛苦,入库入库。”
   接着又给大家一人让了一支烟。
   大家抽着烟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发现老张桌子搬走,剩下一块空嘴似的空地。灰尘铺出一个桌印子。小林就去打扫。这时大家才发现,老张真的升了副局长,留下一块空地;接着又想,这空地该由谁填补呢?大家自然想到老孙,又开老孙的玩笑。
   “老孙,老张一走,你的桌子该搬到这里了。”
   老孙抽着烟谦虚:“哪里哪里!”
   女老乔是个老同志,平时颇看不起老孙,就说:“老孙装什么孙子!看那说话的样子,心里肯定有底!”
   老孙忙说:“我心里有什么底!”
   大家开完老孙的玩笑,又想起老孙如果一升正处长,谁来接替老孙呢?接着开始各人考虑各人,玩笑无法再开下去。接着便又想起老张,探讨老张为什么能升上去。有的说是因为老张有魄力,有的说是因为老张平时和蔼,还有的说主要还是看工作能力,这时女小彭发了言:
   “狗屁,元旦我看他给局长送了两条鱼!”
   又有人发生分歧,说老张靠的不是局长,是某副局长。又有人说他靠的不是局长,也不是副局长,是和部里某位领导有关系……正说着,老张推门进来,来拿落下的一双在办公室换用的拖鞋。大家忙收住话题,但估计老张已经听到了,脸上都有些尴尬。不过老张没有介意,拿着拖鞋还开玩笑,指着刚才没搬桌子的女小彭说:
   “小彭,窗台上这两盆花,我一走,就交给你了,以后每天下班时倒些剩茶叶水!”
   大家神情转了过来,都说:
   “倒茶叶水,倒茶叶水!”
   老张拿着拖鞋走后,大家说:
   “可能他没听见!”
   女小彭说:“听见又怎么样!”
   这边仍在议论,那边老张提着拖鞋回到他的局长办公室。他听见了。听见了大家议论他怎么升的副局长。不过他没有生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别人升副局长,他会不议论吗?将心比心,他原谅了大家。毕竟原来都是一个处的。不过等老张换上拖鞋,关上门一个人靠到新沙发上时,又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些乌龟王八蛋,瞎议论什么!你们懂个鸡巴啥!爷这次升官,硬是谁也没靠,靠的是运气!”
   老张心里清楚,本来这次升官没有他。自一个副局长得癌症死后,一年多以来,副局长一直闪着一个空缺。据老張所知,局长倾向提一处处长老秦,部里某副部长主张提七处处长老关。拉锯一年,部里部长生了气,说,一年下来,你们这个提这个,那个提那个,还有点共产党人的气味没有?我偏不提这两个,提一个你们都不提名的一个!选来选去,选到了老张头上。老张把这次升任总结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是机会,是运气。局长、副部长分别找他谈话,又都说是自己极力推荐了他,以为老张蒙在鼓里。老张表面点头应承,心里说:“去你们娘的蛋,以为老子是傻子,老子谁的情都不承,承党的!”今天早上上班,碰到一处处长老秦、七处处长老关,说话都酸溜溜的。老张表面打哈哈,心里却说:“酸也他妈的白酸,反正这办公室老子坐上了!以后你们还得他妈的小心点,老子也在局委会上有一票了!”
   老张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动,开始打量屋子。屋子宽敞、明亮、干净、安静。照老张的脾气,本来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不愿跟许多人一个办公室,没想到奋斗到五十岁,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又一阵辛酸。年龄不饶人啊。又想到老秦老关仍在大房间里待着,又有些满足。都不容易。本来自己也没妄想当副局长,退二线的渔网都买好了,没想到一下又让当副局长。既然让当,就当他几年。吃过中午饭,老张躺到长沙发上,盖一件上衣,很快就入睡了。这在大办公室是绝对不可能的。那里睡没大沙发不说,刷饭盆的刷饭盆,打毛衣的打毛衣,女小彭的高跟皮鞋走来走去,哪里睡得着啊!    老张睡到半截,猛然惊醒。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用程控电话呢!他忙跑到桌子前,看新电话的说明书,按着说明书的规定,一个一个按电话的号码键,分别试着给妻子、女儿单位打了两个电话,告诉她们自己的电话号码变了,以后别打错了。又吩咐老婆今天回家时买一只烧鸡。
  三
   四月三十日,单位会餐。总务处发给每人一张餐券。中午每人凭餐券可以到食堂免费挑两样菜,领一只皮蛋、一瓶啤酒。按往常惯例,这顿饭一个办公室在一起吃。大家将菜分开挑,然后集中到一起,再将皮蛋啤酒集中到一起,将几张办公桌并在一起,大家共同来吃。再用卖办公室废旧报纸的钱,到街上买一包花生米,摊在桌子中心。所以一过十点半,大家都开始找盆找碗,腾桌子,十分热闹。连往常工作上有矛盾的,这时也十分亲热,可以相互支使,你去买馒头,你去涮杯子,等等。
   到了十一点,大家准备集中盆碗,到食堂去挑菜,抢站排队。这时老何提着自己的碗盆来到老孙面前:
   “老孙,我家里蜂窝煤没了,得赶紧赶回去拉煤。”
   大家听了有些扫兴,都知道老何是心疼他那两份菜、一只皮蛋、一瓶啤酒,不愿跟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与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爷爷奶奶。老何怕老婆,大家是知道的。据说他兜里从来没超过五毛钱,也不抽烟。
   女小彭说:“老何,算了,划不着为了两份菜去挤公共汽车!”
   女老乔说:“算了算了,老何不在这儿吃,我们也不在这儿吃,这餐别聚了!”
   老何急得脸一赤一白的:“真是蜂窝煤没有了嘛!”
   老孙擺摆手:“算了老何,在这儿吃吧,蜂窝煤下午再拉。停会儿我找你还有事,咱们到下边通通气。”
   老孙说要“通气”,老何就不好说要走了,只好边把饭盆扔下,边说:
   “真是没有了蜂窝煤!”
   接着,在别人集中碗盆到食堂去排队时,老孙拉着老何,到楼下铁栅栏外去“通气”:所谓“通气”,是单位的一个专用名词,即两个人在一起谈心,身边没有第三个人。办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气”。有时相互通一阵气,回到办公室,还装着没有“通气”,相互“嘿嘿”一笑,说:
   “我们到下边买东西去了!”
   不过老孙“通气”不背人,都是公开化,说要找谁“通气”。
   铁栅栏外,老孙与老何在那里走,“通气”。走到头,再回来,然后再往回走。老孙穿一套铁青色西服,低矮,腆个肚子;老何瘦高,穿一件破中山装,皱皱巴巴,脸上没油水,鼻子上架一副已经发黄的塑料架眼镜。二十年前,老何与老孙是一块儿到单位来的,两人还同住过一间集体宿舍。后来老孙混得好,混了上去,当了副处长;老何没混好,仍是科员。当了副处长,老孙就住进了三居室;老何仍在牛街贫民窟住着,老少四代九口人,挤在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里。一开始老何还与老孙称兄道弟,大家毕竟都是一块儿来的,后来各方面有了分别,老何见老孙就有些拘束,老孙也可以随便支使老何:
   “老何,这份文件你誊一誊!”
   “老何,到总务处领一下东西!”
   一次单位发票看电影,老何带着老婆去,老孙也带着老婆去。座位正好挨在一起。大家见面,老孙指着老何对老婆说:
   “这是处里的老何!”
   老何本来也应向老婆介绍老孙,说“这是我们副处长老孙”,但老何听了老孙那个口气,心里有些不自在。大家都是一块儿来的,平时摆谱倒还算了,何必在老婆面前?就咕嚼着嘴没说话,没给老婆介绍。不过没有介绍老婆仍然知道了那是老孙,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老婆对老何发脾气:
   “看人家老孙混的,成了副处长,你呢?仍然是个大头兵,也不知你这二十年是怎么混的!”
   当然,老孙还不是他们这茬人混得最好的,譬如老张,也是同集体宿舍住过的,就比老孙混得又好。所以老何不服气地说:
   “老孙有什么了不起,见了老张还不跟孙子似的!”
  老婆顶他一句:
   “那你见了老张呢?不成了重孙子?”
   老何不再说话。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一块儿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孙子和重孙子。这世界还真不是好弄的。老何不由得叹息一声。
   老孙平时很少找老何“通气”,上级下级之间,有什么好通的?所以老孙一说找老何“通气”,老何心里就打鼓,不知道这家伙要“通”什么。
   谁知老孙也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东拉西扯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问:
   “你还住牛街吗?”
   老何抬起眼镜瞪了他一眼:
   “不住牛街还能住哪里?我想住中南海,人家不让住!”
   老孙没有生气,仍笑着说:
   “屋里还漏雨不漏雨?”
   一提屋里漏不漏雨,老何更气,说:
   “四月十五号那场雨,你去看看,家里连刷牙杯都用上了,为这还和老婆打了一架!老孙,下次单位分房,再不分给我,我就拼命了,姑娘都十八了!”
   老孙一点不同情地说:“谁让你级别不够呢!你要也是处长,不早住上了!”
   老何更气:“我想当处长,你们不提我!”
   老孙“咯咯”地笑。后来收住笑,掏出一支烟点着,说:
   “老何,咱们说点正经的,说点工作上的事。你看,老张调走了……”
   老何一愣:他调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孙看着老何:“这个老张不像话。当初咱们住一个集体宿舍,里外间住着,现在他当了副局长,按说……老何,我不是想当那个正处长,按说,处里谁上谁下,是明摆着的,但昨天我听到一个信息,说咱们处谁当处长,局里要在处里搞民意测验,你看这点子出得孙子不孙子!我估计这点子是老张出的!”
   老何说:“这不是最近中央提倡的吗?”
   老孙说:“别听他妈的胡扯,老张提副局长,又测验谁了?他当了副局长,不做点好事,倒还故意踩人,心眼有多坏!他跟我过去有矛盾!”    老何看着老孙。
   老孙说:“这样老何,老张不够意思,对我有意见,我也不怕他。咱们也不能等着让人任意宰割。这样老何,咱们也分头活动活动,找几个局里的部里的头头谈谈,该花费些就花费些,弄成了,这处里是咱们俩的,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老何一下蒙在那里,半天才说:
   “这,这不大合适吧?”
   老孙说:“你真他妈的天真,现在普天下哪一个官,不是这样做上去的。咱们一个屋住过,我才跟你这么说,咱们也都别装孙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房子你想不想住?这副处长你想不想当?”
   老何想了半天,说:“当然想当了。”
   老孙拍着巴掌说:“这不就结了!只要咱们联合起来,就不怕他老张!局委会上,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刚当副局长,说话还不一定有市场!”
   老何说:“等我想一想。”
   老孙笑了,知道老何要想一想,就是回去和老婆商量商量;而只要和老婆一商量,他老婆必然会支持他跟老孙干,于是放心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该吃饭了。估计测验还得一段时间,还来得及。不过这话就咱俩知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老何这时做出不必交代的神情:“那还用说。”
   边回去老孙又说:“一起工作这么多年,老张这人太不够意思。”
   中午会餐,大家在一起吃。因大家不知道老孙与老何“通”了些什么,也就没把这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十分热闹。只是令老何不解的是,老孙背后说了老张那么多坏话,现在却亲自将老张从二楼请回来参加处里的聚餐,并提议“为老领导干杯”。于是老何心里觉得老孙这人也不是东西。
   饭吃到两点,散了。下午单位不再上班,有舞会。大家脸蛋都红扑扑的,但没有醉。唯独女老乔因为这两日心情不好,显得喝得多了些;不过喝多以后,似什么又都想通了,心情又好了起来,也跟着一帮年轻人到二楼会议室去跳舞。
   老何没有去跳舞,他家里还真是没有了蜂窝煤,于是给老孙打了一声招呼,请假回家找三轮车拉蜂窝煤去了。
  四
   小林今年二十九岁。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分到单位已经四年了。小林觉得,四年单位,比四年大学学东西要多。刚开始来到单位,小林学生气不轻,跟个孩子似的,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讲,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还常约一帮分到其他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会完也不收拾。为此老张曾批评过他:
   “小林,你认为还是在大学聽课呢?想来来,不想来就不来?”
   当时他还不满意老张,跟他顶嘴。
   再一条说话不注意。譬如,他和一帮大学同学在一起,相互问“你们单位怎么样”,轮到他,他竟说:
   “我们办公室阴阳失调,四个男的,对两个女的!”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单位,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大怒。
   再譬如,当时他和女老乔对办公桌,那时女老乔子宫还没有出毛病,挺温和,主动关心他。女老乔是党小组长,就私下找小林“通气”,劝他写入党申请书。并好心告诉他,现办公室写入党申请书的,还有老何;别看老何到单位二十年了,只要小林积极靠拢组织.就可以比老何入得早。虽然当时女老乔与老何有些个人矛盾,对小林总是一片好心,但小林竟说:
   “目前我对贵党还不感兴趣,让老何先入吧!”
   后来小林幡然悔悟,想入,也已经晚了,那边已经发展了老何,并说小林这时想入,还需要再培养再考验,提高他的认识。你想,把党说成“贵党”,可不是缺乏认识吗?目前小林每月写一份思想汇报,着重谈的,都是对“贵党”的认识。
   小林幡然悔悟得太晚了。到单位三年,才知道该改掉自己的孩子脾气。而且悔悟还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对他的强迫改造,这也成了他想入党而屡屡谈不清楚的问题。大家一块儿大学毕业,分到不同的单位,三年下来,别人有的入了党,他没入;评职务,别人有的当了副主任科员,有的当了主任科员,而小林还是一个大头兵。再在一起聚会,相互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玩笑开不起来了,都不孩子气了。住房子,别人有的住了两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为职务低,结婚后只能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不要提合居,一提合居小林就发急。所谓“合居”,是两个新婚的人家,合居在一套两居室里,一家住一间,客厅、厨房、厕所大家公用。刚开始结婚小林没在乎,夫妻有个住的地方就可以,后来合居时间一长,小林觉得合居真是法西斯。两家常常为公用的空间发生冲突。一个厨房,到了下班时间,大家肚子都饿,谁先做饭谁后做饭?一个客厅,谁摆东西谁不摆东西?一个厕所,你也用我也用,谁来打扫?脏纸篓由谁来倒?一开始大家没什么,相互谦让,时间一长,大家整天在一起,就相互不耐烦。两个男的还好说,但两个男的老婆是女的,这比较麻烦。一次冲突起来,就开始相互不容忍,相互见面就气鼓鼓的。最后弄得四个人一回去就不愉快,吃饭不愉快,睡觉也不愉快,渐渐生理失调,大家神经更加不耐烦。隔三岔五,总要由不起眼的小事发生一场或明或暗的冲突。
   与小林夫妇合居的一家,那女的还特别不是东西,长了个发面窝窝白毛脸,泼得要命,得理不让人。两家的蜂窝煤在一个厨房放着,一次小林爱人夹煤,无意中夹错一个,将人家的煤夹到了自己炉子里。谁知人家的煤是有数的,发面窝窝一数,便大骂有贼,丢了东西,还把小林晾到阳台上的西装外套,故意丢到楼下一洼泥水里。
   还有厕所。一开始规定两家轮流值班,后来乱了套。两个女的都有月经期,一个女的扔到厕所月经纸,另一家就不愿打扫。时间一长,厕所的脏纸堆成了山。马桶也没人刷,马桶胶盖上常溅些尿渍。一次小林说:
   “算了算了,打扫一次厕所累不死人,他们不打扫,我去打扫!”
   谁知老婆不依,拉住小林的衣脖领不让去:
   “你不能去,咱们得争这口气,看怕那泼妇不成!”    时间一长,厕所更脏。一次下水道堵塞,屎尿涌出,流了一地。但大家仍赌气都不去打扫,任它流了三天。
   但这还只是麻烦的开始。去年四月,小林夫妇避孕失败,怀了孩子,今年二月生下来,更加麻烦。妻子生了孩子,小林将母亲从乡下接来照顾,准备让老人家睡到过厅里。但睡了一晚,对方就明确找他谈,说那里是公用地方,不能独家睡人。人家说得有理,小林只好让母亲睡到自己屋子里。婆媳睡到一个屋里,时间一长又容易起另一种矛盾。对方那女的不会生孩子,对孩子的哭声特别讨厌。孩子夜里一哭,她就在那间房子里大声放录音机。孩子一听声音,更加不睡,弄得小林夫妇和他母亲很苦,半夜半夜抱孩子在屋里走。小林爱人说:
   “那人不是人,是野兽!”
   人也好,野兽也好,你还得与他们同居一室。小林常常说:
   “什么时候自家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就好了,哪怕只一间!”
   而独立有房,必须主任科员才可以。你在单位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人家怎么会提你当主任科员?没有主任科员,人家怎么会分给你房子?
   还有物价。×他姥姥,不知怎么搞的,这物价一个劲儿往上涨。小林的科员工资,加上老婆的科员工资,养活一家四口人根本不够——不够维持生计。一家人不敢吃肉,不敢吃鱼,只敢买处理柿子椒和大白菜。过去独身时,花钱不在乎,现在随着一帮市民老太太排队买处理菜,脸上真有些发烧啊!还有,你吃处理菜或不吃菜都可以,孩子呢?总不能不吃奶、不吃鸡蛋、不吃点肉末吧?一次老婆下班回来,抱着孩子就哭,小林问哭什么,老婆说,单位的人谈起来,人家孩子都吃虾,我们对不起孩子,明天就是把毛衣卖了,也得给孩子买一坨虾吃吃;看孩子这小头发黄的,头上净是疙瘩,不是缺钙是什么?……小林当时也落泪了,哭着说对不起妻子和孩子,怪自己工资太低。而工资要提高,就得在单位提级。而要提级,不在乎是不行的。
   钱、房子、吃饭、睡觉、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单位混得如何。这是不能不在意的。你不在意可以,但你总得对得起孩子老婆,总得养活老婆孩子吧!后来小林上班常常发愣,盯着老何看。他从瘦瘦的脸上毫无油水和光彩的老何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自己像老何那样,快到五十岁了,仍然是个科员,领那样的工资,住那样的房子,怎么向老婆孩子交代?于是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人家会问:
   “你这几十年是怎么混的!”
   从此小林像换了一个人。上班准时,不再穿拖鞋,穿平底布鞋,不与人开玩笑,积极打扫卫生,打开水,尊敬老同志;单位分梨时,主动抬梨、分梨,别人吃完梨收拾梨皮,单位会餐,主动收拾桌子。大家的看法很有意思,过去小林不在乎,吊儿郎当时,大家认为他应该吊兒郎当,不扫地不打开水不收拾桌子是应该的;现在他积极干这些,久而久之,大家认为他干这些也是应该的。有时屋子里偶尔有些不干净,暖壶没有水,大家还说:
   “小林是怎么搞的!”
   小林除了工作积极,政治上也开始要求进步,给女老乔写入党申请书,一月再写一份思想汇报。还得经常找女老乔、老张、老何几个党员谈心。渐渐地,小林有这样一个体会,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任何人都不例外。具体到单位,部长是那样,局长是那样,处长是那样,他小林也是那样。你雄心再大,你一点雄心没有,都是那样。小林要想混上去,混个人,混个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就得从打扫卫生打开水收拾梨皮开始。而入党也是和收拾梨皮一样,是混上去的必要条件,或者说是开始。你不入“贵党”,连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副处长呢?而要入党,就得写入党申请书,就得写思想汇报,重新检查自己为什么以前说党是“贵党”,而现在为什么又不是“贵党”,而成了自己要追求的党!谈清楚吧,小林!否则你就入不了党。你就不能混好,不能混上去,不能痛快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
   你还不能太天真。你真以为写好申请书写好思想汇报谈清“贵党”就可以入党了?错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更重要的步子,是得和党员搞好关系。没有铁哥们儿在党内替你顶着,入张三是入,入李四是入,为什么非让你小林入?譬如,这办公室女老乔是党小组长,你就得和女老乔搞好关系。从个人感情讲,小林最讨厌女老乔。女老乔五十出头,快退休了,嘴唠叨不说,身上还带着狐臭。过去小林刚来单位对一切不在乎时曾说:
   “单位应该规定,有狐臭者不准上班,不然影响一屋人情绪!”
   这话传到女老乔耳朵里,女老乔曾找老张哭诉一次,说新来的大学生对她进行人身攻击。现在你要入党,就得重新认识女老乔及她的狐臭,夏天也不能嫌女老乔狐臭,得一月一次挨着她的身子与她汇报谈心。
   光汇报谈心还是不够的,总得在一定时候做些特别的表示,人家才会给你特别出力。一次大学的同学又聚在一起,谈一个话题,说与各级官员睡过觉的未婚女青年到底有多少?大家都说中国的女孩没有骨气,小林说:
   “不然不然,正是因为女孩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五月二日这天,单位仍然放假,小林坐地铁到女老乔家拜访去了。去时带了两袋果脯,一瓶香油(母亲从老家带来的),一袋核桃(孩子满月时同学送的),几瓶冷饮。老婆一开始不同意,说你怎么能这样,小孩下月订牛奶还没有钱。小林给老婆解释,现在小孩没钱订奶去看人,是为了小孩以后更好地吃牛奶。扯半天,小林都有些急了,说老婆“目光短浅”,是“农民意识”,老婆才放他走。到女老乔家里,小林坐了半个小时,吃了两个苹果,得到一个信息,说这一段小林表现不错,小组已经讨论了他的入党问题,横竖就是上半年。女老乔又说,快退休了,总得给同志们办些好事。出了女老乔家的门,小林很高兴。女老乔送了他一段,他挨着女老乔走,也不觉得她身上有狐臭。告别女老乔坐地铁,在地铁的车上又巧遇同办公室的女小彭。女小彭问他哪里去了,他说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花枝招展的女小彭,这时告诉他一个信息,说节后单位要搞民意测验,看谁当他们的处长副处长合适。小林心里说:不管谁当,反正现在轮不到我;我抓紧的是先入党。车到崇文门,他跟女小彭说声“明天单位见”,下了地铁,上地面换公共汽车。出了地铁,阳光太强,他一下迷失方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9路车站牌子。   五
   节后上班,果然办公室搞民意测验,看这办公室谁当处长副处长合适。测验时,组织处来了两个人,发给每人一张纸条,让在上边写名字。并说,人选不一定局限在本办公室,别的处室也可以选。说是民意测验,其实也就几个“民”:老何、女老乔、女小彭和小林。老孙属于回避对象,不在办公室。组织处的人说:
   “写吧,背靠背,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
   老孫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想着屋里的情景,心里像小猫乱抓,乱糟糟的。他知道单位要搞民意测验,但没想到这么快,一过“五一”就搞,让人措手不及,没个活动的余地。他以为这又是老张出的主意,心里十分窝火,骂老张真不是东西,一条活路也不给人留。原来老张在处里时,他是与老张有些矛盾,但现在你副局长都当上了,何必还念念不忘,苦害这些弟兄呢?其实这次是老孙错怪了老张。搞民意测验是老张提出来的不错,但动作这么快,却不怪老张,是组织处自己搞的。原来组织处也没想这么快,准备搁到五月底,但处长在四月三十日那天犯了痔疮,联系好医院近期要动手术,动手术要住一段院,故处长想在动手术之前,把处里的事情清理清理,民意测验就这么提前了。但老孙不知道“痔疮”情况,仍把账记到老张头上。岂不知这些天老张正为自己当了副局长精神愉快,根本不会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去苦害别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给老孙弄了个措手不及。原来老孙准备和老何联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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