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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回到西安，都说要去访问柳青生前生活、创作的基地——皇甫村，但一直未能成行。后来听说柳青死后埋在皇甫村了，这又勾起我对这位扎根农村的大作家的无限怀念，这次到西安，我下决心一定要走访皇甫村。
一
其实，只要下决心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我坐上去长安县的公共汽车，一打听，都知道皇甫村，我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是柳青生活过的皇甫村？”“没错，方圆几百里就这一个皇甫村。”一乘客说。到了长安县，很顺利地坐上了去王曲的汽车，中途经过皇甫村。
汽车爬上一个大塬（就是柳青经经常提到的神禾塬），快下坡时，汽车停下来，售票员告诉我，皇甫村到了。下了车，顺坡全是村舍，一直延伸到河滩，我问在门前干活的两个妇女：“柳青的墓地在哪？”她们用手向西指指，说：“不远，就在那儿。”我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经过两幢新瓦房院，看见一片扬穗吐花的麦地，一块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柳青同志之墓”，此外别无他物。在墓前，我默然沉思半晌。柳青是我崇敬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他的人品，都使我肃然起敬。
这时从塬下小路走过来一位农民，我向他打招呼，问：“有人来这里看过柳青的墓吗？”“平常没啥人来，清明时小学生来扫墓，前几天有几个日本人来过了。”农民说。我问：“柳青生前住过的房子呢？”“没了，叫红卫兵给拆了。”他指着塬下一片瓦房中的一小块菜地，“就是那个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在皇甫村绕了个大弯，清澈秀丽，我知道这就是柳青笔下的汤河（实际名字叫镐河）以及汤河怀抱的蛤蟆滩。在柳青的笔下发生了多少感人肺腑的人物演变和他们20世纪50年代初风风火火的经历，梁生宝、徐改霞、冯有万而今又在哪里？皇甫村果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水，这里的稻地，都令人感觉那样熟悉，作家给我们提炼、创作了一个典型的艺术环境。我不禁感叹柳青对皇甫村的那份热爱，他不是用笔在写，而是用了全部的感情，完成了一部农民的血泪悲欢史。
从柳青住处向下走，不远处有一条横街，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没熄火，“突突”地在冒烟。两个农民正在装厩肥，我说我是来看柳青的墓和他的故居的，他们显得十分热情，并诚挚地说：“（柳青）是个好老汉，他是我们的邻居，我们最清楚，每天一大早，沿着镐河转，吃过早饭，就关起门来写，谁都不能打搅他。老汉有花粉病，麦子扬花就要躲到外地去。”我问他们：“看过他的《创业史》吗？”“咱不识字，光听人说老汉的书写得好，在国外都出了名，有些外国人也来问老汉的事，这镐河南胜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书里的梁生宝，你去找他聊聊，不过听说他犯心脏病住了院，家里没人照应，日子过得艰难。”
我沿着这条高低不平的横街走下去，柳青笔下的稻草房大都换成了红砖瓦房，路过一所宽敞的小学校，我想大约就是书中徐改霞与秀兰就读的那所小学校吧！孩子们满校园乱跑，虽然已经没有像解放初期徐改霞那样的大姑娘上小学了，但我还是努力地搜寻着徐改霞的影子。
我走向镐河，回首再看皇甫村，有四五里长，红房绿树，煞是好看，想当年柳青就是在这里度过他最后的10年，写出了他最成熟、最辉煌的巨著《创业史》，因而这美丽的皇甫村也就闻名于世了。
皇甫村对面有个供销社，必须在这里等返回西安的车子，来时已知班车大概的返回时间，错过了就没有定时班车了，所以我必须坐这趟班车返回西安。
等车时，我发现带着一股熟皮子臭味的水流向镐河，镐河的水被严重污染了。村办企业给农民带来了实惠，但也破坏了农村的恬静与自然美，破坏了我心目中美好的皇甫村形象。我带着一种酸涩、惆怅的心绪离开了皇甫村。
二
因为返疆车票难购，又要耽搁两天，我决定再抽出一天时间重访皇甫村。
这次自然是轻车熟路，途中不需要耽误，直奔皇甫村。有人告诉我王家斌出院了，在家休息，并指明路径。那是在镐河南岸一片翠绿的庄稼地中间的一个小村子。绿树红砖房怪显眼的，我想这就是柳青不止一次提到的“稻地村”吧。过了镐河尽是些田间小道，我不知哪一条是通向胜利一村的。正犹豫间，过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憨态可掬，问我要找谁，我说找王家斌，她说：“那是俺伯呢！咱们一块走吧。”
跟着她走在分成小块的麦田里，我惊异地问她：“这里不是种稻子的吗？”
“水不够用，都改种麦了！”
小姑娘走得挺快，不时站住等我。她忍不住好奇心问我：“叔叔从哪里来？”
“新疆。”
“挺远吧？”
“得坐三天三夜的火车。”
“咦！”她瞪着吃惊的眼睛，“那么远来看我伯，那你认识他？”
“不认识，可我认识梁生宝，《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就是写你伯的事。你看过《创业史》吗？”
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看过，俺这里找不到这本书！”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把话题岔开，问她：“来看你伯的人多吧？”
“没有啥人来看他，前年死了大女儿，如今跟着女婿过，没劳力，净生病，日子过得艰难，刚从医院出来，还欠了一笔住院费呢！”
快到村口时，有个满脸胡茬、40多岁的汉子挎个篮子匆匆走来，姑娘忙上去招呼：“哥！俺伯在家吗？有人来看他咧！”
“在，在，你领他去家吧！”那汉子说着仍不停步，急匆匆地走了。
姑娘告诉我这就是王家斌的女婿。
进了村，姑娘将我领到没有院墙的一座老屋，喊了声：“伯，有人来看你啦！”转身就奔向村头一所大院去了。我进了屋，见靠窗子前有一小炕，炕上有一个老人气喘吁吁的，大口大口地吐着痰，一阵阵地咳嗽着，一阵比一阵猛烈，震得他胸腔急剧起伏，他无法和我打招呼，只示意地点点头，让我坐在炕沿上。面对这极度衰弱的病人，我想和王家斌痛痛快快地谈一谈的愿望破灭了，我不忍心向这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提什么问题了。
从照顾他的小女儿口中得知他患了严重的心脏病与肺病。他咳着，大口大口喘气，我一直陪着他。折腾了好大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了，他才有气无力地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从新疆。他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我有个表弟也在新疆，路远，来一趟不容易，你有啥要问的，我答复你。”
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匆忙中我提到了柳青是怎样想起写他的，柳青写的这些事是否都有事实依据？
老人说：“柳青写我的事，我当时并不知道。开始在县上开合作化汇报会，我汇报完了，有个老汉听了很感兴趣，他问他去我们村我欢迎不欢迎，我说咋不欢迎呢，不久他就把家搬来了，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柳青。有一次我去外县买稻种，回来后无意中向他谈起，他就写了买稻种的第一章。书里写的大都是实事，不过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动。”说起柳青来，他仍显得激动和敬佩：“柳青不仅书写得好，有十几个国家都翻译了《创业史》，而且他的党性强、人品好。那年组里办了个油坊，磨香油。送来的饭少滋无味的，可是没有人去滴一滴吃，柳青来了挨个看大家的碗，见没有香油花，他放心了，说是就不能沾集体的光，现在一点将来一片，以后就收拾不了啦！他对人对己要求很严，大家都愿听他的。‘文革’期间他们一家遭了难，他爱人马葳被逼自杀，他病倒在西安没人管，我去看他见他病得不行了，背他去看病。后来，柳青要求死后埋在皇甫村，这个愿望我们帮他实现了……”说到这里他又喘起来，剧烈地咳着，神情黯然，目光呆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深深叹了口气，头无力地向下垂着，说道：“我王家斌是无用了！”
这就是当年柳青笔下精明强悍、叱咤蛤蟆滩的梁生宝吗？我心里难过极了，我能理解他此刻的痛苦心情，我还想问他徐改霞在哪里，他的爱情生活又是怎样的结果（因为柳青笔下的徐、梁爱情实在太迷人），但我却无法开口，对这样病重的老人提这个问题实在是个罪过。
我不能打扰他了，他的二女儿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我向他告别，他挣扎着起来与我握手，我们都流泪了。他哽咽着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心领了，我们这是头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王家斌这一辈子干过的事决不后悔，我只恨今后再没能力为乡亲们办事了。”说着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抖落下来。
我不忍再使他伤心，便和他握别。走出老远，看见他还在纱窗后望着我，便向他挥挥手转身向王曲镇走去。在王曲镇我乘上直达西安的班车，告别了魂牵梦绕的皇甫村。
一
其实，只要下决心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我坐上去长安县的公共汽车，一打听，都知道皇甫村，我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是柳青生活过的皇甫村？”“没错，方圆几百里就这一个皇甫村。”一乘客说。到了长安县，很顺利地坐上了去王曲的汽车，中途经过皇甫村。
汽车爬上一个大塬（就是柳青经经常提到的神禾塬），快下坡时，汽车停下来，售票员告诉我，皇甫村到了。下了车，顺坡全是村舍，一直延伸到河滩，我问在门前干活的两个妇女：“柳青的墓地在哪？”她们用手向西指指，说：“不远，就在那儿。”我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经过两幢新瓦房院，看见一片扬穗吐花的麦地，一块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柳青同志之墓”，此外别无他物。在墓前，我默然沉思半晌。柳青是我崇敬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他的人品，都使我肃然起敬。
这时从塬下小路走过来一位农民，我向他打招呼，问：“有人来这里看过柳青的墓吗？”“平常没啥人来，清明时小学生来扫墓，前几天有几个日本人来过了。”农民说。我问：“柳青生前住过的房子呢？”“没了，叫红卫兵给拆了。”他指着塬下一片瓦房中的一小块菜地，“就是那个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在皇甫村绕了个大弯，清澈秀丽，我知道这就是柳青笔下的汤河（实际名字叫镐河）以及汤河怀抱的蛤蟆滩。在柳青的笔下发生了多少感人肺腑的人物演变和他们20世纪50年代初风风火火的经历，梁生宝、徐改霞、冯有万而今又在哪里？皇甫村果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水，这里的稻地，都令人感觉那样熟悉，作家给我们提炼、创作了一个典型的艺术环境。我不禁感叹柳青对皇甫村的那份热爱，他不是用笔在写，而是用了全部的感情，完成了一部农民的血泪悲欢史。
从柳青住处向下走，不远处有一条横街，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没熄火，“突突”地在冒烟。两个农民正在装厩肥，我说我是来看柳青的墓和他的故居的，他们显得十分热情，并诚挚地说：“（柳青）是个好老汉，他是我们的邻居，我们最清楚，每天一大早，沿着镐河转，吃过早饭，就关起门来写，谁都不能打搅他。老汉有花粉病，麦子扬花就要躲到外地去。”我问他们：“看过他的《创业史》吗？”“咱不识字，光听人说老汉的书写得好，在国外都出了名，有些外国人也来问老汉的事，这镐河南胜利一村的王家斌就是书里的梁生宝，你去找他聊聊，不过听说他犯心脏病住了院，家里没人照应，日子过得艰难。”
我沿着这条高低不平的横街走下去，柳青笔下的稻草房大都换成了红砖瓦房，路过一所宽敞的小学校，我想大约就是书中徐改霞与秀兰就读的那所小学校吧！孩子们满校园乱跑，虽然已经没有像解放初期徐改霞那样的大姑娘上小学了，但我还是努力地搜寻着徐改霞的影子。
我走向镐河，回首再看皇甫村，有四五里长，红房绿树，煞是好看，想当年柳青就是在这里度过他最后的10年，写出了他最成熟、最辉煌的巨著《创业史》，因而这美丽的皇甫村也就闻名于世了。
皇甫村对面有个供销社，必须在这里等返回西安的车子，来时已知班车大概的返回时间，错过了就没有定时班车了，所以我必须坐这趟班车返回西安。
等车时，我发现带着一股熟皮子臭味的水流向镐河，镐河的水被严重污染了。村办企业给农民带来了实惠，但也破坏了农村的恬静与自然美，破坏了我心目中美好的皇甫村形象。我带着一种酸涩、惆怅的心绪离开了皇甫村。
二
因为返疆车票难购，又要耽搁两天，我决定再抽出一天时间重访皇甫村。
这次自然是轻车熟路，途中不需要耽误，直奔皇甫村。有人告诉我王家斌出院了，在家休息，并指明路径。那是在镐河南岸一片翠绿的庄稼地中间的一个小村子。绿树红砖房怪显眼的，我想这就是柳青不止一次提到的“稻地村”吧。过了镐河尽是些田间小道，我不知哪一条是通向胜利一村的。正犹豫间，过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憨态可掬，问我要找谁，我说找王家斌，她说：“那是俺伯呢！咱们一块走吧。”
跟着她走在分成小块的麦田里，我惊异地问她：“这里不是种稻子的吗？”
“水不够用，都改种麦了！”
小姑娘走得挺快，不时站住等我。她忍不住好奇心问我：“叔叔从哪里来？”
“新疆。”
“挺远吧？”
“得坐三天三夜的火车。”
“咦！”她瞪着吃惊的眼睛，“那么远来看我伯，那你认识他？”
“不认识，可我认识梁生宝，《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就是写你伯的事。你看过《创业史》吗？”
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看过，俺这里找不到这本书！”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把话题岔开，问她：“来看你伯的人多吧？”
“没有啥人来看他，前年死了大女儿，如今跟着女婿过，没劳力，净生病，日子过得艰难，刚从医院出来，还欠了一笔住院费呢！”
快到村口时，有个满脸胡茬、40多岁的汉子挎个篮子匆匆走来，姑娘忙上去招呼：“哥！俺伯在家吗？有人来看他咧！”
“在，在，你领他去家吧！”那汉子说着仍不停步，急匆匆地走了。
姑娘告诉我这就是王家斌的女婿。
进了村，姑娘将我领到没有院墙的一座老屋，喊了声：“伯，有人来看你啦！”转身就奔向村头一所大院去了。我进了屋，见靠窗子前有一小炕，炕上有一个老人气喘吁吁的，大口大口地吐着痰，一阵阵地咳嗽着，一阵比一阵猛烈，震得他胸腔急剧起伏，他无法和我打招呼，只示意地点点头，让我坐在炕沿上。面对这极度衰弱的病人，我想和王家斌痛痛快快地谈一谈的愿望破灭了，我不忍心向这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提什么问题了。
从照顾他的小女儿口中得知他患了严重的心脏病与肺病。他咳着，大口大口喘气，我一直陪着他。折腾了好大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了，他才有气无力地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是从新疆。他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我有个表弟也在新疆，路远，来一趟不容易，你有啥要问的，我答复你。”
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匆忙中我提到了柳青是怎样想起写他的，柳青写的这些事是否都有事实依据？
老人说：“柳青写我的事，我当时并不知道。开始在县上开合作化汇报会，我汇报完了，有个老汉听了很感兴趣，他问他去我们村我欢迎不欢迎，我说咋不欢迎呢，不久他就把家搬来了，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柳青。有一次我去外县买稻种，回来后无意中向他谈起，他就写了买稻种的第一章。书里写的大都是实事，不过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人名和地名都做了改动。”说起柳青来，他仍显得激动和敬佩：“柳青不仅书写得好，有十几个国家都翻译了《创业史》，而且他的党性强、人品好。那年组里办了个油坊，磨香油。送来的饭少滋无味的，可是没有人去滴一滴吃，柳青来了挨个看大家的碗，见没有香油花，他放心了，说是就不能沾集体的光，现在一点将来一片，以后就收拾不了啦！他对人对己要求很严，大家都愿听他的。‘文革’期间他们一家遭了难，他爱人马葳被逼自杀，他病倒在西安没人管，我去看他见他病得不行了，背他去看病。后来，柳青要求死后埋在皇甫村，这个愿望我们帮他实现了……”说到这里他又喘起来，剧烈地咳着，神情黯然，目光呆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深深叹了口气，头无力地向下垂着，说道：“我王家斌是无用了！”
这就是当年柳青笔下精明强悍、叱咤蛤蟆滩的梁生宝吗？我心里难过极了，我能理解他此刻的痛苦心情，我还想问他徐改霞在哪里，他的爱情生活又是怎样的结果（因为柳青笔下的徐、梁爱情实在太迷人），但我却无法开口，对这样病重的老人提这个问题实在是个罪过。
我不能打扰他了，他的二女儿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我向他告别，他挣扎着起来与我握手，我们都流泪了。他哽咽着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心领了，我们这是头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王家斌这一辈子干过的事决不后悔，我只恨今后再没能力为乡亲们办事了。”说着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抖落下来。
我不忍再使他伤心，便和他握别。走出老远，看见他还在纱窗后望着我，便向他挥挥手转身向王曲镇走去。在王曲镇我乘上直达西安的班车，告别了魂牵梦绕的皇甫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