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姓皮，单名一个“宁”字。这个姓氏绝对稀有，在我的记忆里，历代名人中似乎只有晚唐诗人皮日休和开国中将皮定钧。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至今没有找到第二个皮氏同人，我因此常有形孤影只的感觉。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这个名字还跟同学打过一架。同学嘴贱，有段时间总拿我的名字搞恶作剧。一天自习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过，这家伙从后面跑过来在我耳边很响亮地喊了一声“皮炎宁，一擦就灵”。说完就跑开了，这是电视里常见的广告词，引来全班同学的哄笑。我终于按捺不住，追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俩人顿时扭成了一团。
　　就连我媳妇常蓉蓉也常常夹枪带棒地带出这些词来，也难怪，我跟她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就这样自我介绍：“我叫皮宁，嬉皮笑脸的皮，列宁同志的宁。”这一包含着自嘲意味的开场白还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笑过之后当场答复：“你还挺有幽默感的。”
　　比如说这一天，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埋怨。我们正在乔迁新居，采取的办法是日复一日的“蚂蚁搬家”。她每天都忙着整理，虽说是件高兴的事，但有时候累得心烦气躁也是意料之中的。
　　“老皮老脸的了，好意思说这个？我那辆车是一辆红色MINI，明显就是女士专用，为什么非要过户给你？那不是结婚纪念日给我买的礼物吗，怎么着，现在后悔了？”
　　我赶紧解释：“这不是公司要发车补嘛，职工的私家车上都要张贴广告，既宣传了公司形象，也是为了给大家搞一点福利。咱要主动配合才好，岂有拒绝的道理？”
　　蓉蓉一边收拾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行了行了，你也别皮笑肉不笑的，你当我真不明白呀，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了，都是你们这些有钱单位。上面印个公司名称，下面是电话，955xx，怎么你们卖保险的也要搞这个？永和保险，哼，我看还不如永和豆浆呢，电话打死了也没人接。让我纳闷的是，只要是职工的私家车就行，老婆的户名，老公领车补，为什么非要去过户，给他看结婚证还不行吗？”
　　蓉蓉的说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我也很不理解，没法跟她解释清楚。上前帮她把几件毛衣塞进樟木箱子，赶忙继续进言：“这是公司的规定，好多人都跑车管所过户了，必须双方到场才行，咱还是抓紧去一趟吧。我这样的中层干部，一个月五百块呢，普通职工才_一百。”
　　“五百块钱就把你买通了，就要出卖老婆是吧。”
　　我知道她的语气开始缓和了，这就要说通了，赶紧收拾东西上路。我还是第一次到东山的这个车管所，根本就连北都找不着，别说办事了。我心里早就一团糟，就在刚才快到的时候，接到了一个讨厌的电话。还是那个赵伟民，我电大时候的同学、东明彩色印刷有限公司的财务总监，催问那笔保险赔款什么时候到账。
　　还是为了这事，我已经不胜其烦。什么时候到账，本来就不是我的工作职责，我耐着性子说，我这边会尽力的，我不是让你多跟理赔部的人联系吗？赵伟民也挺够意思，在那边不紧不慢地说，这话我也说了，也跟理赔部联系了，可我们老总说，当初就是你皮总硬拉着我们上了保险。还说，还说要找就找你，意思是加快一下进度，公司正等着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呢。
　　我知道这只是伟民说的客气话，他们老总在背后还指不定怎么埋汰我呢。其实我只是这笔业务的营销人员，当初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的。出了事故本来就相当于永和保险公司欠了债务，现在好像是我皮宁个人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我赶紧安慰伟民几句，说我一定尽力，让你们领导放心。诚信经商，也是永和的宗旨，不会拖太久的。
　　挂掉电话，站在车管所的大门前，正寻思着怎么办这个车辆过户。蓉蓉站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家肯来已经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早有几个车托围拢过来，是办过户吗，保险公司的吧？你瞧连他们都知道了，可见名声远扬。一番讨价还价，一百五十块钱搞定，也花了大半天时间。再翻开蓝色的行车证和绿色的车辆登记证，上面的名字果然已经从常蓉蓉变成了皮宁。蓉蓉气得又要骂人，她还要回单位加班，怪我浪费她的时间。
　　您说得不错，我是一个保险从业人员。用蓉蓉那种不无鄙夷的口气来说，“不就一个卖保险的吗？大街上多了去了。”其实，事情远不是这样简单，我们保险这个行业重要着呢。西方有句谚语：“上帝照顾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发明了保险。”中国保险业先驱吕岳泉老先生说：“备者，立身处世之大要也。”这么理解就对了，保险就是有备无患，就是用众人的钱为众人消灾，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二
　　据最新的统计显示，我国保险业年保费收入已经突破二万亿，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未来的十到二十年，仍是保险业的黄金时期。我就是全国几百万保险大军中的一员，正乐此不疲着。现在大家都说日子不好过，这个行业尤甚。我这样的中年人，最上心的当然是事业和家庭，两头兼顾，一刻也不得空闲。
　　这半年多以来，我刚经历了一次装修，我在千峰南路的金地花园买了新房，将近180平米，被同事们称为“豪宅”。我有点喜不自禁，因为我对这套新房还是比较自信的。首先位置优越，邻近市区，出行方便，再则就是房屋质量、结构也都还算满意。最大的亮点是小区环境好，现在刚刚初具规模，各种桃、杏、山楂以及梧桐、银杏、栾树等稀有树种遍布林间，到处绿草茵茵，曲径通幽。大门前竖立着一个不锈钢的招牌，上写“繁华与静谧的邂逅”，定位还算准确。从我家阳台上放眼望去，立刻就有心旷神怡之感。我打算专门摆一张舒适的躺椅，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阳台上看风景。呵呵，想想这个意境，是不是有点美？
　　我这人还是很有一点社会正义感的，常有忧国忧民之想。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分两个方面。一是在各种装修材料上，除了水泥、沙子，几乎再见不到本地的产品。再就是工人的构成，水电工、泥瓦工、木工、油漆工、安装工等等，大多都来自江苏、安徽、河南这些地方，山西老乡少之又少。许多业内人士一致反映，太原的价格，比北京还要高出不少。这事就发生在“晋商”的故乡，山西人都干嘛去了？我媳妇常蓉蓉这两年常回老家探亲，快言快语地评价，“干嘛去了，不是钻屋子里打牌，就是村口裹着棉袄晒太阳。”山西经济毕竟连年靠后，前不久省委刚开过大会，再次号召“转型发展、加快发展”，发誓要振兴这个行业那个行业。可问题到底出在哪呢？想起八十年代早期，太原街头出现了众多的钉鞋摊位、弹棉花的窝棚以及裁缝铺子、理发铺子，不正是来自浙江、来自温州这些地方？莫非里面果真有多大的技术含量，真的是山西人“不会”做生意？在北方凛冽的寒风里，在露天搭建的简易窝棚里，他们瘦小的身材顶着漫天飞舞的棉絮，日复一日地弹着弓子，为本地人献上一床又一床的棉被，新一代浙商就是从这里起步的。说温州人的致富都来自投机倒把和坑蒙拐骗，你信吗？ 　　事实证明我和蓉蓉都是很有些眼光的人，屋内装修绝对算得上高大上。当然不是说花钱多，也不是以“土豪”自夸，而是那个风格、那个品位，起码让人不觉得后悔。我的首要原则是，决不轻易与人雷同，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似曾相识”是装修的大忌。
　　所以我极力想探索出一点新意来。比如说客厅，正面的位置本来是大片的空档，看来设计师就是有意要让你们自由发挥的。我用石膏板延长了将近两米宽，正面是电视墙，背面也不浪费，定制了一个小型的博古架，达到了实用性和观赏性的高度统一。电视墙也不像好多人家那样的微晶石上墙，那样太显得千篇一律，还容易审美疲劳，而是直接贴了壁纸，再做一个简单的造型，将来看厌了换一层壁纸就行。大门正对面我设计了一个玄关，左上方一轮圆月，主图是北方不多见的白玉兰，下边空白处“花好月圆”几个艺术字体，还有一方朱红的篆章：福。虽是玻璃制品，却追求了一种中国画的效果。就连卖玻璃的都啧啧称奇，临走时掏出手机连连拍照，我想他们用不着跟我故弄玄虚。
　　除了买房、买车位，我们还买了一个储藏杂物的地下室，这一下就花了一百多万。还要面临装修，资金就有些紧张，不得已找银行贷了三十万，按月还本付息，是以蓉蓉的名义办的。每个月底是还款付息日，银行提前一周就会短信通知的，可蓉蓉总要等到最后一天才把钱转过去，早了总觉得让银行占了便宜。谁成想有两次就忘记了，过几天再去还的时候才知道已经被扣了两百块的罚息，气得她埋怨是我不按时提醒她。
　　蓉蓉以前不是这样，年轻时候的蓉蓉浑身都透着干练洒脱，发生变化完全是这两年的事情。我跟她原本并不认识，也不是经人介绍，而是“单车奇遇结良缘”。
　　我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得很，在家也闲不住，常骑着我父亲那辆老飞鸽出来瞎逛，曾经一个下午连续往返两趟晋祠公园。六十里地乘以四，那就是二百四十里地呢，回来脸都白了，屁股蛋子磨得几天都疼。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闲逛到了杏花岭附近，那时候这里还有个体育场，我上学的时候来这里参加过市里的足球联赛。就见一个穿着细花连衣裙的姑娘从前一闪，也看不清眉眼，红色的发卡随着一条马尾辫不停地跳跃，我就觉得眼前一亮，立刻尾随了上去。穿过一条条小街巷，我也不知道名字，后来知道了，就是南华门、双龙巷这一带，著名的朱元璋三子、晋王朱桐的王府花园所在地，旧时遍植杏树，因此名日杏花岭。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绕得找不到了，姑娘也不见了踪影，于是加紧骑行准备从五一路回家，那时我家住在河北里的皮革厂宿舍。刚走到一个岔道正准备猛拐，就察觉到后轮把人挂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姑娘，已经倒在了地上。她怒目圆睁训斥我这个小流氓，说我不怀好意跟踪她（看来她早知道），还故意别倒了她。那张脸透着清纯和腼腆，两条腿光滑细圆，用现在的活那叫相当的“养眼”。我对一个陌生姑娘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提出来要我修车，在一个车摊上换了辐丝，重新安了链条，整了轮毂。我这才发现浑身没有一分钱，修车的老头恶狠狠地训斥我，要我把车留下回家拿钱。我说我家远，来回需要好长时间，附近也没个熟人，恳求他允许我明天给他送回来。老头满脸不屑，明天？似乎是难以致信。最后还是姑娘出了钱，回头瞥我一眼，不满地走了。
　　后来嘛，我常去这一带转悠，果然又遇到了她。我把车横在前面，要给她还钱，她却不接。路边买两瓶格瓦斯，大约是真的有点口渴了，犹豫着终于接了。没事的时候我再去，就好像这里放着一块磁铁。她家就住这附近，只要用心，就一定会等到。这样就有了一点来往，一次我拿了两张电影票，说是别人单位刚好发的，不看就浪费了。她似乎也不想揭穿，矜持一番还是一起去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到处疯跑，一口气吃二十根雪糕。去卧虎山上看搬迁，巨大的长颈鹿怎么就能装进卡车运走。去城南的大学里参观，艳羡地看着一个个天之骄子，装模作样照一张相，假装自己就是大学生。一次看一群学生在操场上踢球，止不住心里发痒，下场比划了几下。有蓉蓉在边上看着，我就越发卖力。那些学生见我水平还相当可以，大声问我是哪个系的，是新生吧，联赛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呢？我下来的时候蓉蓉一边给我擦汗一边哈哈笑了起来，说快走吧，小心把你当骗子抓起来。我舍不得离开，大学的生活我实在是向往。我跟蓉蓉发誓，咱们也要上大学，上不了正式的，电大、夜大也要上。
　　那时我还在待业，后来勉强进了工厂。蓉蓉正在上幼师，准备将来当孩子王，她倒是满喜欢这个职业。我们都还小，也比较单纯，虽说她的邻居们都说我们是在搞对象，可我的心里一直都含含糊糊，听了这话还有点害羞呢，真正有了这个念头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有次在长风剧场看电影，看着银幕上人面桃花般的女主角，我俯在她耳边说，你长得很像李琳。她听了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结婚以后她常抱怨，哼，两块钱就让你给骗了。我才知道那次修车的费用，实在是一笔低成本业务。三
　　今天要给蓉蓉审车，哦当然，现存我是车主。她负责开，我负责审，这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的分工。当然我不是自己去审，而是交给我们单位的蔡队长去审。当然也不是老蔡亲自去审，他也是委托一个车托朋友去审，我只负责出钱。我从来没有去过审车的地方，只是听说一般人去了根本就难以过关，劳神费力也更费钱。事先跟老蔡说好了，今天把车开到单位。
　　行车难是现代城市病，烦心的事常有。就说这次审车吧，回家就让蓉蓉把我一顿痛骂。车倒是审了，可偶然开一回车，就让贴了罚单，还就在永和保险公司的门前，你说憋气不憋气。这都是新来的总经理郁国兴干的好事。本来我们单位有个不小的院子，中间一杆国旗，周围能停放几十辆汽车。那天我也来得不晚，谁知过了一个双休日，车辆进不去了，这里早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只好把车停在了外面。上楼才知道，人家要在院子里种草种树。还听说，前不久来过一个堪舆大师，带着郁国兴楼里楼外一通滥转。大师穿着一件挺古怪的中式袄子，到处指指点点。不用说，这都是他出的主意，而且经过总经理会议研究通过了。
　　郁国兴振振有词，说是咱们单位没有一点绿色，缺少生机和活力。还说，已经给大家发了车补了嘛，可以停到收费停车场嘛。从此，后院改成了花园，因为是郁国兴操办的，职工们背后都叫它“御花园”。到头来，会上说的是“增加生机和活力”，而在私下里，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学说那位大师的高论，一个个都绘声绘色：“夫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泉水为血脉。” 　　这还不算，因为车子的事情，蓉蓉没过多久就又是好一顿声讨，让我立刻去把车体广告撕下来。我们的广告补贴计划实行了两个月就夭折了，我也只领过一千块的补贴。因为公司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费用，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紧急叫停。蓉蓉气愤地说，要不搞当初就不该搞，朝令夕改这都什么决策水平。去，我的车凭什么给他义务做广告，马上给我撕下来。还煞费苦心办了过户，是不是你们公司都穷疯了想出这办法让你们回家骗老婆？去，再把车主给我变更回来！
　　蓉蓉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何况人家说得不错，这都什么决策水平，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没有三分钟热度。区区一千块的车补，比起各种费用来说，简直就是一笔赔钱买卖。我赶紧跑出来一点一点撕广告，省得她硬逼着我再去过户。才知道贴是分分钟的事情，抠却需要大半天。
　　在新家住过第一次之后，我向毛主席保证，就再不愿回到旧家去。可见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不值得大惊小怪。小住几日发现，小区环境虽好，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进出大门，西门是直通地库供汽车使用的，其余的都需要刷卡。南门只需刷一次，西门和北门都是两道门，必须刷两次方可通过，每到夜晚还要定时关闭，尤其感到了不便。“封闭式管理”本来就是人家的亮点，谁也无可奈何。
　　蓉蓉的幼儿园今天放假，一大早就约了人要去逛街。我很少逛街，现如今我的衣服基本都由蓉蓉包办，她倒是很注重对我的包装。
　　就见一件优雅的连衣裙从里屋飘然而出，一股脂粉味道隐约传来。咱媳妇本来就是杏花岭出了名的美女，当然不是浪得虚名。我有点蠢蠢欲动，蓉蓉一个指头就止住了我，又交代，你也别闲着，你的任务是收拾家，新家就要有新家的样子，有人住更得有人拾掇才行。
　　蓉蓉对咱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又问：“你午饭怎么解决？”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频频点头，又环顾四周，就跟在幼儿园调教小朋友一样循循善诱：“记得你的任务哦，要保质保量完成。”
　　“是。”
　　“卧室呢？”
　　“一尘不染。”
　　“阳台呢？”
　　“窗明几净。”
　　“厨具的摆放——”
　　“鳞次栉比。”
　　“卫生间要让人——”
　　“流连忘返，如沐春风。”
　　“地板——”
　　“锃明瓦亮，光可鉴人——抬头看，裙子；低头看，内裤。”
　　蓉蓉经常批评我“发贱”。果然，她轻轻啐了一口，还赏了我一个巴掌。
　　公休日比上班还累，新家尤甚。我擦拭着簇新的实木家具，不胜爱惜。昨天听见蓉蓉打电话，说是要把她的老母亲、我的丈母娘接过来“小住几日”。说实话我就有点不大情愿，老太太是抽烟的，瘾还不小，可别把我的壁纸薰黄了啊。
　　刚把地板扫了一遍，正在擦汗，其实要光是挥汗如雨也还罢了，不时有人打扰。就听到电话响起，是电大的同学赵伟民，我赶紧接了。伟民说听说老同学喜迁新居，怎么也不告一声，我正在附近，能否赏光上去看看，也好学习一点经验。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哪里透露了风声。伟民也是刚买了新房，想必真是来参观的。我赶忙穿衣下楼，刚到大门口，就见一辆轿车停在了路边，下来的不只是他一位，而是一车人。我顿时就明白了，这哪是参观新居，怕是彩印公司上门讨债了吧。心里直埋怨，这个伟民，怎么使出了这种招数，你还欠着我五千块钱怎么就不说。保险赔款之所以还没有到位，问题不在我而在理赔部和公司老总那里，可显然他们就是认准了我。我当时就来了主意，既然说到了赔款，有些东西必须看着材料才能讲得明白，这样吧，一起去我公司吧。
　　其实说来并不十分复杂，这家东明彩印公司年初的时候在我们永和公司投保了财产综合险。当然就是赵伟民牵线做成的，他们刚进了一批新设备，就想着买一点保险，也是破天荒的事情。这是一笔比较大的业务，伟民为我引荐了他们的老总，自然是在一个饭桌上，自然是我做东；还不敢去大饭店，而是在一家会所。而在伟民第一次表示为公司办保险的事情之后不久，我们就面谈了一次，谈得还比较投机。我正从心底涌出感激之意，不常联系的老同学，原来还一直惦记着我，就听到他略含着不好意思的口吻跟我说，“兄弟有一事相求。”原来他也正要买房，问我借五千块钱，以应急需，最迟半年就还。我心里就是一愣，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他有这副好心肠。我当然不好拒绝，这事还不能跟蓉蓉说，咬紧牙关七拼八凑把钱交给了他，还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够吗？
　　至今回想起来，那顿酒喝得那叫个爽。他们的老总姓邢，一坐下就又是突然想起的样子，拖着长音说：“你姓泼——皮，噢噢，又忘记了，皮定钧的皮，实在抱歉。”
　　他妈他竟敢说我是泼皮。
　　接下来的一句让我有点匪夷所思：“这个姓好，好记，姓以稀为贵嘛。”又说：“你们是台资企业。”
　　请注意他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明显也是把永和保险当成了永和豆浆；蓉蓉是故意，他可未必。我赶忙解释：“我们不是台资。”
　　“哦，那你们是国资。”
　　“我们也不是国资企业，是民营资本为主的股份制企业。”
　　“民营？”就见这位邢总纳闷地看着赵伟民，目光一个个扫过他的陪同人员，一个副总经理、两个他的私人朋友，众人都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又遇到了一个对民营企业另眼看待的人，其实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很知道这家彩印公司的来历，原来叫美术印刷厂，当时的说法是“地方国营”，这些年三改两改也成为了股份制企业，这个邢总就是大股东之一，本身就是民营。这就有点像丈母娘当年对我的态度，自己也不是国家干部，凭什么嫌我是“小集体”？
　　非公有制经济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搜肠刮肚把仅有的一点经济学知识全都倾囊而出，邢总他们的态度算是有所改变。邢总喝高兴了，指着我说，相识就是缘分，啊，哈哈，现在开始，兄弟你每喝一杯，我就增加一万块的保费；你要是把这个分酒器都干掉，我的保险就从两个车间变成四个车间。 　　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苦衷了吧，为了收取人家的那么一点点保费，老命都拼进去了。我常想，现在要是把我倒悬起来，胃里喷出来的可不光是汾酒曲酒红酒和啤酒，更有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苦水。
　　到了四月份的一个早上，我还没起床就接到了伟民火急火燎的电话，说是二车间着火了，你赶快过来呀。我二话不说就打车到了现场，我没法说你打955××，那是我们的客服电话，出了事故该找他们才对。
　　接下来自然是理赔，该赔多少，双方却总是谈不拢，问题出在这里。他们的材料还在理赔部研究呢，我也没太多过问，毕竟不是我的职责范围，问得多了反倒招人嫌，说我手伸得太长。
　　其实这些人星期天不休息也是受了这位邢总的挑唆，找我兴师问罪了。我跟他们说了情况，再次重申我一定尽力，要理赔部一定加快进度。这几位闻听此言，也不再多说，想必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这就算完成了任务。眼看到了中午，我还得招呼他们再去吃个“便饭”，酒喝了一些，但肯定不像上次。
　　等蓉蓉回家的时候，我刚好睡醒。看我并没有把家收拾利索，正要问责，我赶忙主动汇报，今天临时加班去了，现在继续。
　　蓉蓉整理着这次采购的东西，果然，她说到了要把我的老岳母接过来住几天，感受一下新家。正好趁着她放假，便于招呼，何况还说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老人住过的新家对晚辈好。”
　　其实我对我的这个丈母娘并没有太多好感，只是一年见几次面而已，倒也无妨。当初我和蓉蓉经过不短时间的接触，开始谈婚论嫁，这个时候她妈妈出来反对了。理由之一是我家只是一个工人家庭，我也只是个“小集体”，好像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我纳闷，她们家小业主出身，蓉蓉是一个幼儿教师，要说门当户对，嫁一个工人家庭有什么不可以？
　　还有更大的阻碍，她妈妈说了，你们是在街上认识的，连个介绍人都没有。这个这个，总觉得不大合适。
　　新的社会新的时尚，自由恋爱反倒成了问题，这都什么年代了，莫非我们一定还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一次新时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使出了浑身解术，那时我跟她们一大家子已经非常熟悉，我搬来救兵，车轮大战轮番上阵，终于打动了这个顽固的老太太，心里暗暗地跟她结下了梁子。
　　那时候我跟蓉蓉一起报考了电大，我一个年轻工人交学费都有点吃力。我高考落榜，参军又被人挤了下来，凭着父亲的关系勉强进了工厂——我父亲是皮革厂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我的脾气性格很多都传承于他——却是厂子里的自办三产，难怪丈母娘嫌我是“小集体”。我在一个皮具门市部当售货员，店里还有几个大妈和大嫂，生意冷清得厉害。你想吧，那时全民经商遍地开花，金利来的各种皮具席卷而来，我们这样傻大黑粗的本地产品肯定少有人问津。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我一直在思考。我感激爱情的力量，帮我撑过了这个阶段。
　　我和蓉蓉在桥头街上了电大，每星期几次面授，风雨无阻。我俩当然是同桌，也要让年轻的同学们看到，蓉蓉早就名花有主，我一开始就发现几个人的目光不那么对头。班长就是赵伟民，后来做了彩印公司的财务总监。在这里我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一次考英语，身旁一位姓张的同学得到了我不少的帮助。一次课后，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出去干，就是做保险。这位张经理说公司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觉得我这人实在，还说营销并不是光靠嘴巴，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诚实守信，这才是根本。我也不懂这一行，但总觉得是个机会，就跟蓉蓉商量，没想到又遭到了丈母娘的反对。她偏偏忘记了刚嫌弃过我“小集体”，现在又质疑我“好好的工作就不要了”。她这样一说，反倒促使我下了决心。
　　我随后结束了电大的学业，正好赶上我们的孩子出生。蓉蓉初做母亲，几年不得空闲，所以她只是肄业。
　　四
　　进入人保的第一项内容是培训。张经理说我是实在人，他的眼光还是非常到位的。一次学员发言，谈到今后打算，别的人都是爱祖国爱人民，我说的却是不随地吐痰不闯红灯不无故迟到早退不乱丢垃圾，引得哄堂大笑。
　　这多年过来，我的誓言我做到了，他们当然也做到了。不是吗，人家都是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人，我却总是沉湎于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如今的我不但开车不闯红灯，骑车、走路也规矩得很，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街头总是显得突兀、另类和不合时宜。
　　经过短暂的培训，我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第一周，可谓信心满满。可头一个月下来，又觉得心灰意冷。
　　我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营销。我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我开始肯定是从亲朋好友当中做起。我的老同学黄四毛，听说我在推销保险，剑处说我的坏话，好像我是在搞传销。一段时间下来，效果差得可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我相信机遇，我更相信天道酬勤。
　　今天下午我去姨父家，给他送去新的车险单子。姨父的小儿子、我的表弟亮子有一辆现代车，一直是我给办保险。交强险、第三者责任险、基本险不计免赔，加上代收车船税，共计两千多块。我解释说，因为清明节时候出过险，这次就不能享受打折优惠了。姨父听了就是一笑，他是那次事故的亲历者，当然知道原委。
　　那天刚过八点，就接到了亮子的电话，我就感到了一丝不妙。果然他们一家子沿太长高速回老家扫墓，刚走到武乡，追尾了，还挺严重，连“胆汁”都流出来了。我听了就是一惊，谁伤得这么重啊，打120了吗？就听到姨父在一旁说，什么胆汁，那是防冻液，我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已经拨打了永和保险的客服电话955××，可我也不能闲着，赶紧跟长治的同行打了电话，拜托他们一定好生招呼。又跟公司的拖车联系，要他们辛苦一下把车拖回来，省去了亮子来回几次的奔波。又赶紧开上蓉蓉的车，去武乡把他们一家老少接回来。正好把我穿不完的蓝工装拿给亮子两套，我们公司年复一年地发，放在柜子里都要成灾了。
　　一路上亮子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姨父毕竟见多识广，不久就开始谈笑风生。我这才知道，那是一长串的连环追尾，亮子的车是最后一辆，眼看着就挨上去了。姨父认为这场事故本不该发生，至少应该减轻许多，批评亮子采取措施不力。亮子感到委屈，说我已经刹车了呀，是车站不住嘛，眼巴巴地撞上去了，幸亏人没事。姨父说是的，但是你明显不够坚决和果断，你听到紧急制动时候“吱”的那一声了吗，你看到柏油路面有制动的痕迹了吗？亮子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袋。 　　姨父和他的孙子坐在后排，我从倒车镜看到，姨父疼爱地摸着小孙子的脑袋，跟我说，要给孙子设计一套“少儿健康保险”和“少儿教育险”。我听了当然高兴，倒不光是因为又有了新的业务，姨父这样的保险意识多让人称赞啊。我给过他几个保险宣传的小册子，可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很重视学习的，也透着对我的信任。折腾这么许久，回到太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不忘记找了一家快餐店，点几个小菜，为他们压惊。
　　这都是我应尽的责任，他们是我的客户、我的亲人，何况姨父还是我当年投身保险大业之后的又一个贵人。正当我为了寻找客户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姨父，他是一家建筑公司车队的调度，管着大大小小不下几十部车。姨父是看着我长大的，当面称呼我爸姐夫，背后就没大没小地“老皮长”、“老皮短”，叫我则是“小皮皮”，或者干脆“小屁屁”。姨父性格外向，也因为职业原因，走南闯北见识很多，也很让我这样的小男孩羡慕，我最愿意听他讲各地的见闻。姨父老家邯郸，这么多年了，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他的一句口头禅，“山西人吃醋名声在外，河北人吃醋实实在在”，每听一次都觉得兴奋。
　　姨父是调度，管着不少车辆。我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荣升队长，我喜不自禁。“哈哈哈哈，小皮皮也开始卖保险了。”他儿句话就让场面热闹起来。他是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太多解释，我不免有点兴奋。可是随后就让我感到一丝凉意，他竟然说，等机会吧。
　　我有点恼羞成怒，总觉得他这是故意推托，悻悻而归了。后来积攒了社会经验，我渐渐明白，姨父不是推托。很快到了那年的中秋节，他照例来看我的父母。我的心里藏着不悦那是肯定的，可又希望奇迹发生。果然，他转脸对我说，机会说来就来了。
　　我就这样拿到了加盟保险公司之后的第一笔大单子，五部东风大货车的保险。我最终明白了姨父的“等机会”不是推托，也不是卖关子。保险买不买，找谁买，决不是姨父一个车队队长所能够决策。而且机会肯定不是“等”来的，是姨父为我争取来的。具体的细节不需赘述，不妨先用一个“天助我也”概括。
　　保险销售就是要把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派上用场的纸卖出去，可想而知它的难度。在那个时期，我刚投身这个行业，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就跟授课的老师讲的那样，脸皮城墙化，名片成堆化，尝尽了其中的甘苦。
　　到了年底，我的业绩在二十个新职工当中名列前茅，算是在这里站住了脚。
　　今晚是姨父请客，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二十年前的陶罐竹叶青。我陪着老人家推杯换盏，飘飘然的感觉肯定是有的。退休以后的他更乐于和我这个“小皮皮”推心置腹地狂侃，他现在居然热衷于研究保险，是不是觉得很有趣。他认为现在中国人的保险意识还在萌芽阶段，他的结论是，这个行业仍然前景广阔。他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屁屁，好好干。
　　北方的夏季，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空气中透着凉意，像是要下雨的意思。今年的雨水偏多，我遭遇到的几件事情也都发生在雨天。这可能是倒数第几班公交，显得有些空荡，速度也有些快，车厢里回荡着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
　　早就听到后排有两个人在大声议论，也像是刚喝过酒。其实这种人经常见到，他们擅长否定一切和肯定一切，眼前的东西非白即黑。他们热衷于厚古薄今，看不惯现在所有的事物。谁要敢反对，立刻就跟你急。
　　这时候车上的音乐突然停止了，那俩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像现在？”
　　“现在？毒奶粉，地沟油，投机倒把，不劳而获，先富起来的就是这帮混蛋！靠剥削发财，靠欺骗致富，这些人都该枪毙。”
　　“对，什么鸡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为什么就不是共同富裕？”
　　都怪我也是刚喝过酒，脑子里异常兴奋。我平时就极不赞成他们的这种说法，问题归问题，我也痛恨这些丑恶现象，但以偏概全是不妥当的。一边向后门走去，一边竟然跟这俩醉鬼开口说话了：“人的能力生来就有不同，刘翔隔着栏杆能跑十三秒，你能跑多少？好学生一考就是九十几分，你怎么连及格都够呛？一个马云能抵几万个工人，一万个工人未必能换来一个乔布斯。不要动不动就说剥削，那不过是一种社会分工而已。”
　　对我这突然横插的一杠子，那俩人显然是出乎意料。但也很快明白了我是在指责他们，竟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质问：“你说什么？”又问另一个酒鬼：“这小子刚才说咱们什么？”
　　我站在门口凛然说道：“不可否认有的人发了不义之财，但不能由此就否定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和后富，永远都是合理的。要不然，就只有共同受穷。”
　　眼看那俩人气急败坏，一个骂：“你放屁，你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后代。共同受穷就受穷，老子才不怕！”另一个嘴巴跟不上了，一伸手就推了我一把。车本来就在摇晃，司机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幕，一个急刹车，“咣当”开了车门。我正好紧走几步下了车，才发现还有好远才到站呢。
　　就感觉变天了，风雨交加就要到来，街上已经少有行人。来到小区西门，赶紧从兜里摸出卡片，放到感应区，拉门进去，就听到身后一个人跟了进来。略一回头，发现是个年轻女子。这也是常事，有人恰好没有拿卡，或是不愿意费事找卡，正好搭个便车。
　　等后门“砰”一声关闭，一阵风刮过，又赶紧刷前门。只听“嘀”一声，推门，却不见开。再刷，再推，前门纹丝不动。我使劲晃动几下，嘟囔一句“怎么回事”？门里还在遛狗的大爷搭话了：“到点了，自动关上了，快打电话吧。”
　　我突然就明白了，抬手看表，正好十点。时间太早尚且不说，到点自动关门就是这么个关法？头道门能开，二道门却不能开，把人关在里面算怎么回事？
　　我赶紧摸出手机准备给物业打电话，回头才感到了一丝尴尬。黑漆漆的夜里大雨将至，在这一平方米的狭小空间，一对孤男寡女，这该如何是好。我记得门禁卡上就有一个号码，赶紧拨了出去，终于通了，我大喊：“物业吗，西大门关住人了，麻烦你赶快给开门哪！” 　　就听那边“嗯嗯”两声挂了电话。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大雨眼看就来，心里不免慌了起来。再看遛狗的老头，早不知去向。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反正是再三推门也不见动静。我开始观察所在的空间，背后紧闭的大门是通向街上的，方向并不可取，何况它足有两米多高。前面紧闭的小门是通往小区的，可是只有光溜溜的铁皮，没有踩踏的地方。好在高度尚可，跟我的视线大体持平，稍一用力应该可以翻越过去。这时候铜钱大小的雨点噼哩啪啦落了下来，我下定决心，双手攀住门的上沿，准备用力跳上去，就跟上学时候的单杠动作相仿。正在比划的当中，就听背后有人呼唤，声音是那么的急切——
　　“大哥，大哥。”
　　一回头，这小女子正眼巴巴地盯着我呢，雨水已经顺着她的脸庞滚落下来。我心里一阵好笑，显然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想让我独自离开而把她撇下。这才发现，在这黑洞洞的夜里，这是一副姣好的面孔。此地不可久留，我快速理了一下头绪，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一起出去？”她拼命点头，我推一下她的肩膀，喊一声：“你到这边来。”跟她互换了位置，我迅速蹲下，抱住她的两条光腿，叫声“起”，就把她抱了起来。然后腾出一只手，这样就放开了她的一条腿，喊一声“赶快跨上去”。她很听话很费力地把左腿跨在了门沿上，这样她就骑在了上面。我再喊：“你双手抓稳了，千万不要动。”看着她摇摇晃晃骑在上面，我赶紧两腿向上一蹦，双手用力一撑，紧挨着她也撑在了上面，然后翻身跳到了地上。抓紧她的两支胳膊，再吩咐道：“把那条腿迈出来，对，往下——跳！”
　　经历过这么许久的拼命挣扎，我早知道她就穿了这么一件短裙，才想到网上的某些说法并非虚传。她猛地扎进了我的怀里，这一下把我撞得倒退好几步，差点坐到地上。我说声快跑，扭头就朝小区深处奔去，又听背后的叫声：
　　“我鞋，我鞋——”
　　我停住脚步回头查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这女子果然是光脚站在雨地里。这时天空电闪雷鸣，伴随着她大声的尖叫。不知道你在此时此刻该做什么，我反正是跑了回去，趴在地上，从小门下面的缝隙里给她找鞋。这里刚能容下我的一条手臂，腕子磕到了铁柱子上，一串珠子滚落一地，我的小叶紫檀！顾不得这些，终于摸到了那双粉色的凉拖，扔到她脚下，随后起身迅速地跑远了。好容易等到了电梯，刚刚进去，听到外面噼哩啪啦的跑路声，没想到这小女子也跟了进来，颤悠悠的声音说：“大哥，真是谢谢你了呀。”身上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地面。
　　五
　　跳槽来到永和保险已经两年多时间。我刚来的时候，是大客户营销部主持工作的副总经理。我正是冲着这个职位才来的，经过一番严格的考试考察，终于如愿以偿。这个惯例大家也都清楚，过了一段时间的考验期，倘无意外，我就会转正，成为总经理。在金融保险这个圈子里，跳槽早已不是新鲜事，太原街头已经出现了几十家的保险公司，竞争首先就是人的竞争。
　　但是永和保险太原分公司的老总没来得及给我办这个事就调离了，新任老总就是前面说过的这位郁国兴，我知道考验又得重头开始。我初次走进这间大办公室的时候充满了好奇，别的倒也平常，只见墙上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书法长卷，很有一点文化意味，开头几句居然就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能把“永和九年”挂进永和保险的办公室，能想出这个招数的人一定是高人。
　　我还是副总经理，因此必须更加小心。郁总对我还算客气，说他还处在熟悉情况阶段，还指望大家伙多多费心，跟一般常见的开场白都差不太多。我心想着，我的身份他未必就知道，我的愿望是早日通过考验，但初次单独汇报工作就说这个事也有点欠妥。
　　正想着是不是该退出了，我就发现一个很好玩的情况，这个郁国兴喜欢把一只鞋子脱掉，抬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这只手呢，总在摩挲着脚指头。关键是，他还时不时把手凑到鼻子下，嗅嗅，再嗅嗅。他这是完全放松的状态，说明并没把我当外人，可我心里却总不是滋味。这时办公室主任陶建国带着一个客人敲门进来，听着陶建国介绍完毕，郁国兴这才兴奋地把手拿开趿了鞋子热情地过来握手。我正好起身告辞，郁国兴高兴之余还是用这只手拍拍我的肩膀，意思是好好干，有话回头再说。
　　我下楼就把这件衬衣脱下扔掉了，本来就是单位统一定制的工装。倒不是我有什么洁癖，可心里总是犯嘀咕。
　　不久就到了一年一度召开职代会的时间，我作为部门负责人，自然也是代表之一。领导讲话，汇报一年工作，对下一年度做出展望，这都不出意料。会议资料里有“职工提案汇总”，薄薄几页纸，不少员工都提到近年的收入水平持续下降，还有一个议题就是反映职工停车问题的。既然是提案，就应该有所回复。就听工会的马主席敲敲桌面说，公司对这些提案非常重视，但是员工收入的增长必须依赖于公司业绩的发展，这当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关于停车难的问题，公司也非常重视，已经委派专人到附近单位和社区联系，但是暂未找到合适场所，而且周边单位停车也很紧张。
　　自家的院子种了花种了草，反要到邻居家里寻找停车场，谁听了都会觉得不爽。如果确实喜欢花草，完全可以搞成那种空心的地砖，种上绿幽幽的小草，也可以起到效果嘛，而且两全其美。在分组讨论的时候，我看场面有点冷清，也经不住马主席的一再动员，就试着把这个观点讲了出来。谁知下来就有好心人提示说，你不知道种草种树是郁总拍板的呀，你何苦要触这个霉头，你这个人呀。我心想这又怎么了，既然是讨论就应该畅所欲言，何况我的话不过分嘛。那天郁国兴也在场，始终低着头没有表态，工会主席哼哼哈哈做了总结，也压根没再提这事，我真搞不懂是不是犯了龙颜。
　　这几天总有人问我胳膊上的伤是咋弄的，更有好事之徒宝贝似地拿着自己的小叶紫檀过来跟我切磋，无非是想强调他的才是最正宗的，似乎我的只是赝品。我这才想起来给物业打了个电话，我说下大雨那天晚上西门关住人了你们知道吗，就听电话那头的小姑娘说：“是吗，你打电话啊。”
　　我说：“打了，半天没人管，我是硬从上面翻过来的。幸亏是个大老爷们，要是关住个老弱病残咋整，你们要及时救援才行啊。” 　　“物业应该有人的呀，肯定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我顿时就感到了一丝恼火，明明是危急关头等不到救援，她却愣不承认，一口咬定物业有人。我耐着性子继续建言：“西门那种设置是有问题的，很容易把人关在里面，建议你们调整一下。”
　　“这也是为了业主的安全。”
　　“还有，大夏天的，十点关门是不是太早？”
　　“为了安全嘛。”
　　“……”
　　我举着话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满腔的热情就这样让这个小逼崽子泼灭了，顿时升起无名的怒火。一句“为了安全”就能打发，那你干脆把所有的大门用电焊机焊死得了，就像1948年的长春城一样围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彻底来个坚壁清野。这样的物业，简直就是油盐不进，有谁还敢再对他们奢求什么。
　　那天晚上回家，早淋成了落汤鸡，我甩掉衣服直奔淋浴房而去。出来的时候，蓉蓉早端来了姜汤，心里一阵感激。蓉蓉埋怨，也不说避避雨，这天气惦记着早回家了。我嗯嗯作答，不置可否。她还没发现我胳膊上的小叶紫檀早就不知去向，那是她给我网购的生日礼物。我也庆幸右手干活左手戴表是多么的正确，要不然我的手表肯定会被磕个稀烂。这块瑞士名表还是蓉蓉去宝岛台湾的时候给我买的，我自然要当成宝贝一般呵护。蓉蓉还跟几个闺蜜去过澳洲，给我买回了一双德国名鞋，你瞧人家那质量，光看着就让你十分称心，里面一行洋文，“MADE IN CHINA”。不过我至今没有办理护照或者哪儿哪儿的通行证，每次单位要求上交，我都淡淡说一声，我没有护照，他们都难以置信，我签字确认了还将信将疑。我从来没想过外逃，要说观光旅游，我更觉得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还远远没有看够呢，没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所以，我根本就不惦记出国，某些国家就更不想去，因为就冲蓉蓉那个脾气，我还不得给她扛回一摞电动马桶盖回来啊，我就更不情愿。
　　看着右臂上的几道划伤，我淡淡地说不小心碰了一下。我当然要借机给她做一个充分的风险提示，我刚才是被关在门里了，费了好大力气才脱险。临近十点的时候千万不要走西门和北门，免得被关。她听了就是一惊，说你给我打电话啊，我给你送卡片去。我听了就觉得好笑，我不想给她讲述刚才的壮举，跟一个妙龄女郎发生那样的亲密接触，还要跟老婆大肆渲染，那才是真的缺心眼呢。想当初雷锋大爷雨天送大嫂美名天下扬，而我呢，见义勇为勇救少妇却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其实大嫂和少妇不都是一个概念？
　　那少妇名叫薛雅歆，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们小两口就住我楼上，一样的户型，而且因为楼层高，售价肯定比我多出不少。我奋斗半生才享受到的待遇，人家年纪轻轻就实现r。有天下午我下班回来，走到西门正要掏出卡片开门，却见一个女子几步跳到我的前面，刷了卡开了门朝我做一个迎候的动作。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而她显然早早就看到了我，急着过来开门，手上大包小包的，跟街上常见的女孩没什么两样，脸上挂着俏皮的微笑，抑或，还透着一份羞涩。
　　这样就有了交谈，开始了接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也因为我常穿这一身少先队员模样的白衬衣蓝裤子，街上卖保险的不都这样嘛，就差一条红领巾了，自然就谈到了我的职业。我想肯定带着一点感恩的味道，她很快就把车险转了过来，还说原来的刚好到期了。瞧这小两口，我的乖乖，一辆大奔，一辆路虎，因为是新车，上的是全险，一下子就交过来好几万的保费，跑到我的公司里看这看那。还主动提出再投一些险种，我听了稍感意外，我说我们永和是财产保险公司，主要做财险，其他的还可以做一些短期健康保险和意外伤害保险业务。也因为我们是楼上楼下的关系，彼此常能见到。现在的街坊邻居都习惯了高楼深处大门紧闭不相来往，能有这样的睦邻我当然是不胜欢喜。她的老公站在一旁陪着微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了解到那晚发生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他知道，人的思想就是这样的复杂和微妙，他脖子上隐约露出来的一截金链子让我感到不大愉快。
　　六
　　我必须尽快了结东明彩印公司的这场纷争，他们的死缠烂打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我还在东明彩印与永和保险中间受夹板气，一个营销人员也要为理赔的事情来回奔波，两头落不下好。营销部的使命是拼命扩大保费来源，理赔部的任务是尽量减少赔付，一个是增收，一个是节支，这都是天经地义。但是显然，现在我成了矛盾的焦点，我明显是代人受过，这让我心里很不受用。本来我完全可以把事情全都推给理赔部，可这话我又说不出口。每次都是伟民跟我联系，他只是一味地催我，压根不提他欠我钱的事。
　　我不得不找来他们的资料仔细看了，东明彩印投的是企业财产综合险，二车间发生火灾，造成滨田452八开印刷机受损，向永和保险索赔150万元。经设备厂家现场检测并出具报告，事故造成电器、机器、辊筒、气路部分受损，整体维修费用高于设备原值，推定全损。东明彩印为恢复生产，随后又购买了类似规格型号的威海HAMADA452五开印刷机，发票金额125万元。根据消防大队出具的调查认定书认为，此次火灾原因系由车间西墙电闸处线路故障起火引燃可燃烧物所致。根据保险条款第四条第一款之规定，本次事故属于保险责任。
　　理赔当然是理赔部的职责，第一步是核赔，就是拿出赔付或拒绝赔付的意见并核定赔付金额的过程。他们经过现场查勘、定责、定损、理算等一系列流程，仔细研究后认为，东明彩印重新购置的威海HAMADA452五开印刷机的发票金额125万元是保险标的出险时的重置价格。根据税法相关规定，一般机器设备最低折旧年限为10年，原来的设备滨田452八开印刷机出险时刚好过了5年，按10年计提折旧，折旧率为50%，即损失金额=125万元×（1-50%）=62.5万元。
　　可东明彩印却不这么认为，一是出险设备为进口组装，购买时价值150万元，设备也较新，近几年该设备类型无更新，且有升值，要求按照150万元作为重置价值。二是设备折旧问题，无论怎么计算，也都应该在19-29%之间，而不是永和保险提出的50%。
　　如此说来，一里一外明显相差几十万。理赔部不愿让步，问题是东明彩印对理赔部只是公事公办，对我则是不依不饶，说我是“投保的时候天花乱坠，理赔的时候难上加难”。我提出双方友好协商解决，互谅互让，保险理赔要依法依规，重合同守信用，还有一条重要原则就是“通融赔付”，说的就是要根据具体情况适当灵活掌握，不能一味强调条款而把自己陷于不诚心的境地，本来就是实践中经常用到的。我甚至越俎代庖替理赔部起草了一份详尽的理赔方案，想必双方都比较容易接受，可屡次催促也不见回音。我还不无谦恭地建议，邢总可否“屈驾”来见见我们的老总郁国兴，也好加快进度。可人家拒绝了，始终不愿“屈驾”。 　　我拿着方案跑到楼上找郁国兴，希望他能主持公道，敦促一下理赔部。我也常听郁国兴说过，他坚决反对四平八稳的机关作风。遇到特殊的问题，欢迎大家直接找他。
　　我进来才知道，四平八稳还是雷厉风行，马上就办还是愿意跟你慢慢周旋，往往取决于领导此时的心情，而不是你的主观臆测。郁国兴瞄了一眼我递上的材料，果然问，理赔部什么意见哪？我说他们看了，也没说反对。郁国兴一手抚摸着肥厚的脚掌，似乎对这样的答复难于理解，没说反对是什么意思，到底同意了没有，同意了就按流程上报审批，我保证第一时间处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的话就让我听得有点肝颤了。他语气倒也平静，我呀，年轻时候也常犯这种毛病，事情没搞清楚，部门之间也没有协调到位，冷不丁就跑来要这要那。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不是给领导上交矛盾吗？可见哪，工作方法、领导艺术，是值得我们一辈子学习和改进的。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嘛，眉毛胡子一把抓，是我们工作的大忌呀。
　　最后几句话更是意味深长，所以嘛，我当初从副职转成正职，就费了好长的时间。
　　眼看着事情没办成，还让人上了眼药水。郁总几个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黝黑的目光耐人寻味。我赶快陪了几个不是，说再找理赔部好好商量一下。这时候就怕他过来拍肩膀，立马转身闪了出去。
　　七
　　我坐在阳台上看风景，家才是最好的避风港湾。下面是满眼的绿色，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水面，跟四周的水道彼此循环。我突然发现这个园子很有些苏州园林的味道，咫尺之地再造乾坤。我很想去水边的长椅上坐一坐，头顶有成群的白鸽飞过，远处夕阳西下，映红了半个天际。或者，在一个风静月明的夜里，伴着蟋蟀“吱吱”的叫声，听上一曲《月光奏呜曲》，那一定会很美。
　　现在的家里如果还需要完善什么，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添置一个鱼缸和一套音响。鱼缸要那种以养草为主的草缸，透过浓密的绿色水草，不经意问可以找寻到漫游着的一条条五彩斑斓的鱼儿。音响主要用来欣赏古典音乐，贝多芬，曼陀瓦尼，柴可夫斯基，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的最爱。太原城的发烧友们有准还记得柳北有棵古槐，路东是一个不大的商店，里面专营的就是这些唱片。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拒绝李宇春和周杰伦，可我的一大堆老唱片毕竟是随着那套老音响一起被丢弃掉了。过去看到一个邻居任由他的孩子肆意玩弄他那珍藏了几十年的珍稀邮票还不胜唏嘘，想来那都是从青年到中年必经的一个阶段，一切看似高雅的嗜好都已经让位于柴米油盐的人生琐事，谁都难以免俗。
　　蓉蓉最爱电视剧，我装模作样看了会书，现在又显得无所事事。我们的女儿毛毛正在青岛实习软件工程，假期也不回来，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孤单。微信是个伟大的发明，这个段子配着音乐和画面，我都感动好几天了，发给蓉蓉分享。
　　“狗深深地爱上了狐狸，可他们却遇到了死神。死神说，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们猜拳吧，谁输了谁死……狐狸输了，狗抱着死去的狐狸说，说好了一起出石头，为什么我出了剪刀，你却出了布……狐狸的自私，狗的忠实。有些人傻乎乎想输时，他已经赢了。算计别人，最后却算计了自己……所以，你一直善良下去，你就赢了。我选择厚道，不是我笨拙。我选择忍让，不是我退缩……”
　　“我宁愿做一条狗，现如今狗还是太少，遍地狐狸。”这是我的心得。
　　“谁像你那么傻。”蓉蓉不加思索地回答。
　　就听蓉蓉说，昨天三号楼的一个纱窗被风吹下去了，幸亏没砸到人。你检查一下咱家的窗户，是不是结实。我听了就是一惊，这要是砸到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四处查看，其实这东西会不会自己掉下去，哪能一下子看得出来。
　　这几天正闲得慌，你若总呆在家里，她说你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出去打了几次麻将，她又嫌你不顾家，害得本宫独守空房。我前一段跟老同学黄四毛成为了牌友，经常是一个电话就直奔过去。四毛因为颈椎病做了手术，我的牌局大大减少。但我打牌没瘾，也从不主动张罗，每次都是别人硬拉去的，一个“三缺一”犹如军令如山。其实去了才知道，还得轮流上场，各打四圈。
　　今天一个朋友再叫，我还寻思着晚上没什么事，赶紧跟蓉蓉请假。我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不悦，果然老婆有令，今天继续搬家。又说，难道交朋友就是喝酒打麻将，有没有一点别的爱好？
　　得，人家说得没错，恭敬不如从命。
　　其实只是剩了一些零碎，可就是这些零碎，搬家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前一阶段老岳母在新家住着，蓉蓉虽在假期，却总不得闲。老岳母刚走，就迫不及待地重操旧业。我想也对，是该结束了。
　　我是下了班才赶过来的，蓉蓉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脸上挂着一丝疲倦。我坐在已经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看着她忙碌，两个编织袋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其实我的一贯原则是能舍则舍，新家用不着这些旧玩意。如果将来实在有用，临时置办也是不错的办法。蓉蓉却相反，她是能拿则拿，除恶务尽。
　　可是看着蓉蓉在厨房忙乎半天不见出来，我有点按捺不住。进来察看，她正用蘸了洗洁净的钢丝球费力地清洗一个放置咸盐味精的塑料器皿。我当时就有点兜不住了，劳神费力这是干什么啊。蓉蓉一边擦洗一边说，可以先放地下室。乖乖，咱家地下室虽大就一定要占满吗？
　　蓉蓉不予理会，一会又匆匆走进卫生间，把一个脏兮兮的皮碗子装进塑料袋。我脱口而出算了吧，你这是干什么呀，咱崭新的家里摆一个这东西合适吗？
　　等把编织袋搬上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好在刚才胡乱吃了晚饭，该洗涮睡觉了吧。蓉蓉却不肯，继续整理，还要把袋子里面的东西一个个归位。我同样无法插手，干脆趁早歇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躺在床上已经昏昏欲睡，就听外面动静大了起来。我太明白了，本来明天再做再好不过，她非要今天搞完，这不是赌气又是什么。
　　“搬家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吧，早知道就不住这个新房。就你明天上班，我明天还不休息呢。麻将玩一个通宵也不是问题，干这么点活你就要喊累。”
　　客厅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个没完，已经临近子夜时分那是肯定的。就听她在客厅里大声吩咐：“你出来，把这些垃圾扔下去。” 　　刚刚费老大劲搬过来的东西，她又要当垃圾扔掉，我没有理会。实在要扔，明天怎么就不行。
　　其实我很快就后悔了，我真应该立刻动手，我偏偏忘记了她的某些怪异脾气往往发生在这个时候。
　　就听到牢骚和埋怨渐次传来。
　　“谁家的老公都比你强。”
　　这是正面启发式。
　　“你看楼上楼下哪个男人像你这样？”
　　这是反面教育式。
　　一家家去考察别人家的男人，我还没这个打算。
　　除非顺便卖出几份保险，那势必还要深入考察每家的女人。
　　见我躺着不动，外面的动静又大了起来。你据理力争，或是好言相劝，都可能导致事态升级。可你若置之不理，就是公然蔑视，她难免就要变本加厉。我说你小声点，邻居都睡了，我早发现这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
　　“我愿意，我愿意。”这是她的六字真言，一着急就能派上用场。
　　“神经病。”我就觉得眼皮子打架，就要睡过去了。
　　突然就感觉后腰被人狠踹两脚，我猝不及防滚落在地，这才知道铺了木地板干骨头碰上去也是生疼生疼。
　　“让你装死！”
　　“干什么你，这大半夜的。”我怒吼道。
　　“谁让你发贱？”
　　“你他妈才发贱，好端端的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你，你！”
　　她操起一把扫帚冲了过来，我赶忙夺路而逃，她举着扫帚一通乱打。我从衣帽钩上抓了一把，一开门就跑了出来。扫帚簸箕紧跟着飞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吼叫：“去死吧你！”我顺着楼梯一路狂奔，身后传来一阵阵咆哮。
　　小区里黑黢黢的，我强压着怒火，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远处传来蛐蛐的叫声。刚在水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成群的蚊子立刻围拢上来，赶紧起身继续走路。我陷入了有家难回的境地，“啊——”，我冲着夜空一声大喊，两只野猫冲出树丛飞奔而去。
　　八
　　今天早上阳光灿烂，格外耀眼。路过汾河，只见波光粼粼，风情荡漾，鱼儿在游泳，野鸭在晨练，远处的橡皮坝上栖息着几只白色的大鸟。上班的人流车流依旧，祖国和人民又度过了一个祥和的夜晚。
　　来到单位，掏出手机察看，一个“友情提示”的短信说楼下正查迟到呢，各位小心为妙。这是一个好心的同事，我躲在大门外张望，果然人力资源部的副总经理张彦带着一个小干事手里抱着笔记本在查迟到。我抬手看表，刚好过了几分钟。心想不要触这个霉头，干脆先不要进去，转身找了一家早点摊吃了起来。
　　我们公司就是这样，时不时出来查一次考勤。而且出台了严格的惩罚措施，还实行“连坐”，迟到一次当事人罚款一百，该部门老总罚款五百。
　　用完早点再次来到大门前，张彦等人已不见了踪影，这才放心上楼。发现同事小常站在我的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进来，正纳闷间，就听他气唬唬地嚷道：“让他们处罚吧，开除我都行。”我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大清早的，难道还有人比我的世界更加悲惨？刹那间我部门的几个人都挤了进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这才搞明白，原来是小常迟到并且被她们查到了。
　　就听小常义愤填膺地说：“皮总，咱们再说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我们加班加点那么多，公司有过什么说法，还不都是尽了义务？加班不给加班费，说是总公司就没有这个办法，他怎么就不说违反了劳动法？这还不算，凭什么我昨天半夜回家没有人登记，今天晚来几分钟就要按迟到处理？哼，我就是不服气。事情已经做了，该杀该剐由他们去吧！”
　　我本来脑子就发蒙，好容易才听明白他说的话。我赶紧安慰，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这时候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我渐渐明白了，小常的问题不止是迟到，而是心里不服。眼看着无数的加班加点无人理会也就罢了，偶然迟到个三五分钟就要登记，就面临处罚，一气之下竟然把张彦手里的本子撕掉了。
　　小常还是气不过，摔门子出去了。几个同事也着急了，纷纷建言，是不是请皮总出面去找老齐打个招呼，要防止事态扩大，不要真把小常抓了典型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小常说“该杀该剐”。我不敢迟疑，赶紧出门上楼。就听见屋里还在议论，咱们领导昨天夜里怕是没睡好吧？
　　他妈的何止是没睡好，而是根本就没睡。夜晚被人像野狗一样暴打，白天了还得人五人六地冒充没事，还得道貌岸然地被人称作“皮总”，有谁能知道我皮某人的苦衷。
　　昨晚蹒跚来到小区南门，见门房有个保安正边看电视边打瞌睡。看着我那样一副尊容好生诧异，我说出来扔垃圾不小心把自己锁外面了。保安很宽容地笑笑，呵呵，我也有过，小风一吹，门眼看着就碰上了。我说老婆出差了，在你这儿凑合一会吧。那保安还挺够意思，搬过一把凳子给我坐，还借了公交卡给我。我天一亮就跑到了单位，趁着上班时间未到摸进楼里。我十分庆幸门框上藏着一把备用钥匙，进门从柜子里拿到另一串钥匙，又掐着钟点回到小区。不忘记先到地库看那辆红色MINI在不在，该死的蓉蓉已经走了，我这才赶紧上楼洗漱、更衣，重新出来上班，一路唉声叹气。
　　老齐是人力资源部的一把手，必须面见老齐争得谅解。却见老齐办公室门开着，人却不在。打听一下，人家说齐总去了郁总那里了。我一听就着急了，老齐这是到郁国兴那里反映情况去了吧，这还不得给小常一个斩立决啊。手下爱将遭遇此等不公，我必须挺身而出。赶紧再往楼上追，说实话我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这个郁国兴，可怕见也得硬着头皮见。来到郁国兴门前，就听办公室主任陶建国说，老齐刚走，郁总就在里面。心想坏了，老齐已经给我告了御状，还不赶紧争取主动更待何时。我强打精神，立刻就叩响了房门。
　　接下来的事情，足以让我下半生一直后悔下去。事情都是刚刚发生的，我当然还不知道，张彦她们并不是要记下迟到者的名字，拿着笔记本不过是虚晃一枪做个样子而已，充其量事后发一个通报，“部分员工有迟到现象”，敦促大家遵守劳动纪律就行了。小常的所作所为张彦倒是跟老齐报告了，张彦显然是很生气，人家也是在照章办事，这是招谁惹谁了。可老齐对她劝了又劝，此事不宜张扬，还需从长计议。人力资源部的人们当然清楚，加班和加班费从来都是两股道上驶的车，既然不能雪中送炭，就更不应该落井下石，这无疑是老齐平时用心良苦教导有方的结果。最关键还在于老齐上楼找郁国兴根本就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完全与早上的查岗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跟郁国兴说：“郁总，我们最近经常加班，有时候一加就是半夜，职工们真的很辛苦啊。”
　　郁国兴伸手抓过一支笔准备签字，却并不见我递上什么材料，纳闷地看着我。我又说：“可迟到一小会就要严肃追究责任，未免也太严重了，郁总是不是可以从轻处理，我们一定下不为例。”
　　郁国兴好像是明白了一点，可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因为有加班就要准许迟到，有关部门灵活掌握似乎可以，指望领导亲自点头好像没有道理。果然郁国兴说：“没有纪律的队伍是不能打胜仗的队伍。而且说到加班，为什么不能在上班时间完成工作，偏要加班？你这个部门老总呀，要学会关心职工啊。”
　　话赶话就怕出岔子，反倒成了我不关心职工。赶紧又说，就更有点词不达意：“公司又从来没有发过加班费，何况迟到确实是有原因的，能不能网开一面？”
　　可是领导并不总是这么细致耐心，何况今天的汇报本来就有点话不投机，郁国兴果然来了脾气：“没有加班费就要迟到，这就是你说的正当理由？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这是黄埔军校的校训，难道你的职工连国民党的干部都不如？那就请他别干了，永和保险是只给他发不了加班费，还是所有的人都发不了加班费？”
　　我悻悻地从郁国兴那里出来，几天都闷闷不乐。您也看到了，我接连几次找一把手谈话，都是这样不欢而散，在领导跟前的印象非但没有提升，反而直线下降。难怪蓉蓉常常批评，你这个人呀，智商不高但还凑合，要说情商呀，压根儿就是不及格。
　　这个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公司，我这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为我的冲动懊悔不已，也为郁国兴的态度感到一丝恍惚。这几日正在惆怅，迎面就遇到了老齐。小人心度君子腹，我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谦恭。
　　“北京有个怀柔，过去是县，现在是区。”老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厚厚的手掌在肚子上缓缓画了一个圈：“就是说遇到事情要怀得下，揉得开。”看我片刻，似乎是懂了，又说：“有人曾经问邓小平，在江西的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老人家这样说，一是忍耐，二是等待。”
　　说罢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夹着一个笔记本匆匆走了。
　　我站在原地沉思良久，他这简单的几句让我感悟到许多。老齐，兄弟佩服啊。
　　九
　　太原的夏天最大的特点就是凉快，今年的平均气温仅为20.3℃，即使最热的七月份平均气温也只有26.8℃，昼夜温差一般都在10°以上。这些年来，太原市大打旅游招牌，宣传词也非常的朴实，“大家过来避暑吧。”
　　这几天却不同，潮湿粘热的气氛使人透不过气来，伏天到了。
　　我现在惧怕回家，蓉蓉为减肥本来就不吃晚饭，每天回去厨房里都是凉锅冷灶。有两次我索性在地摊上吃了油条老豆腐，回家也就为睡上一觉。走到我家楼下，那时雨还不小，可物业的几个工人还在拖着长长的管子冲洗地面。我当时就有些生气，差点开口骂他们，这帮家伙放着正经事不做，该作为的不作为，不该作为的乱作为。
　　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在单位附近走一走。今天心里实在是憋闷，又一次走了出来。
　　四十五岁之前，在街上每看到一个美女，我总希望她是我的老婆。四十五岁以后，每逢遇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又觉得她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这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路历程。
　　我从海子边走起，穿过上官巷，来到上马街，这里是太原市老城区的一部分。方圆不过几百米的地方，散落着几个著名的历史遗迹。狄梁公街长不过两百米，宽仅八米，纪念的是唐初名相狄仁杰。狄梁公街的中段东侧，是红墙掩映、古树森森的名刹崇善寺。创建于隋朝，传说隋炀帝北巡时以为行宫，唐高宗李治曾携武则天临幸于此。明晋王朱榈为纪念其母马皇后曾大规模扩建，同治年间一场大火，崇善寺大部被毁，仅存大悲殿和一些附属建筑，至今香火旺盛。巡抚张之洞在废墟上重建文庙，用来祭奠孔子的庙宇，正厅是大成殿，现辟为民俗博物馆对外开放。
　　历史深厚的街巷，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可我还是喜欢走一走，试图穿越时空去探寻先人的声音。
　　我问庙前打卦的大师，为什么我的收入逐月下降，各种福利也都被取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问寺庙里巍然屹立的佛像，我爱家庭谋事业敬神灵，为什么屡遭家暴的袭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问庭院内参天的古木，怎样才能把女儿培养成出众的人才，如彭麻麻一样的女中才俊？
　　玉树临风，飒爽英姿。
　　我想问问先人，蓉蓉和我的纷争，该怨我还是怨她，这次的冷战要持续多久才算结束？楼上的邻居小薛，为什么我还要经常想到她，最近却不见踪影，反倒是赵伟民和他的混蛋总经理把我骚扰得不得安宁？
　　我的疑问在古刹的上空回响，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十
　　我不无好奇地出了小区，在树荫里四下寻找。空气里湿度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雨。我本来并不知道小艾是谁，不过当他说到“我是小艾”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定是他。这时小艾再次打来了电话，话音依旧那么深沉，说，皮哥，就来这个鼓楼羊杂割吧，我在这儿等你，附近也没个茶社。天津叫羊杂碎，太原叫羊杂割，好多人都好这一口。可是小艾在这大晚上的叫我出来，难道就为这么一顿夜宵，要知道我跟他并没有太多的交情。
　　我循着扑鼻的香味走进大门，顿时勾起了我的馋虫。他果然坐在一个角落里，小桌上摆着两碗羊汤。我仍然好奇，看着他脖子里若隐若现的金链子，眼神里充满了疑问，怎么就他一个人，他这是要跟我唱哪出戏。他对眼前热腾腾的羊汤视而不见，幽深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毛。
　　“皮哥，很抱歉打扰你，可我还是没有忍住。你可能还不知道，小薛，她已经走了。”
　　“什么？”我惊讶道，脸上的表情立刻就绷紧了。“走了”是什么意思，外国人考中文托福未必能弄得明白，但中国人太知道这个含义了。
　　“十天前，楼上掉下一个大窗户，正好砸在她的头上。也怪我，刚刚离开她几步，抢着去开楼宇门，就听身后很响的一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那天，风不是很大，天上飘着细雨。我回头看的时候，玻璃碎片遍地飞溅，窗户框子严重变形。她手上还撑着伞，正蜷缩在那个大框子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幅扭曲了的卢浮宫油画。浓密的头发里汩汩往外冒血，仿佛一朵盛开的鸡冠花。唉，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一句话都没说。我伏在她身上大声呼喊，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这样走了……” 　　我尴尬地说不出话来，震惊于突然听到的一切。想起来有一天下班回家，明明下着雨，可几个工人还是拿着胶皮管子一个劲地冲洗。我回家还在唠叨，这纯粹是有病，吃饱了撑的干这种没用工。
　　看着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这才寻思着问道：“谁家的窗户呢，几楼的？他要负责呀。而且这么簇新的房子，房产商和物业也难逃关系。”
　　“谁家的，呵呵，”他苦笑一下，“二十八楼，正好是我家。物业的人当时就赶过来了，可他们说谁的窗户谁负责，这是有法律规定的，建筑物及其搁置物发生脱落造成他人损害的，由所有人承担侵权责任，就跟早就背好了似的。而且还说，房子都是权威部门验收过的，当初交房的时候你们也都亲自察看过，还签字确认了，质量不存在问题。”
　　我“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两碗羊汤颤悠悠地溢了出来，几个食客张望过来。什么他妈的验收，一罐八宝粥还有两年的保质期呢，住房这样的大宗商品难道就靠当场验收就算合格？业主并不是专家，那么大的房子，怎么町能方方面面全都验收。
　　“其实我也知道，为这事打搅你，似乎缺乏理由。可是，可是在咱们这个封闭的生活圈子里，小薛唯一惦记的就是你。见面称呼你皮总，可她在睡梦里，几次都在喊皮大哥。我也知道，因为你曾经救过她。说来全怪我，那天跟我拌了两句嘴，突然就出走了，就赶上了大雨。”
　　我听着心跳立刻就快了起来，仿佛被人窥见了隐私，赶紧低头喝了一口羊汤。我无法明白，不久前的一次邂逅，会让这个年轻女子对我这个老男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我暗想着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搞笑，上楼下楼总期待能再遇到她。
　　我还是第一次跟他说这么长时间的话，没料到就是这么的沉重。此时此刻我无法开口，静静地听他继续叙说。
　　“歆歆是个苦命的孩子，真的是这样。”我明白，这应该是小薛的小名，人家小两口在家里就是这样称呼的。“那天我本来是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怀孕都快三个月了，医生说一切正常，已经可以听到隐约的胎动。本来从医院回来，从地库下车直接乘电梯上楼就行，偏偏又去了门口的小书店买了几本母婴保健的书籍，这样就从小区地面上走了回来，还绕着花坛走了两圈，就赶上了这样的事情。现在想来，这都是在等着那一刻呀，那个该死的落地窗。她本来心境很好，是要认认真真做母亲的，唉，谁能料想。她上面有两个哥哥，老两口当初就是想要个女孩。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已经年纪挺大了，因为难产，死了。父亲一直没有再娶，把她当掌上明珠养大。因此，她娇生惯养，也过分敏感.而且，就在前年，我们结婚前一年，她父亲出车祸死了，你想想歆歆她有多么的难过。”
　　“恋父情结！”我心里惊呼，小薛在我身上的种种表现，想不到在这里找到了根源。我不知道这跟弗洛伊德的说法是不是一样，但那是一种强烈的心理依赖应该是肯定的。仔细想来，我对她何尝不是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关爱，有时竟至魂牵梦绕一般。
　　“这几天我一直在憋闷当中，一种强烈的感觉，想找人倾诉一下。他的两个哥哥不让我把歆歆火化，说是要找物业要说法。他大哥借口办事方便，把那辆奔驰也开跑了。我本来也是想有个结果再说的，听他们这么一说，他们的所谓说法，无非是想让物业再出一笔钱。我不想让尘世的烦恼再去打扰她，昨天就把遗体火化了，让她的灵魂早安息吧。你想想，已经九天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的二哥，也抓住不放，现在还在楼下等我呢。我不想再回那个家，说到底，那也是个凶宅。我知道他在惦记什么，他也知道歆歆买过不少的保险，办手续的时候是我和歆歆一起去的，数量还不少，印象中主要是些健康险和意外伤害险，光是保费就交了十来万。那几天你恰好不在公司，说是去总部开会了。我还专门陪她去做了体检，这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我家是比较有些办法，这些年我一直跟我父亲做生意，主要是文化产业。结婚以后，钱的事情多由歆歆操心。后来，其实是认识你之后，买了一些保险。我也没太在意，投保本身也是理财，就是一种投资，这我当然清楚。那些东西我还没顾上整理，正好皮哥回去帮我看看，我想早点把事情了结了。下一步，我家的公司要在南方发展，我打算到深圳去，不想在这个城市多呆，伤心地啊。
　　“我和歆歆是大学同学，是她跟着我从南方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们相识在学校的文学社团，每次活动她都要给我们满含激情地朗诵‘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我则给她应答‘悬瓮山前景趣幽，邑人云是小瀛洲’，‘隋槐周柏矜高古，宋殿唐碑竞风流’。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候啊，现在，我打算带着歆歆去找她的父母，虽然这有点不合常理，虽然她是我们艾家的媳妇。我总觉得是我亏欠了她，要是我按她的意思跟她去了南方，哪里会住进这个小区，又哪里会遇到这样的惨剧……”
　　我紧紧握住小艾的手不肯松开，心里默念着“兄弟啊兄弟”。我能察觉到，两个人的眼里都是泪水盈盈。
　　十一
　　有段时间了，我下班以后不急着回家，就这样在办公室一直坐着，看着电脑上红绿相问的各种图表发呆，一种即将崩溃的感觉。我的部门多项指标差强人意，到这个季底，势必要被公司问责。其实整个公司今年都在走下坡路，同业排名一再后延，但并非是因为我们不作为。郁国兴早就看我不大顺眼，找几双小鞋穿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转正”的念头更是没有着落。有同事悄悄给我反馈说，上次职代会以后，郁国兴跟人说，这个姓皮的，真是够呛，说我就是三国的魏延那样长了“反骨”的人。我的同学赵伟民打来的电话，我已经不想再接。想必他这个时候找我，不可能是给我还那五千块钱，我也懒得过问。他们已经起诉了，应诉属于理赔部的工作范围。理赔部的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征询我的意见，还要我去找东明彩印公司协调一下，劝他们协商解决，何必要对簿公堂。我看着他刚刚理过的毛茸茸的短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们爱谁谁。
　　这次，小薛的意外身故赔款，因为是大额，郁国兴竟然说要“放一放再说”，甚至还怀疑刚交了保费怎么这么快就出事了，要我去排除“有没有诈骗的嫌疑”。这要放在平时也属正常，可这回我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冲上楼去对他好一阵声讨。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冲动，老齐的“怀柔”之说我是万难做到。反倒是他直愣愣地呆在了那里，平时看惯了下属们的低眉顺眼，皮某人今天何以这样意气用事。想必得罪了顶头上司，我无心理会，这些天来满心想着再来一次跳槽。
　　时间过得很快，当你还在怀念夏日里姑娘们的短裙的时候，秋风已起，落叶萧下。虽然即使飞雪连天的冬日也能看到穿短裙的姑娘，但不管她穿得再怎么风骚，也穿不出夏天的味道。
　　迷离之中的我每天恪守着从家到公司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其实自上次被关以后，晚上回家总要看看手表，临近十点我宁肯绕道南门，免得再关进去，我不想再跟那个物业发生一点关系。我是个唯物论者，我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最近每逢走在小区的夜路上，总觉得有一种令人惊悚的氛围，惨淡的月光照在石板甬道上，小树林里透着袭袭阴气，一个孩童的叫声也能让我哆嗦。
　　以前收看“探索与发现”这类的节目，一个深山峡谷每到电闪雷鸣常有战马嘶鸣和刀剑砍杀的声音。专家分析说这里是古战场，遇到相同的气象条件，储存在地质结构里面的记忆就会像播放磁带一样重现出来。
　　这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次降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懵懵懂懂还是走进了西门那个狭窄的过道。突然问，就有了一种飘飘摇摇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颤动。就像是在演一出电视剧，是《聊斋》，或者是新版《红楼梦》。我一愣神，身后分明有人在喊“大哥、大哥”。我一回头，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一个桃花般的笑脸，一闪又不见了。
　　一股秋风刮过，铁栅栏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路灯璀璨。车尾的灯光，就像慢镜头一样拖曳着长长的光带慢慢远去。绵延的秋雨渐渐停了，举头望去，黑魃魃的几座高楼中间，有几颗星星依稀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