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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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521在嘉年华洗浴中心的第三个除夕是与编号为07、21及35的三个女孩度过的。除了她们,还有十几个没能挤上火车回老家的男服务员也留守在这里。整个下午浴场里都冷冷清清,难得有客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服务生们只能对过往五楼的大堂经理招呼着“先生您好”或者是“请您慢走”。经理在六点之前把他们全打发回去了,他要他们明天中午12点半准时上班。“还有,”年轻的经理背着手臂说,“走之前把舞台收拾一下。”
  一个地下乐队5点从舞台撤走,因为原来的乐手纷纷在年前告假离开,经理把地下通道卖艺的那帮人请过来救场。后来又来了一个拉二胡的盲老头,他身后的小女孩抱一个硕大的琵琶牵着他的手。出于同情,经理把他们安排在舞台的左下方,尽管那乐声与地下乐队的架子鼓和吉他很不协调。
  没观众的演出总是显得有些悲怆。521独自坐在台下,被这气氛感染得激动起来。头几个深夜他经常边听边流泪。就在昨天他还激动地握住了盲老头的手。“您是位艺术家,”他紧张地表示敬意,“纯艺术家。”老头摸了摸他的面相说对方是个富贵人,而旁边的小女孩则不停地抽爷爷衣角上的线头。
  吃火锅的时候,521把这件事对35号女孩讲了。当时水开了,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理会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声音附在火锅上空的热气里,落到每个人的脸上。他侧过身,对着版画上面的壁灯点起一支烟。“你本来就是有钱人,”35号将几片熟了的羊肉夹到他碗里,拉着他的手臂道,“穿浴衣的亿万富翁。”
  大堂经理过来敬酒,笑称三年的消费已使521成为嘉年华的超级VIP。“我投资的钱都够再开一个了。”他陪笑将酒喝掉。谁知道出了大厅会怎么样呢?坐下来时他暗想。壁画变得有些重影,像是小时候看到的三维画,他揉揉眼睛,晃了晃头,这酒才刚喝呢。
  因为人太少,气氛会冷清,只能靠敬酒罚酒什么的调动一下。他走过去打开一瓶酒,对每个人都敬了一杯。他说感谢嘉年华,感谢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正是因为他们,他才能度过天堂般的三年。那是他进来一个月后编的一个谎。他对一个女孩讲,因为身份和背景的问题,瑞士银行冻结了他全部的流动资金,要不是躲避追债人的眼线,他也不能发现嘉年华这个好地方。“那个老板叫李金祥,刘威……”面对着充满好奇的女孩,他也惊讶自己居然还记着这么多小学同学的名字,“还有张海。”他就记得住这么一个企业家的名字。他还是球迷那会儿,张海就是深圳队的老板。那个可爱的女孩第二天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每个服务生。从此他们对他更恭敬了,主要是不知道谁插了一句,能在瑞士存钱的人至少能开三个嘉年华,“还带拐弯的”。
  07号和21号先行倒在椅子上。他和35号对视了几秒,35号把经理叫过来扶人。“您去放烟花吗?”经理递给521一支烟,“一万多块的,准保全城都看得见。”这城市有多少人呢?他盘算着,干吗都看嘉年华的烟火。“别,”他推辞道,“您看我一年四季都这么一身,都忘了冬天是什么样了。”
  他沿着每层逛了一圈,就当是晚餐后的散步。拖鞋踩在红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要是可以的话,真应该养只狗或者猫。整个嘉年华除了来来回回的人,真的是没别的东西。倒是厨房有挺多待杀的动物。去年他还跟大厨要了只海龟,放在房间里连脑袋还没伸出来过就不知道钻哪儿去了。当时他还跟27号女孩说等哪天找着海龟了,他就什么都不顾了,死也要走出嘉年华。27号女孩一直没应过这话茬。其实就是她拿走的。离开嘉年华半年后她在信里承认了这事,她說是在地毯下面踩着的。“给你也没用,”她写道,“你又走不出去。”他知道她结婚了,因为正是她丈夫把从从(她就爱起这种没意义的小名)放在养鱼苗的池塘里。那封信特简短,跟她人差不多,什么心里话都不往外说,老是省略几个字。“你满可以写句我想你或者是曾爱过你之类的话”,他在回信里写道,他自己倒没省略那几个字,反而写了好几遍“我想你,我想你”,算算自己够背的,他把回信和她的信一起锁在柜子里。嘉年华什么服务都有,就是寄不出信。
  得了吧,无非是服务员和客人的关系,躺在茶浴里他嘲笑自己。水面上散着一些白沫,真跟冲好的茶一样。他让服务生把35号小姐请过来。“521号。”说完他身子一滑,沉到了池底。
  感受到水浪他才浮上来。35号和他坐在池子的两侧相互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老是闪。“这是故意的。”话音刚落,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无聊。之后他们俩谁都不敢说话,不然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荡来荡去怪可怕的。
  “其实你今天可以换人的。”换人的换人的,弄得哪都是这女人的声音。
  他张开双臂搭在台沿上,抽出一支烟,“过年怎么没回家?”
  “换人吧,估计她们也醒了。”
  “就是跟你过个年,问你呢?”他将水浪击到她脸上。
  “讨厌!”她喊了一句,接着大厅的四壁一起责怪他。
  “我不想回,”她擦着脸说,“不回去了。”
  “那你赚钱干吗呀?”
  “就是说啊,开始还给我爸妈寄点。”她说,“现在钱多了,我回去也解释不清钱从哪来的,还不如花穷再回去。”
  “那你怎么花啊?成天在这,想花钱都花出不去。”
  她愣了一下,对他努努嘴。他们看到大堂经理将一万多的礼炮燃放升空。依然有出租车在街上空跑。嘉年华的墙壁是一面涂了色的玻璃。他们看得到草地上的白雪,看得到夜空中的烟花,外面的人们却看不到天堂。
  2
  醒来后他盯着钟看了十几秒,时间是12点35分。想想自己也太白痴了,打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这座钟的指针就没变过,可是他每次睁眼都要不自觉地看上一眼,就像是等着它哪天会走似的。有些想法已经嘉年华化了,譬如他也觉得,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12点35分无疑是一天中最兴奋的时段。
  35号已经走了。三年以来,从01号到88号,他没能留住任何一个女孩陪他入梦。他舒展一下四肢靠在床头,点起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按下红色的服务键叫人再送包烟上来。“521号。”他挥了挥手牌,“顺便提壶龙井。”   禁止卧床吸烟。烟送上来后他对着墙上的红字发呆,那下面画里的金发美人无助地望着他。他对她笑了笑,那壶茶已经凉了。
  推开门就是天堂,楼道间播放着新春音乐。“先生新年好。”与以往不同,今天服务生都改为恭敬地作揖。然后跟着他一路送到电梯口。站在电梯里面,他看了看门上映出的脸。在这待了一千多天了,天天泡澡弄得身体像婴儿一样,又白又胖。电梯在五楼将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521认识她,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去年年底,之后她就调到了别的楼层。他对她笑了笑,她正把门当镜子画眉呢。
  27号也喜欢画眉毛。他们认识后他就劝她别画了。“你眉毛本身长得就好。”那次她破例吻了他。以后她每次都少描一点,等眉毛全长出来时,她的眉笔就都用光了。她也没办法,吃午餐时他想道,不能一下就什么都不抹,额头上光秃秃的。总要有个过渡,才能达成目的。他每天都要想一句有哲理的话,入睡前把它记在本子上。今天他要想两句,原因是昨夜他醉酒了。
  那位个子不高的服务生老在他这几桌晃,生怕客人的招呼他听不到。521拍拍手,让他再上一碗皮蛋粥。“能告诉我今儿是几号吗?”“嗯?”服务生弯下腰告诉他是正月初一。“我问你是多少号?”看来这种智商也只能做一辈子这种工作。
  “2月1日。”
  距他生日还有17天。他得查准了,去年就迷迷糊糊把生日错过去了,23号晚上他和27号在包厢里补过的。她从外面买了蛋糕和蜡烛,他对着烛光唱了几首歌。没一会儿经理就把她叫出去了。嘉年华规定按摩时间不得超过45分钟。蛋糕还没切呢,521对着一床的奶油发起呆。一狠心他让经理又带来一个不知是多少号的女孩。他们在甜腻的奶油中调情,为这事27号背着他哭了一场,连续几夜都不让他亲近。临走的那个星期她主动吻了他。他没有让她按摩,45分钟只接吻。最后一天她抱着他哭了,但是就连那天她都没有说那几个字。
  或许她就是为这个离开的吧,他嚼着那块不烂的牛肉想,她这事老管着我,我可没管她什么。他只要求自己是她每夜的最后一个客人。不过这事谁讲了都不算。偶尔天都亮了,他被脚步声惊醒,推开门看见经理正把睡意蒙眬的她领到深夜来袭的客人屋里。
  他老是想她,都一年了。要是在这里果真住上一辈子,那总怀念一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入住嘉年华时想的是他女朋友。虽然他早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可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他不该那么激动把手机摔了的,尤其是在度蜜月的时候。不然怎么样呢?他不忍心骂她,打更下不了手。“天下没有一个男人像我这么蠢的,”他对27号抱怨道,“傻到听信老婆的话,带她来她情人的城市度蜜月。”“那你怎么发现的呢?”他很感激她听得那么认真。
  “她说婚纱忘带来了,她要走到哪儿都做新娘子。我说就买一套吧。可她只想做一个人的一次新娘。我就订了往返的机票,让她在酒店等我一天。”
  “然后你到机场时发觉身份证、钱包,或者是机票忘带了?”
  她就是这么聪明,他望着钟摆念叨着。在他心里,她把她完全替代了。对了,新娘叫什么来着。“从从”,他想起来了,这世界一直在乱搞。
  下午他在图书馆看着书就听见那组地下乐队又来了。在这儿他们已经是第五天了。
  这么多天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们只能在地下通道演出。
  应该去洗个澡,回来好好和盲老头聊聊天。在嘉年华他只把秘密告诉过27号和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
  服务生扶着他泡进水池,周围的白气令他在池中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热气比梦里的少一些。另一个浴池里的三个男人在大声聊着天。这城市的方言他到现在也没听懂。他用脚趾拽起一块鹅卵石,放在手中把玩。依稀听得到楼上的摇滚乐。对面有个老人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他侧身吸了一支烟后又碰到了老人的目光。去聊点什么吧。他向对方游过去。水流的波动让老人警觉地挺起身。
  “啊?”他失声喊出来。原来盲老头摘下墨镜、帽子,光着身子就是这副皮囊。水中忽然钻出一个女孩,冲着521将食指放到唇前。
  “对你而言,没有谁是陌生人。”夜里35号离开后,他在除夕那天的纸上写道。
  3
  大堂经理告诉521,说他没法把盲老头安插进摇滚乐队。“两种乐器都不搭边的。”他说。521靠在大厅的沙发上,边听边吐着烟圈。电梯开的时候烟圈就很难吐得圆。他又点上一支烟,将剩下的半盒推给大堂经理。“你拿去抽吧。”521不在乎这些,只要他挥挥手牌就可以向嘉年华要到最好的烟和酒。可能慷慨也是原因之一,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他长住下去。“那该怎么办呢?”
  “什么?”经理躬下身给他点上一支烟问。
  “那爷孙俩啊?”
  “等一下,”经理叫住从他身边走过的一个服务生,安排对方几句话,回头对521继续讲,“因为答应他们做十天,所以现在也不好把他们赶出去。反正这里安排吃住,工钱是没法再给了。”
  走廊有客人骂起来,一个服务生把茶水洒到了客人的衣服上。521过去看了一会儿,叫那个倒霉的服务员去楼下给自己拿包烟,然后对那个发火的客人笑了笑:“对你而言,没有谁是陌生人。”
  盲老头倒是天天给陌生人演奏。虽说嘉年华不再给他工钱,可是他每天赚的钱也不少。每次吃饭的时候,小女孩都会抱着琵琶跟在爷爷的后面与二胡合奏。他们一桌一桌地走,直到客人给钱为止。但是人人穿着浴衣,他们就让服务生帮着把账记在自己手牌上。到初五离开的那天,盲老头就能把这些钱领走了。
  521感到时间短促,他们还有四天的时间可以相處。他们时常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伸向五楼的梧桐树抽烟。老头坚持抽自己的烟袋。521帮他把自己的好烟撕开,露出烟丝倒进他的烟袋里。
  “不习惯。”抽进一口他摇了摇头,让521接着抽。521抽完的时候,老头已经睡着了。他把同样睡熟的女孩抱回自己的床上,回来看天空发呆。
  “这有多高?”老头在身后醒了。   “五楼。”
  “我从不知道五楼是多高。”他站起来,摸到了阳台的扶栏。一丝雪从枝上吹落在他头顶,521向服务生要了件大衣。“掉下去会死吗?”老头对着远方问。
  “下面是草地,”他又俯视了一次,“不过现在枯了。”盲老头没说话。几只麻雀落在雪地上一蹦一蹦。521隐约看到麻雀细小的脚印。
  “几点了?”盲老头问。
  “12点35分。”他身子更向下一点,想看得仔细,他觉得这些脚印应该拼成一个字或者是有些含义的图案。
  初五的傍晚是地下乐队最后一次在嘉年华的演出,521和老头并排坐在中间。那晚他们加了好几首歌,不断地对观众讲这一次是告别。后期他们与观众清唱了一首。521唱着唱着激动地哭了。他奔上楼去找35号小姐。服务生告诉他去按摩了。嘉年华每间门窗都挂着红布,按摩的房间会把它翻过来,换成黑色。他贴在每张黑色的门前听一会儿,眼前到处飘浮着从从、27号和35号的声音。“不是血和肉,是这些声音把一个人拼起来了。”那天他在本子上这样写。
  大堂经理说盲老头这几天必须走人,已经超过十天了。521问老头离开后打算干什么,“继续流浪。”他补充道。
  “流什么浪?”老头闭着双眼说,“是要饭。”
  他不知回些什么好,往下走一个台阶。池中水漫过他肩膀。说不清为什么,他摸了摸小腹阑尾上的刀疤,自语道:“这是天堂。”
  “待在这挺好的,”老头吸了一口烟袋,“我再也不走了。”
  我也不走了,他想。以前他在考虑从阳台上跳出去,现在都没想法了。挺好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变麻木了。可是一敏感就痛苦也不是什么好事。夜里35号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把不走的念头告诉了她。她停下来望着他,见他没接着说就又做起来。换作27号她就会有些伤心,会跟他说她早晚要走的。那又怎么样呢?留下来也不能在一起。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向服务生要个枕头抱着睡。他对枕头讲:“在嘉年华,谁和谁都没法在一起。”
  有时他想自己的手牌号有问题,当初进嘉年华时他真该跟服务生说给他换个号码。这仿佛注定他只能永生永世跟嘉年华在一起,盲老头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他没有手牌,大堂经理在初八那天警告他再不走就叫保安把他拉出去。
  “我去洗个澡。”老头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走进浴厅。521摸摸小女孩的头,解开睡衣扣子,他已不再为在她面前裸露而尴尬了。“你爷爷今天要走了。”他说。
  他躺在老头旁边。有四把躺椅被安在池中的水间。521问他还想不想喝最后一次酒。事实上之前他们一次酒也没喝过。
  “我不想动了,”他仰着头说,“我只想睡一会儿。”几个裸体男人穿着拖鞋在大理石地上吧嗒吧嗒地走路。
  521吸了一支烟,审视了一下老头的身体。估计自己再过几十年也就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老头多大年纪了,他已老到谁也猜不出的年纪了。小女孩在里面跑了一圈,由于无聊又出去了。那可能是他的曾孙女。
  老头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这问题够怪的。521猜是十年前,要不然就是二三十年前。可以等他醒来,让老头自己告诉他。
  521又在池子里睡着了,他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在太空中飘浮。科学家们给他提供足够的氧气,又在里面掺了足以让他一直活下去的养料。梦比水汽还要轻柔,这让他无法忍受太空的自由与享乐。直到把太空服戳破才醒过来,他看了看外面,天黑了,夜里的12点35分。
  老头已经离开了嘉年华,旁边的躺椅沉淀了一点烟灰。现在你又是一个人了,他想。站起身时他意外地发现老头并没有醒,他浮在池子的最中央。
  4
  小女孩说她不想去孤儿院,去了也会跑出来的。嘉年华也不愿意张扬出去。521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这里死人的消息,连丧事都没有。521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没送太平间,直接把老头扔到厨房的锅炉里烧了。第二天的菜他怎么吃都有一股骨灰味,不过其他的客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除了嘉年华的人和他,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我也是嘉年华的人。”他对小女孩说。
  一整天小女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她只认识他,吃饭的时候她坐到他旁边,含着泪水看盘子里死去的鱼和猪。
  521跟经理建议她可以弹琵琶什么的留在这里。经理拿出那把琵琶让他看。“假的。”他说。521拨了拨弦,果真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是老爷子的口技发声的。”
  真的不用往人们都去的方向赶。他想好晚上要写什么了。他的意思是,老头完全可以靠口技赚更多钱的,而不是装作演奏。他觉得二胡声也是老头做出来的,但他没向经理要二胡查看。宁愿心里相信,他也不愿把老头拉下神坛。
  嘉年华给小女孩安排了一个洗碗择菜的事情干。521晚上睡不着就特别害怕,他害怕他们以童养媳的方式待她,等成年后就去给客人按摩。他害怕她也跟他一样,一辈子走不出嘉年华。第二天他把这事跟35号讲了。那天他们手拉手躺在洁白的大床上。偶尔就会这么纯粹,一是他想和35号聊天,二是能给对方带来一笔收入,反正记入521的手牌,到月底她就可以领钱。27号在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他觉得27号跟他那么好就是因为这个,其实她并不爱他。
  “说走就走,”她说,“嘉年华谁都留不住。”
  他都忘了这句话是接哪个话题了,就支吾了一阵。墙上那个金发女郎就是引不起他的兴致。外面来催的时候她迅速跳起身出去了。他推开门走到大厅,明白在嘉年华谁都靠不住。看到正厅的石灰雕塑,他想自己以前怎么这么幼稚,居然把爱和希望全部放到了女孩身上。27号走了,他以为35号成了救命草,原来都一样,人都是要走的。
  他还記得第一个晚上,他莽莽撞撞地从浴厅上到五楼,看到这么多女孩有些眼花缭乱。当晚他就叫了一个女孩进房。不是自我辩解,那次他确实是在报复他的新娘。三个月里他叫遍了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得知自己已经消费了二十余万的时候,他已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来拿钱赎他了。“嘉年华有个漏洞,”早先他对27号讲这秘密时说,“只要你不换衣服走出去,就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催你结账。”   “越欠越多,”她说,“那你要待多久呢?”
  “待到地震或是火灾。”
  她笑起来:“你听说过浴场起火吗?”
  这城市的上一次地震要追溯到宋朝,他在阅览室查到当时山河断裂,死伤万户。不过也没什么,要是挺幸福就这么住着好了。但是27号没能一直陪他到最后。521留在嘉年华靠手牌,而她想留下来则要靠身体。
  一个陌生女孩低着头跟着客人走进一间房。521看到他们的门并没有变黑。
  “新来的?”
  “不是,”经理接过他的烟,“客人的女朋友。”
  这并不好。他长吸一口烟,之后他去电影厅看了一场电影。每次在电影院他总要想起从从。他们在漆黑的放映厅第一次亲吻时亲歪了,他的额头碰到她的眼睛上。可惜浴场的电影院里没有恋人。
  吃晚饭时他又看到了那对恋人。中途那个男人把女孩送到电梯口又回来得意地喝酒。
  “女朋友?”521主动上前跟他聊了两句。愉快的是他们是同乡。521掏出手牌又请他喝了很多瓶酒。作为回报,他请521到他的房间看床单上的血迹。
  “跟你打听个人。”521不想谈论这些,他问起了别的。
  “谁?”521借用他的手机拨了他一直记得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他觉得自己死了。“你帮我去厂区打听一下吧,他有个老父亲,估计不在了,估计他也死了。那你就打听他现在的坟在哪儿,帮我上炷香。”
  “没问题,”他拍拍521的肩膀保证道,“谁?”
  “啊?”真是糟透了,521一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了。
  5
  他和35号最后一次在一起并不顺利,在即将开始的时候听见小女孩在捶他的房门。她哭着说自己害怕,“房间跑出了两只老鼠。”
  “就这样吧。”他停下来把衣服扔给了35号,穿上睡裤去开了房门,小女孩像开坝的水一样抱住了他。他摸摸她的头发对35号努努嘴。
  “反正也要算一次的。”她摔上门走出去了。
  他打算把这个戒掉,应该不难。第二天他把小女孩的床铺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已经决定了,那是她的女儿。
  一次聊天,他跟经理讲明不要再让孩子做苦力的事情。“那她干什么?”经理不解。“读书,我要教她读书,”他说,“以后她的开销记在521上。”
  他没低估她,她连字都不识。白天他们一起醒来,洗过澡后去阅览室读书。尽管刚刚开始,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工程。
  他把烟也戒了,孩子每天醒来都会因为满屋的烟雾嗓子疼。反正也要节省一笔开销。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丫丫,”她说,“爷爷这么叫我。”他摇摇头,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从从。“以后你就叫这个。”
  “四个倒丫。”他又写了一遍“从从”,他决心把这个乱搞的世界改回来。他也不知道从从能否走得出嘉年华,不过爱和希望还在。他把电视锁定在教育台。他提议买一些小学课本。“账记在521下面。”
  他习惯每晚睡前给她讲解他总结的一千多句格言。虽然他也明白她不一定理解,可他要从从背下来。第一天的格言是:不许走出嘉年华。
  然而她还是出去了一次。一个服务生告诉他,楼下有个女孩的账单请他签字,他冲到门口硬是把她提了上来。正月十五他头一次打了她。然后他睡着了,然后他听见她在被子里哭,然后他亲了亲她的小脸。
  “永远也不许出去,知道吗?”
  “要待多久?”
  “我现在欠了好多钱,等你有能力了,出去赚钱把我赎出来。”有件事不应该,他不该当着小孩的面哭的。爱与希望真的还在。
  由于从从的提醒,他没有错过17日的生日。谢绝了大堂经理和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姐,关上房门和她一起过。从从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他决定让她跟他生在同一天。
  那次是他发誓最后一次喝酒,12点35分他醉得手舞足蹈,随后怦然倒在床上睡着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夜里12点35分因为地震嘉年华起了大火。他在床上硬是被人拉了出去。似乎希望总跟山谷里的蜘蛛网一般一次次地被吹破。他在现场喊着从从,一个背着手的男人让他放低了声音,那是经理。521從救护车的后面绕过去,悄悄地跑掉了。躲掉了二百多万的债。他提醒自己别太得意,可是在半路他还是忍不住地笑了,他一笑就醒了。
  从从还在睡着,他开门在楼下转了一圈。一个怪念头让他用手牌打开了521号衣箱,他决定把衣服叠一叠。不管放多长时间,终归还是会穿它们出去的。上衣袋里还留着半包烟,他抽了一口,放了三年的烟并不好抽。他想起这是去机场的路上买的,因为忍不住抽了一支,还被罚了五十块钱。一张酒水单,在酒吧那晚他一定是醉了,否则钱包不会丢掉的。一张十二块钱的出租车票,那时他没钱了,司机把他带到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登记就可以住宿的地方,车钱是嘉年华给的,他们给顾客提供车费。口袋里有一张房卡,那里住着从从和另一个男人。就这些了,还有一张往返家乡的机票,那里挂着他新娘的婚纱。
  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他不得不把叠好的衣服抖几下。一个服务生递给他两粒樟脑丸。他说“谢谢”的时候钱包从袖子里掉了出来。那一次他看到了新娘的照片。钱包里有几千块钱和他的身份证。他抽出身份证,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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