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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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一个人看鸟。在乡村,无所事事时,看鸟是最好的选择。看鸟,其实看的是鸟的色彩,鸟的美感。看鸟,其实也是听鸟,鸟婉转的叫声,牵动着人的心弦,让人的心不停地悸动。听鸟的人,能听得心动,谁不愿意听呢?听鸟,其实是想听听鸟说的什么。很多人都希望能听懂鸟的语言。能听懂鸟的话,这人也许前世就是一只鸟,所以才能融入鸟的世界。
  能听懂鸟语的人,注定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我就是那个整天做梦想不同凡响的人。村庄里,到处是树。鸟的家就安在树上,树枝是它们的舞台。鸟天生就是演讲家、歌唱家、鼓手。它们叫着,唱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出入林子。鸟有时候会落在房顶上,落在院子里,像是一个个流動的音符。到处都是鸟鸣,听得心花怒放,听得我有放声歌唱的冲动。可是我,却怎么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懂与不懂,对于人来说,并不重要。鸟说鸟语,花能听懂,蝴蝶、流水、翩翩起舞的树叶能听懂,鸟与自然的交流,就是用它们的歌声,这已足够了。它们不像人,人有时候说话,需要有心的人才能听懂。
  人若能听懂鸟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很多人喜欢听鸟鸣,听它们说话,试图走进鸟的世界,想弄懂鸟的语言,可又有谁能听懂呢?我就是那个喜欢听鸟的人,空闲的时候,就仰着脸,听它们倾诉,或说说情话,或诉诉怨恨,或骂骂人。我听了很多年,也没弄懂鸟到底在说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野里,在只有鸟声的地方听鸟。村庄太嘈杂,人说话声、狗吠声、牛哞声、羊咩声,还有鸟杂乱的鸣叫。村庄太拥挤,鸟在拥挤的空间里蹲着,那么多的鸟,你一声它一声,扯着嗓子叫着,你分不清是哪只鸟在叫。有时候是几只鸟鸣叫,有时候是几十只鸟大合唱,还有的时候是几百只混乱的交战,耳朵里都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怎么也分不清是哪只鸟在说话,哪只鸟在哭,哪只鸟在笑,哪只鸟在骂人。你若不相信,可以去乡村,听听百鸟齐鸣,保准你和我一样,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早晨,我看到房后的一棵树上有两只翠鸟。它们萎靡不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一只鸟“唧”一声,另一只鸟也“唧”一声。停了一阵,一只鸟“唧唧”两声,另一只鸟回应着它的同伴。一只声音低沉地说:“我饿。”另一只鸟也说:“我也饿。”一只鸟“唧唧唧”,另一只鸟也“唧唧唧”。一只鸟说:“走吧,找只虫吃。”另一只鸟就说:“好吧,找只虫吃。”于是,两只鸟向山野飞去。
  在乡村,这么宁静的早晨,能遇到两只鸟不容易。乡村的早晨,总是在一阵阵的鸟叫声中醒来,总是在狗的吠叫声中醒来,总是在人的吆喝声中醒来。一个村庄在一个早晨沉睡,是不多见的。一个村庄在一个早晨听到两只鸟对话,也是不多见的。
  青年时代,我喜欢在山野里听鸟鸣。那时候山野里很静,风呼呼穿过树梢,树枝簌簌响着,撩拨着心弦,鸟叽叽喳喳唱着。这个时候,坐在一块石头上看鸟和听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你可以选择一只鸟,也可以选择两只鸟,静静地听它们说话。如果你想热闹,可以选择一群鸟。当然,选择一群鸟,你可能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它们七嘴八舌,乱说一气,你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好是两只鸟,听它们的对话,很有意思。
  很多年前的春天,我听到两只百灵鸟的对话。那是两只年轻的鸟,像是在谈恋爱。它们蹲在树枝上,肩并着肩,样子很亲昵。一只鸟“嘀哩哩”叫几声,好像在说:“我爱你。”另一只鸟也“嘀哩哩”叫几声,接着说:“我也爱你!”一只鸟又“哩哩”叫几声,好像是在求婚。它说:“亲爱的,我们结婚吧!”另一只鸟停顿了一会儿,叫了两声,仿佛有点害羞,它说:“亲爱的,你若爱我,请来接我。”
  那一年,我正与一个叫蕾的女孩恋爱。两只鸟亲昵的对话,在我和蕾之间似乎从未有过。蕾是个腼腆的女孩,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我们总是坐在山坡上,看一望无际的树木,看黄昏的落日沉入谷底,看美丽的鸟鸣叫着掠过天空,在默默无声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黄昏。
  那一刻,看到树上的那两只鸟,我就想,如果我和蕾是两只自由的鸟该多么好啊!
  蕾是爱我的,爱得很深,她不愿意说出来。可我,因为贫穷,因为自卑,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我们就这样,在山野里看鸟飞来又飞去,看黄昏中的落日。
  看着看着,蕾就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记得蕾走的那天,哭得很伤心,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我心里酸一阵,疼一阵。蕾哭着哭着,穿过一条小路,趟过一条河,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2
  人是会想起一些事情的。那些刻在记忆里的事情,装在心里的事情,融进脑子里的事情,时不时就会出现在眼前。每次走到山坡,看到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鸟,沉睡在心中的那些久远的往事便瞬间苏醒。
  总是想起蕾,想起我和蕾坐过的石头,看过的树,见到的鸟。那块石头没有了,但长石头的地方还在;看到的树被砍伐了,但长树的那面山坡还在;见过的鸟早飞走了,可鸟蹲过的那片草地还在。走在山坡上,往事历历在目。
  我和蕾去过的很多地方,早已被岁月改变了模样,只有一片柞树林,历经风雨变迁,至今依然。当年胳膊粗的树,现在有的已经大腿粗了。可我感觉那片林子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其中的一棵树,那时候已经大腿一般粗,现在还是大腿般粗,好像很多年没生长一样。这片林子,有着我太多美好的记忆,我和蕾第一次看鸟,就是在这片林子里。
  蕾是个喜欢小动物的女孩,她小镇的家中养着猫狗,还有鸟。她父亲养鸟,画眉、八哥,除了做生意,就是摆弄他的鸟。受父亲熏陶,蕾很小就养鸟,她养的是一只八哥,没事就教八哥说话,教它说“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八哥一句也没学会。可八哥说脏话,不教就会。八哥说脏话,蕾就不想养八哥,想养一只百灵鸟。蕾让我帮她捉一只百灵鸟。
  那天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我和蕾走在山野里,蕾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淡淡的香水味一阵阵袭来,让我陶醉。年轻的蕾青春飞扬,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看着蕾,我想,如果一生就这样走在山坡上,是多么浪漫的事。   走到一片林子边,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音,我和蕾抬起头。林子里的一棵老柞树上,一只啄木鸟正在树上捉虫子,啄木鸟很专注,不停地啄树皮。啄一阵儿,啄木鸟仰起头,嘴里叼着一只白色的虫子,脖子一伸,那只虫子就被吞了下去。这样的美味,啄木鸟是很喜欢的。柞树里的天牛幼虫,人也可食用。
  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啄木鸟,蕾感到好奇。蕾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说:“啄木鸟。”蕾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我说:“啄木鸟啄树皮的声音,‘笃笃笃’,很好听。”
  蕾似乎对声音很敏感,她说:“像是锤子敲击棍子的声音。你听,声音悠悠的,带着颤音。不是‘笃笃笃’,应该是‘梆梆梆’,是一种坚硬的物质敲打另一种坚硬的物质发出的声音。”我說:“应该是‘笃笃笃’的声音。”蕾很固执,说:“只有‘梆梆梆’这样的声音,才能感受到撞击的力量,才是美妙的音乐。”
  突然从前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声音紧凑响亮。再看那只啄木鸟,早已跳到树梢上,仰着头不停地叫。蕾说:“啄木鸟吃饱了,看它多高兴。”我说:“你知道啄木鸟刚才说什么吗?”蕾说:“你能听懂吗?”我说:“我知道它在说什么,它在说,我吃饱了,我吃饱了。”
  蕾笑着说:“还真有点像。”我对蕾说:“鸟其实和人一样,都需要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不一样就在于,人是说话,鸟是鸣叫。啄木鸟吃了那么多虫子,当然高兴。于是它就说:‘我吃饱了!我吃饱了!’”
  蕾笑笑说:“你知道的还不少呢。”我说:“我是山里人,和这些鸟兽在一起,当然知道一些。哪像你,生活在镇子里,见到的也就是麻雀喜鹊之类的鸟。比如狼,如果是仰天长啸,那很可能是狼闲得没事干在唱歌。如果狼见到人,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就是狼向人发出攻击前的警告。”
  说到狼,蕾有点恐惧,慌忙走到我跟前,很紧张地问我:“山里有狼吗?”我说:“有狼,但很少见。”蕾说:“我们不会碰见狼吧?”我说:“不会。就是碰见了,不是有我吗?”其实,要是真的碰上狼,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制服它,但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有狼攻击我们,我一定不会让狼伤害蕾的。
  蕾要的百灵鸟当然没有捉到。百灵鸟很难捕捉,不像麻雀,傻不溜秋的,钻到墙洞里,搬个梯子,捂着洞口,一逮一个准。
  百灵鸟的巢大都在荒山野岭,人还没走到巢前,鸟就飞走了。如果养一只小鸟,还是很容易弄到的,但我没告诉蕾,我原本就没有打算给蕾抓只百灵鸟。我知道,抓不到百灵鸟,蕾就会陪伴在我的身边。
  3
  能听懂鸟语的人不多。有一个人叫乔新中,他不仅懂鸟语,还是个好猎手。他的枪法准,出门打猎,从不空手。
  他上山打猎,只打野兔、野鸡、野猪,不打虎豹。他说:“大动物有灵性,是不能打的。野兔、野鸡、野猪本身就是一盘菜。”我从没见过他打野猪,他打得最多的是野鸡。只要他上山,总要弄回一两只野鸡。
  村里的人说,乔新中打猎时,用鸟语招引野鸡,只要他学几声野鸡叫,野鸡就会循声而来。就连他老婆马大妮也是这样说的,还给他起了个外号:野公鸡。
  乔新中不仅能打野鸡,还能赤手捉野鸡。活捉野鸡,大都是在冬天。大雪覆盖山野,大地一片雪白,这样的日子,是逮野鸡的好时候。冬天,气温较低,野鸡飞行困难,大都忽扇着翅膀在雪地里奔跑。看到野鸡,就大声吆喝,野鸡一旦受惊,就会在雪地里乱窜,最好是几个人一起围追堵截,吆喝轰撵,野鸡被赶急了就会顾头不顾尾,把头钻进雪堆里藏起来。乔新中用这种方法,捉到很多野鸡。
  有一次我带蕾去乔新中家玩,看到一只半大的野鸡,红头绿尾巴,羽毛亮闪闪的,蕾喜欢得不得了,想把那只野鸡带回去养。蕾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马大妮看到蕾喜欢得脸都笑成了花,很爽快地把那只野鸡送给了蕾。
  我曾经和乔新中一起打过猎,说是打猎,其实就是凑热闹,比起乔新中,我那两把刷子差远了。我问他是不是会鸟语,他笑笑说:“打猎的人,既要用眼睛,更要用心,用眼睛看,用心琢磨。”
  那天我们转了几个山坡,既没看到野猪,也没看到野兔,连根野鸡毛都没看到。我有点垂头丧气,乔新中看我有些失望,就对我说:“不管干什么事,要有耐心,打猎也是。没有耐心的人是干不成事的。”
  我们转到南山洼,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柞树林。乔新中在柞树林子里转了一会儿,用手捂着嘴,“咕咕咕”叫了几声,停了一阵,又叫几声。不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有野鸡的叫声。我们循着野鸡的叫声悄悄溜过去,看到两只野鸡在草地上觅食。两声枪响后,两只野鸡一死一伤,我费了好大劲,才捉到那只受伤的野鸡。
  回家的路上,乔新中对我说:“野鸡有一个致命的地方,就是喜欢唱歌。在大山里,你常常会听到‘咯克咯’的声音,不用猜测,是野鸡的叫声。如果你听到尖锐的‘咯咯’声,那一定是你惊动了野鸡。在野鸡繁殖的季节,雄鸡在天刚亮时会发出似‘克多多’的欢喜清脆的啼鸣声。很多猎人就是借着野鸡的叫声,辨别方位,然后捕杀野鸡。我刚才的叫声,是春天野公鸡发情的声音。”
  我看了看那两只野鸡,真的是野母鸡。乔新中说:“学着野公鸡叫几声,野母鸡听到后会回应几声,这样就能循着声音找到野鸡。”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想笑。他老婆马大妮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就是一个“野公鸡”。
  乔新中看到我笑,问我:“你笑啥哩?”我说:“不笑啥。”乔新中说:“人就是人,鸟就是鸟,人怎能听懂鸟的语言呢?只要你掌握了鸟的习性,就大致懂得了鸟的语言。所以我说,打猎一是用眼睛看,二是用心琢磨。”
  4
  很多时候,乡村只有一种声音,就是鸟鸣。这曼妙的音乐也只有乡村才有。听着鸟声长大,听着鸟声终老,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无法体验和享受的。
  在乡村,最美的去处是山野,坐在树荫下乘凉,躺在草地上打滚,仰着脸看鸟。我常常流连于山野,在弥漫的花香里,看飘逸的云朵,听鸟的歌唱。
  蕾曾经说:“你成天在山里游荡,以后干脆把房子建在山坡上,出门是山,仰脸是天,听听鸟叫,看看兔跳,做一个快乐的光棍汉吧!”我说:“我一个人住在山野里,太孤独了,你来陪我,等我有钱了,就把房子建在山坡上,没事在山里转转,赏赏花草,闻闻花香,再养几只鸟,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蕾说:“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蕾要的百灵鸟,我一直没有捉到。成年的百灵鸟,很不好养,我也曾经养过百灵鸟,但都没有养活。我想抓两只云雀,我们家乡叫它“野百灵”。我在山坡上找到一窝幼鸟,四只小鸟,我想等到鸟快出窝时,抓两只送蕾,这种半大的鸟好养。
  云雀的体型、羽色略似麻雀,多生活在山地,以植物种子、昆虫等为食,常集群活动。繁殖期雄鸟鸣啭,洪亮动听,是鸣禽中少数能在飞行中歌唱的鸟类之一,飞行时姿态优美,能悬停于空中不停鸣叫。
  在我们家乡,云雀有一个很难听的绰号:“日妈鸟”。如果有人拿了它的鸟蛋,端了它的鸟窝,或者捉了它的儿女,它就会气急败坏,在鸟巢的上空盘旋,不停地鸣叫,叫声急躁,听起来特别刺耳。
  蕾是在春夏之交的一天找到我的,穿一身红色衣裤,长发及腰,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我总觉得,蕾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她到我家后,放下自行车,拉着我就往山坡上走。我顺手掂起一只鸟笼,向山坡走去。路上,蕾告诉我,她的那只八哥死了,马大妮送她的那只野鸡被她爸当了下酒菜。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流,很伤心的样子。
  我告诉她:“我已找到一窝云雀幼鸟,快出窝了,弄两只回去,比你那只说脏话的八哥好多了。”蕾问我:“云雀好看吗?”我对蕾说:“云雀跟麻雀差不多,但鸣叫声格外好听,很多养鸟人都很喜欢。”蕾听了,很高兴地说:“只要叫声好听就行,养鸟就是听鸟叫的。”
  蕾看到小鸟,喜欢得不得了,想把四只鸟都带走。我挑了两只大一点的鸟,放进鸟笼。我对蕾说:“留下两只吧!不然鸟妈妈会伤心的。”蕾说:“好吧!留下两只小鸟,鸟妈妈心里好受些。”
  我和蕾提着鸟笼正准备走时,天空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鸟鸣声。我抬起头,看到一只鸟在鸟窝的上空盘旋,“嘀哩哩嘀哩哩”,鸣叫声此起彼伏。我对蕾说:“鸟妈妈在骂我们哩!”蕾说:“鸟还会骂人吗?”我说:“会的,我们抓了它的儿女,它就会骂我们。”蕾好奇地说:“它怎么骂我们呢?”
  我告诉蕾,在乡村,云雀也叫“日妈鸟。”人们抓走了它们的子女,或者是捣毁了他们的鸟窝,它就骂人。鸟和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高兴时叫声响亮清脆,不高兴时叫声低沉尖利。只要掌握了鸟的习性,就听懂了鸟的语言。我把乔新中说给我的话,在蕾的面前卖弄了一回。
  蕾说:“你是个鸟人啊!懂的还不少哩!”我说:“鸟人是骂人的。”蕾大笑:“这也是骂人啊?那就骂你一次。”
  5
  鸟对于乡村人来说,并不稀奇,因此乡村很少有人养鸟。我小时候喜欢养鸟,每年都要养几只鸟玩。养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鸟养着养着就死了。能养活的鸟少之又少。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是个例外,他叫温玉奇。除了干农活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他的鸟。为养鸟,他老婆林瑞娥没少和他生气。他脾气好,他老婆林瑞娥再吵,他也不顶嘴,一副嬉皮笑脸相。
  其实,温玉奇不跟他老婆吵是有原因的。早年,溫玉奇家里穷,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找到老婆。他认识林瑞娥时,林瑞娥的父母不同意,一是温玉奇家里穷,三间烂草房没有一片瓦;二是他不务正业,整天吊儿郎当,拎个鸟笼子瞎转悠,不像个庄稼人。
  对于林瑞娥的吵,温玉奇早就习惯了。你吵你的,我养我的。其实林瑞娥也就是嘴上吵吵,只要不耽误农活,对温玉奇养鸟,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走进温玉奇家的院子里,正门的房檐下挂了一排鸟笼子。十几个鸟笼里,有百灵、斑鸠、八哥、画眉,乡村有的鸟,他的院子里差不多都有。除了养野鸟,他还养了几十只鸽子。他家的院子里,满院都是鸟叫声。
  村里人都说,温玉奇和乔新中是我们村里的两个奇人。也有人说他们是歪才,不务正业。歪才就歪才,他们不在乎。据说,温玉奇从十来岁就开始养鸟,和他同龄的孩子,养三五只鸟能活一只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温玉奇养三五只鸟至少能活两三只。
  我小时候养鸟总是养不活,就找温玉奇取经,温玉奇说,饿了就给它喂食,渴了给它喝水,鸟喂七分饱,不能鸟一叫一张嘴就给它喂食,就这么简单。有时候问烦了,温玉奇就说,你个小屁孩才养几天鸟,等你养的时间长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喂了。他喂鸟时,我看了,也没啥特别之处,和我们喂鸟差不多。
  有几次我去他家,正在凳子上坐着,听见鸟叫,温玉奇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说鸟饿了,就进屋给鸟喂食。他喂鸟时,嘴里不停地学着鸟叫。常人喂鸟,嘴里也不停地嘘着,人一嘘,鸟就张开嘴,往鸟嘴里塞几只小蚂蚱就完事了。温玉奇不是,他一次只喂一只蚂蚱或者是一只小虫子,鸟再张着嘴叫,他也不会给鸟一点食物。我那时小,看到鸟张着嘴要食吃,心想,这样饿着不喂食还不把鸟饿死了。可温玉奇的鸟,一只比一只精神。
  温玉奇没事时就学鸟叫。他学啥像啥,如果你不知道是他在学鸟叫,还真以为是天空里的鸟在叫。我问过乔新中,温玉奇是不是懂得鸟说的话。乔新中说:“也可能吧!这个温玉奇上辈子是鸟托生的。”
  温玉奇养鸟就是玩,很少见他卖鸟。他养的鸟就挂在院子里的房檐下,没事就逗逗。偶尔也有喜欢鸟的人向他讨要,他也送人。不过,不喜欢鸟的人,他是不会送的。
  他好像只卖过一次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老婆林瑞娥子宫肌瘤要切除,为筹医药费,他一次卖了十几只鸟和三十几只鸽子。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卖鸟。在此之前,南阳的亲戚带朋友去他家玩,看中了他养的百灵,想买一只,他不卖。临走时,他却送了那人一只百灵鸟。他这人,不知道是咋想的。
  有一次我带蕾去他家看鸟,蕾看到一只鹅黄色虎皮鹦鹉,喜欢得着了迷,站在鸟笼前不肯离去。温玉奇看到蕾喜欢,就送给了蕾。后来才知道,温玉奇的那只鹅黄色虎皮鹦鹉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他很喜欢。有一次温玉奇见了我说:“等你跟那妮子结婚,请我多喝两杯。不是为了你小子,我还真舍不得呢!”
  温玉奇这个人,你说他好,村里的人却觉得他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你说他坏,他不偷不抢不奸不骗,又能坏到哪里。你说他仗义,他把一只鸟看得比命都重;你说他不仗义吧,他有时候做的事又很仗义。我想,他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爱鸟的人。   6
  鸟的语言很丰富,每一声鸣叫都表达着不同的信息,只是我们人类弄不懂而已。因此,人们根据鸟的生活习性、喜怒哀乐,赋予它们语言。人们赋予语言最丰富的是布谷鸟。
  布谷鸟学名杜鹃,体形大小与鸽子相仿,身体细长,上体暗灰色,也有铁红色的,背腹部布满了灰白或红灰相间的横斑,飞行时急速无声。每年芒种前后,山野里几乎昼夜都能听到它们那洪亮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因此乡村人也叫它“催耕鸟”。
  在江南,农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说是在催他们割麦插禾。在北方,有人说它在告诉我们“早熟早播”,更多的人说是“播谷播谷”。在人们的意识里,布谷鸟就是催耕的使者。
  其实,布谷鸟的叫声,根据人们的理解,可以听出很多种不同的含义。当然,不同的心绪,可以听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韵味。北方养蚕时节,黄澄澄的柞蚕,爬满了柞坡,布谷鸟来了,“布谷——布谷——”不停地叫着,养蚕人听了,声音就变成了“不够——不够——”,于是就骂:“撑死你,还没吃够啊!”
  布谷鸟是柞蚕的天敌,布谷鸟的破坏性很强,有的布谷鸟吃饱后飞走了,也有的把蚕叨伤后甩在地上不吃,地上到处都是死伤的柞蚕。一只具有破坏性的布谷鸟每天能杀死数十只柞蚕,因此,养蚕人对布谷鸟恨之入骨,恨不得一枪打死,置之死地。
  乔新中养过几年蚕。那时候是生产队,养蚕不用下地干活,相对比较轻松,而且工分也高。蚕上坡时,由黑色的幼虫变成黄色的幼蚕,大概半个月时间,蜕一层皮,进入二绵;再过一段时间,又蜕一层皮,就到了三绵;再蜕皮就是大绵,进入结茧期。
  柞蚕进入结茧期,养蚕人就在蚕坡上搭一个蚕庵,蚕庵里放只土枪、几只蚕筐,还有一些简单的被褥。土枪是护蚕的,听到布谷鸟的鸣叫声,养蚕人就掂起土枪在山坡上四下寻找布谷鸟。蚕筐是用来放养蚕的,蚕吃的是柞树叶子,柞树是一墩一墩的,这墩叶子吃完了,就把蚕转移到另外一墩,养蚕人的工作大致就是這些。
  那时候我们上山,经常听到布谷鸟“不够——不够——不够”的鸣叫声,叫得人心烦。乔新中背一支土枪,在山坡上转来转去,时不时放一枪轰鸟。有一次我上山找乔新中,他正在山坡上转悠,听到布谷鸟鸣叫,也不找布谷鸟,对着天空就放一枪。我问他:“没有布谷鸟,你放枪干啥?”乔新中说:“布谷鸟是益鸟,主要是吃害虫的,总不能为几只蚕就杀鸟吧!”
  乔新中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他善良吧,他打野鸡时心狠手毒,一枪毙命,不知有多少野鸡死在他的手中。你说他狠毒吧,一只小小的布谷鸟他都舍不得开枪射杀。有些时候,你还真弄不懂他到底想的啥。
  蚕刚下坡,就该割麦插秧了。正是农忙季节,蕾来了。蕾是小镇上的姑娘,家里做生意,不种地,不知道忙闲。她一来,可不管你忙不忙,非要让我陪她上山转悠。
  不说也知道,蕾还在想着百灵鸟。在山上转了一圈,蕾说:“你答应我的那两只百灵鸟不能算了,云雀是云雀,百灵是百灵。”
  转到南山洼,突然就传来“布谷布谷”的鸣叫声。蕾听到布谷的叫声,对我说:“这种鸟我知道,是杜鹃,也叫布谷、子规。陆游的‘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说的就是布谷鸟。还有李白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说的也是这种鸟。”
  蕾知道的都是书本上的知识,诗歌是没少读,但却不知道布谷鸟是催耕的使者。我说:“你知道布谷鸟与农民的关系吗?”蕾摇摇头。我对蕾说:“其实,布谷鸟与农民有着密切的联系,古人称布谷鸟为‘催耕鸟’或者‘催工鸟’。”蕾说:“我知道,‘早熟早播——早熟早播’,说的也是布谷鸟。”我说:“还有呢?”蕾说:“还有啥?”我说:“‘早熟早播——早熟早播’,你再细细品品,像啥?”蕾说:“不知道。”我说:“你细听听,像不像‘亲亲哥哥!亲亲哥哥!’”
  蕾的脸红了,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她说:“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坏。不过,听着还真有点像。”
  那一刻,我就想,蕾要是能亲我一口,该多么幸福啊!可是蕾没有。我知道,蕾是一个多愁善感、情感丰富,但不善于表达的女孩。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7
  很多时候,我在想,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鸟,甚至研究鸟。其实,人与鸟是自然界接触最频繁的两个物种。人群居住的地方,没有鸟的存在,人该是多么孤独。自然界里的鸟,离开人也是不可想象的。
  鸟在自然界的飞行动物中,种类之多,数量之惊人,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不管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还是荒无人烟的广袤大地,到处都有鸟的踪迹,甚至人鸟共居一个村庄,同处一个屋檐下。古往今来,人类对鸟的研究,从未停止过。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鸟语》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中州有一个道士,在乡村化缘求食。一天,道士在一农家吃完缘食,听到黄鹂在院中树上不停地鸣叫,便对主人说:“黄鹂在说:‘大火熊熊,难以救灭。’你家可能要失火。”主人听了不以为然。第二天,那家果然失火,人们纷纷惊异道士神奇,称他为神仙。道士说:“我只不过懂得鸟说的话而已,哪里是什么神仙。”这则故事不过是蒲松龄虚构的文学作品而已,但它却告诉我们,人类渴望理解鸟语的心情是多么迫切。
  鸟的鸣叫,确实让人类产生过无数奇想,人们破译的渴望日渐强烈。很多科学家、民间爱鸟人士开始研究鸟类的鸣叫,试图破解鸟类的语言。英国自然历史之父吉尔伯特·怀特就仔细研究过三种极其相似的莺科鸟类的鸣叫。
  生活在不同地域的同一种鸟,其鸣叫也不尽相同。这与我们人类一样,同种同宗的人,因居住区域不同,说话时的发音也不相同,也就是所谓的方言。鸟类也一样,也有不同的方言。比如画眉鸟,它的歌声清脆响亮、委婉动听、变化无穷,时而高亢时而平缓。它们因生活区域的不同,鸣啭的声音也不尽相同,如果以歌曲作比,就是不同的唱法,有的是民族唱法,有的是美声唱法,还有的就成了通俗唱法。
  乔新中说的就很有道理,人们之所以能听懂鸟的语言,是根据鸟的喜怒哀乐,对鸟的观察和生活习性的了解,破译它们的语言。
  也许,随着人类与鸟类的共居,人与鸟的和谐相处,人们会破解鸟类的语言。但愿这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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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盖耶认为:“谁不考虑尝试错误,不允许学生犯错误,就将错过最富成效的学习时刻。”错误是正确的先导,错误是通向成功的阶梯,学生犯错的过程应看作是一种尝试和创新的过程。
【摘要】终身学习的理念是指人们根据工作和生活需要,在相对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可以根据需求学习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不断提高自己。而现代远程教育媒体能打破时空、年龄等局限,不仅提供丰富的教育学习资源,个性化的学习体系设计,有效的学习评价系统,而且相对比较低廉的费用,为人们实现终身学习提供了有利条件。因此,现代远程教育为实现终身学习的提供了很好的模式和工具。  【关键词】终身学习;远程教育;教育媒体  
高中化学课程标准体系由必修课程和选修课程构成,选修课程是必修课程的深化和提高。不同的选修课程因其内容组织的线索不同、知识的特征不同,教材在内容的结构上也有差异。有
启发性教学是人类教育史上的一个重要财富,是取得教学成功的重要保障,初中语文启发性教学就是要以启发性教学思想为指导,通过“教”与“学”的共同作用,使学生获得各方面的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