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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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医生


  童医生在卫生院已经有十多年了,一直做妇产科医生。二十几岁的产妇叫她阿英姐,产妇的婆婆喊她阿英姐,连婆婆的婆婆也称她阿英姐。童医生成了没有辈分的人。我见过童医生年轻时的照片,除了两条粗黑的麻花辫不见了,其他几乎没什么变,连笑起来的神情都一模一样,没心没肺中弥漫着热情,好像岁月忘记了她,可能那些产妇把童医生叫年轻了。
  我初来乍到,病人和产妇还在观察当中,看我的眼光含含糊糊,不清不澈,陌生中带着轻视。有的还会挑剔地打量我一番,那眼神似乎审视一颗小白菜长得老不老结,看得我心里没着没落。
  那时我刚卫校毕业,十九岁的生日还没过。虽然穿着白大褂,自己也装得很沉稳,可依然无法遮掩脸上的青涩。别人多看我一眼,我会脸红,好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让别人揪住了。别人开句不轻不重的玩笑,早逃得远远的。
  如果做的是内科、外科,倒无所谓,而我偏偏做的是妇产科医生,迈进妇产科诊室的任何人都比我年长,她们有的比我母亲还大,自然有十足的理由怀疑我的能力。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来看妇科,一下子把我推向尴尬。有的先问阿英姐在不在,在得知阿英姐不在时疑疑惑惑地看我一会儿,像隔着一堵墙壁似的。我问她看什么病?她再次把犹豫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徘徊在决断之间,然后说算了,下次再来看。有的在门口张望一下,见童医生的位置空着,问都不问就转身离开。更有甚者,一边在走廊里大喊医生怎么不在,一边阿英姐阿英姐的叫开来,响亮的声音在医院里像迎风招展的旗帜一样猎猎飘扬。
  我跟童医生一起坐班时,她那边围着一圈人,我这边冷冷清清,特别是童医生从诊室闪到手术室,又从手术室奔到产检室,而我一动不动,恰似坐冷板凳。她忙碌得几乎说不上话,我孤寂得不想说话。产妇与病人偶尔嘁嘁喳喳,偶尔把目光飘过来,在我对面或坐或站,似乎居高临下。我坐立不安,如炙如烤,虚荣心与自尊心啃噬着我的内心,煎熬一般,可我又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翻看摊在桌上的《实用妇产科》。遇上这样的情形,童医生很仗义,把病人匀给我一些,还不耐其烦地向她们推介我,甚至故意贬低自己,说自己没受过正规学习,对面的小干是正儿八经的卫校毕业,人家在人民医院干过。童医生有意夸大我的经历,把我的实习当成临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比较紧,计生办常常要派妇产科医生下乡,除了常规性的妇科检查,有时也做放环手术。童医生喜欢把这个任务划归自己,留下我坐门诊。没有童医生坐门诊,有些病人不得不找我,包括村里的婦女主任,她们没办法让一个好不容易做通思想的计划外生育妇女再回去。如果遇上个别妇女看见我做手术心里有疙瘩时,妇女主任无一例外替我说好话,甚至把我抬得比阿英姐还高。起初我觉得妇女主任有些势利,见童医生不在就说我比她强。童医生在的时候,她们一般不会把需要做手术的人领到我这儿,对童医生也是阿英姐长阿英姐短,声音里洋溢着信任与真诚,似乎有意让做手术的病人体会到自己的一番苦心与责任。
  后来我慢慢理解妇女主任的工作也不容易,管别人家的房事,比管自己的家事还积极,三天两头盯着别人的肚皮,村里妇女的月经周期掐算得比自家母鸡每天下几只蛋还清楚。我跟她们说话时,她们的目光总时常闪过去一些不易觉察到的警惕,而且说着说着她们的眼睛不自觉地往下移,在衣服的下摆处停留。
  镇上有三十几个村,每年有近千个育龄妇女,门诊量其实是不少的,光产检有三百多个。童医生因经常下乡,我坐门诊的时间就长了,无形之中跟产妇与病人增添了熟悉,再加上一些妇女主任在旁边敲边鼓,病人看我的目光自然多了,对一颗小白菜的审视慢慢淡化了,似乎我成了一棵树。所以,有时童医生不下乡,跟我一同坐门诊,个别病人慢慢不再找她,而主动找我。我发现童医生的神情有点不自然,脸上没有了明亮的光泽,似乎蒙了一层翳。坐在我这边的病人跟她打招呼,她寡淡地回一声,有时装作没听见,一个人哗啦哗啦做报表。我在手术室里忙忙碌碌,想让她搭把手,而她故意去药房,或串门聊天。
  待我忙好出来,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我坐在她对面,很想跟她说几句话,但她埋头看书,一本棕色封面的书,看上去很厚。童医生专注地翻着书,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好别过头,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发现童医生正笑眯眯地瞅着我,那种亮晶晶的光泽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似乎刚才的那种隔阂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她说,最近病人多起来了呃。我脸一红,说,多亏童医生帮我说话。童医生接着说,在农村就是这样,那些病人、产妇,还有妇女主任,她们习惯找熟人,你现在主要是不太熟悉她们,她们同样不熟悉你,过段时间她们就会认可你的。我说,谢谢童医生。童医生说完又翻开书。我趁机问她,在看什么书?童医生说是《圣经》。
  后来,我注意到童医生读《圣经》读得比较勤快,只要没有病人,她就会捧起来读。有时我也能听到她唱赞美诗。童医生从不在人前唱,她躲在宿舍里唱,赞歌却顾自奔跑了出来。别人不解,以为她在哼歌曲。
  冬天大家一起站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时候,有同事要求她唱一首。童医生断然否定自己会唱歌的事实。别人不依,继续鼓动童医生,到后来成了起哄。童医生很智慧,三言两语,骗出李医生唱了一首歌。结果,李医生还没唱完,大家分头散去,李医生的歌声暂且不论,主要是他唱起来唾沫横飞,不管不顾地飞溅到旁人的白大褂上。李医生那时最喜欢唱的是《上海滩》:“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李医生似乎很想唱完这首歌,只是往往唱到“不休”时,他身边几乎没有人。他嘴里的唾沫全面阐述了“浪奔”与“浪流”。李医生故意大声咳嗽几声,回他的内科诊室。
  我没跟人说起过童医生在看《圣经》,在唱赞美诗,而且童医生也不去教堂,没有互称姊妹的教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大家才晓得童医生原来信了基督教。
  医院里有一条不明文规定,谁值班,谁接生。那天正好童医生值班,一上班就来了一位产妇。产妇的产程进展比较慢,她的婆婆见媳妇久痛不生,便在产房外点起了香,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英姐正好出去拿产包,产妇婆婆对着产房的跪拜动作完完整整地闯入她的视线。她回到办公室时是气鼓鼓的样子,在位置上坐了几分钟就急急地走掉了。我有些不解,但也不便多问。   产妇的男人寻她好几回,都找不到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替她检查了产妇的产程。大约半小时后她回来了,一屁股坐到位置上,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了什么,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圣经》,捧在手里。这时产妇的婆婆又来问产程进展。童医生仍然虎着脸,有点爱理不理。产妇的婆婆立在童医生的边上,赔着笑脸问童医生今天会不会生?童医生的眼睛没有从书上移开来,表情紧绷绷的,似乎结了一层薄冰。产妇婆婆的脸慢慢转阴。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僵硬起来。
  我忙说,我刚检查过,还只开了三指。产妇婆婆瞅了我一眼,继续转过脸问童医生,我媳妇今天会不会生啊?童医生没好气地说,你问菩萨去。产妇婆婆一听,脸色沉了下来,说,阿英姐,你今天怎么了,好端端地问你,你这样的态度待我?我们是生小孩来的,不是来生你的气。我赶紧接过话,今天是我值班,你媳妇的生由我来接。也不待产妇婆婆回答,我赶紧推她出去。
  童医生一连好几天没去产房,似乎对产房产生了某种芥蒂。有产妇要做检查,她就把产妇推给我,目光里含着些许求情。产妇不理解,但也只能挺着大肚子由我领到产房。产妇做好检查出来时,童医生又会主动跟她们打招呼,叮嘱她们左侧卧睡,注意多走路。童医生这么做,似乎想弥补自己不做检查的亏欠。像是击鼓传花,妇女主任,以及产妇的婆婆与母亲们很快知道了她们阿英姐信仰的事,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大慈大悲这样的话。即使要念,她们也只是嚅动嘴唇,极其隐蔽。
  童医生有一个女儿,那时还在念幼儿园,每天放学回来,只要童医生在就会过来一趟,嘴里叫着妈妈,声音很甜。童医生有时抱她一会儿,有时给她弄点吃的,跟女儿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不一样,总是细声细气的,似乎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出来的。有一天,她女儿来过之后,突然问我她女儿像她,还是像她男人。童医生的丈夫是屠夫,但身上找不到屠夫的影子,既没有五大三粗的杀猪胚身板,也没有震天响的喉咙,倒是长得瘦瘦弱弱,话也不多,看见你安安静静的一笑,因他们住在医院里,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是大夫。我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她的皮肤不像你们两个,你们都很白,而她长得黑黢黢,眼睛也不像,她是单眼皮,你是双眼皮,只有脸形很像,还有鼻梁处也很像。我说的时候,童医生一直咧着嘴。待我说完,她说,这个女儿不是她生的,是领养的。我愕然,一时接不上话来。
  第二天,她女儿又到科室里来,童医生仍然抱她到膝上,教她写一会儿字,语气里充满着一个母亲的所有特征。
  童医生后来调到下面的分院,跟分院的妇产科医生调换了一下。她虽说不是很情愿,但也没办法,举家搬出了医院的宿舍,用了一辆车子装上所有的家当。这时我才发现童医生的家原来非常简单。再后来我调离了卫生院,失去了跟她的联系,但从同事那边辗转过来的消息,让人唏嘘不已。
  当时市里分院实行改制,所有的职工工龄都被买断。童医生领取的钱不多,因为她原来是赤脚医生,在县里培训了一年后被聘请到卫生院做妇产科医生,转正也没几年。童医生虽说还在分院里上班,但重新变成临时工。她跟别的卫生院下岗职工一直去信访。五年后市里又下了一个文件,说是改制后的医护人员重新招考,而童医生完全不具备条件,既没有卫校的毕业文凭,年龄也超过了。好在市里又补充了一条,像童医生那样的情况年龄一到就办理退休。
  如今,童医生已退休,跟她女儿一起开了一家药店,店名是“阿英姐”药房。

阿花医生


  阿花是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多年的临床经验,使阿花医生缝合伤口的能力卓尔不群,简直是炉火纯青。任何伤口,不管是开放性的,还是撕裂状的,他一把血管钳、一枚缝针,三下五除二就把伤口缝合得像订书机订出来一样平整、严密,而且从没有发生过溃烂或流脓的事。就凭这个技术,阿花医生可以迟到半个小时。别人老老实实七点半坐到了诊室,他八点时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咔嗒咔嗒才到医院,但谁也不敢扯他的后腿。
  阿花医生曾经有一个淡如微风的故事。听上去,似乎很文艺,其实是一位小学老师送给他的奖词,类似于锦旗。小学老师的侄子有次不小心在脸上开了一个口子,被家人用拖拉机送到了医院。小伙子正准备找对象,现在脸上哗啦一下,将来只能找歪嘴塌鼻子的姑娘了,于是,那天不停地哭,泪水与血水在脸上纵横,弄得阿花医生的棉球擦了半杯,严重影响了他的出针与拔针速度。后来阿花医生向他保证,绝不会破相,一旦破相,一定负责好他的终身大事,把自己最漂亮的表妹介绍给他。或许是对漂亮表妹的憧憬,一下子封闭了小伙子的泪腺。一周来拆线,小伙子的脸上果然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不仅小伙子的爹娘激动,連他的小叔也心头一阵阵发热,喜极而诗,脱口而出:曾经的伤口,如今淡如微风。听得懂淡如微风的人并不多,阿花医生自己当时也有些懵懵懂懂,不知眼前这位小叔吟的是哪个朝代的诗。小叔毕竟是老师,三言两语就启蒙了阿花医生。
  淡如微风,后来成了一个故事,是阿花医生最得意的一个经典故事。只是,阿花医生的淡如微风并没有成为他的别号,也没有广为流传,像是戛然而止的乐音,倒有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绰号——老军医。
  对这个称呼,阿花医生刚开始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得意,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喜欢说说部队上的那些事,那些人。只是他的嗓子不太舒服,说几声就会咳咳,像是有人在他喉咙里挠痒。他总结这是在部队落下的咽喉炎。李医生故意寻根问底,咽喉炎除了感染,还有传染,你是哪一种?阿花医生白他一眼,说,当然是前者。李医生坏坏地问,你是老军医,怎么会感染的,怕是传染的吧?阿花医生再白他一眼,不再接他的话,继续聊他的激情岁月,脸上的线条生动而分明。
  后来再叫他老军医,他可不愿意了。那时电线杆上贴得最多的是老军医广告,下面包治的内容五花八门,陈述的病情有点污秽不堪。渐渐的,老军医成了治疗性病的特殊代名词。有些病人不知情,本想用老军医的资历来讨好他,结果马屁拍到马脚,阿花医生拉下脸来,尽管手上的缝针没有停下来,可针扎下去的力度显然加强了。病人自然只能哎哟哟,老军医这个词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阿花医生在部队里既没有提干,也没有上军校,所以他是复员军人,不包分配。他在卫生院拿的是临时工的工资。我到卫生院工作的时候他还没有转正,与他一起领临时工工资的人有五位,他排在最后,尽管他技艺超群,但论资排辈对院长来说是最安全的做法。每次发工资,他就会嘀嘀咕咕,发几句牢骚,情绪像他手中的丝线被打了结。牢骚过后,他就会钻到花坛里给花树松土,一钻就是半天。一年要发十二次工资,他就侍弄花树十二个半天。
  那些花树也怪,只要他钻进半天,花花草草就会莫名其妙的精神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花枝乱颤,招蜂引蝶,医院里的空气不再是福尔马林的气味,而是暗香浮动,沁人肺腑。
  医院里种了些月季、大丽花、桂花、栀子花、菊花、海棠,还有几棵上了年纪的广玉兰。原来一直由清洁工阿德负责浇水,隔段时间他提个水壶,往花坛里洒几下,按照阿花医生的说法是阿德浇花是给花斟酒。所以,花树大多时候处于干渴状态。除此之外,阿德根本没花多大的心思用在这些花树上,完全由它们自顾自地长。众花树好像见惯了病人,开出来的花也是病蔫蔫的,没几天就会落红满地,花期特别短促。阿德捉着扫帚,唰唰几下就把花瓣扫进簸箕,连同酒精棉球、沾血纱布倒进垃圾桶。
  阿花医生专门买了一套园艺工具,放在他办公室里,跟他的手术器械隔了一张桌子。他不再是发工资的时候钻进花树,而是一有空闲就蹲在那里,像只猴子似的。
  月季旁边是栀子花,桂花树旁边是大丽花,还有几丛兰花,他把这些花挪了位置,像班主任排座位一样,栀子花移到最东面,而把大丽花栽到最西侧。我们问他这是干嘛。他说,花跟花也会生气,不能把同一个季节的花放在一块儿,否则花会谢得很快,什么叫怒放,就是这么来的。
  阿花医生对花枝的修剪特别勤快,只要花瓣一有枯色,他就掏出剪刀剪下来,那些花被他收集起来放到太阳底下暴晒,之后他又把卷成一撮的花瓣埋到花树底下。阿花医生的理由是花在枝上不能有残花之相,否则会把坏情绪传递给旁边的花,它们就开不出鲜艳来。
  阿花医生还真把自己当成花医生了,不给人看病,倒给花看起病来。原来他有事没事练习外科打结,徒手打,双手打,都打得很漂亮,他还甚至一个人躲进食堂,在一块块猪肉上扎针。现在他捧起的是一本本《种花大全》《园艺栽培》。
  阿花医生经常把食堂里的鱼肚肠、鸡蛋壳,还有吃剩的骨头汤全收集起来,埋到花树根底下。几只野猫闻到了鱼腥臭,跑到花坛里东挠西抓,拖着一条粗短的尾巴在花枝间蹿来蹿去。阿花医生一见,立马夺走阿德的扫帚,把野猫赶得无影无踪,嘴里不停地喊着“噢嘘噢嘘”。一会儿,猫又悄无声息地跳进花坛,把鼻子凑到花树底下,还伸出厚厚的肉掌扒拉几下。阿花医生正好路过,狠狠地跺几脚,猫回过头来,冲着他喵呜一下,并不逃走。阿花医生急了,让阿德把扫帚拿过来。猫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个洗脸的动作,飞快地蹿出花坛。阿花医生跟几只猫一直作持久斗争。后来,只要他去花坛,阿德总下意识地把扫帚递给他。再后来,花坛那边的地阿德也不扫了。
  医院里空闲的时候,同事之间会站到屋檐下聊天。这也成了一种习惯,大家捧着茶杯,咕噜咕噜,一边东拉西扯,扯着扯着话里就会带黄。这也没什么,医生嘛,对身上的器官不陌生,那些荤话根本不需要过渡。但阿花医生突然讲究起来,他不准我们在兰花面前说荤话,说是兰花是君子的代表,一看我们说话没尺寸了,就过来赶我们。见我们仍然不正经地笑着,他奔进药房,把空药箱搬出来罩在兰花上,以防止我们的话继续污染兰花。当大丽花、月季花等抽芽的时候,他却鼓励李医生他们说段子,甚至是引诱,故意挑出一些跟生殖器有关的词语。他的理由是那些荤段子可以让花苞更结实。我们说他乱七八糟,哪来的这些偏方。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些都是上书的。我们自然不信,还拿他开玩笑。他不气也不恼,索性自己讲起荤话,大尺度地聊男女之事,只是,他说着说着涨红了脸,仿佛那些事是他自己的一样。
  也不知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土方,问我要刮宫刮下来的东西,说是滋养花树。我对面的童医生不肯给他,原因是有一次童医生在花坛边坐了一会儿,起来时发现她的屁股压在了大丽花的花枝上。阿花医生似乎很恼怒,不管不顾责备起童医生来,俩人还差点发生口角。现在他要滋养他的花树,无论如何要为难他一下。阿花医生只好一趟又一趟跑到我这儿,脸上还堆着笑,白大褂里藏着一只棕色的小瓶子。有人跟他开玩笑,你要那些东西表面上是去养花树,暗地里是滋养你自己吧。阿花医生的脖子暴着青筋,一边连声说瞎扯,一边咳咳。
  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阿花医生的兄弟造房,跟屋后的一位邻居起了冲突。阿花医生作为兄长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结果那位邻居跑到医院来骂阿花医生。那位邻居可能酒也多喝了些,再加上在医院里也不会有人跟他对骂,他像是受了鼓励一样。阿花医生起初还很冷静,坐在办公室里并没有出来。当那位邻居揭他父亲的短后,他坐不住了,几次想冲出去,几次都被我们死死地拦住。
  院长不得不向派出所报了警。那位邻居被警察带走后,阿花医生的眼圈一直红红的。一连几天,阿花医生情绪低落,脸黑黑的,以往的那种海棠红完全消失,走路勾着头,似乎肩上背了一袋重物。病人找他看病,他居然把视触叩听四个程序都省略了,浮皮潦草,心不在焉。
  有次來了位外伤病人,并不很严重,只是不小心被钝器割到了手。这样的小手术对阿花医生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可他那天缝好后被病人发现针脚歪斜了,到伤口的末端时皮肤已对不齐了。针脚不平整,对伤口的愈合是大忌,即使不感染,也会留下凹槽样的疤痕。阿花医生只好拆掉,重新缝合。病人自然有意见了,告到院长那里还不解气,又跑到镇政府分管教文卫的副乡长办公室。好在副乡长熟悉阿花医生,替他说了一些好话,病人的情绪才平息下来。阿花医生请了一阵子的假。
  阿花医生不在的日子里,猫跑进又跑出,甚至还蹿到办公室里来,蹲在窗台,用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瞅你,眼神里充满着无所谓。花坛里的花一天天萎下去,似乎害了什么病。阿德提来水壶洒了几遍,花树仍然不精神。
  跟往常一样,医院里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们站在屋檐下聊天。说着说着,我们说到阿花医生,不知他家的事处理好了没有。说着说着,我们说到了花坛里的花,没有阿花医生的打理,那些花害起了病来。
  一个月后阿花医生上班了,但不在我们医院里,他去了下面的一个分院。半年后,医院里再次飘荡起福尔马林、来索尔的气味。
  阿花医生,并不是绰号。他原名叫林建华。小镇人的“华”发音跟“花”一样。阿花医生后来自己开了个诊所,专治痔疮。诊所的旁边有一个大花圃,种了许多月季。阿花医生把病人割下来的痔疮埋到了花圃里,那些月季吸收了坏死组织的成分后,开出来的花像糜烂一样的红艳艳。这是别人的说法,无考。
  干亚群,作家,现居浙江余姚。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日子的灯花》《指上的村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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