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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牛俊波（1981.2-），男，陕西省商洛市人，法律本科，科员，研究方向：法律。
城中高二学生丹江站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呆呆看着双手叉腰，嘴角淌血，对他憨笑着的金凤。感慨万千，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对自己说：“我爱她，一生一世。”那天天很蓝。金凤的笑，很灿烂。
商州，因境内有商山而得名，又因州城南对龟山，城形如鹤，故有“龟山鹤城”之誉。建制于秦，州名称始于周。旧时，州城弹丸之地。青砖城墙内共五条街。西街，西背街，东街，东背街，中心街。后城墙没了，只余莲湖边一段。州城终于冲出枷锁，积滞千年的腹气，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憋出了北新街，团结路，工农路……千年州城，抚了抚肚子，舒坦地笑了。我们的主人公就挣扎在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理不清道不尽的，绝死鬼地方。
用老话讲，丹江家住西街，是真正的城里娃。因为老话里，把城墙以外的都统称乡里。儿时，我家要从西街搬到西关。奶奶愤恨的用拐棍，敲着爸爸脑袋骂道：“咋生你这二货，从城里往乡里搬。”爸爸一边抱着电视一边躲着拐棍：“哎呀……，从西关到这里五分钟不到。我以后一天回来十次看你。”说完，抱着电视跑出了西街。奶奶追骂到西门口，眼看追不上了，叹了口气，喊了声：“狗松跑慢些，小心电视。”噘着嘴，胡乱抡了几下拐棍，黯然回家。呵呵……，說着说着就跑题了。好了！我们主要说丹江。城里娃丹江，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胆子小，一直暗恋着小学同桌静泉，爱吃肉，喜欢弹弓，好滚铁环，没事了也耍自己牛牛子。有个邻居叫金凤。
说是邻居，其实共顶着一个瓦帽子。两家之间只隔了一面土坯墙。木板往墙上一担，就成了两家的天花板。真正的一块木板，两部生活。白天，金凤妈总会隔着土墙喊一声：“江娃，过来吃肉饺子。”傍晚，丹江与金凤各自在家，手持木棍。丹江这边往天花板上捅一下，惊得板上成群结队的老鼠，叽叽喳喳朝金凤家顶上转移。踏的木板“哐哐”只响，声势甚是浩荡。等一切归于平静，金凤会突然大喊一声：“过来啦……”同时，手中木棍一桶，鼠群又惊慌失措奔丹江家而来。就这么来来回回，老鼠们在两个娃的游戏中，迫于奔命。一会儿，只听金凤家“咔嚓”一声，接着又“啪”的一下，金凤哭了。丹江就坏笑着对他妈说：“妈，金凤又把房顶捅漏啦！”丹江妈就放下手里的活，到隔壁去哄说金凤。晚上，丹江往往不是被他爸的屁震醒，就是被隔壁吵醒。这时，丹江妈总没睡，会咳嗽一下。那边，金凤妈肯定会对谁小声说：“死呀！动作小些不行？”
金凤比丹江大五个月，两人同在城小三年级念书。丹江作业一不会，就找她。不是请教，而是让金凤代作。丹江娃嘴甜，姐长姐短地，不是要到豁豁山给金凤摘枣，就是扬言要去莲湖采莲子。金凤虎着脸，“吹了几年了，我连枣皮都没见过。快些混蛋！”可骂是骂，最后肯定会万般无奈地坐下替他写。丹江拿着弹弓边往外跑边说：“好姐哩，这次一定摘回来。”金凤都气笑了：“赶紧避避避！……”金凤后来承认，从那时开始，心里就喜齐丹江了。但对替丹江写作业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觉得害了他一辈子。
那时的西街，就好比京城的王府井。全商县的人都到这里买衣服。整日里，熙熙攘攘水泄不通，引领着商洛地区的时尚潮流。丹江他亲戚一家，也在西街卖衣服。但他很少去，原因是去了就得把他班的学习组长仙娥，叫婆。因为仙娥的爸爸，按当地辈分丹江得称呼为曾祖父。几天前，他因不按时交作业，被仙娥骂。他一气之下，还把他婆锤了一顿。这天，丹江滚着铁环在西街人流中乱窜时，眼前忽然一闪，就看见了静泉。静泉女子亲啊！她在丹江心中是至高无上地。
丹江痴痴看着静泉跟她妈，从一家家服装店中转出转进。大人们急着买衣服，见当路傻站一脏娃，就极不耐烦地把他踢过来，踢过去。哎！……娃的心思，只有娃懂得。丹江呆望了好一会儿，只见母女俩走进了他曾祖父的服装店。他陡然意识到什么，马上窜了过去。
丹江觉得静泉不光亲，眼光也高。就像她看上一条黑色紧身健美裤，要换作金凤或是其他什么人，肯定没这眼光。见女儿爱不释手，静泉妈问多少钱？仙娥爸爸说：“看着面熟熟地不是外人，15你给娃拿去。”静泉妈说最多10块，你看行我就拿。仙娥爸一个劲摇头，“你给地太少了，我本就没多要。”两人就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后来，仙娥爸看又进来几位看衣服的，也就懒得搭理静泉她们了，“最低14，不行你到别处看去。”头一甩，去招呼别人了。静泉死死捏着健美裤不放，她妈拽了下没拽开，瞪着她说：“松手！”静泉眼圈一红，丢开健美裤负气而去。静泉妈骂了句，这哈松娃尼！赶忙追了出去。丹江看到这一幕，心都碎了。他当时真想，冲上去扇他曾祖父。
到了第二天，丹江来到服装店前，看见仙娥一个人坐在里面写作业，就走了进去。并且腆着脸喊了声：“婆，叫我抄一下数学吧？”仙娥一看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个坏蛋来弄啥呀？赶紧避。”“我有道题不会，来抄一下你的。你是我婆哩，咱是亲戚吗？”“你前几天锤我时，咋没……。”“诶……，好像我曾祖叫你哩。”“没有吧，我咋没听见呢？”“你学习那么专心，当然没听着！”“那你帮我看着衣服，我去看我爸啥事。”说着，进了里屋。丹江早就盯准了那条健美裤，这时慌忙把裤子揉成团，塞进裤裆。然后，拿起仙娥的作业本装着看。不一会儿仙娥就跑出来，“江娃，你耳朵有毛病吧？我爸喝酒呢，根本没叫我。”“呵呵……，我可能听错啦。婆，你字写真好！”“谁叫你不好好学，不然写地跟我一样好。明天再不按时交作业，我以后就不当你婆啦！知道不知道？”丹江忙说一定交一定交，就跑了出来。钻进厕所拿出健美裤，丹江心跳得厉害。想想刚才仙娥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心说，二球女子还不想当我婆了！日他妈地才想当你孙子哩。
丹江把裤子放在书包里，放学后一直偷偷跟着静泉，走到劳改窑附近，见四周无人，喊了声静泉。静泉回头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丹江没吭声，直接把健美裤递到她面前。静泉双眼一亮，一把把裤子抓到手里：“你给我的吗？”丹江点了点头说：“我想跟你好哩。”“不行，我妈说过，不让我跟娃子娃好。”丹江听到这儿，脸色一变，一下抢过裤子转身就走。低着头走出了十来米，想想不对，折返回来把裤子重新塞到静泉手里。又要走，静泉突然红着脸说：“你可以拉一下我的手。”丹江问：“真的？”静泉说：“嗯！”同时把右手递了过去。丹江双手颤颤的，捧起静泉白皙无骨似葱的右手，问静泉：“能亲一口不？”静泉咬着嘴唇说：“只一口。”就把头偏到一边，仿佛马上要忍着剧痛，打针一般。不要脸的丹江，却把静泉的拇指，含进了嘴里。 “南山岭上南山坡，南山坡上唱山歌，唱的红花朵朵开，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长满坡……。”这首由商州金陵寺房天舍老先生作词的《唱的幸福落满坡》，一度红遍大江南北，是金凤最喜爱的歌曲。她曾对人说过，她每次听到这首歌时候，都有种被融化的感觉。人就问：“融化是什么感觉？”金凤笑了笑说：“很甜！”
金凤爱唱歌，也爱给丹江唱歌。有一回，她跟丹江去十字口溜电影。结果被检票的抓住，一人沟子上踢了一脚。两人无奈，只好爬上金凤山耍。金凤站在金凤山上，欣赏着丹江笨拙地表演猫娃跟头，开心地说：“江娃，姐给你唱首歌吧？”丹江土狗一样，从地上翻起来：“好啊！赶紧唱。”金凤就南坡东坡地唱起来。歌声悠扬柔美，小学生金凤特有的天真烂漫，更是把词中欢快富有情趣的寓意，表露无遗。唱完，丹江傻笑着赞道：“哎呀……，跟从磁带放出来的一样啊！”金凤小脸通红，问：“真的？”“我啥时哄过姐呀！”“那我给你唱一百年吧？”“行，你要不给我唱一百年，你就是猪。”金凤就呲着牙，笑了半天。她知道，她不会当猪的。两个碎怂留在金凤山上的这段对话，多年后，丹江才知道意义重大。在当时，他只是觉得金凤唱的真好。一百年，真长。
金凤死活见不得静泉。她想不通，静泉哪里比她长得亲啦？有几次她照着《大众电影》杂志，封面上的电影明星们打扮好自己，又跑去问丹江：“我今天比静泉亲不？”丹江端详一下，不是眼睛没静泉大，就是脖子比静泉黑，说的金凤满脸通红七窍生烟，气得回去质问她妈：“妈，你为啥不把我生亲些呀？”金凤妈一愣，问：“谁说我娃不亲啦？”金凤嘴一噘，“狗怂丹江说地。”听到这里，金凤妈气地把案板上切好的条子肉，剁成了饺子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金凤好几年，直到静泉突然举家迁往西安。
静泉她爸是劳改窑狱警。因工作需要在静泉六年级时，调往西安。静泉爸为调入西安，没少上下做工作。下文件那天与静泉妈喜极而泣，长出一口气道：“真是不容易啊！”静泉妈抱着老汉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囔囔着：“西安……西安……西安……”恰巧这时静泉推门进来，被这一幕吓得够呛，忙抱着她妈问，咋了？静泉妈着忙抹了一把脸，哑然失笑道：“我娃，以后是西安市娃了。”说完，透过窗户居高临下的最后俯视了一次，这片穷山丹水。
金凤得到消息，第一个反应是想唱歌。前所未有地，想。所以1993年的某天，在商州城里大家都能看到一个女子唱着歌，甩着两尾辫子，见人就笑，可爱极了。金凤自以为，静泉一走她理所应当的就是商州最美的女子了。同时竟产生了一种，高处不胜寒地危机感，狂喜过后有些淡淡惆怅。第二个反应是，快去安慰安慰可怜可恨的丹江。来到丹江家。二球好像还不知道这事，正握着小霸王游戏机打魂斗罗。第一关还没过，就死了十多个人。金凤没说话，只是笑。二球丹江百忙中看了她一眼，问：“咋啦？吃死老鼠啦？”金凤只是笑。丹江有些奇怪，放下游戏手柄：“啥好事呀？给兄弟说下”。金凤还是笑。丹江不耐烦了，骂道：“你啥病犯啦？”“呸，你才犯病啦，听说静泉家要搬去西安啦。哈哈……” “哦……原来是这事呀”，丹江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富城头，“我早就知道啦。你说人家去西安管你啥事？看把你高兴地”。金凤略感意外，见丹江起身出门，忙问：“你现在去送她吗？”丹江反问：“送谁？送静泉？我有病吧？早上从仙娥家偷了一条牛仔裤，现在给四班秀兰送去。”金凤愣了愣，“秀兰？”一抬头，见丹江早已不见人影。突然一股怒火冲上脑门，金凤几步追出门外大喊一声：“王丹江，你个狗日地贼娃子。”
老马无精打采地坐在店门口，回想着去年冬天门庭若市的热闹场面，不由叹了口气。这时，一片干渣渣的枯叶跃下房檐碰在招牌上，下坠方向猛然一变，一叶砍在老马鼻梁上，生疼生疼的。老马接住枯叶，正想揉成沫沫子，眼光突然一闪，渐渐泛出光彩。急换双手捧起枯叶，面容庄重，稳步走到糊满羊油的柜台前，把枯叶轻轻放入钱匣之中。而后，高举双手把谢顶用力搓地通红，运了口气，呼出整整一个夏天的浊气，鼓足了一腔微凉的秋意，对着后厨扯起嗓子吼了一声：“碎怂们……肥……羊切堆，羊……汤满锅呦，天……凉……啦……”
确实，1998年10月的商州，秋意已浓。北风爬上豁豁山，窝入豁豁里面打了一个旋儿后，直接扑入城中。城中的树叶就被北边的风，打落了一地，显得城中更加苍老、笨拙、厚重。丹江双手插兜，叼着烟，踩着树叶一进校门，就看见“商山书院”那块老碑上落了一层桐树叶子。回头对金凤说：“你看，你看，可得爷扫啦”。金凤鄙视的哼了一声，道：“你脑子里面是屎，整天想的就是屎。此情此景听你姐给你说，这叫道是天凉好个……”丹江忽然吐掉嘴里烟头，往水池子方向边跑边喊：“琳琳，把桶放下，我给你提。哎哎……你看你这娃，咋还不听哥的话啦”。金凤翻起白眼，狠狠甩了句“好个球呀”。转身，快步向教室走去。这年，这两人，在城中上高中二年级。
有时丹江在班内各个亲女子之间穿梭之余，偶尔会琢磨琢磨，金凤这个女子。似乎优点不多，人高马大地，弄啥都沾些二杆劲。但不知啥原因，又不忍冷落了，隔三差五总是要逗弄逗弄。丹江想了好久，没想明白。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是被学生娃们爱死的体育课。到了体育场，体育老师哨子一吹，“上……课”，一脚把那个破了皮的皮球，踢出去几十米远。男生们就嗷、嗷怪叫着，一窝蜂地扑上去踢。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能踢着球，就是胜利，就像那时的青春一样。女生们则结伴选个干净地方，摊开手绢坐下，有意无意的看着球场。那群傻小子们，就踢得更生猛了。丹江歪斜地站在原地，看着在尘土中抢皮球的男生，蔑视地笑笑，“简直就是一群二货”，转身向厕所走去。其实不怎么想尿，可又想不出来干啥呀，就先尿一泡再说吧。在厕所正运气往外挤尿时，只听隔壁女厕“嗵”的一声，接着一个女人“哎呦……哎呦……”的呻唤起来。丹江心想肯定是哪个女人摔倒了，不知道严重不？脑袋一热没多想，就往墙上爬去。刚一露头，就见一胖女子站在厕所中间，双手不停在揉搓，那已摔脏的大屁股。这情景确实有些滑稽，但就是再滑稽，这时也不能笑，一笑，事情就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丹江笑了，而且笑得很猥琐。胖女子听见动静，回头惊恐地看到墙头那张让人无地自容，窃笑猥琐的臭脸。丹江感觉不對，忙想把笑容憋回去装出雷锋的模样，可惜已憋不住，只好笑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嘿嘿……” 一个女人在如此不堪的时候，被陌生男人看到，我想她定会恼羞成怒，不惜灭口的。胖女子此时就想一把把丹江煮死到粪坑里。她咬牙切齿大骂：“狗日地流氓呀。抓流氓……抓流氓……”。外面的闲人们闻声涌进男厕所，个个义愤填膺。丹江见此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手道：“哎哎……误会……误会啦……哎呀……你们咋还打人哩……哎呀……别打脸呀……哎呀……”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丹江当时是怎样从厕所逃出来的，因为大家没好意思问过。反正是逃出来了，满脸是血，兔子一样窜回操场，后面紧追着见义勇为的人们。一个体育生箭步追上，一脚将丹江撂倒在地。另一个体育生先往丹江脸上唾了一口，再把他拉起摆好，准备试一下前几天刚练好的旋风腿。体育生人已旋起，只等必杀一腿。忽然被人凌空推翻，重重摔在地上。只听来人大喊一声：“打我兄弟，先得你婆死”。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一个银盘大脸杏目圆睁面容娇憨地魁梧女子，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是个女子，一时到让人们不好下手了。体育生忍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瞄着金凤下巴，使出十成功力和无边的恼羞，踢出一记标准的旋风腿。金凤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颗血次次的门牙，掉在丹江身上。丹江一动不动呆呆看着门牙，和上面的血。金凤倒地后吐出一口血唾沫，身体就势一滚，一把抱住体育生的大腿，连咬带挠地撕扯起来。众人见状甚是扫兴，分别将金凤与体育生拉开，每人往丹江身上唾了口浓痰，各自散去。丹江拾起门牙攥在手心，对金凤说：“姐，我是被冤枉地。你信不？”金凤站起身，看著丹江的惨模样，心疼地问道：“我才不管哩，你还疼不？”丹江站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呆呆看着双手叉腰，嘴角淌血，对他憨笑着的金凤。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对自己说：“我爱她。一生一世”。那天天很蓝。金凤的笑，很灿烂。
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丹江与金凤结婚。丹江脑子活，金凤能吃苦。两人发过豆芽，贩过苹果，支过烤肉摊子，卖过米饭炒面。经过8、9年的奋斗，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两口子的日子渐渐滋润起来。
“滋……润……呀！”丹江每天早上，从金凤肚皮上爬起来的时候，都会这么喊上一句。金凤就笑骂：“坏蛋样子先！你就像永远喂不饱的狗娃儿一样。”丹江现在每天忙于，打入各种圈子，结识形形色色的人。是人都是要吃饭的，饭哪里都可以吃，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们之间有关系，有关照，有发票，有许多看见的看不见的实惠，来来来，楼上请吧。金凤像所有的老板娘一样，主要是管钱，和有姿色的服务员。
吃晚饭的时候，丹江给金凤讲了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小渔村，男人们都出海打鱼了，好久没有回来。妇女们整天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早上，从海里飘回一具男尸。妇女们就聚集到一起，来辨认是谁。男尸全身腐烂，只有牛牛完好。张婶先看说：“不是我男人。”接着刘嫂看后说：“不是我男人，也不是村长。”王寡妇跑过来一看说：“哎呀……”“我在遥望，月亮之上……”电话响了，丹江一看是二龙。二龙老家在沙河子，15、6岁开始在商州城里偷鸡摸狗。一天夜里，把丹江店门撬开行窃，被丹江发现，招来十几名店员，当场把右腿打断。气出够了要往公安送。二龙就拖着断腿，抱着丹江皮鞋一个劲地磕头。到最后磕出血，再拉不起。丹江心一软，就留了下来打杂。后来发现二龙娃勤快，会来事，办事放心。丹江就把他带在身边，出出进进地。但每次看见他那条瘸腿，心里总不是滋味。这会儿二龙来电说是，晚上的牌局已经凑好啦，只等他来。丹江忙扒几口饭，对金凤说：“走呀，去迟不好看。”金凤去里屋把外套递过来，“晚上饿了，再在外面吃些啥。开车慢些，不急。”临出门，金凤忽然问了一句：“那个王寡妇最后说啥呀？”丹江嘿嘿一笑，“回来再给你说！”
今晚上丹江手气还是不错的。胡了几把，又故意放了几把，让人赢不了多少，也输不了多少，桌子上一团和气。丹江要的就是这效果。他不想赢谁的，只想赚谁的。丹江拿起旁边的茶杯。有人敲门。他喝了一口，有些淡。有人去开门。他让二龙重新泡一杯。外面那人已进来。二龙把新茶放在面前，他端起，觉得今天的铁观音，怎么比往日的香了，只是味道怪怪的。他放下杯子，发现房间确实是多了一种香，一种粘粘的，让人拔不出来的香。他一抬头，先看见了双乳的双乳，接着就看见了双乳。双乳也正看着他，眼中，是秋水。双乳的名字叫双乳，双是双乳山的双，乳是双乳山的乳。后来他和金凤闹离婚时，仙娥来劝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咋能看上这货呢？你先听听这货的名字，双……乳！日他妈地，咋不叫沟蛋子呢？”丹江喝了一口酒，“好婆哩！这事你不要管。当年我爸就是把我叫龟山，我也得叫啊！”仙娥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你也配叫山？你顶多算个头儿。”
双乳像谜一样出现在这天夜里。丹江觉得，她越过千山万水就是来寻自己的，不知道原因，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可又像是……像是……。哎呀！懒得想啦，管他呢！丹江今夜没回家。丹江今夜趴在双乳的双乳上说：“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想把你按倒在地。”金凤今夜没睡。她整整想了一夜，那个王寡妇，最后到底说什么呀？
丹江从此很少回家。只是金凤有时会冷不丁的，问旁边人一句：“那王寡妇最后到底说啥呀？”那人怔了怔，扭头就走。后来她问的次数多啦，人们习以为常，也就懒得理她了。这天金凤回家早。在店里坐着心慌，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怪怪的，还不如回家绣十字绣。刚拿出针线，听见车响，爬窗子一看是丹江。丢下针线，跑到厨房，把围裙穿好。见丹江低头进来，忙问：“回来啦。今天想吃啥？”丹江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深吸几口，把他与金凤之间喷的烟雾妖娆地，看不清对方的脸。“离婚吧！”丹江沉沉一句。“你说吃啥饭？”“离婚吧！”“不吃不行，你看你都瘦啦！”“离婚！”“你不想吃米饭，我给你下饺子。”“我说离婚！”“你不吃饺子，我还……”“你聋啦！我说离婚……离婚……离婚……”金凤再没开口。她静静等着面前的烟雾散去，好把对面这人的面目看仔细。马上要看清了，丹江又喷出一股浓烟。她发现他的面孔在烟雾中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起来。她吓了一跳。这是个什么脏东西啊？她的丹江呢？她终于明白，她的丹江丢了……，丢在王寡妇开口说话的那个黑漆漆的夜里。她愣愣走过去，开开门，双脚踏出，不知道是该把门关上，还是就这么开着。犹豫间，她忽然问了丹江一句：“那个王寡妇到底说啥了？”那人一怔，把烟朝地上一摔，“说……你妈那个皮……”哗啦一下。泪水呀！你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如此的绝望呢？2010年的这天傍晚，大家都能看到丹江媳妇，穿着围裙，大张着嘴巴任眼泪和鼻涕往嘴里流淌，一脚套着拖鞋一脚光着，失魂落魄向丹江河走去。 丹江河好啊！它不光能洗去悲愤与绝望，还能一江清水送北京。丹江这时就站在“一江清水送北京”的牌子下面，看双乳在跳广场舞。他看着双乳忽闪忽闪的双乳，想起双乳昨晚要求快点娶她的愿望。丹江觉得生活太他妈刺激，太他妈精彩了。“我在遥望，月亮之上……”一看是二龙，接听：“啥事，说？”“嘿嘿……”“笑怂哩，说事。”“嘿嘿丹江哥，我……”“哎……怂娃今天咋回事？说事。”“丹江哥，我日你妈。”“你……喝醉了吧？”“我一滴酒都没喝。我就是想日你妈。”“你？……”“狗日地丹江，你以为你把爷腿打断，再给爷些小恩惠，爷就忘啦？哈哈……”二龙说完挂了电话。丹江恍惚一阵，连忙去找双乳。人已不见踪影，打电话，关机。丹江脑子“嗡”的一下，好像明白了一点。突然，一把把手机摔在望江楼的墙角里，上车就往饭店扑去。行至通江路，老远就看见饭店方向冒起滚滚浓烟。吓得腿一蹬，车碰在路边的广告牌上。他从车里爬出来，摇摇晃晃赶到饭店，消防队已灭火，到处黑水，一滩一滩……整个饭店外焦里嫩。丹江一下瘫坐着黑水里，他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
忘了，坐了多长时间，反正爬起来天已黑透。他看了看烧糊的饭店，惨淡一笑，伸手摸烟，发现外套不见了。他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在一滩水里找到外套。他一下兴奋起来，快速从里蔸掏出烟，把外套又扔回水里。烟湿了大半，真是幸运，有根还干着。他放进嘴里，才发觉他妈没火！他很愤怒。上天对我怎么这样残忍呀！你他妈既然给我烟，为什么又把火藏起来？他一口把烟整个含进嘴里，咬碎了，想要吞下去……，眼前猛地一亮，他就飞了起来。丹江曾无数次幻想过飞翔。现在终于知道，原来飞翔美妙的仿佛梦一样。……一场红色的梦。
肇事司机是这样说的。“我刚一拐弯，才发现前面路上有很多水。你说，又没下雨我怎么知道前面有水呢？是不是？对不对？再说那人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听见嗵的一声，还以为撞了一只狗呢！……哎呦……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是我还以为撞了一个人呢……”
丹江第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昏睡过去。第二次睁开眼，发现双腿没了，一口气没上来，又昏睡过去。第三次睁开眼，发现四周无人。他忍痛翻下床，在地上摔得“哼”的一声，两只胳膊拖着屁股向窗户爬。因为没有双腿，比想象中要容易的多。窗户边放着把椅子，他很顺利倚着椅子爬上窗台。他回头望了一下房间，脸上浮现出顽童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闭上眼睛向窗外翻去。“嗵……哎呦……这他妈怎么是一楼呀？”
丹江被他爸像狗一样，捆在病床上。嘴里不停大喊“我不吃药，我要去死……”。因喊的时间长了，最后竟喊出了“我在遥望，月亮之上”的味道出来。这会儿喊累了，他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再喊。他拿起桌子上那口圆柱透明玻璃杯，半杯水就静静躺在里面，像深秋的莲湖。他轻轻一晃，水沿着杯体也荡出了自己的澎湃。丹江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西街玩耍时，看见一个老汉。老汉无腿，屁股下面垫了块滑板，双手各持一截木头支在地上，两臂用力往后一撑，滑板下四个小铁轮就“咯吱咯吱”向前滑出数米。那声音生硬、尖锐、脆弱，直刺耳膜。像是滑板上那把老骨头在折断碎裂。老汉停在街心，抱拳道：“今日老不死地路过宝地，为乡党献一技，只求一顿饱饭”。言毕，从包袱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地面猛扎三下，地上立时现出三条细长口子。老汉把匕首刃子用衣襟一抹，“乡党们，看好啦！”刀尖抵住小臂中缝使劲一捅，“噗嗤”一声刀尖透过小臂从另一端吐出，尖儿上的血迹瞬间滑落，白次次地想咬在小臂上的一颗獠牙。老汉不喊不叫，只是急促大口呼吸。另一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纸包，用嘴撕开，把里面白黄色的粉末，撒在伤口处。接着把破碗端起，刚想开口要钱，围观的人们被他这血淋淋太过残忍的一幕，吓得纷纷退走。老汉急忙哀求：“慢走慢走，撂些东西吧”。人群早已走远，只有丹江远远站定。老汉看了丹江一眼，摇了摇头，默默从小臂中拔出匕首，用破布把伤口一缠，拿起短木，一只胳膊撑地勉强向前滑行。咯吱咯吱……比来时缓慢。老汉偶尔回头观望，人们就急忙避开眼神，装作忙碌。1个小时后，老汉出了西街，咯吱声渐渐远去。人们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丹江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打了个冷颤。他一口将水喝完，把玻璃杯猛磕在桌沿上，“呲啷”一声玻璃杯长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丹江攥着破杯子在手腕上比划着，一想不行，割腕断气速度太慢。再被发现了他爸会把他绑成粽子，那样就真是求死不能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就是死，也得死的又快又好，或者又好又快。直接往心臟捅？也不行。一是没有医学常识，找不准位置。捅偏了丢人不说，主要是再往后计划就难以实施了。二是心脏有排骨护着。自己没有把握能刺穿排骨而直达心脏。最后权衡了许久，只有咽喉了。咽喉好！柔软，面积小，断气快。之所以最后才选它，原因是你“噗嗤”一下捅进去，血会溅的很远，食管与气管会翻出来冒气泡，人会因不能呼吸而把舌头伸得老长，有时会咬断。就因其死相太过惨烈恐怖，所以历来不被自杀者们看好。丹江现在拘于条件限制，只能出此下策了。他先找准目标部位，双手握着杯子暗自用力，争取一招必死。他对自己说，待会儿尽量不要把舌头咬掉，那样太他妈吓人了。“数到三，我就捅。我要不捅我就是狗日地。唉……就这样吧！一……二……三”。“南山岭上南山坡，南山坡上唱山歌……”。丹江正准备把自己捅死，恍惚间隐约听见有人再唱歌。他一愣，以为听错了，晃晃头细听，“南山坡上唱山歌，唱的红花朵朵开，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从走廊传来，声音温柔暖和，伴着脚步声。丹江脑子一片空白，双手紧握自杀工具，呆坐在病床上。“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长满坡……”脚步声停在门口，歌声在门外环绕。丹江死死盯着门。门。开了。歌声像决堤的丹江水，“轰”的一下涌入房间。丹江只觉一股强大气浪，全身不由自主往后一荡，金凤就站在门口。丹江呆滞地瞪着金凤，微张的嘴巴挂着口水。金凤爱怜地看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丹江突然大叫：“别过来，过来我他妈捅死你……”金凤慢慢走来。“还过来，你有脸没脸？我双乳待会过来把你的皮脸给你挠烂。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你快滚出去。滚……”。金凤慢慢走来。丹江越骂越激动，忽然一把把杯子向金凤砸过去，“啪”的一下落在额头，鲜血顿时顺着金凤脸颊染红了衣领。丹江一怔。金凤用袖子一抹，慢慢走到丹江身旁，伸手想把绳子解开。丹江却一把将她推开。她又过来解，丹江就双臂抡圆在她身上乱打一气，“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金凤任他厮打，双手缓缓摸向他仅剩的大腿根：“还疼不？”丹江听到这里，全身一震，仰脸木木看着金凤脸。金凤额头上的血，经眼角，过鼻翼，从上唇滴了下来。“啪”一滴落在丹江脸颊，他脸往后微微一缩，用手一抹，摊开一看，一朵殷红色的花儿，绽放在手心。他颤颤伸手抹去金凤眼角鲜血，又摊开一看，手已被鲜血糊满。“啊……”丹江怪叫一声，把手心的鲜血抹在自己脸上，眼泪喷溅而出，一头碰在金凤胸口，双臂死死抱住金凤身子，撕心裂肺的咆哮起来：“金……凤……金……凤……金凤……金……凤……”
2012年的一天早上。西门口人山人海的，却出奇的静。西街的男女老少们都望着西街牌楼，怔怔出神。金凤推着轮椅上的丹江，站在远处。金凤问：“舍得不？”丹江回头笑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这就是生活吧！”话音刚落，只听大型挖掘机笨重的马达轰鸣起来。挖掘机缓缓开到牌楼前，“嘟……”一身长笛过后，牌楼应声而倒。人群慢慢散去。金凤问丹江想去哪里转转？丹江说，听说莲湖新修了咱去看看吧。金凤就推着丹江沿着工农路，向莲湖走去。“姐，给我唱首歌吧？”“不愿意。”“你在金凤山上说过，不给我唱一百年你就是猪。”“哈哈……还记着呢？”“那是，我姐唱歌那么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呵呵，你怂娃又开始耍嘴啦！把你姐当二球哩吧？我偏不唱。”“好姐哩，我哪敢骗你呀！你就唱一首吧。”“不唱，就是不唱。”“求你了，那唱一段好不好？”“不唱，不唱，不唱。”“那唱一句？”“坚决不唱。”“臭女子，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心我……哎呀……你咋掐人哩……哎呀……你再掐一下试试……哎呀……你有种再掐一下……哎呀……我已经警告你啦……哎呀……算你有种……哎呀……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掐……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老马手摇折扇，躺在店门口的躺椅上，淡定地等待着下一个商州的冬天……
城中高二学生丹江站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呆呆看着双手叉腰，嘴角淌血，对他憨笑着的金凤。感慨万千，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对自己说：“我爱她，一生一世。”那天天很蓝。金凤的笑，很灿烂。
商州，因境内有商山而得名，又因州城南对龟山，城形如鹤，故有“龟山鹤城”之誉。建制于秦，州名称始于周。旧时，州城弹丸之地。青砖城墙内共五条街。西街，西背街，东街，东背街，中心街。后城墙没了，只余莲湖边一段。州城终于冲出枷锁，积滞千年的腹气，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憋出了北新街，团结路，工农路……千年州城，抚了抚肚子，舒坦地笑了。我们的主人公就挣扎在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理不清道不尽的，绝死鬼地方。
用老话讲，丹江家住西街，是真正的城里娃。因为老话里，把城墙以外的都统称乡里。儿时，我家要从西街搬到西关。奶奶愤恨的用拐棍，敲着爸爸脑袋骂道：“咋生你这二货，从城里往乡里搬。”爸爸一边抱着电视一边躲着拐棍：“哎呀……，从西关到这里五分钟不到。我以后一天回来十次看你。”说完，抱着电视跑出了西街。奶奶追骂到西门口，眼看追不上了，叹了口气，喊了声：“狗松跑慢些，小心电视。”噘着嘴，胡乱抡了几下拐棍，黯然回家。呵呵……，說着说着就跑题了。好了！我们主要说丹江。城里娃丹江，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胆子小，一直暗恋着小学同桌静泉，爱吃肉，喜欢弹弓，好滚铁环，没事了也耍自己牛牛子。有个邻居叫金凤。
说是邻居，其实共顶着一个瓦帽子。两家之间只隔了一面土坯墙。木板往墙上一担，就成了两家的天花板。真正的一块木板，两部生活。白天，金凤妈总会隔着土墙喊一声：“江娃，过来吃肉饺子。”傍晚，丹江与金凤各自在家，手持木棍。丹江这边往天花板上捅一下，惊得板上成群结队的老鼠，叽叽喳喳朝金凤家顶上转移。踏的木板“哐哐”只响，声势甚是浩荡。等一切归于平静，金凤会突然大喊一声：“过来啦……”同时，手中木棍一桶，鼠群又惊慌失措奔丹江家而来。就这么来来回回，老鼠们在两个娃的游戏中，迫于奔命。一会儿，只听金凤家“咔嚓”一声，接着又“啪”的一下，金凤哭了。丹江就坏笑着对他妈说：“妈，金凤又把房顶捅漏啦！”丹江妈就放下手里的活，到隔壁去哄说金凤。晚上，丹江往往不是被他爸的屁震醒，就是被隔壁吵醒。这时，丹江妈总没睡，会咳嗽一下。那边，金凤妈肯定会对谁小声说：“死呀！动作小些不行？”
金凤比丹江大五个月，两人同在城小三年级念书。丹江作业一不会，就找她。不是请教，而是让金凤代作。丹江娃嘴甜，姐长姐短地，不是要到豁豁山给金凤摘枣，就是扬言要去莲湖采莲子。金凤虎着脸，“吹了几年了，我连枣皮都没见过。快些混蛋！”可骂是骂，最后肯定会万般无奈地坐下替他写。丹江拿着弹弓边往外跑边说：“好姐哩，这次一定摘回来。”金凤都气笑了：“赶紧避避避！……”金凤后来承认，从那时开始，心里就喜齐丹江了。但对替丹江写作业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觉得害了他一辈子。
那时的西街，就好比京城的王府井。全商县的人都到这里买衣服。整日里，熙熙攘攘水泄不通，引领着商洛地区的时尚潮流。丹江他亲戚一家，也在西街卖衣服。但他很少去，原因是去了就得把他班的学习组长仙娥，叫婆。因为仙娥的爸爸，按当地辈分丹江得称呼为曾祖父。几天前，他因不按时交作业，被仙娥骂。他一气之下，还把他婆锤了一顿。这天，丹江滚着铁环在西街人流中乱窜时，眼前忽然一闪，就看见了静泉。静泉女子亲啊！她在丹江心中是至高无上地。
丹江痴痴看着静泉跟她妈，从一家家服装店中转出转进。大人们急着买衣服，见当路傻站一脏娃，就极不耐烦地把他踢过来，踢过去。哎！……娃的心思，只有娃懂得。丹江呆望了好一会儿，只见母女俩走进了他曾祖父的服装店。他陡然意识到什么，马上窜了过去。
丹江觉得静泉不光亲，眼光也高。就像她看上一条黑色紧身健美裤，要换作金凤或是其他什么人，肯定没这眼光。见女儿爱不释手，静泉妈问多少钱？仙娥爸爸说：“看着面熟熟地不是外人，15你给娃拿去。”静泉妈说最多10块，你看行我就拿。仙娥爸一个劲摇头，“你给地太少了，我本就没多要。”两人就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后来，仙娥爸看又进来几位看衣服的，也就懒得搭理静泉她们了，“最低14，不行你到别处看去。”头一甩，去招呼别人了。静泉死死捏着健美裤不放，她妈拽了下没拽开，瞪着她说：“松手！”静泉眼圈一红，丢开健美裤负气而去。静泉妈骂了句，这哈松娃尼！赶忙追了出去。丹江看到这一幕，心都碎了。他当时真想，冲上去扇他曾祖父。
到了第二天，丹江来到服装店前，看见仙娥一个人坐在里面写作业，就走了进去。并且腆着脸喊了声：“婆，叫我抄一下数学吧？”仙娥一看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个坏蛋来弄啥呀？赶紧避。”“我有道题不会，来抄一下你的。你是我婆哩，咱是亲戚吗？”“你前几天锤我时，咋没……。”“诶……，好像我曾祖叫你哩。”“没有吧，我咋没听见呢？”“你学习那么专心，当然没听着！”“那你帮我看着衣服，我去看我爸啥事。”说着，进了里屋。丹江早就盯准了那条健美裤，这时慌忙把裤子揉成团，塞进裤裆。然后，拿起仙娥的作业本装着看。不一会儿仙娥就跑出来，“江娃，你耳朵有毛病吧？我爸喝酒呢，根本没叫我。”“呵呵……，我可能听错啦。婆，你字写真好！”“谁叫你不好好学，不然写地跟我一样好。明天再不按时交作业，我以后就不当你婆啦！知道不知道？”丹江忙说一定交一定交，就跑了出来。钻进厕所拿出健美裤，丹江心跳得厉害。想想刚才仙娥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心说，二球女子还不想当我婆了！日他妈地才想当你孙子哩。
丹江把裤子放在书包里，放学后一直偷偷跟着静泉，走到劳改窑附近，见四周无人，喊了声静泉。静泉回头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丹江没吭声，直接把健美裤递到她面前。静泉双眼一亮，一把把裤子抓到手里：“你给我的吗？”丹江点了点头说：“我想跟你好哩。”“不行，我妈说过，不让我跟娃子娃好。”丹江听到这儿，脸色一变，一下抢过裤子转身就走。低着头走出了十来米，想想不对，折返回来把裤子重新塞到静泉手里。又要走，静泉突然红着脸说：“你可以拉一下我的手。”丹江问：“真的？”静泉说：“嗯！”同时把右手递了过去。丹江双手颤颤的，捧起静泉白皙无骨似葱的右手，问静泉：“能亲一口不？”静泉咬着嘴唇说：“只一口。”就把头偏到一边，仿佛马上要忍着剧痛，打针一般。不要脸的丹江，却把静泉的拇指，含进了嘴里。 “南山岭上南山坡，南山坡上唱山歌，唱的红花朵朵开，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长满坡……。”这首由商州金陵寺房天舍老先生作词的《唱的幸福落满坡》，一度红遍大江南北，是金凤最喜爱的歌曲。她曾对人说过，她每次听到这首歌时候，都有种被融化的感觉。人就问：“融化是什么感觉？”金凤笑了笑说：“很甜！”
金凤爱唱歌，也爱给丹江唱歌。有一回，她跟丹江去十字口溜电影。结果被检票的抓住，一人沟子上踢了一脚。两人无奈，只好爬上金凤山耍。金凤站在金凤山上，欣赏着丹江笨拙地表演猫娃跟头，开心地说：“江娃，姐给你唱首歌吧？”丹江土狗一样，从地上翻起来：“好啊！赶紧唱。”金凤就南坡东坡地唱起来。歌声悠扬柔美，小学生金凤特有的天真烂漫，更是把词中欢快富有情趣的寓意，表露无遗。唱完，丹江傻笑着赞道：“哎呀……，跟从磁带放出来的一样啊！”金凤小脸通红，问：“真的？”“我啥时哄过姐呀！”“那我给你唱一百年吧？”“行，你要不给我唱一百年，你就是猪。”金凤就呲着牙，笑了半天。她知道，她不会当猪的。两个碎怂留在金凤山上的这段对话，多年后，丹江才知道意义重大。在当时，他只是觉得金凤唱的真好。一百年，真长。
金凤死活见不得静泉。她想不通，静泉哪里比她长得亲啦？有几次她照着《大众电影》杂志，封面上的电影明星们打扮好自己，又跑去问丹江：“我今天比静泉亲不？”丹江端详一下，不是眼睛没静泉大，就是脖子比静泉黑，说的金凤满脸通红七窍生烟，气得回去质问她妈：“妈，你为啥不把我生亲些呀？”金凤妈一愣，问：“谁说我娃不亲啦？”金凤嘴一噘，“狗怂丹江说地。”听到这里，金凤妈气地把案板上切好的条子肉，剁成了饺子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金凤好几年，直到静泉突然举家迁往西安。
静泉她爸是劳改窑狱警。因工作需要在静泉六年级时，调往西安。静泉爸为调入西安，没少上下做工作。下文件那天与静泉妈喜极而泣，长出一口气道：“真是不容易啊！”静泉妈抱着老汉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囔囔着：“西安……西安……西安……”恰巧这时静泉推门进来，被这一幕吓得够呛，忙抱着她妈问，咋了？静泉妈着忙抹了一把脸，哑然失笑道：“我娃，以后是西安市娃了。”说完，透过窗户居高临下的最后俯视了一次，这片穷山丹水。
金凤得到消息，第一个反应是想唱歌。前所未有地，想。所以1993年的某天，在商州城里大家都能看到一个女子唱着歌，甩着两尾辫子，见人就笑，可爱极了。金凤自以为，静泉一走她理所应当的就是商州最美的女子了。同时竟产生了一种，高处不胜寒地危机感，狂喜过后有些淡淡惆怅。第二个反应是，快去安慰安慰可怜可恨的丹江。来到丹江家。二球好像还不知道这事，正握着小霸王游戏机打魂斗罗。第一关还没过，就死了十多个人。金凤没说话，只是笑。二球丹江百忙中看了她一眼，问：“咋啦？吃死老鼠啦？”金凤只是笑。丹江有些奇怪，放下游戏手柄：“啥好事呀？给兄弟说下”。金凤还是笑。丹江不耐烦了，骂道：“你啥病犯啦？”“呸，你才犯病啦，听说静泉家要搬去西安啦。哈哈……” “哦……原来是这事呀”，丹江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富城头，“我早就知道啦。你说人家去西安管你啥事？看把你高兴地”。金凤略感意外，见丹江起身出门，忙问：“你现在去送她吗？”丹江反问：“送谁？送静泉？我有病吧？早上从仙娥家偷了一条牛仔裤，现在给四班秀兰送去。”金凤愣了愣，“秀兰？”一抬头，见丹江早已不见人影。突然一股怒火冲上脑门，金凤几步追出门外大喊一声：“王丹江，你个狗日地贼娃子。”
老马无精打采地坐在店门口，回想着去年冬天门庭若市的热闹场面，不由叹了口气。这时，一片干渣渣的枯叶跃下房檐碰在招牌上，下坠方向猛然一变，一叶砍在老马鼻梁上，生疼生疼的。老马接住枯叶，正想揉成沫沫子，眼光突然一闪，渐渐泛出光彩。急换双手捧起枯叶，面容庄重，稳步走到糊满羊油的柜台前，把枯叶轻轻放入钱匣之中。而后，高举双手把谢顶用力搓地通红，运了口气，呼出整整一个夏天的浊气，鼓足了一腔微凉的秋意，对着后厨扯起嗓子吼了一声：“碎怂们……肥……羊切堆，羊……汤满锅呦，天……凉……啦……”
确实，1998年10月的商州，秋意已浓。北风爬上豁豁山，窝入豁豁里面打了一个旋儿后，直接扑入城中。城中的树叶就被北边的风，打落了一地，显得城中更加苍老、笨拙、厚重。丹江双手插兜，叼着烟，踩着树叶一进校门，就看见“商山书院”那块老碑上落了一层桐树叶子。回头对金凤说：“你看，你看，可得爷扫啦”。金凤鄙视的哼了一声，道：“你脑子里面是屎，整天想的就是屎。此情此景听你姐给你说，这叫道是天凉好个……”丹江忽然吐掉嘴里烟头，往水池子方向边跑边喊：“琳琳，把桶放下，我给你提。哎哎……你看你这娃，咋还不听哥的话啦”。金凤翻起白眼，狠狠甩了句“好个球呀”。转身，快步向教室走去。这年，这两人，在城中上高中二年级。
有时丹江在班内各个亲女子之间穿梭之余，偶尔会琢磨琢磨，金凤这个女子。似乎优点不多，人高马大地，弄啥都沾些二杆劲。但不知啥原因，又不忍冷落了，隔三差五总是要逗弄逗弄。丹江想了好久，没想明白。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是被学生娃们爱死的体育课。到了体育场，体育老师哨子一吹，“上……课”，一脚把那个破了皮的皮球，踢出去几十米远。男生们就嗷、嗷怪叫着，一窝蜂地扑上去踢。没有方向，没有目标，能踢着球，就是胜利，就像那时的青春一样。女生们则结伴选个干净地方，摊开手绢坐下，有意无意的看着球场。那群傻小子们，就踢得更生猛了。丹江歪斜地站在原地，看着在尘土中抢皮球的男生，蔑视地笑笑，“简直就是一群二货”，转身向厕所走去。其实不怎么想尿，可又想不出来干啥呀，就先尿一泡再说吧。在厕所正运气往外挤尿时，只听隔壁女厕“嗵”的一声，接着一个女人“哎呦……哎呦……”的呻唤起来。丹江心想肯定是哪个女人摔倒了，不知道严重不？脑袋一热没多想，就往墙上爬去。刚一露头，就见一胖女子站在厕所中间，双手不停在揉搓，那已摔脏的大屁股。这情景确实有些滑稽，但就是再滑稽，这时也不能笑，一笑，事情就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丹江笑了，而且笑得很猥琐。胖女子听见动静，回头惊恐地看到墙头那张让人无地自容，窃笑猥琐的臭脸。丹江感觉不對，忙想把笑容憋回去装出雷锋的模样，可惜已憋不住，只好笑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嘿嘿……” 一个女人在如此不堪的时候，被陌生男人看到，我想她定会恼羞成怒，不惜灭口的。胖女子此时就想一把把丹江煮死到粪坑里。她咬牙切齿大骂：“狗日地流氓呀。抓流氓……抓流氓……”。外面的闲人们闻声涌进男厕所，个个义愤填膺。丹江见此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摇手道：“哎哎……误会……误会啦……哎呀……你们咋还打人哩……哎呀……别打脸呀……哎呀……”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丹江当时是怎样从厕所逃出来的，因为大家没好意思问过。反正是逃出来了，满脸是血，兔子一样窜回操场，后面紧追着见义勇为的人们。一个体育生箭步追上，一脚将丹江撂倒在地。另一个体育生先往丹江脸上唾了一口，再把他拉起摆好，准备试一下前几天刚练好的旋风腿。体育生人已旋起，只等必杀一腿。忽然被人凌空推翻，重重摔在地上。只听来人大喊一声：“打我兄弟，先得你婆死”。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一个银盘大脸杏目圆睁面容娇憨地魁梧女子，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是个女子，一时到让人们不好下手了。体育生忍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瞄着金凤下巴，使出十成功力和无边的恼羞，踢出一记标准的旋风腿。金凤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颗血次次的门牙，掉在丹江身上。丹江一动不动呆呆看着门牙，和上面的血。金凤倒地后吐出一口血唾沫，身体就势一滚，一把抱住体育生的大腿，连咬带挠地撕扯起来。众人见状甚是扫兴，分别将金凤与体育生拉开，每人往丹江身上唾了口浓痰，各自散去。丹江拾起门牙攥在手心，对金凤说：“姐，我是被冤枉地。你信不？”金凤站起身，看著丹江的惨模样，心疼地问道：“我才不管哩，你还疼不？”丹江站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呆呆看着双手叉腰，嘴角淌血，对他憨笑着的金凤。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对自己说：“我爱她。一生一世”。那天天很蓝。金凤的笑，很灿烂。
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丹江与金凤结婚。丹江脑子活，金凤能吃苦。两人发过豆芽，贩过苹果，支过烤肉摊子，卖过米饭炒面。经过8、9年的奋斗，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两口子的日子渐渐滋润起来。
“滋……润……呀！”丹江每天早上，从金凤肚皮上爬起来的时候，都会这么喊上一句。金凤就笑骂：“坏蛋样子先！你就像永远喂不饱的狗娃儿一样。”丹江现在每天忙于，打入各种圈子，结识形形色色的人。是人都是要吃饭的，饭哪里都可以吃，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们之间有关系，有关照，有发票，有许多看见的看不见的实惠，来来来，楼上请吧。金凤像所有的老板娘一样，主要是管钱，和有姿色的服务员。
吃晚饭的时候，丹江给金凤讲了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小渔村，男人们都出海打鱼了，好久没有回来。妇女们整天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早上，从海里飘回一具男尸。妇女们就聚集到一起，来辨认是谁。男尸全身腐烂，只有牛牛完好。张婶先看说：“不是我男人。”接着刘嫂看后说：“不是我男人，也不是村长。”王寡妇跑过来一看说：“哎呀……”“我在遥望，月亮之上……”电话响了，丹江一看是二龙。二龙老家在沙河子，15、6岁开始在商州城里偷鸡摸狗。一天夜里，把丹江店门撬开行窃，被丹江发现，招来十几名店员，当场把右腿打断。气出够了要往公安送。二龙就拖着断腿，抱着丹江皮鞋一个劲地磕头。到最后磕出血，再拉不起。丹江心一软，就留了下来打杂。后来发现二龙娃勤快，会来事，办事放心。丹江就把他带在身边，出出进进地。但每次看见他那条瘸腿，心里总不是滋味。这会儿二龙来电说是，晚上的牌局已经凑好啦，只等他来。丹江忙扒几口饭，对金凤说：“走呀，去迟不好看。”金凤去里屋把外套递过来，“晚上饿了，再在外面吃些啥。开车慢些，不急。”临出门，金凤忽然问了一句：“那个王寡妇最后说啥呀？”丹江嘿嘿一笑，“回来再给你说！”
今晚上丹江手气还是不错的。胡了几把，又故意放了几把，让人赢不了多少，也输不了多少，桌子上一团和气。丹江要的就是这效果。他不想赢谁的，只想赚谁的。丹江拿起旁边的茶杯。有人敲门。他喝了一口，有些淡。有人去开门。他让二龙重新泡一杯。外面那人已进来。二龙把新茶放在面前，他端起，觉得今天的铁观音，怎么比往日的香了，只是味道怪怪的。他放下杯子，发现房间确实是多了一种香，一种粘粘的，让人拔不出来的香。他一抬头，先看见了双乳的双乳，接着就看见了双乳。双乳也正看着他，眼中，是秋水。双乳的名字叫双乳，双是双乳山的双，乳是双乳山的乳。后来他和金凤闹离婚时，仙娥来劝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咋能看上这货呢？你先听听这货的名字，双……乳！日他妈地，咋不叫沟蛋子呢？”丹江喝了一口酒，“好婆哩！这事你不要管。当年我爸就是把我叫龟山，我也得叫啊！”仙娥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你也配叫山？你顶多算个头儿。”
双乳像谜一样出现在这天夜里。丹江觉得，她越过千山万水就是来寻自己的，不知道原因，仿佛是上天的安排，可又像是……像是……。哎呀！懒得想啦，管他呢！丹江今夜没回家。丹江今夜趴在双乳的双乳上说：“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想把你按倒在地。”金凤今夜没睡。她整整想了一夜，那个王寡妇，最后到底说什么呀？
丹江从此很少回家。只是金凤有时会冷不丁的，问旁边人一句：“那王寡妇最后到底说啥呀？”那人怔了怔，扭头就走。后来她问的次数多啦，人们习以为常，也就懒得理她了。这天金凤回家早。在店里坐着心慌，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怪怪的，还不如回家绣十字绣。刚拿出针线，听见车响，爬窗子一看是丹江。丢下针线，跑到厨房，把围裙穿好。见丹江低头进来，忙问：“回来啦。今天想吃啥？”丹江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深吸几口，把他与金凤之间喷的烟雾妖娆地，看不清对方的脸。“离婚吧！”丹江沉沉一句。“你说吃啥饭？”“离婚吧！”“不吃不行，你看你都瘦啦！”“离婚！”“你不想吃米饭，我给你下饺子。”“我说离婚！”“你不吃饺子，我还……”“你聋啦！我说离婚……离婚……离婚……”金凤再没开口。她静静等着面前的烟雾散去，好把对面这人的面目看仔细。马上要看清了，丹江又喷出一股浓烟。她发现他的面孔在烟雾中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起来。她吓了一跳。这是个什么脏东西啊？她的丹江呢？她终于明白，她的丹江丢了……，丢在王寡妇开口说话的那个黑漆漆的夜里。她愣愣走过去，开开门，双脚踏出，不知道是该把门关上，还是就这么开着。犹豫间，她忽然问了丹江一句：“那个王寡妇到底说啥了？”那人一怔，把烟朝地上一摔，“说……你妈那个皮……”哗啦一下。泪水呀！你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如此的绝望呢？2010年的这天傍晚，大家都能看到丹江媳妇，穿着围裙，大张着嘴巴任眼泪和鼻涕往嘴里流淌，一脚套着拖鞋一脚光着，失魂落魄向丹江河走去。 丹江河好啊！它不光能洗去悲愤与绝望，还能一江清水送北京。丹江这时就站在“一江清水送北京”的牌子下面，看双乳在跳广场舞。他看着双乳忽闪忽闪的双乳，想起双乳昨晚要求快点娶她的愿望。丹江觉得生活太他妈刺激，太他妈精彩了。“我在遥望，月亮之上……”一看是二龙，接听：“啥事，说？”“嘿嘿……”“笑怂哩，说事。”“嘿嘿丹江哥，我……”“哎……怂娃今天咋回事？说事。”“丹江哥，我日你妈。”“你……喝醉了吧？”“我一滴酒都没喝。我就是想日你妈。”“你？……”“狗日地丹江，你以为你把爷腿打断，再给爷些小恩惠，爷就忘啦？哈哈……”二龙说完挂了电话。丹江恍惚一阵，连忙去找双乳。人已不见踪影，打电话，关机。丹江脑子“嗡”的一下，好像明白了一点。突然，一把把手机摔在望江楼的墙角里，上车就往饭店扑去。行至通江路，老远就看见饭店方向冒起滚滚浓烟。吓得腿一蹬，车碰在路边的广告牌上。他从车里爬出来，摇摇晃晃赶到饭店，消防队已灭火，到处黑水，一滩一滩……整个饭店外焦里嫩。丹江一下瘫坐着黑水里，他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
忘了，坐了多长时间，反正爬起来天已黑透。他看了看烧糊的饭店，惨淡一笑，伸手摸烟，发现外套不见了。他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在一滩水里找到外套。他一下兴奋起来，快速从里蔸掏出烟，把外套又扔回水里。烟湿了大半，真是幸运，有根还干着。他放进嘴里，才发觉他妈没火！他很愤怒。上天对我怎么这样残忍呀！你他妈既然给我烟，为什么又把火藏起来？他一口把烟整个含进嘴里，咬碎了，想要吞下去……，眼前猛地一亮，他就飞了起来。丹江曾无数次幻想过飞翔。现在终于知道，原来飞翔美妙的仿佛梦一样。……一场红色的梦。
肇事司机是这样说的。“我刚一拐弯，才发现前面路上有很多水。你说，又没下雨我怎么知道前面有水呢？是不是？对不对？再说那人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听见嗵的一声，还以为撞了一只狗呢！……哎呦……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是我还以为撞了一个人呢……”
丹江第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昏睡过去。第二次睁开眼，发现双腿没了，一口气没上来，又昏睡过去。第三次睁开眼，发现四周无人。他忍痛翻下床，在地上摔得“哼”的一声，两只胳膊拖着屁股向窗户爬。因为没有双腿，比想象中要容易的多。窗户边放着把椅子，他很顺利倚着椅子爬上窗台。他回头望了一下房间，脸上浮现出顽童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闭上眼睛向窗外翻去。“嗵……哎呦……这他妈怎么是一楼呀？”
丹江被他爸像狗一样，捆在病床上。嘴里不停大喊“我不吃药，我要去死……”。因喊的时间长了，最后竟喊出了“我在遥望，月亮之上”的味道出来。这会儿喊累了，他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再喊。他拿起桌子上那口圆柱透明玻璃杯，半杯水就静静躺在里面，像深秋的莲湖。他轻轻一晃，水沿着杯体也荡出了自己的澎湃。丹江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西街玩耍时，看见一个老汉。老汉无腿，屁股下面垫了块滑板，双手各持一截木头支在地上，两臂用力往后一撑，滑板下四个小铁轮就“咯吱咯吱”向前滑出数米。那声音生硬、尖锐、脆弱，直刺耳膜。像是滑板上那把老骨头在折断碎裂。老汉停在街心，抱拳道：“今日老不死地路过宝地，为乡党献一技，只求一顿饱饭”。言毕，从包袱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地面猛扎三下，地上立时现出三条细长口子。老汉把匕首刃子用衣襟一抹，“乡党们，看好啦！”刀尖抵住小臂中缝使劲一捅，“噗嗤”一声刀尖透过小臂从另一端吐出，尖儿上的血迹瞬间滑落，白次次地想咬在小臂上的一颗獠牙。老汉不喊不叫，只是急促大口呼吸。另一手迅速从怀里摸出一纸包，用嘴撕开，把里面白黄色的粉末，撒在伤口处。接着把破碗端起，刚想开口要钱，围观的人们被他这血淋淋太过残忍的一幕，吓得纷纷退走。老汉急忙哀求：“慢走慢走，撂些东西吧”。人群早已走远，只有丹江远远站定。老汉看了丹江一眼，摇了摇头，默默从小臂中拔出匕首，用破布把伤口一缠，拿起短木，一只胳膊撑地勉强向前滑行。咯吱咯吱……比来时缓慢。老汉偶尔回头观望，人们就急忙避开眼神，装作忙碌。1个小时后，老汉出了西街，咯吱声渐渐远去。人们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丹江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打了个冷颤。他一口将水喝完，把玻璃杯猛磕在桌沿上，“呲啷”一声玻璃杯长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丹江攥着破杯子在手腕上比划着，一想不行，割腕断气速度太慢。再被发现了他爸会把他绑成粽子，那样就真是求死不能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就是死，也得死的又快又好，或者又好又快。直接往心臟捅？也不行。一是没有医学常识，找不准位置。捅偏了丢人不说，主要是再往后计划就难以实施了。二是心脏有排骨护着。自己没有把握能刺穿排骨而直达心脏。最后权衡了许久，只有咽喉了。咽喉好！柔软，面积小，断气快。之所以最后才选它，原因是你“噗嗤”一下捅进去，血会溅的很远，食管与气管会翻出来冒气泡，人会因不能呼吸而把舌头伸得老长，有时会咬断。就因其死相太过惨烈恐怖，所以历来不被自杀者们看好。丹江现在拘于条件限制，只能出此下策了。他先找准目标部位，双手握着杯子暗自用力，争取一招必死。他对自己说，待会儿尽量不要把舌头咬掉，那样太他妈吓人了。“数到三，我就捅。我要不捅我就是狗日地。唉……就这样吧！一……二……三”。“南山岭上南山坡，南山坡上唱山歌……”。丹江正准备把自己捅死，恍惚间隐约听见有人再唱歌。他一愣，以为听错了，晃晃头细听，“南山坡上唱山歌，唱的红花朵朵开，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从走廊传来，声音温柔暖和，伴着脚步声。丹江脑子一片空白，双手紧握自杀工具，呆坐在病床上。“唱的果树长满坡，唱的果树长满坡，长满坡……”脚步声停在门口，歌声在门外环绕。丹江死死盯着门。门。开了。歌声像决堤的丹江水，“轰”的一下涌入房间。丹江只觉一股强大气浪，全身不由自主往后一荡，金凤就站在门口。丹江呆滞地瞪着金凤，微张的嘴巴挂着口水。金凤爱怜地看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丹江突然大叫：“别过来，过来我他妈捅死你……”金凤慢慢走来。“还过来，你有脸没脸？我双乳待会过来把你的皮脸给你挠烂。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你快滚出去。滚……”。金凤慢慢走来。丹江越骂越激动，忽然一把把杯子向金凤砸过去，“啪”的一下落在额头，鲜血顿时顺着金凤脸颊染红了衣领。丹江一怔。金凤用袖子一抹，慢慢走到丹江身旁，伸手想把绳子解开。丹江却一把将她推开。她又过来解，丹江就双臂抡圆在她身上乱打一气，“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金凤任他厮打，双手缓缓摸向他仅剩的大腿根：“还疼不？”丹江听到这里，全身一震，仰脸木木看着金凤脸。金凤额头上的血，经眼角，过鼻翼，从上唇滴了下来。“啪”一滴落在丹江脸颊，他脸往后微微一缩，用手一抹，摊开一看，一朵殷红色的花儿，绽放在手心。他颤颤伸手抹去金凤眼角鲜血，又摊开一看，手已被鲜血糊满。“啊……”丹江怪叫一声，把手心的鲜血抹在自己脸上，眼泪喷溅而出，一头碰在金凤胸口，双臂死死抱住金凤身子，撕心裂肺的咆哮起来：“金……凤……金……凤……金凤……金……凤……”
2012年的一天早上。西门口人山人海的，却出奇的静。西街的男女老少们都望着西街牌楼，怔怔出神。金凤推着轮椅上的丹江，站在远处。金凤问：“舍得不？”丹江回头笑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这就是生活吧！”话音刚落，只听大型挖掘机笨重的马达轰鸣起来。挖掘机缓缓开到牌楼前，“嘟……”一身长笛过后，牌楼应声而倒。人群慢慢散去。金凤问丹江想去哪里转转？丹江说，听说莲湖新修了咱去看看吧。金凤就推着丹江沿着工农路，向莲湖走去。“姐，给我唱首歌吧？”“不愿意。”“你在金凤山上说过，不给我唱一百年你就是猪。”“哈哈……还记着呢？”“那是，我姐唱歌那么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呵呵，你怂娃又开始耍嘴啦！把你姐当二球哩吧？我偏不唱。”“好姐哩，我哪敢骗你呀！你就唱一首吧。”“不唱，就是不唱。”“求你了，那唱一段好不好？”“不唱，不唱，不唱。”“那唱一句？”“坚决不唱。”“臭女子，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心我……哎呀……你咋掐人哩……哎呀……你再掐一下试试……哎呀……你有种再掐一下……哎呀……我已经警告你啦……哎呀……算你有种……哎呀……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掐……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老马手摇折扇，躺在店门口的躺椅上，淡定地等待着下一个商州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