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与火(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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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半夜里,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穴里冰冷的石块上号哭。他的血液流经全身,每分钟脉搏达一千跳。他不断地长大。
  他的母亲用发烫的手把吃的送进他的嘴里,生命的噩梦开始了。他几乎一生下来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光里充满了惊吓害怕的神色。吃的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呛着又号哭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周围是一重浓雾。雾慢慢散开了。洞穴显现了轮廓。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人疯疯癫癫的,神情狂乱,十分可怕。一张垂死的脸。由于风吹雨打,显得十分苍老,好像在火中烘干了的土坯。这人蹲在洞穴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只露出了眼白,竖起耳朵听着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间星球上呼号的狂风。
  西穆的母亲不时地哆嗦着,一边看着那男人,一边喂着西穆石果、谷草,还有从洞穴进口处掰下来的小冰柱。西穆吃着,消化着,又吃着,越长越大了。
  蹲在洞穴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尚有一丝生气。他的干瘪的手里握着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拉着,没有知觉。
  接着西穆的视野慢慢扩大了,他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外面地道里坐着老人。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一个个死去。
  他们的死令人惨不忍睹。他们像蜡像一样熔化,他们的脸收缩起来,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齿突出。一分钟以前,他们的脸还是很饱满的,皮肤相当光滑,灵敏而有生气。一分钟以后,他们的皮肉就开始干瘪枯萎起来。
  西穆在他母亲的怀里颠闹。她抱住了他。“别闹,别闹。”她轻声地拼命哄着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怕这也会惹得她丈夫跳起来。
  西穆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快步跑了过来。西穆的母亲尖声叫喊了一声。西穆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怀抱。他摔在石块上,打着滚,用他的湿润的新生的肺部号叫!
  他父亲的满布折皱的脸俯在他的头上,高高地举着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仿佛一再做过这样的噩梦。接着几秒钟快得像闪电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问题。匕首高高地举着,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脑袋瓜里涌现了这个洞穴里的整个生命问题,死亡、枯萎和发疯的问题。他怎么会懂得这个的?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生的婴儿能够思索、观察、了解、领会?不。这不对!这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过一分钟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亲猛地扑在他父亲的背上,把举着武器的手拉下来。西穆意识到了他们互相矛盾的念头所产生的感情波动。“让我把他宰了!”做父亲的气喘吁吁地哽咽着叫道,“他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不!”做母亲的求道。她尽管年老体弱,还是趴在他父亲的魁梧的身上,抢着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许还有前途!他也许可以比我们活得长,不会马上就老!”
  做父亲的倒身靠在一个石摇篮上。西穆看到那石摇篮里还有一个人影,躺在那里,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自己在吃着东西,一双细细的手在摸索着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亲的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手中掰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把头发抹到脑后。她的嘴巴哆嗦着。“你别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着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双目无神地看着石摇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过去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西穆看着他自己的母亲似乎不断地在变形,像烟雾一般。她的清瘦的脸增添了无数的皱纹。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边,把匕首紧紧地揣在她的干瘪的怀里。她像地道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很快地衰老起来,走向死亡。
  西穆不断地哭着。他不论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恐怖。他这时感到心灵的感应,于是根据本能向石摇篮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看他。他们两人的心灵像偶然接触到的手指一样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开始了解了。
  做父親的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绿色的眼睛。他精疲力竭地说:“快喂那孩子吧。天快亮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喂他吧。让他快快长大。”
  西穆安静下来。从恐怖中产生的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这个星球是距太阳最近的一个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热得像火烤,气候变化之大,使你无法生存。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烧烤,大家都住在山间的洞穴里。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空气才温和香甜一些,这时住在洞穴里的人们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外面一个多石不毛的山谷里。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时,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气清凉了一些。就在这气温能够生活的间隙,人们从洞穴里出来生活、奔跑、游戏。这时整个星球上的生物就苏醒过来,生命奔放。草木马上生长,飞鸟掠过长空。小走兽在岩石中间奔窜;什么东西都想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活个痛快。
  这个星球是无法待下去的。西穆生下来不到几个小时就懂得这一点了。他的心中涌现了遗传的记忆。他一辈子得住在洞穴里面,一天只有两小时能到外面去。在这里,在这个石洞地道里,他只能说话,没完没了地同别人说话,但无法睡觉,躺在那里做梦,胡思乱想,但永远无法睡觉。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这个念头就叫他吓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这太不可想象,但却是事实。甚至在他母亲的娘胎里,就有一种遗传的意识,用一种奇怪的疯狂的声音告诉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马上就要离开娘胎出来。
  生活快得像刀切一样。童年一闪眼就过去了。青春像个闪电,成年是个短梦,壮年是个幻觉,老年却是个奇快无比的现实,死亡是个迅速来临的必然。
  八天以后,他就要成为一个目光迟钝、干瘪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像他父亲现在那样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妻儿。   今天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必须从他父母的思想里寻求知识。
  因为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死了。
  这实在太没有公道了。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娘胎里不是梦见过长寿的生命,山谷里不是发烫的岩石,而是成荫的树木、宜人的气候?是的,他梦见过!既然他梦见过,那么这些景象一定确有其事。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生命呢?到哪里去找?他怎样才能够在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八天里完成这个艰巨的令人丧气的毕生使命呢?
  他的同类是怎么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的?
  好像接了一下电钮,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属做的种子形状一样的东西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给刮过宇宙空间,拖着长长的火焰,掉到了这个荒凉的星球。从震裂的壳中踉跄地下来了男男女女。
  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万天以前。紧急降落的避难者为了躲太阳,藏匿在山缝洞穴里。烈火、冰块、洪水把金属大种子的残骸烧掉冲掉了。避难者像放在砧子上锤打的生铁一样,给变了形。太阳辐射把他们熬干了。他们的脉搏加速,每分钟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后是一千跳。他们的皮肤加厚,血液变质。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穴里生养的。这个过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动物一样,紧急降落的人,男男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这样。
  西穆想,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不知有语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遗留的记忆,十二种意识,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过皮肉、岩石、金属。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产生了这种心灵感应,再加上遗传的记忆,这是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赋,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没出息的子孙吗?我有什么办法救我自己,不至于在八天后死掉呢?有没有生路?
  他睁大了眼睛,又有一个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悬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种子躺在那里。一只金属的飞船,没有生锈,也没有被山崩撞毀。飞船丢在那里,完好无损。在全部紧急着陆的飞船中,只有这一只仍是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么远。里面没有人帮他忙。但从此以后,那座远远山上的那只飞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标。这是他逃离此间的唯一希望。
  他的脑筋又一动。
  在这个悬崖里,有一小撮科学家在地下深处与众隔离地工作着。他长大以后,懂事以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梦想逃亡,长寿,葱翠的山谷,宜人的气候。他们也渴望地看着那遥远高山上的那只飞船,金属完好无损,不会生锈,也不会腐蚀。
  悬崖呻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亲抬起了他的衰老的没有生气的脸。
  “天亮了。”他说。
  二
  花岗岩悬崖到了早晨好像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样。这是山崩的时候。
  地道里响彻了赤脚的奔跑声。成人孩子都睁着迫切期待的眼睛挤着来看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远处一声巨石的滚动,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滚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来就在等待时机要掉下来,开始掉下来时是成块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得粉碎,由于摩擦,热得发烫。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个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悬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这使他们本来也已经太短促、太轻率、太危险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觉得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他给粗暴地抱着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码,来到光亮出现的地方。他的父亲的眼里有一种闪闪发光的发疯的神色,西穆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就要发生的事。在他父亲的背后,跟着他的母亲,怀中还抱着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点!”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觉到他父亲蹲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悬崖上面有一阵颤动,一阵哆嗦。
  “跳吧!”他父亲叫道,纵身向外一跳。
  一块山崩的巨石向他们压了下来!
  西穆的印象里是刹那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他的母亲失声喊叫。他感到身子猛地一荡,掉了下去。
  结果却是他的父亲一步把他带进了白昼。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亲和小黑刚才站着的洞口,堵满了碎石和两块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远远的后方。
  震天撼地的山崩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些细砂还在往下掉。西穆的父亲纵声大笑。“闯过来了!天呀!活着闯过来了!”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悬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亲和姊姊小黑在石块中间爬出来。她骂丈夫:“傻瓜!你差一点把西穆的命给送了!”
  “我现在仍旧可以送他的命。”做父亲的反驳道。
  西穆没有听他们吵架。他的注意力让山崩在隔壁一个地道口留下的石块吸引了过去。一大堆石块下面有血流了出来,浸透了地面。别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闯过来,但失败了。
  小黑迈开她细长灵活的脚,向前奔着,她赤着脚,步履很稳。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脉中间滤过来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蓝,令人宁静;不是晌午时分那样白热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虽有繁星点缀,却像浮肿的乌青块一样。


  这是个潮流汇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变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这里撞击,后退。现在这个地方是一片安静,空气清凉,生机蓬勃。
  笑声!西穆听到了远远的笑声。为什么笑?他的同类怎么还有时间寻欢作乐?也许他以后会发现个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现一片动人的色彩。在短暂的黎明中解了冻,各种植物从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迸了出来。你一边看着,它一边就开了花。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出现了淡绿色的卷须。几秒钟后,叶尖就垂着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把西穆交给了母亲,赶紧收获这昙花一现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果实,把它们塞进他腰部系着的一只皮袋里。母亲摘下露水晶莹的新叶,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这时特别灵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爱情、结婚、风俗、愤怒、怜悯、气愤、自私、各种复杂的感情、现实和反映。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葱绿的植物在他眼前像万花筒一样旋转,使他应接不暇,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缺少时间给你作解释,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领会。食物吃到肚里的饱胀感觉使他对自己的体质、精力、运动有了了解。像一只雏鸟刚从壳中孵化出来一样,他就马上成为一个完整的、什么都能领悟的单独存在。遗传和心灵感应充实了每一个人的头脑,而每一个人的头脑又充实了他的头脑。他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


  他们父母子女一起走着,到处闻着香味,看着小鸟在悬崖之间飞来飞去,好像投来扔去的石子一样,做父亲的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穆躺在摇篮里。他们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记忆什么还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说,全身哆嗦,闭起眼睛来想。“我不能相信。这么不公道。”她哽咽着说,抹了一下脸,咬着干枯的嘴唇。风吹吻着她的灰发,“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钟头之前是你!”
  “一个钟头等于半辈子。”
  “来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让咱们看个够,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太阳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升起,”老头儿说,“咱们该回去了。”
  “再待一分钟。”女的央求道。
  “太阳会赶上咱们的。”
  “让它赶上咱们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女的哭道。
  太阳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葱绿马上给烤煳了。炙人的热风在悬崖上吹过。远处阳光迫射着悬崖,裂开了石面,欲崩而未崩的大石塊这时就松动起来,像剥皮似的掉了下来。
  “小黑!”父亲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应着,在山谷里暖热的地面上蹦跳过来,披的一头黑发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过来,手里尽是绿色的果实。
  太阳在天际烧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热得发出呼呼的啸声。
  洞穴人吃了一惊,一边叫喊,一边抱起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果实和青草,回到他们的洞穴深处去。不一会儿,山谷就阒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遗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远处跑着,但体力不够,还没有跑过一半的山谷,炎热的阳光已从悬崖上直射下来。
  花朵烧成了灰烬,青草像被火烧伤的蛇一样缩回到岩石缝里。花籽在热风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缝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时分再生长开花,然后又结籽死去。
  西穆的父亲瞧着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还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无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来不及的,”父亲说,“别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三
  整整一天,太阳光始终炙烤着山谷。西穆无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脑海里的生动图像足以说明白昼烈火是怎么一回事。光线射进来像水银一样,炙烤着洞穴,但没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穴照亮了,里面又温暖又舒服。
  西穆尽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轻。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么努力,他们在他面前已经变得僵尸一样。他的父亲越来越老。西穆不禁恐惧地想,我很快也就要变成这样了。
  西穆不断地成长着。他感觉到体内的消化运动。他不断地给喂着吃的。不断地吞着、咽着。他开始找到了语言来形容他看到的各种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爱。这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下喘息,一种晨间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跳,搂抱他的胳膊,他的母亲俯视的脸。他看到了这些过程,于是他在俯视的脸的背后开始寻找,在她的脑海中找到了可以马上使用的一个字儿。他的嗓门开始要说话。生命在推着他,赶着他奔向湮灭。


  他感觉到指甲在长,细胞在调整,头发在繁密,筋骨在发展,脑部柔软的灰白质的皱纹在加深。他的脑子在生下来的时候像一块冰一样光滑,纯洁无瑕,但瞬息之间,好像给石块砸了一下似的,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无数思想和发现所造成的罅隙。
  四
  他们在自己的洞口等着。太阳落山了。石块凉了,可以在上面行走。现在差不多可以跳出去,奔向远处山上那只闪闪发光的金属飞船了。
  马上就要下雨。西穆想起了以前几天每天晚上他看着雨水流进小溪,流进河道的景象。第一个晚上河是向北流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条向东北流的河,第三天晚上向西流的河。山谷里不断出现激流冲刷而成的新的河床。地震山崩把旧的河床填平。每天都出现新的河床。他的脑袋里好几个小时反复思考的就是这个每天出现新河和河流方向问题。也许可能——反正,得等着瞧。
  他注意到了在这个新悬崖上的生活已经放慢了他的脉搏,放慢了一切。这是矿物质造成的结果,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太阳辐射的伤害。生命仍很短促,但已不如以前短促了。
  “跑吧,西穆!”莱特叫道。
  他们一起跑去。跑在热死和冷死之间,一起跑出悬崖,跑向远处向他们招手的飞船。
  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们赤脚的奔跑声在大块岩石上、山谷里、山边上不断发出回响。他们的肺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在他们的身后,悬崖迅速后退,现在已无法再反顾了。
  他们一边跑,一边没有吃东西。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在洞里就吃饱了肚子,饱得几乎肚子要胀裂了。现在要做的只是跑步就行了,双腿一前一后,双臂一抬一举,绷紧了肌肉,呼吸进空气,那空气本来还是火辣辣的,如今已开始清凉了。
  “他们在看我们吗?”
  莱特的气吁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盖过了他的心跳。   谁?但是他知道指的是谁。当然是悬崖上的人。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赛跑了?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全族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冒险穿过清凉的平原奔向溪谷?后面有没有相爱的人停止了笑声,来看远处成了两个黑点的一男一女奔向他们命运所系的地方?有没有在吃新鲜水果的孩子停止了玩耍,来看这两个人同时间赛跑?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视力消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长眉的眼皮,用微弱的声音挥舞着瘦小的手鼓励他们往前?有没有人嘲笑他们?有没有人叫他们是傻瓜,白痴?他们这一阵叫喊是不是鼓励他们向前跑,希望他们能跑到飞船那里?
  西穆很快地看了天空一眼,夜幕将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乌云开始密集,在他们前面二百尺的地方下了一阵小雨,飘过了溪谷。远处山顶上有闪电,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臭氧味。
  “跑到半道了,”西穆气吁吁地说,他看见莱特的脸有一半转过去,留恋地想看一下她丢在后面的过去生活,“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如果要回去,还来得及跑回去。再晚一分钟……”
  山间闷雷隆隆。开始出现了山崩,先是小小的,后来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得怕人。阵雨掉在莱特的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她的头发马上给淋湿了,晶莹发光。
  “现在太晚了,”她赤脚奔跑着,大声喊叫,“我们一定得勇往直前!”
  现在太晚了,西穆从距离来判断,知道现在已不能再跑回去了。


  他的胆开始痛起来。他放慢了脚步。马上起了风。寒风刺骨。但是那风是从后面悬崖那里吹过来的,顺着他们的方向,帮助他们前进。他心里想,是不是吉兆?不是。
  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慢慢地发现他算错了距离。他们时间不多了,但是距离飞船仍远。他没说什么,但是腿部肌肉的迟钝引起了他无可奈何的愤恨,眼睛里流出了热泪。
  他知道莱特心中的想法同他一样。但是她像一只白色的小鸟一样在他身边飞掠,脚跟从不着地似的。他听见她喉咙里的呼吸声,就像一把擦得崭亮的利刃插进刀鞘又拔出来一样。
  天空有一半已经黑了下来。星星开始在乌云后面张望。他们面前山边的一条小径上一阵闪电,大雨和雷电劈头盖腦地浇在他们头上。
  在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块上他们跌跌撞撞。莱特摔了一跤,一边咒骂,一边又爬起来。她的身上弄脏了,但雨水又把她冲洗干净。
  大雨猛扑西穆。雨水流进他的眼睛,流在脊梁上像河水一样灌注下去,他真想大声呼喊。
  莱特倒了下去,爬不起来,她绷住气,胸口起伏。
  他扶了她起来,搀住她。“快跑,莱特,快跑!”
  (节选,有删改)
  赏析
  雷·布拉德伯里是《今声》栏目的一位老朋友,这是我们第三次节选他的奇幻小说,而每一次我都忍不住为他的惊人想象力和高超的文字功力喝彩。
  故事一开头作者便带着我们追随作为新生儿的男主角西穆,好奇地观察这个古怪的世界。最初的一瞬间可能读者会以为每分钟心跳一千次是夸张浪漫的修辞手法,但很快,我们便意识到这颗星球的独特之处——人与时间赛跑。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儿童飞快成长,壮年飞快老去,老人飞快死去。布拉德伯里大量使用短句,一个小短句是一个动作,一句连着一句,不给读者喘息的机会,也由此营造出急迫的氛围。为了进一步凸显粗粝的环境和紧切的节奏,布拉德伯里在文中采用的比喻也带着生硬、不经修饰的质感:青草像被火烧伤的蛇一样退缩,呼吸声像反复出鞘的利刃……
  天亮了,一切都是多么美好,青葱的绿地上有摇曳的花朵和浆果,孩子们奔跑学习用尽全力感受这个世界,作者虽然描写了美丽的原野,但丝毫不流连于此。他不执着于描绘世界的美好,因为世界的残酷遮蔽了短暂的喜乐,同时作为仅仅拥有八天生命的物种,这时的人们无法静心欣赏世界的美。如果你自出生便知道自己只有八天光阴,那么你会渴求些什么?一个物种又会渴求些什么?布拉德伯里安排男主角从迷惑转变成坚定,他的心路历程浓缩了读者的困惑。
  在布拉德伯里笔下,这个奇妙的物种衍生自人类,自有人类的许多特点——对生的渴望,对未知的好奇,对死亡的恐惧,他们跨越滚石前往峡谷,他们生育儿女,期望孩子们能活得更长久。他们勇敢得近乎轻率,他们没有向恶劣的自然环境低头。
  他们进化出传承记忆,进化出强健的体魄,他们还要继续奔跑,争取一口喘息的机会,争取回到他们原本的环境中,还有更遥远宏大的旅程在等着我们的主人公,而启程的按钮就在他们指尖。
  文/Vic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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