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外残冬，屋内暖春。
　　开武馆的王老板盘腿坐在热炕上，把酒瓶从热水盆中拿出来，给自己倒上一杯，也给对面的阿角倒了一杯。
　　阿角急忙接过酒杯，王老板抿了口酒，对阿角说道：“今年多大了？”
　　阿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差半个月就十八了。”
　　虽然阿角回答的时候微微低了头，但是王老板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阿角飞扬的眉毛。王老板微微一笑，心中想到，到底还是个孩子，脸上藏不住事。虽然他看得出阿角有多骄傲，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阿角确实有骄傲的资本，方圆百里，不说这个年岁的年轻人，就是他武馆里的老武师也没几个打得过阿角的。
　　所有见过阿角的人都说他是个天才，而阿角也确实争气，虽然有天赋却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阿角看到王老板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问道：“不知道老板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王老板没有说话，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示意阿角先吃饭。阿角也没有客气，抄起筷子就吃了起来。王老板看着他，慢慢地喝着酒，突然眼睛一咪，问道：“阿角啊，你觉得咱们武馆的海师傅怎么样啊？”
　　阿角筷子都没放下，嘴里还有东西，随口说道：“他啊，资历老呗……”话没说完，他急忙放下筷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摸了摸后脑勺，笑嘻嘻地说道，“听说老海师父在咱们武馆教了十多年拳，肯定是我们敬重的老师傅了。”
　　王老板笑了，说道：“是啊，不知觉海师傅在这儿呆这么老了，老得我都不知道他打不打得动拳了。”
　　阿角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听说海师傅和王老板都是老馆长的弟子，做了至少三十年的师兄弟了。他还听说最近十年海师傅的身体越来越差，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练武人，每天早上比武都打不了两圈，就喘得不行。但是就是这样的人，竟然能在这个武馆坐稳首席武师的位置，曾经有人不服，可是第二天这个人就被辞退了。
　　阿角只是喝酒干笑，没有说什么。虽然他年轻，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还是很清楚的，所以他虽然年少有为，甚至有几分轻狂，但是在武馆中，却不遭人妒忌，反而和大家处得很开。
　　“帮我打场拳吧，赢了的话，这首席武师的位置就是你的。”王老板有给阿角满上了，说道。
　　阿角拿酒杯的手不禁一抖，酒杯中的酒溅了出来几滴，洒在桌上，映出了自己的脸。他抬头看着王老板的眼睛，问道：“打谁？”
　　“海师傅！”

（二）

　　屋子中央的大火盆无声地燃烧着，温暖着整个屋子，将严寒拒之门外。
　　兰老板把手伸到火盆边上烤火，他的脸被火盆映得通红。
　　海师傅给兰老板倒了杯热茶，笑着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兰老板提起手上的一壶酒，笑著说道：“西北风。”
　　海师傅喝了口茶说道：“喝茶欢迎，喝酒你可找错人了。”
　　兰老板把杯子里的茶水倒掉，倒满了酒放在海师傅面前，又重新翻过来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了酒，说道：“养生需要喝茶，习武之人却不能不喝酒。”
　　海师傅把茶壶推到一边，兰老板抿了口酒说道：“我听说你要和阿角比武？”
　　屋外的风吹得房门吱嘎吱嘎响，海师傅喝了口酒，兰老板只喝烈酒，那也是海师傅曾经的喜好，不过如今半杯下肚，海师傅竟然已经被呛得连连咳嗽。
　　“是啊，你现在还对比武有兴趣？”海师傅随意地擦掉被呛出的眼泪，止住了咳，说道。
　　“我对比武有个屁兴趣！”兰老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上，把窗户打开，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兰老板眼睛止不住地淌眼泪。
　　透过海师傅家的房子，能够看到兰老板家的商铺，兰老板清楚地记得，那一条街当初都是武馆，如今只剩下王老板一家了。
　　“快把窗户关上！”海师傅看着快被吹灭的火盆，急忙说道。
　　兰老板关上了窗户，坐回了原来的位子，揉着右手手臂，说道：“天一变，我这右胳膊就跟折了一样，疼得受不了，还打个屁的拳，要不是你跟别人比武，我才没这闲工夫管呢。”
　　海师傅呵呵一笑，说道：“你那胳膊本来不就折了吗？再说，你那胳膊要是没折，你也挣不来那半条街的家当，当初真看不出来，你那一根筋的脑袋还是个做生意的料。”
　　“半条街吗？”兰老板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说道，“打完这场，也该金盆洗手了吧？”
　　海师傅点了点头，说道：“打不动了，该走了。”
　　兰老板站了起来，绕着火盆快步走了几圈，说了句：“阿望已经是闻名天下的武师了，上哪说理去！”
　　海师傅一听阿望这个名字，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光芒，只是很快消散。
　　兰老板问道：“后悔吗？”

（三）

　　“后悔吗？”
　　海师傅早早地站在了拳场上，听着周围观赛者传出的阵阵嘈杂声，不禁问出了昨日兰老板问自己的那句话。
　　海师傅轻轻地摇了摇头，有点笑话自己怎么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后悔？曾经肯定是有过，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当初要把拳头停在那个人的面前，否则的话，自己现在也应该和那个人一般的耀眼了吧，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个未老先衰，没过四十岁就要隐退的落魄武师的模样吧。
　　可自己现在要真的后悔的话，那么就已经没有站在这里的理由了啊！
　　这时，整个武馆更加嘈杂了，海师傅抬起头发现，原来是阿角到了。
　　看着从东门走进来的阿角，就像从他身后照射过来的阳光一般，年轻，充满活力、希望。海师傅站在武馆的西边，就像那摇摇欲坠的夕阳，虽然还能发光发热，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坠入地下。
　　只是，每一轮夕阳都曾是朝阳，他们站在那里自然有站在那里的价值和意义。
　　阿角看到了站在西边的海师傅，很惊讶，因为他已经早到了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赶忙站定，朝着海师傅抱拳行礼，很郑重。 　　海师傅笑着点了点头，也回了一礼。
　　他再一次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虽有狂气，却无傲气，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自己的性子。或许被这样的年轻人打败，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吧。
　　阿角脱下自己的外衫，有条不紊地做起了热身运动，他告诉自己要慢，要稳，要做得和一个理所应当的胜利者那样优雅而从容，至少让在座的所有人看不出他心底那一丝激动，还有那一丝慌张。
　　他觉得现在挥拳击破空气的声音很刺耳，没有在家练习时击打木人桩的声音好听，但那声音他已经听了两天两夜，听得有些厌烦了——从前天掌柜的要他打败海师傅开始！
　　等阿角做完了热身运动，拳场上的师傅示意他要开始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应该紧张的，但是他却还是紧张了。他看向那个已经站在拳场中央等着他的中年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师父，想不到我这么快就要和这个人交手了，你说，我会赢吗？”

（四）

　　“开始！”
　　随着裁判师傅的一声令下，整个武场的空气瞬间凝滞，不再有人声鼎沸，现在的武馆里真的是针落可闻，因为来的人都是武者，他们懂规矩：像这样实力差距不大的打斗，两个人最开始是不会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只是轻微的试探，两个人的战斗会一点一点地激烈起来。就像小说中一样，两个人会先只用一重力慢慢加到十重，这并不是什么恶俗的桥段，反而是武者做追求的动静之间的平衡的表现。
　　当他们踏进赛场之前，他们一定是调整到了最佳状态，这个是静态的最佳状态，这个时候你突然完全活动起来，静止的完美状态就会被自己打破，可谓是不攻自破。
　　所以观赛的人最开始是不能出声的，他们的声音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正在比试的人。但今天的安静却只保持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因为在裁判下令的一瞬间，阿角就扑了出去，双腿发力，双拳凝聚全身力势，仿佛要一击成功——那是一招苍龙出海！
　　整个拳馆在阿角出手的一刹那又恢复了喧闹的嘈杂声。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啊！”
　　“太急了，这出手太急了，他这么打这不是把自己状态全都打乱了吗？”
　　……
　　坐在中后排的人们纷纷急着指出阿角的错误，仿佛怕别人抢了自己的话头，但坐在前面的兰老板一群人脸色却格外凝重，而一旁武馆的王老板已经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旁人看不出这到底是欣赏阿角的笑，还是计划将要达成的笑容。
　　“这阿角，是真的想要赢啊！”坐在兰老板身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开了口。
　　他这句话在很多人听起来跟废话没什么区别，站在这里比赛的有几个不想赢的？但他身边的几个人却已经听懂了，跟着点了点头。他们都明白，今天的阿角并不想用拳法赢过海师傅，他也知道如果光较量拳法自己不一定是海师傅的对手，但是他胜在年轻，海師傅亏在身体不好，只要硬碰硬消耗掉海师傅那为数不多的体力，自己就稳操胜券了！他这一招非但不蠢，反而精明极了
　　兰老板看着王老板的方向，长叹一声说道：“你就真的这么想把他赶出你的武馆吗？”
　　“怎么能不急？”那精瘦的汉子接话说道，“下下个月十五，北方武馆大比武就要开始了，这可是北方八省十年一次的盛会了，更是他这武馆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要是能在大比上拿个好名次，武馆就中兴有望喽，要是再像上次似的，怕不是他这最后的武馆也坚持不了不长时间了。”
　　“可是海师傅打不了拳啦。”另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微胖的体型，无奈地摇着头说道，“我想王老板也不想这样，但这大比也是压断了他最后的心慈。没办法，别忘了二十年前这儿什么样，当时开了多少家武馆！虽然说阿望那个天杀的确实对咱们有很大的影响，但真正要命的不还是十年前那场大比，咱们输得太惨了，这十年了几乎都没有好苗子往这儿送了，断了根，还怎么活啊！”
　　兰老板听完沉默不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阿望，阿望……”
　　他现在还能清除地记得那个人的模样，记得他最爱用的起手式也是这一招苍龙出海！

（五）

　　苍龙出海！
　　海师傅看着阿角起手就用出这一招，心中不禁感叹道：到底是他的徒弟啊！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和阿望的那次对决，那场面和今天何其相似啊！
　　自己当时是怎么还招的？
　　“当年的海师傅可是一步没退，迎着阿望这一对拳头硬生生提了半步，双掌对双拳，那是一招‘气冲牛斗’！”
　　“对！阿望可是第一招就吃了个暗亏，本来搏命的一招没成功，自然就失了有利位置，海师傅可是得势不饶人，双掌顺势往下以砍，那是一招力劈华山！”
　　“阿望……虽然可恶，却也真是有真本事，局势危机却临危不乱，右脚一点，往后一跃一个‘游龙归涧’堪堪避过，然后不退反进，一招‘饿虎扑食’手上捏着‘擒拿手’直奔海师傅右肩去了！”
　　“海师傅也不甘示弱，以掌化爪，也锁住了阿望的琵琶骨！”
　　气冲牛斗吗？海师傅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暗道：今天怕是用不成喽！说着就往后连跳两步，避开了阿角这势大力沉的拳劲，等阿角拳势半消，侧身贴近阿角，右手化掌握住阿角的手腕，一招“拖泥带水”再接了一招“狐假虎威”，借着阿角自己往前冲的力道，把阿角往前甩去，脚下也没闲着，右脚一跨，卡在阿角的双腿中间一别，撒开右手，阿角竟然就这样被绊倒在海师傅面前了！
　　阿角自然不能这样倒下去，他双手撑住身体，在倒地的一瞬间做了一个前滚翻，迅速脱离海师傅的攻击范围，然后转过身来直面海师傅。
　　“好！”
　　拳场中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阿角很清楚这个叫好声不是给自己的，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到底是当年胜过师父的那个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在拳法上胜过他，而是做好了硬拼力量，以己之长博彼之短来取胜的准备，可是没想到海师傅的拳法竟然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这已经不是单凭拼气力就能耗死的对手了！ 　　“那个人啊，我想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仍然会让我感到惊讶，虽然他已经是半残的身体，但是比武靠的可不仅仅只有力气，力之尽头，技之源头。”阿角突然想起了师父对海师傅的评价，想不到一切都和师父推测的一样，这个男人现在可能打一整套长拳都费力得很，但收拾自己已经足够了！
　　当他的身体不足以让他在拳劲上更进一步的时候，他却将自己的拳法招式琢磨透彻，立于巅峰！
　　师父啊，那个男人真的如你所料，仍然在进步啊！想到这里，阿角也只能长叹一声，如今的师父能否在拳技上走到这一步呢？说实话，他心中突然生出几分对海师傅的惋惜，假如当年他没有被师父重伤肺腑的话，今日会有怎样的成就呢？
　　“在比较吗？”海师傅问道。
　　“什么比较？”阿角一惊，他没想到海师傅在出招的同时竟然还能看透他的心思。
　　海师傅往前走了一步，同时说道：“你在比较我和阿望，你在想你师父阿望是不是也能做到一招就把你打倒！”
　　阿角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舌头有些打结，底气不足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角这话一出口，整个武馆里瞬间炸了锅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阿角心里知道，坏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师父和这个镇子究竟有多大的仇怨。十五年前可是几乎将这里所有有名的武师都打得重伤，让大多数武师从此心灰意冷，弃武从商，更是让五年后北方大比武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能出手的武师，导致这里在整个武林的地位一落千丈。
　　阿望的徒弟，这个称呼在这里就像苍蝇一样人人喊打，所以阿角自从到这儿之后从没说过自己师父的事情，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会被海师傅公之于众。
　　谩骂声，诅咒声顿时不绝于耳。阿角抬起头往四周看去，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纷纷用手指指着自己，恨不得生吃了自己一样。
　　天旋地转，根本喘不上气来，大脑一片空白，千夫所指就是这样的感觉吗？阿角无助地往王老板的方向看去，希望能够得到最后的支持，但是当他接触到王老板那平淡得让人发寒的目光时，他就知道自己在被公布身份之后，就已经成为弃子了。毕竟要想在这儿继续生活的话，就必须要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一起仇恨他，更何况他本来也是和师父有仇的人啊！
　　一想到这儿，他突然有了一个更加令他不寒而栗的猜想：挑战海师傅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自己身份被这两人摸透后为了报复而设下的圈套！
　　作为一个武师在最后一场挑战中击败整个镇子敌人的弟子，再让他身败名裂从这里滚出去，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剧本比这更完美的了。
　　阿角猛地抬起被咒骂声压低的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苗，死死地盯着海师傅，心中嘲笑着自己，真亏自己刚才还为他可惜，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师傅为他愧疚十几年吗？
　　“啊啊啊！”阿角愤怒地朝海师傅冲了过去，右手握拳，一招“白虹貫日”往海师傅太阳穴打去，海师傅早就做好了准备，身体随右脚后撤半步，左臂毒蛇一般地缠上了阿角发力的右臂，腰部微微用力，将阿角这一拳的力量施加给了他自己，把他顺着他自己的拳路狠狠地摔了出去，只听“咔嚓”一声，阿角的右臂脱臼了！
　　断臂的剧痛让阿角的额头上瞬间溢满了冷汗，他紧紧地夹住脱臼的右臂，从牙缝地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沾衣十八跌！”
　　海师傅微微地喘着粗气，面带笑意地走到阿角身边，轻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鼓起勇气再朝我进攻，我真该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受外界的影响还是太大了，你的心已经因为他们的骂声封闭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朝我冲过来只不过是想输得更快，然后合理地逃离这里。本来你还有机会，但是现在你已经赢不了我了。”
　　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海师傅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格外清楚，你的心已经因为他们的骂声封闭了！这句话好熟悉啊。
　　“武师的拳头就是武师的心，心放开了拳才能随心而动，所以一个真正的武师，绝对不能受外界影响，否则也只不过是一个懦夫而已。连你的心都认输了，你的拳头怎么能创造奇迹。”原来师父早就教导过我，可是师父你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绝境呢？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敌人啊！
　　等等！阿角听着不绝于耳的咒骂声，突然想起了十五年前，师父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他面前这个人在战斗吗？
　　“想成为最顶尖的武师是要有觉悟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要成为最顶尖的武者，最大的障碍往往不是武功招式，而是心魔。当你的优秀远超其他人的时候，别人对你只有两种情感：敬佩与嫉妒，而你要承担的也只有两种情感：被给予希望，名为不败的压力以及举世皆敌的孤独无助！只要你一路走下去，你总会经历这些。”
　　这句话是阿角学成后和师父辞行时，师父最后的叮嘱，直到前一刻阿角都理解不了，但是现在他理解了。阿角还记得师父说这句话是的神情，没有抱怨，没有愤怒，也没有其他表情，有的只是平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才是武者的最高境界吗？
　　阿角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扶着右臂，按在地上用力一顶，只听“咔嚓”一声，右臂复位。然后他站了起来，平视面前的海师傅，嘴角微撇，说道：“师父，我没有走到最高峰，已经有机会体会你说的那种心魔了，我相信我会让您满意的。”
　　“你如果真想赢我，你就不应该教我拳法。”阿角对海师傅说道，他已经跟着海师傅学了大半年的拳了，海师傅并没有特意指点他什么，但是每次练武的时候，都会让阿角呆在身边。
　　海师傅看着站起来的阿角，竟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台上的王老板一眼，嘴里对自己说了一句：“第三件事……”
　　“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在我这儿学到了点什么！”海师傅正视阿角，严肃地说道。
　　苍龙出海！
　　还是同一招起手！海师傅继续后撤用同样的招式黏住阿角的双手，但是这次阿角没有让海师傅如愿以偿，他将双手用力往下一压，“千斤坠！”海师傅粘着阿角的双手反而被带着下坠，海师傅现在力量上根本不足以和阿角抗衡，急忙撤去手上的劲力，收身后撤。 　　阿角双手坠地，继续往下一压，然后双手借助反弹的力量往海师傅那边飞去，双脚在前，往海师傅胸口踢去，这是一招“如影随形腿”。海师傅以右脚为轴，往左一闪，双手抓住阿角的双腿，往右一推，将阿角推了出去。阿角借着海师傅的推力转了半圈，正好正面面对海师傅，左手变爪想要捏住海师傅的右肩，海师傅同样往阿角的琵琶骨抓去。
　　很熟悉，这一幕对王老板来说很熟悉，十五年前那场战斗就是如此。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场海师傅本来并没有要出手的，直到阿望拿出来其他所有武馆的契约书。
　　原来阿望挑战每个人的时候，都签了一份契约书，输的那一方从此不能开武馆。开始比武之前没人认为会输给阿望，但是他们偏偏输了，輸得很惨，最后没办法都只能上王老板家求王老爷子出手，就是王老板的父亲，曾经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王老爷子没办法拒绝，但是他年岁确实大了，所以只能后辈弟子出手，其实按规矩，这场拳应该是王老板打的，但是他父亲年老爱子，怕王老板有什么损伤，就去请海师傅出面了。
　　那场比武海师傅是赢了的，虽然他被阿望打得重伤垂死，但他确实赢了，赢回了所有人不能开武馆的契约。
　　只不过那些人看到海师傅因为他们的契约被伤成那样，再也没有面皮开什么武馆，而且所有武馆的当家的当时也都断胳膊断腿，心灰意冷之下就都改了行。王老爷子对海师傅这个徒弟更是说不出的愧疚，再加上忧心海师傅的伤势，竟然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去世了。
　　上个十年的北方大比武，整个镇子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参加，输的一塌糊涂，名声一落千丈，几乎没有了外来习武的生源，本地人习武的也不多了，开武馆几乎变得难以维持生计。但王老板却一直坚持到现在，兰老板一直说王老板为人精明，只有坚持开武馆这一件事他看不懂王老板，以为是王老爷子临终前的嘱托，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海师傅。
　　海师傅重伤之后，几乎干不了其他活计，本身只是一个武师，更没什么技术谋生，只能当武师，他又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家等着其他人的救济是不可能的，所以王老板必须要开一间武馆，给海师傅一份凭自己能力挣到的工钱！并没有什么父亲将武馆中兴的嘱托，有的也只是一份愧疚。
　　只是海师傅也不傻，早就提出过让王老板解散武馆，王老板一直用父亲的嘱托这种话来让海师傅安心。直到阿角的到来，他太耀眼了，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孩子未来一定能成为最顶尖的高手，于是半个月前海师傅找到王老板。
　　“我要打场拳，帮我安排下。”
　　“跟谁？”
　　“阿角！”
　　“不行！”
　　“你否定得太快了，听我说完，你知道他以前和别人学过拳吧，你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吗？”
　　“谁？”
　　“阿望！虽然他没有提，但是他练武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习惯和阿望的武功招式很像。”
　　“你想要……”王老板的话没说完，皱起了眉头。
　　“哈哈，你在想什么呢？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我这个首席武师的身份是时候交出去了。”
　　“不行……”
　　王老板急忙否定，但是却被海师傅打断了：“你听我说，我就是不当首席武师了，但还是要在这干武师的，总要吃饭的嘛。”听海师傅这么说，王老板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一点，然后继续听海师傅说道，“还有三个月就是十年一次的武林大比武，咱们需要一个能打的首席，只要在这次大比武上打响名声，咱们的武馆就能再度兴盛，也好实现师父他老人家的遗愿。”
　　海师傅这次的准备的确充分，说得王老板哑口无言，半晌才开口说道：“那我直接任命就好，没必要非得比武啊！”
　　海师傅摇了摇头，说道：“最后，我还要教给他三件事！”
　　王老板问道：“哪三件事？”
　　“武技，武志，还有……”
　　“还有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角招式越打越快，渐渐地他已经没有余力注意拳场外那些人在骂些什么，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和海师傅的较量中，当彻底听不到场外声音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多招式用得要比最开始顺手，或许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拳随心动，只有心放开了，拳才能放开。
　　海师傅喘得越来越厉害了，体力马上就要跟不上了，他也已经被逼到角落里了。
　　看着落入下风的海师傅，兰老板不禁有些失神，太像了，这场比武和十五年前的太像了，仿佛是有人故意重演了这场比武一样。上次就是在这里结束的，只不过上次被逼到角落里的人是阿望！
　　阿望被逼到角落里，已经无处躲闪，只能剑走偏锋，双脚一点地，从海师傅头上翻过去，未等落地，一拳直奔海师傅腹部轰去，海师傅转身打出一个直拳，落点正是阿望的心口！
　　一死一伤！几乎当时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但结局并非如此，只有海师傅一人受重伤，阿望毫发无损！海师傅的拳头在最后时刻停住了，停在了阿望心口前不到一寸的地方，但阿望的拳头并没有收手，狠狠地打在了海师傅的肚子上，海师傅当场吐血，血就喷在阿望脸上。
　　有人说阿望打完之后，站在拳场上一天一夜，直到听说海师傅脱离生命危险才留下所有人的契约，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三件事，选择！”王老板终于知道海师傅当时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了！
　　“我很多次都在想，如果当初那一拳我没有停下，我有很大可能根本不会受伤，因为我的拳比他的快，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但是我几乎没有后悔过。师父从我习武的第一天就在教我，习武，可以争强好胜，因为那也是武者向上的精神本质，但决不是为了杀人性命。我想那一拳我打下去了，也没有人会怪我，师父也不会！大家反而会安慰我，说那是形势所迫。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选择那个命运逼迫我做出的选择。”
　　想起海师傅曾经谈过关于那一拳的话，王老板忍不住泪如雨下，他这个师兄啊，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骄傲，怎么可能真的从首席武师的位置上退下来，安心领他自己眼中的救济金呢？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活着从拳场上走下来，所以他要说这是最后一场拳！他是要用自己最后能利用的价值教给阿角所谓的选择！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武林、这个人生有太多的不得不，逼迫你选择那个你明知是错误的选项，说实话，这个不得不只是我们因为利益、诱惑做了错事后给自己的心理安慰罢了，命运的选择权始终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不是吗？所以我不想屈服于利益，所以我停住了我自己的拳頭。如果这个拳头我没有停住，那么以后我也会在很多不得不的时候一步又一步地走错，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海师傅就像当年的阿望一样翻身越过阿角，然后朝着阿角轰出一拳，王老板闭上眼睛，他已经不忍心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悲伤的时候，接下来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亲手杀死对手，对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还需要去开导阿角。
　　果然，下一刻本来吵闹的武馆瞬间又安静了下来，像比武刚开始那样，王老板努力睁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海师傅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他右手的拳头抵在阿角胸前，停在不足一寸的地方，而阿角，阿角转过身之后根本没有再出手！站在原地直面了海师傅的拳头，很可能致命的拳头！
　　“你的表情很精彩。”阿角笑了笑对海师傅说道。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像当年师父一样和你拼拳，然后把你打得重伤垂死吗？呵！如果最后一拳我要是打出去了，我就没有资格做他的学生了。”
　　“我师父跟我说过他和你的那场比试，关于那场比武，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把拳头停在我胸口前的他，是我这辈子最难以战胜的对手，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我是否也有拒绝命运的勇气。”阿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我认为，他现在绝对有这个勇气，应该是从那次比试之后就一直拥有了。”
　　海师傅想了想，郑重地说道：“我没有拒绝过命运，我始终在谨慎地选择我自己的命运！我拒绝的是贪婪的诱惑和利己放纵的欲望。”
　　“这样啊，那就更好懂了啊！”阿角对场边得裁判摆了摆手，说道，“我输了。”然后转身往武馆外边走，边走边说，“你们两个还真是有默契，我师父想要我领悟的东西，你通过这场比试都让我感受到了，如果说这是意外，我是不信的。当你最后把拳头停在我胸口前，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这场所谓的比试，是你给我上的最后一堂课啊！当然，现在并不是最后一堂了！”
　　说到这儿，阿角突然回过头，笑着说道：“对了，比试我虽然输了，但是，老爷子，你那个首席武师的位子还会让给我吧。”
　　……
　　裁判举起海师傅右手宣布他胜利的时候，他知道今天的比试是他输了，不过，十五年前，他确确实实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