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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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永乐十七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北京皇宫工地昏暗的御图房内早早掌起了灯。
  木工工首蒯祥正在对照着图纸做承天门的纸样。这图纸原是父亲蒯福和师傅蔡思诚在姚广孝的指导下绘制的。那姚广孝本是个僧人,法号道衍,是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燕王朱棣就是被这个和尚唤醒了深深隐藏着的野心,奋而抵制建文帝削藩,先是以计擒杀监视他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乘夜攻夺北平九门,然后以清君侧的名义挥师南下,最终取代自己的侄子成为了大明王朝的第三位君主。姚广孝助朱棣争天下居功至伟,被尊为帝师,朱棣对其言听计从。姚帝师对承天门的总体设计思路是:既然承天门为皇城正门、皇宫的第一道大门,就要显示出至尊至贵的正统气派来。正统气派,这一直是姚广孝乃至当今圣上永乐帝对北京皇宫的基本设计要求。尤其是皇宫的正门与大殿,务必要体现出“奉天承运,受命于天”之意。而皇宫正门取名承天门,第一座大殿取名奉天殿,就暗含着这一层意思。当今圣上抢夺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来路不正。为了堵住天下汹汹之口,他在帝都金陵杀了敢于当面斥责他的方孝孺,诛了方孝孺的十族;灭了建文帝铁杆忠臣黄子澄和齐泰等人的三族;还惨忍地诛杀了靖难之役中曾经与他为敌的前朝旧臣铁铉、练子宁、卓敬、陈迪等人,将他们的妻女姊妹尽数没入教坊为妓。
  承天门设计得的确非常正统气派。但是由于图纸是四年前绘的,已经有些陈旧,与当下正在施工的皇宫不太匹配。况且当初的设计大而化之,线条粗犷,所以需要完善之处也还很多,尤其是细部。是啊,姚广孝已于去年仙世了,师傅蔡思诚不久前退休,父亲也因长年身体透支以致旧病复发而退归老家吴县香山。皇宫的建造工作虽说还有蔡信、杨青等老一辈工匠掌舵,但施工的主要担子却压在了他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
  蒯祥对图纸一点点地进行着仔细的修改与细节上的增补。汉白玉须弥座,很好,而城楼的朱色柱子嘛,须由五十根增至六十根。至于城楼上的屋宇,东西面应阔九间,南北进深则为五间,取《周易》“九五,飞龙在天”之意,象征皇权的九五至尊。梁壁上配以鲜丽彩画。屋顶要造重檐,铺黄琉璃瓦;最上之处要修有龙吻。承天门前的这条金水河上,应架七座宽窄不等的汉白玉石虹桥,中间的一座应最宽,栏杆的柱头雕蟠龙,这是供皇帝行走的专用之桥,称“御路桥”;左右两座桥嘛,栏杆柱头宜雕荷花,称“王公桥”;再两边的两座桥供三品以上文武大臣通过,称“品级桥”;最靠边的两座普通浮雕石桥,才是四品以下官员等行走的,可称“公生桥”。还有金水桥前的装饰——石狮和华表。华表在承天门前后各立一对,满刻云朵和蟠龙,顶端各雕一只石兽,称“望天犼”。门北侧华表上的石犼,要面向皇宫,含“望君出”之意;而门南侧华表上的那一只,则应背向皇宫,含“望君归”之意……
  蒯祥正修改得入神,司料蔡信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廷瑞(廷瑞:蒯祥字廷瑞)贤侄,”蔡信一进门就嚷嚷。“出大事了!”蔡信是蒯祥父亲一辈的老工匠,一向与蒯祥叔侄相称。
  “怎么?”蒯祥放下手中的图纸。“蔡叔莫急,慢慢讲。”
  “你还记得那根缅甸王进贡的花梨木吗?”
  “当然记得,”蒯祥点头道。“这么大尺寸的花梨我天朝从未有过,色泽淳厚,木质坚硬,是一根上好的千年老料。圣上见后十分喜爱,不是特意下旨把它做成奉天殿的门槛吗?”
  作为三大殿中的第一座大殿,奉天殿是皇宫工程的重中之重,一直是蒯祥亲自带领施工。只是因为工程已经接近尾声,这两日他才将工作移交给师兄朱文铭和老师傅杨青,自己腾出手来修改承天门的图纸。
  “是啊,”蔡信一脸焦虑。“可那出图的杨师傅与下料的朱文铭为赶工期,一时粗心,没能及时沟通,又忘记了核对,结果锯短了一尺。木料下出来了没办法用。重新再下一根吧,剩余的木材又不够长了。”
  不应该呀,蒯祥心中想,杨青是经验丰富的老工首,手头上一向有板有眼。而朱文铭则是自己的大师兄,与他一起师从蔡思诚。朱师兄善攻石技,其他方面的活也都拿得起来,且十分精到,是个多面手工匠,近日奉天殿工程收尾,他特意前来助阵,怎会出此差错呢?
  “不妨想办法接上一截,”蒯祥尽量表现出镇定的样子。“只要接得巧妙,是不会留有痕迹的。”
  “他们本来也是如此打算的,”蔡信说。“可糟糕的是这事偏巧给前来巡视的王公公撞见了。王公公说这大殿门槛乃九五至尊的圣上时常步跨之物,岂可留有接口?门槛上有断处,便是断了万岁爷的路!这个罪名谁担待得起?那王公公本来就是个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让他抓住了把柄,怎会轻易放过?他把工部尚书宋大人都唤了来,正在那儿不依不饶地纠缠呢!”
  “走,我们看看去。”蒯祥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天色渐晚,暮云低垂,但是宫殿和屋宇之内,却都已燃起了灯火,叮叮咚咚敲击之声不绝于耳,工匠们又要挑灯夜干了。自永乐四年万岁爷下旨营造北京皇宫以来,皇宫的工程由备料到施工,已经陆续了十三年,三大殿和后宫现在都已初具规模,进入了紧张的内装阶段。圣上虽然尚未迁入皇宫,但此时的皇宫大内,已然能让人产生一种神圣与肃穆的感觉。唐代诗人骆宾王说的好:“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奉天殿是皇宫三大殿中的第一座,日后大明朝的重要礼仪都要在此举行。它就是民间所说的金銮殿,在三大殿中最高,最大,也最尊贵。它的高度从底座到顶端十丈有余,就连六根金柱都每根高三丈八尺。大殿东西长十九丈,南北进深十一丈。奉天殿的殿顶也与其它屋宇的房顶不一样,是重檐庑殿顶。所谓重檐,就是两层屋檐,而庑殿顶,就是用一条正脊和四条斜脊组成的四面流水的坡形殿顶,在所有的屋顶中庑殿顶等级最高,只有皇家和孔圣人的殿堂方可使用。这种重檐庑殿顶的设计充分体现了皇权的至高与至尊。
  蒯祥与蔡信沿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上,走进大殿。
  但见下错料的朱文铭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根缅甸花梨木前,满脸愧疚,看上去无地自容。瓦工首杨青则一副惶恐神色。监工太监王忠正在训斥他俩。工部尚书宋礼站在一侧,沉着脸,一言不发。   杨青是蒯祥的父亲蒯福所率香山帮的老班底,当年他曾与蒯福一起给太祖爷建造过金陵的皇宫,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泥瓦匠,分寸历来掌握得很准。由于他年纪大了,所以从今年年初起便不再亲自砌砖垒墙,主要从事些审核纸样、下单出料的工作。他做事一向仔细,按说这样的疏漏不应该与他有关啊。
  而朱文铭呢,常熟工匠,蔡思诚的得意弟子,手艺没的说。也许正因为他手艺好,信心满满,才敢在这根花梨木上说下锯就下锯。
  “蒯工首你可来了,”王忠一见到蒯祥便嚷嚷。“看看你的工匠干的好事!好端端一根门槛短了尺寸,这可如何收场啊?”
  “王公公莫恼,”蒯祥心平气和。“容小的看看有无补救办法。”
  “补救,如何补救?”王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木料短了一截,莫非还能跟你小子的头发似的,再生出来?蒯工首,你可知道,此根木料何等稀罕,是缅甸阿奴律陀王时代的旧物,高僧开过光,圣上吩咐把它安放在这奉天殿里,就是为了图它辟邪。如今神料毁了,圣上若是怪罪下来,咱家倒要问问,你们的肩膀上都扛着几颗脑袋?”
  说起辟邪来,永乐帝杀人过多而心中有鬼的事,包括蒯祥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还是朱棣刚刚在金陵登上皇位的时候,前朝御史大夫景清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日早朝,怀揣利刃,违制独穿红色衣袍上朝。待朱棣退朝出殿门时,景清突然冲上来,挥起利刃,刺向朱棣。幸亏御前侍卫手疾眼快,一涌上前,将其拿下。朱棣斥问景清:“为何刺杀朕?”景清答:“欲为故主报仇,可惜不能成事!”且破口大骂:“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你背叛太祖遗命,真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朱棣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命左右敲掉景清牙齿,割去舌头。景清以血口喷龙颜、龙案、龙袍。朱棣命令以磔刑处死景清,将身体肢解,剥了皮,填入茅草,再给这皮草尸身戴上枷锁,悬挂于长安门示众。一天朱棣御驾经临长安门,系有景清尸体的绳索忽然断裂,皮草景清,趋前数步,状如犯驾。朱棣大惊,命焚烧之。后日朱棣午间小憩,恍惚之中竟梦见景清手持宝剑,围绕御座追杀他,朱棣慌忙抽身躲避,可他退得越快,景清追得越急;他缓一缓,退得慢下来,景清也追得慢下来,无论如何摆脱不掉。朱棣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忙命锦衣卫前往陕西真宁县景清老家,诛其九族,籍没其家乡的全部产业。但自此后朱棣更是噩梦不绝。有人说,避开景清的冤魂缠绕,也是当今圣上迁都北京的原因之一。
  而缅甸王进贡的这根上等花梨古木,经高僧开过光,有驱邪功能,永乐帝自是大喜,命将其做成奉天殿的门槛。神木辟邪镇殿,圣上希冀甚高。诚如王公公所言,神料被毁,一旦龙颜震怒,凭着当今圣上的脾气,掉几颗人头那都是太平常的事情了。
  不过蒯祥明白,现在首先要做到的是不慌不乱。工程上的事情只要不是木已成舟,总都会有解决的办法。他趋步上前,仔细观察木料。
  “师弟,”朱文铭一边说一边抽自己嘴巴。“你说我瞎搀和什么呀?本想帮帮忙,却闯下如此大祸。杨师傅告诉了我尺寸,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顾着赶工期,没来现场重新丈量核对,便下了料。谁知搬来一看,竟短了一尺!栽了,我朱文铭今日算是彻底栽了!”
  瓦工首杨青长叹一声。“是我老糊涂了,竟然把华盖殿殿门的尺寸,当成奉天殿的了。惭愧啊,惭愧,我杨青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此事罪责在我,不干文铭的事,要杀要剐我一人担!”
  蒯祥没有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那根横陈于地的门槛木料。他看一会儿木料,又看一会儿大殿的门框。好一会儿之后,他重新抬起头,对杨青和朱文铭说:“杨伯,师兄,事已至此,自责也于事无补。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吧,事在人为,办法总会是有的。”
  王忠呛呛道:“想办法,想办法,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蒯祥陪着笑脸:“王公公您放心好了,这件事就交给小的处置吧。小的一定会给您,给皇上一个满意交代。”
  王忠怀疑地打量着蒯祥,阴阳怪气地说:“蒯工首,这神料咱家可是只有这一根啊。”
  “这一根就足够了。王公公,”蒯祥似乎胸有成竹。“我们两日为期,两天后,我还您一个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门槛。”
  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宋礼一直没开口。蒯祥的本事,宋礼是心里有数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木工手艺精妙绝伦,而且设计、雕刻、泥瓦、竹工、五金、油漆等各种其他行当也都样样精通,用行里的话来说,是个全活之才。尤为重要的是,他对工程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宫中的工程不论繁简,经他略加计算,目量意营,就能绘制出设计图样,等工程告竣后进行核验,尺寸完全符合设计要求,不差毫厘。自从他父亲蒯福和他师傅蔡思诚退休后,皇宫建造中每遇难题,大家都是找他这个年轻的木工工首来帮助解决,而这个年轻人也从未让人失望过。因此,他在皇宫建造工程中的地位日益升高,虽名义上仍是木工工首,实际却担负着总营造师的责任。不过,今日圣上中意的神木被削短了尺寸,又不准拼接,这倒是个大难题。莫非他也会有办法?
  宋礼轻轻咳嗽了一声。“既然蒯工首打了保票,依下官之见,王公公,你就允他们一个纠错的机会吧。”
  王忠看看宋礼,又看看蒯祥,然后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好吧,宋大人都发话了,咱家岂能不买这个面子?可咱丑话说在前面,蒯工首,按照工期,明天是奉天殿地面完工的日子,所以你要求的两日咱家给不了你,至多给你一日。你明日必需给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日就一日,”蒯祥一跺脚,他转向杨青与朱文铭,“今晚看来是不得休息了。我们挑灯夜战!”
  “你可是应下来了,蒯工首,”王忠乐得他主动上套。“空口无凭,你可敢立下军令状?”
  “我敢立军令状,”蒯祥的口气斩钉截铁。“明日这个时候,我蒯祥还王公公一个完整的门槛!”
  “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宋礼唯恐王忠节外生枝,忙上前道:“既然蒯工首向王公公立下了军令状,我就来做个保人吧。古来有语:军中无戏言。这皇宫重地,更是打不得诳语。王公公,此事先不要惊动圣上,免得万岁爷心烦。蒯工首,这儿的一切就全看你了。明日傍晚我们来此验收,如若达不到效果,你们在场的所有工匠,都要任凭王公公发落,依律接受惩处。本部堂也会为此谢罪,情愿赔上头上的这顶乌纱!”   王忠口上说“宋大人您言重了”,他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
  待到宋礼与王忠离去,蒯祥吩咐朱文铭:“师兄,劳烦你把门槛给我再锯掉一尺。”
  朱文铭惊得嘴巴大张着合不拢。
  蔡信与杨青齐声质疑:“贤侄,你这是要……”
  “尽管锯好了,”蒯祥一点都不含糊。“余下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2
  北京城内的燕王府。
  这座永乐大帝当燕王时居住过的潜邸,此时被用作了朱棣御驾北京的临时住所。自从他决定迁都、将北平改为北京,并于永乐四年下诏兴建北京皇宫以来,他多次北巡,长期住在北京,而让太子朱高炽留守南京监国。由于皇宫尚未建好,故朱棣在北京期间,就暂时住在自己当年做燕王时的府邸里。
  朱棣将帝都北迁,并不完全像坊间所传的那样,是因为金陵杀人过多,阴气太重,不宜久留。堂堂一代雄主,岂惧杀人,岂怕阴气?朱棣迁都的真正原因首先是他认为北平乃龙兴之地,当年他身为燕王,曾在北平经营了二十多年,基础深厚,对他来说,北平根基稳固,成全了他的皇帝梦;而金陵则遍布前朝遗民,人心不稳。其次,北平乃雄险之区,位置重要。北平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可谓沃壤千里,山川形胜,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诚帝王万世之都也。故元的蒙古势力,控弦之士不下百万,严重威胁着大明王朝的北方安全,都城设于北平,就是天子守国门,将会大大鼓舞边关将士们的士气,非常有利于北部边陲的防务。再有,北平是天下居中之地,交通便利。太祖爷的智囊刘伯温说过:“为联通九州八方,都城位置宜居天下之中。”大明疆土,北到黑龙江入海口和库页岛,南达曾母暗沙,北平的地理位置,约略南北居中。而京杭大运河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江河,北平则位于这条大运河的起点,交通便利,南方的粮食与丝绸、茶叶,可以通过这条运河源源不断运至帝都。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北平乃帝王之都,积淀深厚。它在辽代称南京,金代称中都,到了元代,则称大都,它作为帝都,已绵延四百余年。北平历史文化积淀丰厚,诚如道衍和尚姚广孝所言,“有大气象,有帝王气”。所以永乐元年礼部尚书李志刚等一上奏,提议迁都,朱棣便立刻应允。
  但是把都城设在北京,必须首先有一座配得上的好宫殿。永乐帝对新宫殿的要求是既要用好北京的王气,又要能克煞住元朝大都残余的前朝王气。姚广孝不愧一位智多星,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京城向东扩展,皇宫略向南移。如此一来,元大都的旧城便落在了白虎位;再用挖护城河的泥土在新皇宫后面元朝皇宫旧址处堆一座土山,起名万岁山(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这座土山位于玄武位上,成为整个北京城的玄武靠山,前朝的王气自然就被镇住了。朱棣对这一思路十分满意,立即下旨征召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在北京大兴土木。经过长达十年的材料准备和至今已三年夜以继日的施工建造,宫殿现已初具规模了。按照目前的进度,明年这个时候,工程就基本可以告竣。他准备在永乐十九年,也即后年的正月初一,正式在新皇宫里与百官,与新都的子民,一同庆祝新年。
  刚刚用过晚膳的永乐帝朱棣此时正坐在书斋里的龙榻上,一面饮茶,一面翻看几卷《永乐大典》。这《永乐大典》称得上是天底下规模最为浩大的一部辉煌巨书,一共两万两千九百三十七卷,经、史、子、集,百家之说,无所不包,可谓集天下学问之大成。这部浩瀚的大书是由解缙和姚广孝,领导着三千多个文士宿儒,历时六年,才终于编修出来的。这是他朱棣文治的成果与见证。那方孝孺不是讥讽我朱棣不正统吗?可天底下哪个正统的皇帝能像我永乐帝一样,编出如此卷帙浩大的类书来?朱棣对这部巨书爱不释手,来北京的时候,也把一部分《永乐大典》带在了身边,不时翻看。
  门外传来太监的传喊声:“妙锦姑娘到!”
  门开了,徐妙锦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名宫女,宫女手捧食盒。宫女把食盒放在案子上,退下。屋里只剩下永乐帝与徐妙锦两人。
  徐妙锦说:“方才用膳时我看见姐夫胃口不好,没吃多少东西。我怕姐夫看书饥了,特地亲手做了几样家乡点心,给姐夫拿来。”
  美丽聪慧的徐妙锦是明王朝第一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幼女,也是朱棣结发之妻仁孝皇后徐妙云的胞妹。在靖难之役的生死关头,徐王妃与妹妹妙锦给过燕王朱棣最为坚决的支持。特别是那回朱棣前往大宁“借兵”,曹国公李景隆乘虚率五十万大军兵临北平城下,徐王妃姊妹亲自登城督战,与世子朱高炽一起成功保卫了北平城,为朱棣解除了后顾之忧。对于这一切,朱棣是心存感激的。永乐五年徐皇后薨殁,朱棣想把这个心仪已久的小姨子收入后宫,立为皇后。妙锦姑娘虽说也对朱棣怀有类似于兄妹的情愫,但是至清至洁的她觉得宫廷里太过肮脏。她的父亲徐达就是由于功高震主,而被朱棣的父亲、洪武皇帝朱元璋忌惮,在其患病期间,朱元璋派人给他送来了医生禁止他吃的鹅肉,以至于这位曾经浴血为大明朝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一命呜呼。还有那冤死的方孝孺,朱棣竟然为了证明自身权威不可挑战,不仅对有“天下读书人种子”美称的方孝孺痛下毒手,而且还屠戮了这位对前朝皇帝忠心耿耿的大儒的十族!为此,她无法原谅朱棣,取天下是一回事,屠杀失去反抗能力的政治对手又是另一回事。嫉恶如仇的徐妙锦岂能委身于杀父凶手之子,委身于这个本身也双手沾满读书人鲜血的屠夫呢?尽管此人对她一往情深,温情脉脉。然而永乐帝却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强势君主,妙锦姑娘无奈,见逼得实在紧,便留下一封拒婚书,出家为尼,云游四海去了。朱棣慌了神,忙命锦衣卫多方寻找,方把妙锦找了回来。朱棣退而求其次,许其在宫内带发修行,并应允不再以婚相逼。从此朱棣与妙锦姑娘相安无事,相敬如宾。朱棣绝了那份非分之想,却庆幸自己多了一个红颜知己。后宫佳丽无数,朱棣并不缺少与他肌肤相亲的美女。而能说说知心话的美女却难得有,以前徐皇后算是一个,自从皇后离世,他便再没有女性可以推心置腹了。妙锦姑娘可以。幸亏他没有强逼着妙锦顺从自己,否则的话,凭着妙锦的烈性子,他俩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妙锦一面揭开食盒,一面随便问道:“姐夫在读《永乐大典》?”
  还在朱棣当燕王的时候,妙锦就称朱棣姐夫,那时候的妙锦还是一个毛丫头,后来燕王登基当了皇上,毛丫头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她仍然唤他姐夫。这,一方面是旧习难改,另一方面也是她时刻以此提醒他,不要乱了两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朱棣任她这么叫,不恼不怪,毫不计较她的大不敬。整个大明王朝,恐怕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人敢于在他面前如此口无遮拦的了。
  “是啊,”朱棣放下手中的书卷。“我在研究其中的《战国策》。”
  朱棣对妙锦姑娘也从不称朕,而是你我相称。这看似古怪,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作为至高至尊的皇帝,高处不胜寒,从某种意义上讲,朱棣也想过去过普通人家的日子,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沾上一点老百姓的那种凡俗之气。而在整个皇宫里,妙锦姑娘算是最接地气的一个人。在朱棣的潜意识里,平等地对待妙锦姑娘,似乎就是心怀悲悯地接近了天下苍生。
  妙锦有些好奇。“姐夫也对纵横家很感兴趣吗?”
  “我倒不是对什么纵横家感兴趣,只是妙锦你知道吗,《战国策》是西汉的刘向根据一些史料编成的,其中的主要依据便是《隽永》。”
  “这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妙锦想了一下说,她博闻强记,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隽永》的作者应该是汉初的名士蒯通吧?”
  “正是。”
  “哦,那就是了。”妙锦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知道吗?”朱棣神秘地眯起眼睛。“《隽永》的一些残卷在我手里。”
  “是吗?”
  “是,而且还与你家有些关系。”朱棣故意卖了个关子。
  “真的?”妙锦姑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朱棣夹了一筷子食盒里的巢县干丝,放入口中。“嗯,香鲜辣中略带微臭,别有一番风味。平时难得吃到,好吃,好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妙锦姑娘催问。“你那部《隽永》,你倒是说呀!”
  “你不知道吧,”朱棣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当年你父亲攻入元大都,在皇宫里找到了一卷刻写在竹简上的《隽永》。后来你姐姐嫁入王府,你父亲知道我喜好古籍,便把这部奇书的残卷当作嫁妆陪嫁了过来。我让姚广孝和解缙都鉴定过了,他俩一致认定这是当年的手稿真迹。只可惜这部书的其余部分均下落不明,找不到了,也许是毁于战火,也许是本来就不齐全。”
  “这件事我还真没听姐姐说过。”妙锦姑娘歪着脑袋回忆。
  “那时候你才多大点儿!”
  两人正聊得兴浓,一名小长随入内禀报:“启奏皇上,内宫监总理王忠公公求见。”
  王忠是朱棣专门调去监督皇宫工程的太监,而营建皇宫是当下的头等大事。朱棣放下方才的话题,略加思索,然后吩咐:“传他进来吧。”
  妙锦姑娘起身。“既然姐夫有正事,妙锦就此告退了。”
  朱棣说:“一个太监,说的又是工程上的事,你就不必回避了,也一起听听吧。”
  王忠进入书斋,向朱棣叩首请安。
  朱棣道:“起来吧。”
  王忠站起身来。
  朱棣问:“你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王忠奏答:“奉天殿工程出了纰漏,老奴不敢耽搁,特星夜前来奏告皇上。”
  朱棣皱起眉头。奉天殿,这可是关乎最高礼仪的大殿啊。
  “出了什么纰漏?”
  王忠奏答:“老奴说的是那根缅甸王进贡来的神木,万岁爷您下旨做成奉天殿门槛的。”
  “那根神木怎样了?”朱棣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被木匠锯短了一尺,怕是不合用了。”王忠故意添油加醋,往狠里说。
  “胡闹!”朱棣龙颜大怒。“在皇宫里做工的工匠都是有经验的老师傅,怎会出此失手?”
  “更可恶的是,那木工工首蒯祥说是能修好。宋礼宋大人竟答应了他,还让奴才瞒着皇上。”
  这就是王忠来此的真实目的,是给工部尚书宋礼上眼药。那宋礼治河有功,被调来工部,升做尚书。此人性情刚直不阿,看不太惯王忠对上吹吹拍拍、对下专横跋扈的做派;而对于蒯祥、朱文铭这些一心埋头干活的匠人,却处处照顾有加。今日王忠终于抓住了他的一个把柄——出了纰漏隐瞒不报。他直接捅到了皇上这儿,会有他宋礼好瞧的。谁让你平时不拿豆包当干粮呢!
  “有这等事?”朱棣拍案而起。“走,朕要亲自瞅瞅去!”
  就在这时,妙锦姑娘忽然插话了:“时辰已晚,夜寒霜重,陛下万乘至尊出入工地恐不方便。还是明日早朝后再去吧。”
  朱棣感觉好奇怪,妙锦居然称他陛下了——也许是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妙锦一向识大体,在外人面前,哪怕是在太监面前,都从不让他这个做君主的有丝毫脸上挂不住,这也是她的可人之处。
  他想了想,说:“也罢,就改做明日吧。”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妙锦,你明日也陪朕一道去。”
  3
  蒯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把门槛按按实,然后抬头望望门外的日头,还未到正午,比规定的交工时间整整早了半日。
  他对身边的朱文铭说:“好了,咱们提前完活。师兄,你拿块红布来把这个门槛蒙上吧,我们讨个吉利。”
  蔡信端给蒯祥一碗水。“贤侄,你忙了一个通宵,连水都没顾得喝一口。来,歇歇吧,喝碗水!”
  杨青说:“大侄子,你的活干得太漂亮了!这木料短了一截,让你如此一弄,倒反而比不短更好了,好像它本来就该这么短似的!”
  朱文铭已经用红布把门槛盖好,也过来凑热闹。“谁说不是?以前只是听说过鬼斧神工,今天算是开了眼,亲眼见到了。师弟的手艺真精到,我这个做师兄的惭愧了,无法望你项背。你的手艺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镂云裁月,巧夺天工!”
  朱文铭平日里仗着自己手艺好而时显骄矜,可这回的“神木事件”狠狠地教训了他一把,他不禁对自己这个心灵手巧且处事得体的师弟打心底里敬服。   正说得热闹,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皇—上—驾—到!”
  蒯祥等一干工匠慌忙跪伏在地,恭迎圣驾。
  怎么这个时候皇上亲自来了这里?蒯祥心中暗自诧异。
  不一会儿,永乐帝朱棣在一群侍卫与太监的簇拥下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走进大殿。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工部尚书宋礼,一个是内宫监总理王忠,还有一位明眸皓齿、素衣素服的姑娘。宋礼脸色铁青,而王忠则面带得色。
  蒯祥领众工匠叩首,高声祝颂:“蒯祥等恭迎圣驾,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蒯祥。“你就是主管奉天殿施工的木工工首蒯祥?”
  蒯祥奏答:“小民正是。”
  朱棣板着面孔。“听说你的工匠把朕的神木锯短了一尺,可有此事?”
  一阵沉默,大殿里静得连喘息的声音都能听见。跪在地上的朱文铭浑身发抖。
  “圣上问你话呢,蒯工首,”王忠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吧。”
  “确有此事。”蒯祥高声奏答。
  “你好大的胆子!”朱棣发火了。除了蒯祥外,所有的工匠都在筛糠,当今圣上脾气不好,大家都是深悉的。古语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万岁爷息怒,请允小民解释。”蒯祥跪奏。
  王忠再次喝道:“你还敢强词夺理!”
  朱棣摆摆手。“且让他讲。朕倒想听听这厮怎样圆!”
  蒯祥抬起头来,直视着永乐帝,沉着地说:“小民愚顿,然却也知晓祸福相依的道理。”
  朱棣不禁心中一动,没想到这小子还懂得老庄的东西。朱棣自幼喜欢老庄,喜欢老子与庄子思想中的思辨。“说下去。”他吩咐道,神色缓和了些许。
  “神木锯短一尺,诚然是过,是错,”蒯祥继续朗声奏对,他虽说是个工匠,小时候却读过几年私塾,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类的东西,他的肚子里也都有一点。“然而正因为它短了,给它镶上龙头,门槛便反而变成了龙门。陛下跨龙门而过,真正体现了万岁爷的九五至尊。对小的们来说,这也是万民的福气!”
  “龙门?”朱棣感到一阵强烈的好奇,他不知不觉被眼前的这个小后生给迷住了。“此话怎讲?”
  “请允小民向陛下展示。”
  “允。”朱棣挥了一下手。
  蒯祥朝师兄朱文铭使了个眼色,两人站起身,走到门槛两侧,一人一边,揭起覆在上面的红布。
  众人眼前一亮。但见长长的花梨门槛两端,各镶嵌着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头,那龙头也是用缅甸花梨木所雕,与门槛浑然一体,相交之处毫无缝隙。更有趣的是,两个龙头的口中各衔一颗硕大的珠子,那珠子雕得晶莹光洁,惟妙惟肖,如同真的夜明珠一般。
  “好一个二龙戏珠!”朱棣不由张口夸赞。“是你亲手做的?”
  “这二龙戏珠非小民一人所为,”蒯祥一指朱文铭。“我师兄朱文铭也出了一份力。”
  “嗯,做得好!”朱棣说。“单就这二龙戏珠来看,你们两个倒都算是巧手艺的工匠!”
  “谢万岁!”蒯祥与朱文铭再次跪地。
  “起来吧,”朱棣说。“这龙门怎么回事,你还没说完呢。”
  “此龙门用活络榫头装卸,拆装自如,”蒯祥起身继续演示,他按动机关,与朱文铭一边一个,一起用力,门槛便被抬离了地面。“这叫金刚腿儿。龙门想何时撤掉,就何时撤掉,只需举手之劳。”
  “好,好,金刚腿儿好!金刚护法,百邪不侵!”朱棣赞不绝口。“赶明儿朕在这奉天殿里摆上几十桌酒席,与百官同宴的时候,就像你一样按动金刚腿儿机关,把这龙门撤掉。天下一家嘛!”
  除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众皆下跪,齐声高呼:“万岁爷圣明!”
  蒯祥这时方想起,这个姑娘应该就是传说中永乐帝的妻妹徐妙锦了。没错,一定是她!凭她那不落俗套的举止,凭她的一身素衣,凭她与圣上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都可以做出判断,她一定就是那个充满传奇的妙锦姑娘!
  “好了,你们都平身吧。”朱棣示意大家起来。
  宋礼和王忠站了起来。蒯祥与诸工匠却仍跪在地上。
  朱棣有些诧异。“你等为何还跪着?朕不是说过让你们起来了吗?”
  “小民不敢,”蒯祥奏答。“小民请陛下赦小民一干人等无罪。”
  朱棣不解。“尔等何罪之有?”
  “错锯神木,罪其一也;”蒯祥奏对。“瞒而未报,罪其二也;擅改设计,罪其三也。陛下不赦小民之罪,小民不敢起。”
  朱棣哈哈大笑。“你这个小鬼头,还真挺机灵。起来吧,朕不但赦你们无罪,还有赏。朕喜欢你给朕造的金刚腿儿!”
  蒯祥等谢过恩,站起身,垂手肃立。
  “蒯工首,”朱棣似乎心情不错,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听说你是蔡思诚的徒弟?”
  蒯祥奏答:“我与师兄朱文铭皆师从蔡思诚师傅。”
  “蔡老先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朱棣说。“朕打算在北京建宫殿,专门召见过他,询问他宫殿建造的制艺。他侃侃而谈,对汉唐元宋以来的殿宇情况和变化做了详细论述,给了朕不少启示啊。”
  “小民的师傅确实很有学问,平日里耳提面命,小民与师兄多有受益。”
  朱棣余兴未尽,又说:“还有,你的父亲蒯福,朕也认识,这些年他一直在给朕造宫殿。听说他,还有你爷爷,曾经给太祖爷建造过南京的皇宫。”
  蒯祥奏答:“是,小民的父亲蒯福与小民的爷爷蒯明思都曾在营造金陵皇宫时效过力。”
  朱棣点点头。“三代报效国家,有劳了。你的祖父和父亲现在可都还好?”
  蒯祥奏答:“祖父已然过世,家父身体违和,退居老家江苏吴县,颐养天年。”
  朱棣“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江苏吴县,”他沉吟着,然后问:“你的祖上一直都住在吴县吗?”
  蒯祥奏答:“小民祖上本居襄阳,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围攻襄阳,小民的祖爷为避兵乱,带着一家人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最终在江苏吴县香山落脚定居。此后世代以木工为业。”   宋礼奏道:“蒯工首一家都手艺极佳。此次营造皇宫的香山工匠,都是蒯工首的父亲带过来的。蒯工首本人虽小小年纪,却手艺精绝,堪称鬼斧神工。”
  朱棣说:“蒯工首的手艺朕已见识过一二了。宋大人轻易不说谁的好话,今日他如此夸你,想必你是真有些本事。还有什么绝活吗?索性给朕一并演示演示,让朕也开开眼。”
  蒯祥垂首。“小民不敢放肆。”
  朱棣说:“朕赦你无罪。”
  宋礼奏道:“蒯工首最善绘图。他能双手画龙,堪称一绝。”
  朱棣来了兴致。“朕倒要看看蒯工首如何画龙。来人,笔墨伺候!”
  不一会儿,笔墨与宣纸便都准备停当。没有书案,两张宣纸就铺在了殿堂的地上。蒯祥道了一声“献丑了”,然后双手各握一管毛笔,蘸足墨汁,同时在两张宣纸上自如挥洒,片刻之间,便齐刷刷地画出了两条飞龙。
  他放下笔,站起身,拿起宣纸,甩甩干,然后将两张宣纸重叠着对起来。两条飞龙竟重合在了一起,分毫不爽!
  那个一直在一旁默默观看的素衣姑娘不由脱口赞道:“好一个双龙合璧!”
  见妙锦姑娘夸蒯祥,朱棣更是情绪大增,击掌道:“卿真是朕的蒯鲁班!有蒯爱卿在,朕的皇宫何患不成?朕当下就封你为营缮所丞,协理宋尚书,总管皇宫的营造与承天门、大明门的设计施工。”
  蒯祥跪地叩首谢恩,然后借机奏禀:“承天门与大明门的纸样微臣即将修改完毕。宋大人要求微臣把承天门设计得至高至尊,微臣虽殚精竭虑,仍恐有违圣意。还望圣上拨冗明示。”
  蒯祥果然年轻聪明,脑筋快,一俟皇上授官,他便不再一口一个“小民”,而是以“臣”自称,角色转换自然流畅,十分得体,仿佛受过训练一般。
  朱棣道:“准。承天门之图,朕要亲自看上一看。宋爱卿。”
  宋礼上前一步。“臣在。”
  “待蒯所丞把烫样做好,你拿来给朕过目。”
  “微臣领旨。”
  朱棣思索了片刻,又问蒯祥:“蒯爱卿,方才你说你的祖上是襄阳人氏。那么,三国时期襄阳的蒯良、蒯越、蒯祺三兄弟,可与你家有些关系?”
  蒯祥奏答:“香山蒯氏正是延自襄阳蒯越一脉。”
  那个明眸皓齿的素衣姑娘插话说:“《后汉书》载,襄阳蒯氏乃西汉名士蒯通之后。这么说蒯通也是这位小施主的老祖宗喽?”
  蒯祥没敢答话。
  朱棣说:“妙锦姑娘问你话呢!”
  果然是徐妙锦!
  蒯祥赶紧答话:“西汉蒯通确实是香山蒯氏的老祖宗。”
  妙锦姑娘与朱棣交换了一下眼色。
  朱棣说:“昨日朕读《战国策》,据说里面不少内容出自蒯通。是这样的吗?”
  蒯祥奏答:“陛下圣明。先祖蒯通作有《隽永》,被西汉刘向编入了《战国策》。”
  妙锦姑娘问:“蒯通先生的那部奇书《隽永》,手稿现在可还在小施主家保存?”
  蒯祥面露憾色。“早就没有了。听襄阳那边的族人说,元军占领襄阳后,老宅被毁,书稿也不知所终。”
  朱棣点点头。“可惜了!”
  妙锦姑娘话锋一转:“蒯通是个智者,当初淮阴侯韩信若是听了他的,当不会有长乐宫钟室之祸。不过,古时候的纵横家,苏秦、张仪也好,小施主的先祖蒯通也好,固然才干超群,却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短处,就是功利心太强,过分相信权术的作用,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们缺乏人伦的底线。论起治国兴邦,还是南宋大儒水心先生总结得精辟:‘三代圣王,有至诚而无权术。’”
  说的好!蒯祥心中不禁暗自叫绝。功利心太强,相信权术,本朝的国师姚广孝何尝不是如此?妙锦姑娘这也是在敲打当今圣上啊!不过蒯祥只是心里如此想想罢了,嘴上什么也没敢说。
  朱棣面有不悦:“相信权术而缺乏人伦底线诚然不好,但是非常之时须办非常之事,有的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属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而反观那些太把仁义道德当回事者,不懂得审时度势,就未免有迂腐之嫌了,比如宋襄公不杀二毛。这种迂腐更是要不得的。孔夫子都说了嘛,‘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
  蒯祥诚惶诚恐:“皇上教诲的是,微臣如今明白,纵横家之类的策士,用他们来谋天下或许可以,可若论起治天下来,便不如儒家了。”
  “孺子可教!” 朱棣夸奖他,“若论治天下,策士甚至不如道家,比如萧何、曹参、陈平。黄老之学,无为而无不为,治大国如烹小鲜嘛。蒯爱卿以为呢?
  蒯祥叩首:“陛下圣明!”
  妙锦姑娘想笑没敢笑,顽皮地撇了一下小嘴,然后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4
  燕王府。朱棣在与妙锦姑娘一起饮茶。
  朱棣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好心情。
  “姐夫今日为何如此喜悦?”妙锦姑娘问。
  “今日我有两大喜事。”朱棣洋洋得意。
  “说来听听。”妙锦姑娘好奇。
  “第一,郑和的船队回来了,这是他第五次下西洋,历时两年,先是到了占城(占城:印度支那古王国,在今越南中南部)、爪哇,然后又去了木骨都束(木骨都束:今索马里摩加迪沙)、卜啦哇(卜啦哇:在今索马里境内)、麻林(麻林:今肯尼亚的马林迪)。功劳至伟。只可惜一路上仍然没有查访到朱允炆的下落。”
  “不过郑和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与那么多国家的人民进行了交流,仍然是功在千秋的,确实可喜可贺!”
  妙锦姑娘看事情一贯从积极处着眼。
  “此话不谬,”朱棣表示赞同,“三宝太监扬我国威啊!”
  “这样想就对了,姐夫,国家与人一样,走出门去,方能打开眼界。依我看,太祖爷‘寸板不许下海’的海禁令也该改一改了。”
  “民间的下海通番还是要禁止的,”说到先皇的遗训,朱棣严肃了起来,他不同意妙锦姑娘的这种开明观点。“否则的话,刁民与海匪勾结,滋扰边海,将会后患无穷。”   妙锦见与他话不投机,便换了个话题:“我们不谈这个。姐夫所说的另一件喜事又是什么呢?”
  “蒯祥承天门的设计图已经修改完毕,”朱棣抿了一口碧螺春。“今日早朝宋礼把烫样呈给了我,我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个下午。修改得好啊!”
  “好在何处?”
  “好就好在它彰显了皇家的大气与至尊,”朱棣说此话时,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就连华表与石狮等细处,也都是处处出彩啊!”
  妙锦姑娘微笑着点点头。“我看这小伙子也确实很有两下子,就说那天他发明的那个金刚腿儿吧,真可谓巧夺天工。”
  “蒯祥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永乐帝的话语中流露出几许得意,“你说那天我破格提拔他,当场封他为营缮所丞,总负责皇宫的营建,做的对不对?”
  “姐夫做的当然对,英雄出少年嘛,”妙锦姑娘对朱棣这种不拘一格用人才之举予以充分肯定,“再说了,那蒯祥虽为一介布衣,可细论起来,毕竟也是名士之后啊。”
  “对,对,你不说我倒忘了,他是西汉蒯通的后人。”永乐帝忽然记了起来。
  “对了,姐夫,说到蒯通,那日晚上你说蒯通的一卷《隽永》在你手里。”妙锦姑娘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
  “对啊。”
  “既然《隽永》已经编入了《战国策》,又进入了你的《永乐大典》,你留着这半卷残书也就没什么用了。不如送我吧。”
  “送你?”朱棣警惕起来。“你来说说,我把它送了你,你有何用?”
  “它是先父从故元宫中缴获的旧物,留给我多少也是个念想。”
  “你家里中山王留下的旧东西还少吗?要说念想,它们都算是念想,你为何单单要它?”
  “姐夫小气了吧?”
  “你在激我?”
  “我不激你,姐夫,我诚心向你要。你给不给吧?”妙锦姑娘半开玩笑半认真。
  “给当然可以给你。只要你当真要,有什么东西我舍不得给你过?只不过,我要知道原委。”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妙锦收起脸上的顽皮。“我想把它送还给那个蒯祥。”
  “送还给他?”朱棣不解。“为什么?”
  “那毕竟是他蒯家的先祖遗物,”妙锦解释。“你的皇宫里随处都是宝,一卷《隽永》放在这里什么也算不上,可回归到他蒯家人手里,就意义非凡了。俗话说:宝剑赠英雄,货卖与识家。意在物尽其用。”
  “说的好!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不给看来也是不行了。李童!”朱棣呼唤。
  “奴才在!”打门外闪进一个小太监。
  “你去朕的寝宫,把左边第二口箱子里的那卷竹简给朕拿来。”
  “奴才领旨!”小太监退下。
  “谢谢姐夫!”妙锦姑娘高兴得像个孩子。
  “看把你给美的!”朱棣怀疑地上下打量起妙锦姑娘来。“诶,不对呀,你别是看上那个臭小子了吧?我想起来了,那小子倒也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
  “姐夫!”妙锦姑娘脸上飞起红云。
  朱棣自觉玩笑开过了,赶紧打住。“好了,好了,我看也不会。多少王孙贵胄追我们家妙锦都追不到。你怎么会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工匠头呢?”遂开怀大笑。
  5
  三十八年后,明英宗天顺二年。江苏吴县香山蒯宅。
  丁忧在家的工部侍郎蒯祥吃罢早饭,在院子里练过一套拳脚,擦干额头上的细汗,从宋井中提起一桶清洌甘甜的井水,从中舀出半瓢,一口气饮干。这宋井是咸淳九年蒯家逃离沦陷了的襄阳,一路来到吴县香山的太湖之滨定居时,第一代蒯家移民挖掘出来的。老祖宗给它取名宋井,就是为了让后世子孙不忘自己是大宋子民。谁知人类的纷争与功业在岁月面前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如今两百年不到,不仅赵宋王朝早已成为尘封往事,就连铁马金戈、气吞山河的蒙元,也被重新驱赶回大漠,当今的天下早已姓朱。
  蒯祥信步走进书斋,走至书架前,轻轻抚摸着摆放在上面的那一卷竹简。岁月在竹简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竹片已失去了光泽,穿竹简的牛筋更是不知道换过了几回,但是在蒯祥眼里,这卷陈旧的竹简却永远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听老辈人讲,当年蒙古铁骑围困襄阳近六年,久攻不下。心急如焚的统帅阿术从波斯请来两位造炮专家:木发里人阿老瓦丁和旭烈人亦思马因。他们给蒙古军造出了一种名叫“回回炮”的投石器,投出的巨石重达一百五十斤,大炮发射时,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毁,皆为齑粉,巨石入地七尺。面对威力如此巨大的重武器,襄阳城守将吕文焕只得投降。蒯氏族中的一名守城军官,授城之日不愿降虏,携妻带子乘船从汉江入长江,逃往吴地。据说,蒯氏在襄阳城中的祖宅被蒙古兵洗劫一空,然后付之一炬。那部被蒯氏家族世世代代视为传家宝的《隽永》竹简,也下落不明,在后面几代人的记忆里,只剩下了一个逐渐模糊的传说。然而,苍天有眼啊,传说又变回为实实在在的东西,竹简做梦般回到了他的手里,尽管已经残缺不全,只剩下其中一卷。他清楚记得,当父亲得知这卷古简神奇地失而复得、复归蒯氏时,怎样地喜极而泣。这是蒯家老祖宗的物件,一千多年世代相传,却像个失散的孩子,流落在外长达一百五十多年!
  蒯祥永远忘不了自己得到竹简的那个晚上。他正在御图房内修改大明门图纸的细部,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谁呀,这么晚了?他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图纸,打开房门。眼前的景象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那个和皇帝在一起的美丽女子就站在门口,她面颊微红,一身素雅的灰袍掩不住她躯体的窈窕。对了,她是妙锦姑娘,圣上的妻妹!姑娘说她是来送《隽永》的,《隽永》是你先祖的遗作,应该由你保存,只可惜仅有这一卷残卷了。他问姑娘是如何得到的。姑娘说这你就不必问了。他想说声谢谢,可话卡在嗓子眼儿里就是说不出来。姑娘飘然而去,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他忽然想起,怎么竟然连茶水都没有请她喝上一杯!
  前年父亲去世,蒯祥回到老家给老人送终,就再也没有回京城。他向景泰帝上了表,丁忧二十七个月,在家为先考守孝。   马上就要年满六十岁的蒯祥早已功成名就。北京紫禁城的成功建造使他名扬天下。他还记得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奉天殿举行盛大朝会,庆祝北京宫殿正式使用。百官向永乐帝祝贺迁宫之喜,皇上则当众褒奖了蒯祥把承天门、大明门修建得雄伟气派,并当着百官的面呼蒯祥为“朕的巧鲁班”。蒯祥上前谢恩时,瞥见天子御座后面的帘子处人影绰约,有那么一瞬间帘子分开了一道缝,一双明眸注视着他,似在微笑。
  天子恩宠,无以复加。年轻的蒯鲁班春风得意。
  永乐帝兴致所致,挡也挡不住,他亲自为大明门御笔题字:“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有说这幅对联本是大明朝第一才子解缙的原创。不管谁原创的吧,反正永乐皇帝的字大气磅礴,自有一番帝王气派。
  永乐帝不愧是一位有眼光有胸襟的圣主,他赏识并提拔了蒯祥,使蒯祥在二十二岁的年纪就担起了皇宫总设计与总施工的重任。对蒯祥来说,这是一个最大最好的舞台,他得以在上面跳出最美丽的舞蹈。蒯祥不由想起当年在尚未竣工的奉天殿里永乐帝对他讲的关于历史上的策士及治国之道的那番话。当时他心底里对皇上的话并不十分认同,诚如妙锦姑娘所暗讽的,你朱棣不也是听从善于权谋之术的姚广孝,使用不正当手段夺取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吗?按照儒家的说法,轻了,这算是胜之不武;重了,就是谋逆篡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蒯祥逐渐理解了这位貌似残酷的皇帝。他明白,作为一国之君,作为一位政治家,永乐帝用残忍手段镇压异己,甚至设置厂卫,也是出于不得已。政治就是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温情。然而在治理国家上,永乐帝其实还是很在意并且很遵循儒家内圣外王的治国理念的。永乐帝的赫赫功业有目共睹:他组织编纂了《永乐大典》,保护了悠远绵长的中华文化遗产;他派遣郑和下西洋,震慑了倭寇,将大明朝的恩德远播海外;他改革吏治,设置内阁,直接领导六部,完善了文官制度;他迁都北京,经营北方,击败蒙古瓦剌部,设立奴儿干都司;他平定思南、思州土司叛乱,设立贵州布政使司,并加强对乌思藏地区的控制,派遣官吏迎番僧入京,给予封赐,尊为帝师;他兴修水利,疏通运河,鼓励垦种荒闲田土,实行迁民宽乡、督民耕作等方法以促进生产,以至于国家财政达到了赋入盈羡的状态。总之,永乐帝的文治武功古来少有,蒯祥为自己得遇这样一位旷世明主、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而深感庆幸。群臣也莫不如斯。
  举朝同庆之际,他还结识了郑和。郑和既是来参加新皇宫启用的庆典,也是来向皇上辞行的,他马上就要前往南京,开始他的第六次下西洋航海。据说他要去的是镇东洋(镇东洋:即印度洋)中的榜葛刺(榜葛刺:即孟加拉)。很久以后蒯祥才听说,郑和下西洋其实还领有一项秘密使命——寻找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朱允炆。朱允炆一天找不到,郑和的航海任务就一天不会结束。但是在正月初一的庆典中,蒯祥对这些却是一无所知的。散朝后他与郑和一起吃了顿饭,竟一见如故。郑和所讲的海外见闻,听起来太神奇了。他去过一个叫麻林的地方,那里的人黑得有如焦炭, “麒麟”( 麒麟:实为东非的长颈鹿)的脖子一丈多长,一探头,嘴巴便可吃到树梢上的嫩叶。宴席中有一位泉州卫镇抚,名叫蒲日和,信奉回教,他随郑和下过西洋。他告诉蒯祥,永乐十五年,麻林的特使还送给过当今圣上一头这样的麒麟,养在南京的御苑里,可惜水土不服,养了没多久便死掉了。
  郑和对蒯祥建造的皇宫则大加赞叹,尤其是承天门,他说他走遍四海,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城楼。蒯祥听得心里很是舒坦。郑和比蒯祥整整年长二十五岁,却对蒯祥一口一个贤弟,也许这就叫英雄相惜吧。后来,郑和派人给蒯祥送来一套他在海外购置的木工工具,说是一个叫做英圭黎(英圭黎:即英格兰)的地方制作的。蒯祥发现,这套工具的钢质特别硬,而且兼具韧性。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的庆典充满了喜庆祥和,但是蒯祥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所有的吉祥祈福中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那天兴致勃勃的永乐帝召见钦天监的漏刻博士胡奫,命其占卜三大殿休咎吉凶。胡奫占卜一番后跪奏:“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午时,三大殿当毁!”永乐帝皱起眉头:“如何毁?”胡博士奏答:“遭火焚毁。”永乐帝勃然大怒,下令将这个乌鸦嘴打入天牢。过了正月、二月,又过了三月,三大殿均平安无事!到四月初八这一天,永乐帝紧张地等待着正午时刻到来。报时官员终于奏报:“正午时刻到!”永乐帝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的心情既高兴又愤怒——高兴的是三大殿终于无恙,愤怒的是胡奫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扰乱官心、军心、民心,也扰乱朕心。这时,狱吏来禀:“因正午无火,胡奫在狱中畏罪服毒自尽!”谁料想正午刚过三刻,奏报突至:“奉天殿雷击着火!三大殿都着了火!”永乐帝对死于狱中的胡博士深为惋惜。
  永乐帝将此看成上天和祖宗对他“靖难”夺位、强行迁都、大兴土木的愤怒。惊恐之余,他将北京改为“行在”,仍尊南京为国都。由于奉天殿已焚,便改在奉天门听政。
  永乐帝以及以后的洪熙与宣德两位皇帝,都没有重建三大殿的意思。在那段时日里,蒯祥的工作便主要是建造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署了。他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无论是设计,还是施工,都出神入化。凡殿阁楼榭,以至回廊曲宇随手图之,无不中上意者。几代皇上都是那么宠信他,敬重他,到现在他已经伺候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代皇帝了,他还为永乐帝朱棣修了长陵,为洪熙帝朱高炽修了献陵。
  他修造的另一个他十分上心的工程是隆福寺。这个寺院他本是专为她修的。她,那个永乐十七年奉天殿工地上他首次一睹芳容的美丽姑娘,那个敢于当众在永乐帝面前谈论人伦底线的释门女居士,那个给他送去《隽永》残卷的侠义奇女子。永乐帝驾崩后,妙锦姑娘不愿继续留在宫中,新嗣位的洪熙帝便下旨给她在市里离皇宫不远之处专修一座寺院。建造寺院的任务交给了蒯祥。妙锦姑娘是何等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子啊,蒯祥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座寺院建造得好上加好。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倾心打造出了这座不流于俗的寺院,专供蕙质兰心的妙锦修行。不幸的是,寺院尚未修造好,妙锦姑娘就圆寂了。原打算用作尼庵的寺院改为了僧寺,取名隆福寺。听说它现在已经变成京城中唯一一座番、禅同驻的寺院,在这所寺院里,喇嘛与和尚共尊一佛。   他曾想看一眼妙锦姑娘的遗容,至少在她的坟前拜上一拜,但是听说她的遗体火化了,骨灰撒入了江河。出家人本来就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朱祁镇即位后的正统年间,明王朝终于彻底断绝了南迁之念。正统五年圣上命蒯祥重修三大殿和乾、坤二宫。到翌年九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以及乾清、坤宁二宫均已建成。为了避免三大殿再度失火,又特意在什刹海修建了火德真君庙,专祭火神。火神诞日是六月二十三,遂定每年六月二十二日为祀火神之日。每到这天,宫里便要派人来火神庙祭祀火神。水能灭火,宫里还供奉了水神——玄武神,地点在御花园钦安殿。为了在突发火灾时及时灭火,皇宫里的各个地方放置了大小水缸三百零八口,称“太平缸”,有铁的,有铜的,也有铜质鎏金的,用来储水防火。
  景泰七年,蒯祥被任命为工部左侍郎,官二品,食一品俸禄。六部之一的工部是专门主管重大营造工程的中央机构,作为这个机构的二号人物左侍郎,蒯祥真的成为了天下百工之首。皇上把如此重要的一个职位给了他这么一个没有科举正途出身的工匠,不仅体现了格外的恩宠,而且分明是表明要他继续大干一番的意思。然而,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按照规制,左侍郎位子还没坐热的蒯祥只好丁忧,也就是说回老家为父守孝。京城里有那么多重大工程需要蒯祥主持,按道理皇帝会要他夺情起复的。所谓夺情起复,就是大臣在父母丧期未满的丁忧期间,出于国家需要,而令其回归工作岗位,不着公服,素服治事。但是此时恰好发生了土木堡之变。正统十四年,皇帝朱祁镇偏听太监王振的鼓唆,御驾北狩来犯的蒙古瓦剌部,大败,在土木堡被瓦剌部首领也先俘虏。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临危受命,在京城被拥立为帝,改元景泰。也先抓了皇帝朱祁镇,本以为奇货可居,想狠狠敲明王朝一笔,没想到新皇登基,也先手里的这个旧皇帝彻底失去了价值,只好放了回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被也先放归的朱祁镇自然是无法再当皇帝了,只得屈尊做了“太上皇”,移居南宫,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软禁生活。景泰帝对这位皇兄太上皇极不放心,生怕他有一天翻盘,于是将南宫的大门上锁并灌铅,加派锦衣卫看守,食物由一个小洞递入,就是这点食物有时还被克扣。朱祁镇的原配钱皇后不得不自己做些女红,托人带出宫去变卖掉,以贴家用。景泰帝为了防止有人与朱祁镇联系,索性将南宫的树木全部伐光。宫廷内斗如此激烈,皇帝哪里还有心思让蒯祥夺情起复呢?
  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重,朱祁镇在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等人的支持下,复归皇位,改元天顺,史称夺门迎复。景泰帝被废,迁西内。癸丑,三十岁的废帝薨于西宫,谥号戾。
  宫廷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政变,人间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
  “老爷,两位公子前来请安。”丫鬟荷花一边给蒯祥泡茶,一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提醒道。
  “哦?”蒯祥从前朝往事的沉思中惊醒,发现窗外的日头已经老高。“让他们进来吧。”他吩咐。
  片刻之后,蒯祥的两个儿子蒯必文与蒯必武走进父亲的书斋。两个儿子都身材魁伟,目若朗星,仪表堂堂,很像年轻时的蒯祥。
  请安后,必文开口道:“父亲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我和弟弟正在寻思,这六十大寿,怎么给爹爹庆贺。”
  蒯祥连连摇头。“为父尚在丁忧期内,庆贺寿诞总归不妥。今年就继续免了吧。”
  必文不甘:“大办寿诞虽可免掉,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祝祝六十华诞,这还是要有的。”
  必武附和:“没错,毕竟人生难得一甲子啊。”
  蒯祥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就看着办吧。”
  “是!”兄弟二人齐声答应。
  “对了,你们的书读得如何?武又练得怎样?”蒯祥问。
  他的两个儿子除了继承蒯家家传的木工本行外,他还有意培养他们一个读书,一个习武。他们蒯家襄阳的历代祖先就是学成文武艺,贩与帝王家的。
  “请父亲放心,”必武嘴快,半开玩笑地说。“大哥是头悬梁锥刺股,儿子我是闻鸡起舞,中流击楫。”
  “你倒是很像我们蒯家祖上之人,”蒯祥笑道。“嘴皮子好使。”
  “岂止嘴皮子,”必武说,“儿子练就了铁布衫、金钟罩,刀枪不入,有金刚不坏之身!”
  “你就吹吧,”蒯祥溺爱地说。“还是学学你哥哥,瞧你哥哥多沉稳!日后一旦有机会在官场走动,沉稳是最为要紧的。”
  “父亲教训的是,”必武说。“儿子谨记在心。”
  正说话间,荷花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来人了,来人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来人了?” 必文盘问。“好好说话,到底是谁来了?”
  “朝廷来人了!”
  忽听外面有人高呼:“圣旨到!蒯祥蒯侍郎接旨!”
  蒯祥赶紧起身更衣,率必文、必武趋步至堂上,跪地接旨。
  传旨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童,他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工部左侍郎蒯祥恪守孝道,丁忧于乡,已近二载。当此国家用人之秋,酌准其夺情起复,克日进京复职。蒯家三代尽忠于国,更有修建皇宫之劳。朕特赐与蒯祥之祖父蒯明思、祖母顾氏‘奉天诰命’碑一块。钦此!”
  6
  回到北京的蒯祥,又开始了他繁忙的工程督建工作。他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建西苑。西苑,就是皇宫之外西边的御花园。这个地方辽已有之,时称瑶屿。金代,世宗完颜雍从汴京拆取艮岳(艮岳:北宋宋徽宗修建的著名宫苑,金人攻入汴京后被拆毁)的太湖石,运至当时还叫中都的此处,修筑了琼华岛。到了元代,这里成了皇家禁苑,称为上苑,山名万寿山,水名太液池。蒯祥指挥着以香山帮为主体的工匠们,在金、元两代林苑的基础上,开辟了南海,扩充了太液池的范围,完成了北海、中海、南海这三海的布局,然后又砌筑了团城,在琼华岛和太液池沿岸修建了许多新建筑。北海与中南海作为皇家御苑,在蒯祥手里已初具规模。
  天顺八年,皇帝朱祁镇驾崩。六十八岁的蒯祥奉旨主持建造大行皇帝的陵墓——裕陵。   蒯祥最不愿意接手的工程就是造陵墓了。他曾经为成祖永乐帝朱棣修建过长陵,为仁宗洪熙帝朱高炽修建过献陵。建造陵墓本身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一样可以展示他高超的才华,比如埋葬着永乐帝与徐皇后的长陵,它气势宏大,做工讲究,堪称建筑史上的瑰宝。但是陵墓建成之后的嫔妃生殉却让人痛苦不堪,惨不忍睹。成祖朱棣下葬之际,根据皇帝遗诏,必须从没有生育过的嫔妃中筛选出一批人进行活殉。此旨一宣,黑布白纱笼罩下的后宫,顿时哭嚎之声四起,活生生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由于所殉嫔妃中有朝鲜选献的两位美女,这一场景,被域外的《朝鲜李朝实录》记载并保存了下来:“帝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
  短短几句话,真实地再现了嫔妃宫女为永乐帝殉葬的残忍场面。大明永乐二十二年十月的一天,被挑选出来殉葬的嫔妃宫女三十多人集体自尽。当时的程序是:先让她们在殿外用餐,吃完之后,再带到大殿里。眼看就要赴死,嫔妃宫女们惊恐悲伤的哭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殿堂里。殉葬的工具早已安排妥当,一溜儿三十多张小木床,作为上吊时垫脚之用。一旦殉葬女子蹬上木床,将雪白的脖颈伸进绳索圈套,负责监督的太监便立即踹开木床,殉葬女子手刨脚蹬,五官变形,迅速窒息而亡。两名朝鲜少女尤为可怜。她们一个姓韩,一个姓崔,勉强属于皇帝身边级别很低的才人,甚至没来得及沾到圣上的雨露。想不到,恩宠未轮上,殉葬这种倒霉事却打了个正着。当洪熙帝朱高炽进来辞决时,韩氏突然精神崩溃,苦苦哀求新皇帝放自己回国,说家里还有老娘需要奉养。这种哀求当然起不了任何作用。皇帝拂袖而去,她们还得死!韩氏临死时,她的乳母在身边送别,韩氏撕心裂肺地呼喊:“娘,我走了!娘,我走了!”话音未落,太监一脚踢开木床……刚才还哭声鼎沸的大殿,倾刻间死一般寂静。阳光顺着门窗的花棂照进来。朱漆彩绘的梁柱上,吊着三十多具直溜溜的女尸。冤魂未远,袅袅不绝,随着萧瑟的秋风,飘来荡去……
  就连生性端庄沉稳、以仁慈著称的仁宗皇帝朱高炽,他的献陵建成时,也有五名嫔妃生殉。
  作为长陵与献陵工程的督建者,蒯祥亲眼目睹了一具具嫔妃的尸体运入陵墓,亲耳听当事的太监们向他讲述殉葬女子赴死时的血腥场面。这时,他忽然感到,鲜活的生命是那么的脆弱,人的尊严在皇权面前又是如此渺小,一文不值。
  裕陵工程调集了八万军民与工匠参加,除蒯祥外,抚宁伯朱永、工部尚书白圭、侍郎陆祥,以及太监黄福、吴昱等,也都奉旨参加了督工。工程进展得很快,仅用了两个来月,便把地下玄官建成。天顺八年五月八日,奉英宗皇帝梓宫入葬;六月二十日,庞大的陵寝工程全部告竣。整个工程从营建到完成,仅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使蒯祥感到欣慰的是,裕陵建好了,陪伴英宗梓宫进入地下玄宫的,并没有生殉的嫔妃宫女。裕陵的主人——英宗朱祁镇,这个宠信过奸邪小人、打过败仗、做过俘虏和囚徒、杀过忠臣于谦而一生不算太光彩的皇帝,在临终前竟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下遗诏说:“用人殉葬,朕不忍心,此事应从朕起废止。”
  跪在地上的朱见深,也就是后来的成化皇帝,郑重承诺:“儿臣谨遵圣命,一定照办。”
  至此,在明朝施行了近七十年的殉葬制度终于画上了句号。
  蒯祥又快又好地完成了裕陵的建造,成化帝龙颜大悦,于是格外开恩,在内廷的乾清宫赐宴蒯祥。用皇帝的话来说,你给朕的父皇修了皇陵,朕要用家宴来款待你。赐宴之前,皇帝的宠妃万贞儿专程来到乾清宫,隔着帘子看蒯祥。后妃见外臣,这在极为讲求君臣之礼、男女有别的大明朝是很少有过的事情。成化帝对万贵妃一向百依百顺,万贵妃执意要看看天下闻名的巧鲁班究竟是个什么样,皇帝拗不过她,就依了她。蒯祥诚惶诚恐,不敢抬头。万贵妃在帘子里面问话,蒯祥肃立于外奏答。万贵妃问一句,蒯祥答一句,问对一番下来,蒯祥浑身是汗。至于自己究竟与万贵妃说了些什么,蒯祥完全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万贵妃声若洪钟。
  那万贵妃是有明以降最善弄权的一位嫔妃。她原本是朱见深母后周贵妃的宫女,比朱见深整整大十九岁,太子朱见深两岁起就由她照料。土木之变后朱见深跟着父亲朱祁镇一起倒了霉,被贬为沂王,所有的太监宫女都离他而去,只有万贞儿不离不弃,继续陪伴着这个落魄的皇子。朱祁镇夺门迎复后,朱见深再度当上了皇太子。万贞儿成为了朱见深的第一个女人。后来朱见深继承大统,迎娶吴氏为后,但是受宠的却依旧是这个万贞儿。她甚至逼得皇帝废掉了吴皇后。万贵妃在后宫极为跋扈,却始终受到成化帝的专宠。她深深影响着皇帝,主宰后宫,甚至左右着外廷的政治。成化帝为什么一辈子都依恋一个年龄足以做他母亲的女人,这成为了永远的历史谜团,然而万贵妃宠冠六宫,几十年如一日,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万贵妃生下的皇长子不满一月就夭折了,她自己没了孩子,便也不许其他嫔妃有孩子,哪个嫔妃怀了胎,就被她逼令喝药打掉。弄得成化帝几乎无后。幸亏王皇后的一名女史纪氏阴错阳差为皇帝产下了一个皇子,被好心的太监张敏藏匿起来,一藏就是六年。成化帝与这孩子父子相认时,孩子的胎发从未剪过,拖至地面。成化帝不禁泪流满面,抱起孩子,点头端详道:“我子。类我也。”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弘治帝朱祐樘。万贵妃人品究竟如何,见仁见智。然而,从蒯祥在成化年间一直被圣上恩宠有加来看,万贵妃对蒯祥的印象想必也还是不错的。
  蒯祥在京城时居住在皇宫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他生活简朴,吃食简单,出门很少坐车。为人随和的蒯祥从不以六朝元老的身份居官自傲,他的住所成了香山帮经常出入的地方。久而久之,人们都把这条胡同称为蒯侍郎胡同。
  蒯祥晚年时退休,但是国家每遇重大工程,还是要专门派人去向他请教,他也乐于热心指点。八十多岁高龄的时候,他还亲手操作演示。
  蒯祥活到了八十四岁,成化十七年三月在北京去世。成化帝闻讯后派人致哀,追赠蒯祥的祖父蒯明思、父亲蒯福为侍郎;荫封蒯祥两子:一个国子监生,一个锦衣千户。
  蒯祥的遗体归葬故里。他的坟墓面对着烟波浩渺的千顷太湖,墓碑右侧立有天顺二年皇帝钦赐的“奉天诰命”碑。
  这个地方后来被叫做胥口镇渔帆村。蒯祥的子孙世世代代在此居住。以他们为骨干而形成的香山帮,影响着中国古建筑的营造,长达数百年。这里甚至成了中国木工的圣地,直到晚清,还一直有“天下木工皆出香山”之说。
  至于蒯祥所建造的北京皇宫,三大殿和承天门后来又都经历了大火,多次毁而复建。明末李自成短命的大顺王朝占据紫禁城四十一天,撤出北京时,一把火将皇宫里的大部分建筑夷为了平地。满清入关后,重建紫禁城,直到康熙三十四年才全部完工。
  清代的紫禁城基本保留了明代皇宫的格局与式样,只不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三大殿改叫做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而承天门则改称天安门;大明门亦改称大清门。共产党执政后,为扩建天安门广场,在苏联专家的建议下,拆掉了大清门。毛泽东逝世后,又在此位置建起了毛主席纪念堂。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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