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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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城烟火,辽宁省作协主席团成员,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辽宁网络文学工作委员会副主席。2019年获得第一届辽宁网络文学“金桅杆”奖。作品《抢单》入选中国作协2014年联席会议和中国梦重点扶持项目。《天空之城》入选2019年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多部作品畅销海内外,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挚爱的警徽》入选国家级建党100周年重点现实题材电视剧剧本。
  大人的世界
  冯陆,是我生命里特别的存在。
  他是我的哥们儿,生死之交。爸爸姓冯,亲生妈妈姓陆。
  小时候,他家是我们这儿最特殊的家庭。因为他家里有两个妈妈。那时候我们都小,不懂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但我知道他很不开心,提起他爸时,他眼中是有恨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们那时候真是傻,好多事情都不懂。
  我和冯陆两个孤单的人相互陪伴,时常一坐一天,都不出声。
  我们俩偶尔聊天,聊的都是《正大综艺》。他说,等长大了,要去全世界看看。我说,我以后要当主持人,到时候邀请你做嘉宾,咱们一起去。
  我一直以为冯陆和我一样,是真的对这个世界好奇,想去那些很远很远、与我们面孔不一样的国家。
  后來,我才知道,冯陆只是想逃离原生家庭。
  冯陆和家里的关系非常糟糕,时常因为各种事情被他爸打。他与他那位阿姨的关系更是冷到了冰点。
  他唯一与他的家人和平相处的那段日子,是为了我。
  中考结束的那个午后,我的白裤上血红一片。我哭了,冯陆也哭了。冯陆说,他就是看到他妈一身血后,他妈就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有亲戚说,他妈这样活着不如死了。他希望他妈活着,也希望我活着。
  我被他的话吓到了,哭得更厉害了。
  他跑回家,第一次试着跟他爸和阿姨和解,要到了一笔零花钱,买了很多吃的给我。他说,电视上都说,就算是死也要吃饱,不能做一个饿死鬼。
  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吃他买给我的零食。我说,冯陆,我死也会记得你。
  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这是一个乌龙。
  第二天再见冯陆,他的额角上贴了纱布。我问他是怎么弄的,他不肯说。后来,我听大人们说,那是他妈拿东西砸的。
  大人们很同情冯陆的妈妈,感叹说,冯陆妈妈躺在床上动不了,要看着另一个女人霸占自己的老公。现在,儿子也倒戈了,这么快就在他那位阿姨的糖衣炮弹攻击下忘记了亲妈。
  只有我知道,冯陆不是。他的妥协和低头是为了我,怕我像他妈一样出事,想让我吃饱,不要做一个饿死鬼。
  我后来经常想,如果冯陆妈妈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暴跳如雷,如果没有那么多指责的声音指向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那么冯陆是不是会跟他爸和阿姨和好?纵使他家依旧特别,但至少他在年少时可以感受一丝家庭温暖。
  可是,这统统是已经不可能发生的假设。人们在过度同情一个弱者的时候,这故事里的其他弱者就不可能被公平对待。
  冯陆是大人们眼中那种非常不听话的孩子。我们班主任甚至还因为我和他在一起玩,找了我爸妈谈话。谈话的中心思想是和坏孩子一起玩会被带坏。
  别的孩子都在学习,他则跑去打篮球,不和别人组队,就自己一个人玩。有一次,校队选篮球队队员,我举荐了冯陆,而老师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大人们都坚信,像冯陆这样的孩子注定做什么都不行。我本想替冯陆说几句话,但冯陆不理我了。
  我在这件事上很不理解,孩子们不都是想好好表现,来获得父母的表扬吗?就像我,努力拿到演讲比赛的名次,是为了让我爸妈能在那周回来看看我。
  似乎所有人都不待见冯陆,但冯陆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所以,大人们觉得,他不只是不听话的坏孩子,还是一个没自尊心的人。
  现在回忆起来,我能理解老师和父母对我和冯陆在一起玩儿的担忧。那时候我并不懂。我对父母似乎也有些逆反心理:你们都不管我了,凭什么管我和谁在一起玩?
  再者,我真的觉得跟冯陆待在一起很舒服。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思考跟谁待在一起更有利。
  高中的时候,冯陆“不负众望”,终于惹出了大祸。
  那是一个下午,冯陆把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打得头破血流。我吓哭了,因为我觉得冯陆这下完蛋了。以他爸对他的日常表现,这次不得打死他啊?
  可是,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冯陆这次没有挨打。
  冯陆的爸爸赔了好多钱,才算安抚了对方的家长。那位同学的家长刚看到儿子满头是血的时候,扬言一定要闹到冯陆被学校开除。
  我忍不住好奇,问冯陆:“你爸这次为什么没打你?”
  冯陆虽然很少主动提起自己家的事情,但每次我问,他都会告诉我。只有这一次,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后来是别的同学说,那个挨打的同学真该打,居然诅咒他的妈妈去死。那时候,他卧床多年的妈妈已经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谁都不想面对生死,冯陆的妈妈还是离开了。那时候冯陆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去混社会。他爸千方百计帮他保住继续念书的机会,被他报复似的放弃了。而他家总算是正常了,只剩下他爸和那位一直没有法律名分的阿姨。
  可是对冯陆来说,正常了也就不是他的家了。
  冯陆的爸爸是在工作岗位上倒下的。脑出血,那年他也就四十多岁。大人们都感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像他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而他离世的那天晚上,冯陆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了派出所。
  于是,大人们又是一番感叹,说冯陆是逆子,这辈子是来讨债的,冯陆爸爸就是被他气死的。他们个个悲愤,一转身,又因为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够,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彰显自己的正义。冯陆从小到大被他们批判着、苛责着,好像从来没有做对过一件事。
  冯陆爸爸的葬礼上,我第二次看到冯陆哭。第一次是冯陆妈妈去世的时候,冯陆像从前一样,和我坐在一起发呆,看着远处,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他流泪时也是那么安静,怕自己的悲伤惊扰了谁。   这一次,他哭得撕心裂肺。
  他对着他爸的遗像说:“我昨天又惹祸了,你为什么不起来打我?”
  在场的人都跟着冯陆哭了,我听到有人小声说:“你要是听话,你爸也不能这么早去了。”
  冯陆瞪向那个说话的亲戚,那個亲戚立刻闭了嘴。在所有人眼里,冯陆就是一个流氓,招惹流氓干吗?
  冯陆爸爸下葬前夜,冯陆守夜,我在那儿陪他。我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沉重的悲伤,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
  我以为,我们还会和以前每次一样,谁都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待着。可是,冯陆忽然打破了灵堂里的死寂。
  他说:“我努力吃饭,拼命打篮球,就是为了长高,就是为了让我爸没法再打我。但我现在特别希望他起来打我一顿。”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冯陆那些年会没心没肺地吃三大碗饭。
  小学的时候,那个长得还没我高、有点发育不良的瘦弱男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比我高出了一头。
  冯陆的爸爸下葬后,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趁着大家都在,上演了一出逼宫大戏。他们要求冯陆的那位阿姨离开冯家,而且不能带走冯家的一分一毫。我目瞪口呆,他们甚至不等我这样的外人离开,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要知道这些叔叔阿姨,当年都是劝冯陆要容下这位阿姨的人。当年,冯陆的妈妈意外瘫痪,而冯陆的爸爸要上班,冯陆要上小学,所以请了阿姨来照顾她。但最后,这些阿姨都被冯陆妈妈骂走了。一个人突然卧床,不能自理,谁心里能不难受?她大概希望自己早点儿离开,不再成为丈夫和儿子的负担。
  这个时候,这位阿姨出现了,她和冯陆的爸爸两情相悦,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冯陆的爸爸把这位阿姨领回了家,之后,冯陆便有了两个妈妈。后来冯陆和冯陆妈妈都由这位阿姨来照顾。原本已经想放弃生命的冯陆妈妈忽然选择了努力活下去。
  冯陆拼死反抗,想告诉全世界,他只有一个妈妈。他告诉妈妈,纵使全世界都抛弃了她,他也不会背弃她。可是,所有人都劝他要懂事,其中包括外婆家的人。在大人的世界里,孩子吃饱穿暖就行。没有人在乎他的内心到底受着怎样的煎熬。
  逼宫事件集结了冯陆爸爸和妈妈两边的亲戚,他们说是为了冯陆好,就像当年一样是为了冯陆好。可是,冯陆已经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孩子,他坚持把爸爸留下的房子给了那位阿姨。
  那位阿姨放声大哭,她说,没想到最后帮她的是冯陆。
  自此以后,冯陆再也没有和那位阿姨联系过。
  冯陆说:“我从前不认可她的存在,现在也不认可。但是,她毕竟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妈那么多年,房子是她该得的。”
  冯陆,这个所有大人眼中的坏孩子,最后比所有人都公平。当然,冯陆在亲戚的眼中还是那个傻傻的人。你既然讨厌一个人,不打算跟她来往了,干吗还要牺牲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这就是大人的价值观。
  但冯陆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安稳。”
  那时候我其实不太懂,我一方面觉得冯陆的心眼儿很好,一方面又觉得大人们说得对。毕竟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冯陆以后还得娶媳妇,没有房子谁会嫁给他呀?
  直到年岁渐长,我才明白了冯陆所求的内心安稳是什么。他把那套房子作为那位阿姨照顾他母亲的劳动回报,只有这样,他才能不承认那位阿姨在他家的位置。
  在全国经济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里,人们富裕了,穿着打扮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至今没有人为冯陆说过话。人们还是感叹着他的幸运,感叹着他遇到了那么一位阿姨,照顾他长大,把他养得又高又壮。没人想知道他含着泪,赌着气咽下那三大碗饭时,内心正经历着什么。
  我和冯陆能成为朋友,大概是因为即便那时候我们还年少,读不懂那么深奥的人生道理,但我们心灵想通,感受得到彼此的孤单。
  曾有一段时间,我的家人很害怕我的早恋对象是冯陆。在努力读书改变人生的年纪,早恋已经很可怕了,如果再喜欢上了冯陆那样的人,那对于我的家人来说,将是天塌了的祸事。他们像特工一样监视着我和冯陆,我妈也在那时候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说他们想多了,可他们怎么都不愿意信我。只有我和冯陆两个人知道,我们俩是绝对不可能发展成恋人的。两个内心惶恐不安的人怎么在一起相互取暖?怕是要冷死吧。
  后来,我有了男朋友,第一个和冯陆分享。
  冯陆从外市赶回来,和我们见了一面,语气肯定地说:“靠谱。”
  从这一句“靠谱”到今天,我已经跟这个冯陆口中靠谱的男人走过十几年。
  十年前,我开始写书,在所有长辈都权衡利弊,希望我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时,只有他说:“我媳妇我养得起,谁都别管她想干什么。”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我。
  我喜欢惹了事后,躲在他的身后,等他帮我收拾烂摊子。
  我喜欢大喊一声“我饿了”,然后等他给我煮东西吃。他会煮的东西很少,可是,我们一起吃泡面时,也可以相视傻笑,内心温暖。
  他也会经常告诉我一些人生道理,讨厌一个人不应该表露,凡事要收敛自己的脾气。可是,我没什么记性,依旧活得疾恶如仇,谁都不站出来的时候,我会噌地冲上去。他这时便会叹一口气,说:“这样也好,这才是你,万事有我。”
  而冯陆彻底地成了我的回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多希望岁月温暖了他,他正走过《正大综艺》里介绍的美景。
  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是有人说,他杀人了。
  我吓得不轻,拼命地打他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只能托人到处去问。
  冯陆动手打了一个打自己亲爹的年轻男人,他下手太狠,打断了那个男人三根肋骨。之前还被打得大喊“不孝子”的男人不干了,一家人同气连枝让他赔偿。
  冯陆赔不起钱,跑了。
  那家人只能找和冯陆有关系的人,于是找到了和冯陆有血缘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骂冯陆不争气,说他已经无可救药。既然已经没救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这家人还闹到了冯陆的阿姨那儿,意思是赔了钱,冯陆就可以回家了,他们不会再追究。   冯陆的阿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和他没关系。”
  远方
  你吃过白酒泡米饭吗?
  我家楼下有一间小餐厅,老板不是本地人,是一位六十岁的大叔。他喜欢自己酿酒,会在每张桌上放一瓶子自酿的白酒,供食客免费喝。
  店里的常客刘师傅,每次来只点一碗一块钱的米饭,往饭里“咕咚咚”地倒上老板的自酿白酒,“呼噜噜”地几口就吃完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时,着实被惊到了。这种吃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震惊过后,无尽的同情涌上心头。看这人的打扮应该是旁边工地上的民工。我不知道他的年龄,只是凭外貌猜测应该有五十岁了。
  吃完白酒泡米饭后,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会留下与老板闲聊一会儿。老板似乎跟他很熟络,像老朋友似的与他谈天说地。有时,他会自豪地聊上几句远在老家的儿子,说他听话又上进,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他不过四十岁。
  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痛苦和彷徨,甚至抱怨都未曾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羡慕他简单的生活。只是转念一想,并不是他的生活值得人羡慕,而是每个人对幸福感要求的标准不同,彷徨和无助出现的频率不一样罢了。
  有人会觉得有钱了才会有幸福感,有人会觉得重要的人在身边就是人生大幸,还有一些人被生活所困,根本没时间去考虑这些,只是被逼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即便如此,我相信,没有人不渴望安稳。
  我第一次看到刘师傅点菜,是他口中那个乖巧的儿子小刘来的那天。两个人点了六个菜,有鱼有肉,全是荤菜。
  那天,他没用白酒泡米饭,向老板要了一个酒杯,美滋滋地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两个人吃饱后,刘师傅看到还剩下不少菜,提了一句“打包”。小刘立刻沉了脸。刘师傅连忙解释一句,是想带回去给工友吃。解释过后,刘师傅还是放弃了打包。
  刘师傅出门前,小饭馆的老板对着他微微一笑,看着他们走远。之后,老板把剩菜打包好,放进了自家的冰箱里。
  第二天我去时,刘师傅还是吃这几个菜。
  大概是因为这家餐馆格外温暖,有烟火气,所以我一有空就来这里坐坐。说实话,我对吃比较挑剔,兼职厨师的老板做菜真的不好吃。店里的客人一直不多,偶尔来几个吃饭的客人,还是为了喝老板的自酿白酒。有客人想直接付钱,买一桶回家喝,老板却怎么都不同意。
  即便有一些常客光顾,看情况也绝对不会有什么盈利空间,但老板每天都樂呵呵地准时准点开门营业。
  我第二次见到小刘,他正蹲在距离餐馆不远的街道上,捡着一条一条掉在地上的中华香烟。我没特意去数到底有多少条,但至少有十来条。我有些吃惊,到底是别人的事情,便没有去深究。
  小刘走后,刘师傅又恢复了白酒泡米饭的日子。有时候刘师傅收工晚了,饭馆老板还会特意等他。偶尔赶上工地半天的活儿,他会中午来,和饭馆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孩子。
  日子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过着,两个人像极了老朋友。一切改变是在那天下午,刘师傅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听到刘师傅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最近有张设计图还没有画完,去不了学校。”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即便对方看不到刘师傅的表情,刘师傅依然赔笑着,表情谦恭卑微。显然电话那头是他必须尊敬的人。
  刘师傅挂断电话时,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有些心虚,好似怕别人看到,或是听到他刚刚的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但是那个谦卑的态度,似乎在说,他必须把自己从一个工地的力工说成高级工程师,才有跟对方对话的机会。
  大概一周后,我听饭馆的老板说,小刘被退学了。刘师傅把小刘带到了工地上。小刘是有情绪的,但依旧任劳任怨,抑或更多的是认命。至于小刘为什么不念书了,我并不知道原因,也不好去问,再后来,我从小刘的口中得知了答案。
  小刘很喜欢看小说,恰好是我们家李先生的粉丝,很快便与我们打成一片。无意中,他讲起了被退学的事。
  小刘因为参与打群架、在校吸烟被多次记过。当最近一次学校找家长未果后,研究是不是要开除他的时候,他想到了用贿赂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而贿赂校长用的就是我那天看到的十条中华烟。那是小刘从早市买的,十块钱一条。小刘说到这里的时候拍了拍大腿,愤愤不平地说:“校长明明收下了,还有一条打开了。”
  校长是在收到烟的第三天打电话给刘师傅的,估摸便是我听到的那次。他想叫刘师傅去学校面谈,然后被刘师傅以忙碌为由拒绝了。
  再后来,小刘被开除了,跟刘师傅去了工地。他相信英雄梦,喜欢看小人物逆袭的故事,他在说到书中的男主捡到法宝时的眼神是放光的。
  父子俩的感情有些微妙,似有隔阂。但是,向来每餐都吃白酒泡米饭的刘师傅在小刘来了后,每餐都会点一个菜。盘子里的菜量会比我们正常点的少一半,只够小刘一个人吃。显然,抽条并不是饭馆老板的作风。
  父子俩冰点的感情,终于在一天爆发了。
  刘师傅大吼小刘:“没出息的玩意儿,你不好好读书,就得在工地搬砖,累死也比饿死光彩。”
  小刘涨红了脸,吼回去:“我是没出息,但是我活得顶天立地。”
  小刘当时抬头挺胸的样子,像真的成了小说里的男主角。纵使他再落魄,也有一身傲骨,靠此被命运眷顾,最终逆袭成功。
  刘师傅一巴掌打在小刘梗着的头上,气得胸膛起伏:“你知道什么是顶天立地?想吃饱饭,就得一辈子弓着身子。”
  小刘的气焰并没有被打消,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我当然知道,你连个工头都不是,却跟学校说你是建筑工程师,这就是陷我于不义。我们校长明明都收下我送的烟了,最后还是把烟还给我,开除我,一定是知道你骗他了。”小刘喊道。
  “你们校长那是……”刘师傅哽咽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吼道,“我是为了谁?我不也是为了让你被人高看一眼?”   “你是为了你自己,你怕别人看不起你。”小刘并不领情,愤怒地摔门而去。
  刘师傅跌坐在椅子上,那一晚,他喝光了桌子上摆的一整瓶白酒,估摸着有一斤。
  饭馆老板并未阻拦。刘师傅平常这个点儿来,都是下班时间。他累了一天,浑身酸疼,酒精让他容易入睡。只是,谁都没承想这一夜却出了大事。
  工地上出了事,包工老板大喊一声,谁能解决问题,我就升谁做工头,加他的工资。
  刘师傅借着酒劲儿,爬上了高塔。他想成为工头,人生第一次这样勇猛地为自己争取。他从高塔上坠下时,赌气去网吧玩到半夜的小刘刚刚跑回来。刘师傅一息尚存,拉着包工老板的手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升我做工头。”
  救护车来时,刘师傅已经没有了气息。
  小刘说,刘师傅一辈子活得窝囊,老板让他做工头时,他怕担责任,不敢要。他胸无大志,岁月和生活早就磨没了他的所有志向。他只是想赚点安稳钱,安度余生。可是,自己逼着他要有志向,让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工地上死人这样的大事,老板显然不想自己一个人担责任。于是,老板想出了把一部分责任推给饭馆老板的办法。
  一位六十岁的外地老人,经营着一家不赚钱的小饭馆,大概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比较好欺负的吧。
  包工老板坚持说,如果刘师傅没有喝酒,也就不会出事。于是他带人闹到了饭馆,逼迫饭馆老板赔偿。
  也是这次,我第一次见到了饭馆老板的儿女们。他们开着豪车,穿得光鲜亮丽,一看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大女儿是一脸凌厉的高级律师,几句话就吓得闹事的工人有些退缩,但还垂死挣扎。饭馆老板的小儿子直接打电话给楼盘开发的负责人。
  被包工老板怂恿闹事的工人再也不敢坚持,灰溜溜地走了。
  人不可貌相,没人想到饭馆老板会这么有背景。只是,我并没有在老人的脸上看到胜利后的喜悦,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他的孩子们的不耐烦。他们吼着饭店老板,家里明明不差钱,为什么要来做这事给他们添麻烦?
  老人始终沉默着,像是被长辈训斥的孩子,但又不太像,因为孩子会委屈,会愤愤不平,而老人的脸上更多的是灰暗。
  再见到小刘,是在机场。
  我出差,恰好遇上返乡的他。他的手里抱着刘师傅的骨灰盒。
  他说,饭馆老板为他买了一张机票,让他带着父亲坐飞机返乡。
  我问小刘:“饭馆老板还好吗?”
  小刘沉默了好久,回道:“应该很好吧。冯叔的儿女都很有钱,就是冯叔也没坐过飞机。”
  我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确定,纵使他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向往着有钱人的生活,但他依旧不确定,拥有那样生活的饭馆老板是不是过得很好。
  小刘跟我说,冯叔靠着酿酒卖酒,独自抚养大了他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出人头地后,都留在了城里生活。孩子们都太忙了,没时间返鄉,他便来到了城里。在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在家里摆了妻子的遗照,吓到了小外孙,与孩子的奶奶有了矛盾。为了不让女儿为难,他便开了这间饭馆。饭馆的位置就在儿女住的小区附近。至于为什么没去儿子家住,冯叔说,自己的儿子长期出差,住过去会让儿媳妇不便。
  他白天在饭馆里一个人充当各种岗位的人员,夜晚便与妻子的遗照一起住在店里。后来出了刘师傅的事,他关了店,坐绿皮火车的硬座回了老家。而从这里到他的老家,绿皮火车要轰隆隆地跑一夜。
  小刘说到这事时很歉疚,他觉得自己不该要冯叔买的机票。
  我对小刘安抚性地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懂,或许是他成为父亲的那一天。
  冯叔送给小刘的不是自己坐飞机的机会,而是在帮刘师傅完成和他一样的心愿。
  与儿女一起,去远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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