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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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闭上眼睛总行了吧。”
  “不行。”
  好吧,关灯,窗帘也拉起来,一点缝隙都不留。夜晚彻底黑下来。
  付虎转过身,在黑暗中伸长手臂。陈馨说我在这儿呢。她已经失去了体积和色彩,成为一个与其他东西只有浓淡和动静之分的物品。这个物品倒退着向床沿摸去。付虎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影子立了起来,平面的,边缘曲折,没有形状。顷刻之间她就倒了下去,床垫扑哧一声,再一声,付虎就趴到了她的身上。她大叫起来。付虎说我还没进去。她不管他,继续叫。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大片玫瑰色,这是她身下柔软的竹纤维床上用品的颜色。厚厚的床垫安静地顺应着她身体的重量,此起彼伏。床单上成串的蜀葵,几近透明的花朵一瓣一瓣离开枝杈,飘起来。它们刚一离开,原地又长出新的花朵来。源源不断的玫瑰色渐渐填充了她身体上所有的空隙。
  但是,不行。付虎停下来。
  陈馨摸黑进入洗手间穿衣服。镜子里的她身手敏捷,胸罩、内裤——这套东西也是玫瑰色的,水钻在正中间的位置上闪闪发光,它们不到半分钟就已经遮住了她的关键部位。然后是衬衣、裤子、毛衣。最后她把头发重新绾了一下。在这个动作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她转过身去,方便她可以立刻拉开门走到付虎面前。与此同时门外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她追出去,拉开门,冷风呼啦扑上来,呛得她打了一个大喷嚏。付虎已经走到电梯口了。
  “喂!”陈馨喊他。
  付虎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陈馨立刻俯到旁边的窗户上,伸出头,很快看到付虎虫子一样移到昏暗的路灯下,离得太远,她甚至不能确认是他。她看到他停下来,打算往上看一眼的样子,连忙缩回头,背靠墙,蹲下来。走廊上的感应灯已经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从她家开着的门那里探出大片桔黄色的光。她看着那光,抱紧双臂。
  “你喜欢做这样的动作。”于映岚举起手环了环,笑着说。
  “这样吗?”陈馨抱着胳膊,上下顿了顿。
  她们一起笑起来。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陈馨在大厅对着宣传栏上诸多医生的照片挑选着,并没有在意罗列在他们姓名性别后面的专业介绍,仅仅只是看到于映岚的笑脸,充满自信和体恤情怀的那种笑,就觉得其他人都消失了。但那次她们没谈什么。陈馨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于映岚坐在她右边,在一张与她呈九十度角的白色长沙发的一头,问她遇到什么麻烦了。
  上午十点,身后的阳光张开冰一样尖锐而绚丽的手指抚触窗户。陈馨一想到阳光这么好,就对自己的问题羞于启齿。那件她只能在黑暗中完成的事情,如果不是付虎一再说这样不行,她哪里会认为有问题。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映岚更直接地问她来这儿是想解决什么问题。陈馨解开大衣的扣子,说你这里好热啊。于映岚看着她把大衣脱掉,折叠几下放在手边,说,“我们就聊聊热吧,我这里空调挺足的,可你现在才感觉到热。”陈馨说一进门就脱衣服挺难为情的。于映岚歪了一下头,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在提醒,问:“你经常感觉到难为情?”
  陈馨笑笑,说:“还好。”
  “什么情况下会感到难为情?”
  陈馨扯了很多别的,比如迟到,开会发言,看到帅哥,有时候付虎打扮得帅一点,她看他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付虎是谁?”
  “我男朋友。”
  接着她们就一直谈付虎,谈付虎会解开衣服,直接把她的脚放到怀里捂热,谈得陈馨眼泪汪汪,说,可是,他可能要离开我。
  陈馨现在坐在新换的床单上,坐在蜀葵艳丽而谨慎的绽放之上,一遍遍给于映岚打电话。陈馨没有于映岚的手机号码,只能打到办公室去,晚上十点,她也许还在工作,她想。她必须固执地想点什么,才能把付虎挤走。她刚刚看到付虎临走前发给她的短信,在她去洗手间穿衣服的当儿发的。他说算了,挺没意思的。可是她分明被大片大片的玫瑰色填得满满当当啊。联系不上于映岚,陈馨把房间里所有灯都打开,把取暖器也打开,还去灌了一壶水,打开天燃气,点燃炉灶,按亮顶上的灯。所有能发光的东西她都让它们忙碌起来了,相互交织,托举出这间屋子从来没有过的最大光明。她置身其中,手臂交叉抱着,走来走去,几圈后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是这套房子里唯一的镜子,照得见大半个人。她新买的白色高领紧身毛衣把她裹成了一只修长的丹顶鹤。她掀起毛衣超出衬衣两寸左右,紧贴小腹的下摆,试着把它脱下来,可刚一露出光滑的肚皮,肉体弥散性的芳香就从镜子里冲了出来。她的手往上弹了一下,衣角回到原处。她抱紧胳膊,缓缓坐到马桶上。
  “就算要走,也在陪我去过之后吧。”她发短信给他。
  他沉默。
  第二天下午陈馨才见到于映岚。她们都有些生气。于映岚说时间需要预约,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陈馨说如果不能跟你说说发生了什么,我可能会活不下去。于映岚平静地说,你活得下去,发生任何事情你都活得下去。陈馨低下头,摩挲着手边的大衣。这一次她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下来了。
  “说吧。”于映岚说。
  陈馨张了张嘴巴,开始讲。她有一个尖下巴,嘴巴毫无血色,气息杂乱,说出来的话比窗外的空气还要寒冷。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温度零下十一度。这没有温度的温度抑制一切流动,特别是已经变得沉重,粗糙地堆上玻璃窗的西北风。陈馨说一句扭头看一下当当作响的窗户,每一次于映岚都安抚她说,没事,风。
  “他的主意不错,你确实可以试试。”
  陈馨抖开大衣,穿上,说:“可是他都不回我的短信了。”
  “做你认为该做的。”
  他们四处散发的广告单上有两个浓黑、粗大、断裂的字——隐蔽。它们用繁复的华文琥珀字体写就,鲁莽地压在一对乳房上。透过笔画间的空隙,乳房流畅、结实、诱人的形状仍然可以借助想像的力量勾勒出来。而另一只乳房被虚化了。它们两个都没有具体的样子,却透过或明或暗的遮挡物召唤着抚摸。
  “青春,一去不返的时光,胶原蛋白。”接待员鼻梁尖挺,眼睛里装着蓝色的美瞳,红色刘海从左眉尾一直斜到右鬓角,指甲是黑色的。她坐在一张独腿圆桌的另一面,向这边的陈馨展示一套华丽的人体写真集。翻开的那一页上,一个女人赤身裸体俯卧在沙发上,双脚踢向臀部。接待员伸长食指,从女人的背部向臀部再向大腿一路划拉过去,说,“今天,这一切都没了。”   陈馨抬起头看她,觉得她就像橱窗里的模特,除了身体发肤,其他全是真的,这太可怕了。周围光线又那么暗,只有一扇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们应该是故意这么布置的,依靠在每个接待位上方的射灯照明,各自独立的聚光效果让整个空间变得华丽而神秘。陈馨紧张起来,回身向门口张望。付虎没有来。于映岚凭什么那么肯定他一定会来呢,他不会来了。如果是这样,她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她站起来。
  “喂!”接待员拍了一下相册,说,“你都来了五次了。”
  陈馨的脸立刻胀红了。
  一个跟她的脸差不多红的瘦小女孩突然从楼上下来,右手不停地扬到耳朵后面去别头发。她走得很快,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刚一顺着光亮左转过去,就被紧跟其后的一个男人喊回来了。他说这边这边,门在这边。她抬头空洞地环视了一眼大厅,仍然无从辨别出口在哪里。喊话的男人下来了,扎着小辫子,灰色的大网眼毛衣刚好盖住屁股,裤腿塞进棱角分明的黑皮靴里。他下楼时弄出的巨大声响让陈馨尤其注意去看他的靴子,高帮,豆大的铆钉从鞋尖一路撒上去。一瞬间,陈馨想到刺猬。这种动物带给她痒痒的轻微痛感,刺激着她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男人,危险的男人的想象力。她回身坐下来,不去看他。这个脚踩刺猬的男人已经越过了女孩,走到门前的屏风边上,冲女孩招手,这里。女孩这才慌忙跟过去。门口闪现出一团急于冲进来的冷峻的光芒,女孩走过去拦住了它们。
  “准备好了再来。”男人最后说。
  女孩与那团光芒一起消失了。
  男人转过身来向接待员和陈馨这边走来。陈馨握紧面前的纸杯,心想如果是他拍呢。
  “看来你也有不行的时候。”接待员转动她虚假的蓝色眼珠。
  “拍了一半了。”男人说。
  “你说准备好了再来,我以为……”
  “有些人需要做两道准备。”
  接待员站起来让出位子:“也许有的人需要五道。”
  男人坐下来,直接了当:“他们让我来做你的工作。”
  陈馨这才看清他。他有一个宽阔的额头,眼睛很大,透出亢奋劲儿。他的发型让她不适。她低下头假装喝水,暗暗咬紧杯沿,松开,再咬。他的靴子在她的余光中生成无数道不断延伸的射线,慢慢壮大。
  “还需要说什么呢,你来了五次了,这就是你需要拍照的证明。”
  他翻开手边的相册,向陈馨展示。那一页上,裸体女人面朝一扇紧闭的窗户,一些树枝隔着玻璃从她的头顶垂下来,细长的叶子正好触到她鼓胀的球状乳房。她的下身隐藏在窗户下面。窗户上有一些斑驳的光,将女人的五官和裸露的身体很好地袒护起来。一切都是清晰的,但并不能看到更多。
  陈馨想到一个词——艺术。
  付虎最开始就是用这个词劝她的。他说如果你无法面对自己日常情况下的裸体,就把它处理成艺术品,我们一起来欣赏这个艺术品。黑暗中,陈馨抱住他,说对不起,我的身体见不得光,我们只能这样。付虎说不一定,你可以试试看。陈馨嘴上坚持说不行,私下里却在留意写真广告。她不是觉得付虎可怜,认识这么久了连她的身体究意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只是想,如果他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她就有必要去尝试一下,讨好他。当然她也不知道他的样子,但她有强大的想象力。她上上下下抓挠他,握紧他的滚烫和坚硬,感受她空洞的皮囊被支撑被占领。她越过黑暗和已经覆盖其上的至上的光明,来到云端,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代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黑一白,一动一静,模糊而直接地纠缠在一起,这就够了。她不用看到更多。付虎付虎,她兴奋地叫他。她叫他是因为她能看见他。而他不能。他没有快感。后来几次他十分沮丧地说他射不出来。他说求求你,开灯吧,让我看到你。她飞速起身跑到卫生间穿上衣服,打开灯,装作没听懂他的话,说,看吧看吧。他的身体和精神渐渐瘫软下去。最开始他提议说,要不,你自己对着镜子拍下来,发给我,我只要知道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就行了。后来他提到艺术,说也许超越了现实生活的艺术才能拯救这一切。
  艺术。
  陈馨看着眼前这个被镜头静止了的艺术化的女人,她被对面扎着辫子意欲创造艺术也可能是金钱的男人拿在手里,线条和肌肉在斜上方倾泻下来的四十五度光束中热烈地伸展,讲述着有关年龄、记忆以及美的秘密。这些都是可以被审度的,女人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坦露的肉体和男人正在行进的此刻——他翻到下一页,打算再说点什么。他的手指细长湿润,骨结突出,很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刚刚拿出来——这些都积极主动地呈现在陈馨面前。当肉体挤进日常生活,成为影像的一部分;当呈现它们的人轻描淡写,介绍家常菜一样;当这个人如此特别的手指缓缓移动,触发了陈馨一向敏锐的触觉想象,她就脱离了原有的那个问题,只剩下对想象的探视。
  “好吧,你来拍。”她看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出她其实带着欲望。
  “那有什么问题。”他扬起眉毛,把眼睛拉得更大。
  这之前他们给她安排的都是女摄影师。直到今天陈馨才明白过来,像她这种遮遮掩掩十分羞怯的女顾客,他们以为知道她在躲闪什么,男人、性,以为这些会阻拦她脱掉衣服。可这些才是鼓励的力量啊!然而他们却派出了一些女人,有像接待员这样不男不女的女人,也有她自己这款,长发披肩,穿陡峭的高跟鞋,无时不在嚷嚷减肥的女人。她们让她感到走进的是公共浴室而不是影楼。大家最终都会把衣服脱掉的,一定会的,接着就是打量。女人对女人的打量只会产生愚蠢的敌意,妒忌或是嘲笑,有时候是假惺惺的恭维,出于建立虚弱的同盟的需要,再就是利用。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了。
  “为什么?”于映岚问陈馨,“一起洗个澡而已。”
  陈馨还是没有拍。
  为此她一冲出影楼就来找于映岚。她的理由是付虎没去,这件事是做给付虎看的。于映岚说下次如果还是不预约就直接过来,她会拒绝再见,事实上她已经在考虑把陈馨转介给别的医生了。陈馨红着眼睛说对不起。于映岚这才说付虎的初衷是看照片,不是陪她去拍照片。陈馨说反正没他在她就做不了这件事。   “他可以站在门外等着。”她补充道。
  于映岚看着陈馨。陈馨感到嘴唇发干,说我可以喝点水吗?于映岚倒给她。她喝了一口开始咬杯沿。于映岚看着她。她换了一个位置咬。直到她终于又开始讲话,她说,可是他没来。
  “你很失望。”
  “是。”
  “也许他更失望。”
  “为什么?”
  “我猜想,他其实陪你去过。”
  陈馨双手交叉使劲儿揉搓着。她的手很小,指甲短短的,白净,半透明。它们不安地动来动去。
  “说说他陪你去的那次为什么没拍成吧。”
  为什么?
  陈馨慢慢地想起那些女摄影师来,说看到她们一心想让她脱掉衣服的眼神,充满了对他人创伤的饥渴。类似的,属于最肮脏的老浴室才有的独特镜头还有很多,比如更衣室到处铺着报纸,水笼头歪歪扭扭,墙壁上趴着呈现出流淌姿态的黄色水垢,女人们相互窥视。在影楼,古老的记忆中的这一切全部被激活,获得另一种呈现。这些试图让陈馨放松的女人显然带给她难以想象的阻力。
  于映岚饶有兴致地做着笔记,她的短发和平凡的驼色对襟毛衣让她看起来质朴亲切,低头写字时又显得严肃和执着。再抬头时,她将身子向前挺了挺,鼓励陈馨讲下去。
  “一起洗个澡,而已!”陈馨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窥探。”陈馨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词,又马上不安地捂住嘴,停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往下说,“关上门以后的那些事情,那些看不见的,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人们总是很难了解真相,他们认为真相不会摆在眼前,而是躲在背后,需要绕到门的后面才能看到。”
  “我不太明白。”
  陈馨把手按在脸上,激动地说:“不明白就算了!”
  “对不起,我确实不太明白你刚才说的那些,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愤怒。”
  陈馨突然抽泣起来,眼里涌出热泪。她又去动杯子,那里面的水已经喝了大半,杯沿布满了牙印儿。她没有端起它来,只是用右手去弹杯身,为了稳住它,她伸出另一只手固定它。她在这个动作上沉睡了一分半钟。最后她呜咽着说:“是,我很生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从来都是不知道的那部分在起决定作用。”于映岚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们开始谈正题,谈为什么换做男人了,陈馨依然拍不了。于映岚要陈馨讲一讲,只讲过程。陈馨拭去眼泪,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继续咬杯子,好像那是食物。于映岚起身换了一个新纸杯给她,加满水,说,开始吧。
  开始吧。
  男摄影师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胸牌上写着一个英文名,Barry。陈馨看清这五个字母后问他名字是谁起的。他说他自己。他推开一道挂着编号3的门,伸手按亮一盏、两盏……总共四盏灯,说,我们开始吧。陈馨吓了一跳。她捂住眼睛,转身就走。他拉住她,又用了一把力,把她拉进来,另一只手带紧门。
  “放松,”他说,“这是开始的第一步。”
  但是在之前签的一个格式化合同上,有句话陈馨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拍摄过程中摄影师不得与顾客产生任何肢体接触。陈馨惊讶极了。
  “你第一次来就把合同签了订金付了,但到现在才走进摄影棚,这说明你有决心但没有勇气。有时候暴力可以替代勇气。你尽可以去投诉我。我听说有一回你还带了个男的来,你男朋友?你可真够幸运的,很多女人做这件事情都必须背着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还有,你一米六,九十斤,老天对你简直太好了!”
  身高体重是陈馨自己填在表格上的,属于合同中的甲方信息,接待员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让摄影师提前了解顾客的情况,以做好相应准备。这些抽象的能进行一般性概括,但无法产生实质意义的内容陈馨还是很乐意填写的。因为无所谓。她看见Barry在说老天对你太好了之前瞄了一眼她的胸部,就甩开他,摇晃了几下,站好。Barry顺势转到她身后,啧啧道:“所有的事物都有灵魂,无时不在表达。”他跳跃着向后退了两三步,抱腮,像欣赏一幅画,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不是你这个人,不是整体的,是部分,你的这里……这里……”他用手在胸部那里凭空托了托,接着掐腰,然后砰砰拍了两下屁股,“还有这里。它们需要个别的,集中的对待,只有让它们一个个都满足了,它们才会通力合作,制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我现在想要这个效果。”他睁大眼睛冲她张了张手,做了一个停的动作,好像这样就对她施了魔法,使她动弹不得。接着,他放心地把她留在门口,转身去弄闪光灯。又一盏灯亮了。陈馨跑了出来。
  听到这里,于映岚说:“他都要成功了。”
  陈馨把手伸到脑后拆盘发。这是他们说的,最好把头发盘起来,露出脖子,这样上身的线条才连贯,拍出来才好看。他们,接待员以及前面几个试图给陈馨拍照的女摄影师,习惯于“好看”这样的词汇,平庸,只有经验没有领悟。但这又是必须参照的经验。Barry说的是效果,是极具影响力的纯粹的私人意念。想到这里,陈馨的动作慢下来。她的头发已经一绺一绺散开,覆盖了她的肩膀。她把十指插进头发里,顺着头皮,翻动它们。她一边听着头顶上自己弄出来的嚓嚓声,一边让于映岚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停回放。
  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
  而她想的却是她又失败了。
  “你知道那一刻你在怕什么吗?”于映岚露出对“怕”感到深度迷茫的感同身受的神情。
  陈馨怀着对被关怀和即将受到引导的感激,仔细想着,慢慢道出:“我怕他看见我的身体。”
  “每个人都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在合适的,安全的场合下,暴露是没问题的。”
  “不是怕……是愤怒,对,就是愤怒。”
  “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这是干什么?”
  “拍人体写真。你就是为了拍人体写真才去的啊。”
  “他会产生其他想法,你没看到他的眼神,里面有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噢!我要看到她的……就是这种东西”
  “看到什么?”
  “不该看的东西。”
  “比如生殖器?”
  陈馨的脸胀得通红:“不是,那个是其中之一,还有伤痕,那是秘密。”
  于映岚点了一下头,说:“秘密……你有关于伤痕的秘密吗?”
  陈馨用手捂住嘴,过了一会儿,放声大哭。
  窗外飘起雪花来了。
  它们让陈馨终于注意到,最边上这扇一向拉起窗帘的窗户这会儿再无遮掩,空荡荡的连最顶上的滑轨都不见了踪迹,应该是坏了。但光线依然很暗。沉郁的天空倾倒出浩瀚的灰色,投到雪花上,使它们一个个无精打采,不能折射更多日光。这惨淡的日光。陈馨端起杯子移到靠窗的位子上去,立刻看到,一条陈旧的巷道从眼前蜿蜒到远处,一只杂色花猫突然跳进视野当中,闪了一下又不见了踪影。密密飘落的雪花挡不住这些,甚至还给这些存在以速度感。陈馨把水送进嘴巴,边喝边咬杯子。红发接待员冲陈馨招了一下手。她刚才一看见陈馨进来,拿起话筒打了个电话,又给陈馨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到她跟前后就去招呼其他人了。这会儿她冲陈馨招手。陈馨叼着纸杯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最上层,Barry站在那儿一遍遍打着“过来”的手势。
  陈馨拿开嘴边已经变形的纸杯,轻轻放到小圆桌上,向楼上走去。
  还是那件高领毛衣,在陈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暗中将她越裹越紧。她的汗慢慢沁出来,冒着热气。她不可控制地摇晃起来。Barry踩着他明亮的刺猬皮靴,走下两级台阶接她,众目睽睽之下拉住她的胳膊,换她到靠墙的那一边走。她侧脸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上下抖动,鼻头健硕。尤其是,当他感觉到她在看他,也转过脸来,带着于映岚才有的那种真切的关怀,问,还好吧。她简直要崩溃了。付虎在哪里?她心虚地向后看了看。她已经分辨不出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但终于想起来,每次来接待她的那些女摄影师都是应付虎要求安排的。
  “只能是女的拍。”他对他们说。
  呵,多像她的父亲带着她站在公共浴室门口,指着左边大大的“女”字,说进那边,在她的身子刚要隐进门帘之时,他突然压低嗓门冲她喊:“记住,秘密!”她惊恐地一跳,闪了进去。里面热气蒸腾,挤压着她,让她一层层脱去衣服。她光脚站在地上,有人弯下腰看她,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她恨不得立刻长大,那样身体就可以隐没在上升的浓雾中,不会露出丑陋的伤痕。女人们越聚越多,长吁短叹,问她,你妈妈呢?她迅速抓起刚刚脱下的上衣,捂在身上,哭着说我妈妈死啦!
  她感到眩晕,扶住拦杆。刚一回过神来就听见Barry说:
  “进来吧,我们先把灯关上。”
  编号3的摄影棚内有着无比安全的黑暗。
  陈馨听着Barry的鼻息,几乎要靠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对她说,我对这里了如指掌,来,听指挥。她感觉到他向后躲闪了一下,又很快站定,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觉得不对,觉得要被压扁了。她说你拉着我吧。他要她不要说话,注意听。她甚至听得见他的手掌挤压她肩膀时,肌肉下陷的声音。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时他对她说,站在这里,然后就跳开了。她吓了一跳,问他你在哪里。话音刚落,屋顶上的吊灯唰的亮了。她看见他站在墙边,手刚刚从开关上移下来。他说你看,还是光亮安全。她不安地蹲下来,双手交叉抱住胳膊。他走过来,手上多了一些黑色缎带。
  “玩个游戏吧。”他把缎带递给她,“蒙上。它们是半透明的,一层一层加上去,蒙的多了就不会透光。但是你得脱衣服。如果你觉得害怕,我开一盏灯你就蒙上一层。”
  陈馨蹲在地上,仰着脸。
  她又俯身下来,把头埋进双膝之间。Barry回到墙边,把灯光按灭,然后往回走。一时间,陈馨感觉他像是从好几个地方同时走向她。她在骤然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她感觉到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她开始喘气,心底荡起一阵阵潮热。他开始抚摸她的脸。她一面颤栗,说别这样,一面反身去找他的怀抱,与他贴得更近。他突然松开她,回到墙跟前,打算按亮第一盏灯。她迅速站起来,跑向他,抱住他:“你来帮我吧。”接着高高举起双手。他捏紧手中的缎带,翘起指尖,与另一只手一起,掀开她毛衣的边角,往上拉。毛衣穿过她的头和胳膊,成了一副无用的盔甲,被他丢在地上。她抓起他手中的缎带,说:“都蒙上!”他顺从地把它们一层一层系到她的眼睛上。更浓的黑暗密不透风地降临了。她感到他忽远忽近。她说你别走,求你了。他不再讲话,开始解她衬衣的扣子,从底下开始,一个两个,直到应该可以看见她可爱的在黑暗中沉睡的玫瑰色胸罩了,她的眼泪马上从黑色叠加的缎带下渗了出来。他抱起她,把她移到四个闪光灯直对的白沙发上。她听到这些灯一起打开的声音,眼前腾起一片耀眼的洁白的失明。他加快速度剥开她。
  “嗨!你看你,多好啊,什么也没有。”
  当她听到这个声音,受到雷击一样挺起上身,一把扯掉眼睛上的缎带,抱住他,大叫:“付虎!”
  门在他们身后打开又关上。
  楼下唯一的小窗外,大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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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中西文化有着不同的民族习惯与历史文化背景,也有着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的思维方式、价值尺度与道德规范。在与其他国家的人民交流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文化差异的现象出现。本文主要从生产工具、餐具和食物、主人公性格、不同文化背景、价值观层面等五个方面分析了两种不同的文化相似与差异,以及这些相似与差异对不同国家人们跨文化交际带来的启示。  关键词:《愚公移山》;《老人与海》;中西方文化相似与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