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羊群>>
上了尕里台后，草原就呈现出来了。不知草原是从哪里蹦跳出来的，但它的确在那里了，在蓝天白云之下，一望无际。
盛夏七月，草原最美好的季节。要描述这季节有几个关键词：蓝天——一个劲儿地蓝，蓝得你想不出别样的语言来描绘的蓝；白云——白得一尘不染的白，白得毫无瑕疵的白；阳光——灿烂得没有一丝阴影，纯粹得不掺杂一点儿微尘的阳光，像雨滴一般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在天地之间织出一道金色的帘子；最后就是——羊群，静静地在草原上吃草，像银子一样流动。
从迟来的春天出发，草在这个时节到了它们生命中的年华，茂盛，嫩绿，葱郁，柔软。草原是阔大的，若没有风雨，没有外来的车辆和行人，草原也是静寂的。静寂中，羊群伸卷着它们柔软的舌头，吞吐着舌头般柔软的草叶。在阳光下，它们静静的，就像天空中的白云那样的静。
但是不一会儿它们就会流动起来，在阳光下像水一样流动，像银子一样流动。虽然仍是安静无声的，但整个草原仿佛都在它们的带动下流动起来了。
这是我行走草原时，看到的最幻美的风景。
<<黄 河 水>>
到若尔盖时，我专程去了小镇唐克。镇子很小，不过百余户人家，窝在满是经幡和经塔的山坳里，和在若尔盖见到的其他小镇一样。不同的是唐克是三省交界地，脚踏四川，河的对面就是青海和甘肃。
那河就是黄河，那里有著名的黄河九曲第一湾。登山看了景，心里歉歉的。到河边玩水，并装模作样地用手掌将水拂起来洒在自己身上，心里仍是歉歉的。
一条船一直载着游人在河里走，从四川出发，到甘肃和青海的水域然后折回来。往返半小时水程，每人20元钱。因是独家经营，抢着坐的人不少。或许到这儿的人都想到黄河上去走走看看，更亲密地接触。我终于挤上去了，终于行走在那条著名的河里了，心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手一直浸在水里，随着船的行进不断搅出小小的并不清澈的浪花。船行至河心时，我特意将随身带的一瓶矿泉水倒掉，装了满满一瓶黄河水。我要带回去，等水澄清了，慢慢取来泡茶喝。
那瓶黄河水伴我走了近千里路后，现在静静地站在我的书架上。我不会取来泡茶喝，因为那水一直不太清澈。一个多月了，那瓶底已积了一层细细厚厚的泥沙，对了阳光看，水却仍有些浑浊、褐黄，像那条大河的姓氏一样。但我也不会扔掉或倒掉，因为那是一瓶黄河水，是一瓶来自母亲河流的水，是一瓶与别样的水大不一样的水。那里面有泥沙有尘渣，有着大河的一切，也有着我对那条大河的神往和热爱。就像对待所有神往和热爱的东西一样，一旦拥有，只有百倍珍惜。
<<马 背 上>>
在热尔坝大草原，我平生第一次骑上了马。是一匹令人心仪的马，在梦幻和过去的诗中多次出现的马。它浑身墨黑，体形流畅，像张承志笔下的黑骏马。
先是信马由缰地走。草原其实并不平坦，茂盛的草下面有不少据说是牛粪、马粪垒积形成的洼坑。马随地势而颠簸着，我随马鞍而起伏着，就像脚下的青草随风的方向呈现出的变化一样。适应了这变化之后，我便拢紧辔头，用双腿叩击马腹，用缰绳鞭打马腹，口里大声叫着“驾——驾——”。马在草原上奔跑的速度是渐渐快起来的，就像掠过耳边的风是渐渐大起来的一样，就像流出脉管里的血是渐渐热起来的一样，就像跳在胸膛里的心是渐渐急起来的一样，就像醉酒的感觉是渐渐地醺起来的一样。
人随着马，或者说人和着马，平生第一次在草原上颠簸起伏，但那感觉居然那样熟悉——就像爱情到了热恋的状态——以至于禁不住心生疑惑：自己的前生或许就是草原上的牧人？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诗，那组诗有个令人迷醉的题目——《走遍草原》，那时我并没真正到过草原，当然也不曾有过马背上的体验。而今马背上回首，发现当时的体验和感觉居然如此准确逼真。
<<巴西>>
巴西其实并不遥远，从若尔盖县城出发，仅一个多小时车程。那里有原始森林，刚刚饱览了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光，再去看看莽莽苍苍的高乔低灌，想来也该别有情趣。那里还有著名的巴西会议遗址，70年前在那里召开的一次小小的会议，改变了一支军队、一个国家的走向和命运。
去了看到的所谓森林却平常得很，不过就是一些树，不高大，不茂密，也不巨硕，并不如想象中的原始。河谷里当然是有河的，且名字很大气，就叫巴西河。这个鼎鼎大名的地方，这个被现代史牢牢记着的地方，离人们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甚至比那个盛产咖啡、可可和足球明星的南美国家距离我们还要远。
沿一条窄细的小路上到伟人们当年开会的地方，据说那曾是一座寺院，而今断垣残壁，满目荒草杂蒿，一派黯淡萧条，处处都在诉说“遗址”二字的含义。向导神秘地解说着它的“神秘”：会后第二天晚上伟人和军队离开后，那地方就自然起火，将寺庙烧了个光。又据说革命胜利后曾重建过一次，依照人们记忆中的样子，但刚刚建成不久又自然起火，烧了个精光。人们就说这是天意，那寺庙只为那些人而存在，只为那次会议而存在。会开了，人去了，它就只愿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和不息的追想中了。于是它就一直这么断垣残壁着，寂寞冷清成现在的样子。这样的解说显然不是真正的历史，但真正的历史是怎样的，虽然只有几十年光阴，却是谁也无法弄清或说清的了，或许这正可以说明巴西与我们的距离？
我曾渴望过当一名牧羊人的情形——自由散漫地骑着马，在美丽的草原上看护一群柔驯的绵羊。天蓝云白，微风轻拂，我在天地间自由行走……在热尔坝大草原，我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或近近地邂逅过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但我们形同陌路，我知道这一生再没有可能做一个牧羊人了，甚至我想再不会赞美和羡慕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了，因为太多的时候，我们对羊肉的赞美远远超过了对生动的羊群。
回程的路上看到草地上拴着两只白色的绵羊，向导向我指点着说今晚的篝火晚会就烤这两只，又说烤全羊味道不错，你一定要尝尝。那两只静静啃草的羊，并不知道它们头顶已悬置着屠刀的阴影，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成为我们的食品。在黄昏的阳光下，它们抬起头，以食草动物特有的眼光温柔地望着我，咩咩地叫了两声。我也静静地望着它们。在温柔的晚晖中，我看见了生命残酷的闪光。
那一刻我想，哪怕是下一世，我也不会再想做一名牧羊人了。
上了尕里台后，草原就呈现出来了。不知草原是从哪里蹦跳出来的，但它的确在那里了，在蓝天白云之下，一望无际。
盛夏七月，草原最美好的季节。要描述这季节有几个关键词：蓝天——一个劲儿地蓝，蓝得你想不出别样的语言来描绘的蓝；白云——白得一尘不染的白，白得毫无瑕疵的白；阳光——灿烂得没有一丝阴影，纯粹得不掺杂一点儿微尘的阳光，像雨滴一般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在天地之间织出一道金色的帘子；最后就是——羊群，静静地在草原上吃草，像银子一样流动。
从迟来的春天出发，草在这个时节到了它们生命中的年华，茂盛，嫩绿，葱郁，柔软。草原是阔大的，若没有风雨，没有外来的车辆和行人，草原也是静寂的。静寂中，羊群伸卷着它们柔软的舌头，吞吐着舌头般柔软的草叶。在阳光下，它们静静的，就像天空中的白云那样的静。
但是不一会儿它们就会流动起来，在阳光下像水一样流动，像银子一样流动。虽然仍是安静无声的，但整个草原仿佛都在它们的带动下流动起来了。
这是我行走草原时，看到的最幻美的风景。
<<黄 河 水>>
到若尔盖时，我专程去了小镇唐克。镇子很小，不过百余户人家，窝在满是经幡和经塔的山坳里，和在若尔盖见到的其他小镇一样。不同的是唐克是三省交界地，脚踏四川，河的对面就是青海和甘肃。
那河就是黄河，那里有著名的黄河九曲第一湾。登山看了景，心里歉歉的。到河边玩水，并装模作样地用手掌将水拂起来洒在自己身上，心里仍是歉歉的。
一条船一直载着游人在河里走，从四川出发，到甘肃和青海的水域然后折回来。往返半小时水程，每人20元钱。因是独家经营，抢着坐的人不少。或许到这儿的人都想到黄河上去走走看看，更亲密地接触。我终于挤上去了，终于行走在那条著名的河里了，心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手一直浸在水里，随着船的行进不断搅出小小的并不清澈的浪花。船行至河心时，我特意将随身带的一瓶矿泉水倒掉，装了满满一瓶黄河水。我要带回去，等水澄清了，慢慢取来泡茶喝。
那瓶黄河水伴我走了近千里路后，现在静静地站在我的书架上。我不会取来泡茶喝，因为那水一直不太清澈。一个多月了，那瓶底已积了一层细细厚厚的泥沙，对了阳光看，水却仍有些浑浊、褐黄，像那条大河的姓氏一样。但我也不会扔掉或倒掉，因为那是一瓶黄河水，是一瓶来自母亲河流的水，是一瓶与别样的水大不一样的水。那里面有泥沙有尘渣，有着大河的一切，也有着我对那条大河的神往和热爱。就像对待所有神往和热爱的东西一样，一旦拥有，只有百倍珍惜。
<<马 背 上>>
在热尔坝大草原，我平生第一次骑上了马。是一匹令人心仪的马，在梦幻和过去的诗中多次出现的马。它浑身墨黑，体形流畅，像张承志笔下的黑骏马。
先是信马由缰地走。草原其实并不平坦，茂盛的草下面有不少据说是牛粪、马粪垒积形成的洼坑。马随地势而颠簸着，我随马鞍而起伏着，就像脚下的青草随风的方向呈现出的变化一样。适应了这变化之后，我便拢紧辔头，用双腿叩击马腹，用缰绳鞭打马腹，口里大声叫着“驾——驾——”。马在草原上奔跑的速度是渐渐快起来的，就像掠过耳边的风是渐渐大起来的一样，就像流出脉管里的血是渐渐热起来的一样，就像跳在胸膛里的心是渐渐急起来的一样，就像醉酒的感觉是渐渐地醺起来的一样。
人随着马，或者说人和着马，平生第一次在草原上颠簸起伏，但那感觉居然那样熟悉——就像爱情到了热恋的状态——以至于禁不住心生疑惑：自己的前生或许就是草原上的牧人？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诗，那组诗有个令人迷醉的题目——《走遍草原》，那时我并没真正到过草原，当然也不曾有过马背上的体验。而今马背上回首，发现当时的体验和感觉居然如此准确逼真。
<<巴西>>
巴西其实并不遥远，从若尔盖县城出发，仅一个多小时车程。那里有原始森林，刚刚饱览了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光，再去看看莽莽苍苍的高乔低灌，想来也该别有情趣。那里还有著名的巴西会议遗址，70年前在那里召开的一次小小的会议，改变了一支军队、一个国家的走向和命运。
去了看到的所谓森林却平常得很，不过就是一些树，不高大，不茂密，也不巨硕，并不如想象中的原始。河谷里当然是有河的，且名字很大气，就叫巴西河。这个鼎鼎大名的地方，这个被现代史牢牢记着的地方，离人们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甚至比那个盛产咖啡、可可和足球明星的南美国家距离我们还要远。
沿一条窄细的小路上到伟人们当年开会的地方，据说那曾是一座寺院，而今断垣残壁，满目荒草杂蒿，一派黯淡萧条，处处都在诉说“遗址”二字的含义。向导神秘地解说着它的“神秘”：会后第二天晚上伟人和军队离开后，那地方就自然起火，将寺庙烧了个光。又据说革命胜利后曾重建过一次，依照人们记忆中的样子，但刚刚建成不久又自然起火，烧了个精光。人们就说这是天意，那寺庙只为那些人而存在，只为那次会议而存在。会开了，人去了，它就只愿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和不息的追想中了。于是它就一直这么断垣残壁着，寂寞冷清成现在的样子。这样的解说显然不是真正的历史，但真正的历史是怎样的，虽然只有几十年光阴，却是谁也无法弄清或说清的了，或许这正可以说明巴西与我们的距离？
我曾渴望过当一名牧羊人的情形——自由散漫地骑着马，在美丽的草原上看护一群柔驯的绵羊。天蓝云白，微风轻拂，我在天地间自由行走……在热尔坝大草原，我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或近近地邂逅过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但我们形同陌路，我知道这一生再没有可能做一个牧羊人了，甚至我想再不会赞美和羡慕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了，因为太多的时候，我们对羊肉的赞美远远超过了对生动的羊群。
回程的路上看到草地上拴着两只白色的绵羊，向导向我指点着说今晚的篝火晚会就烤这两只，又说烤全羊味道不错，你一定要尝尝。那两只静静啃草的羊，并不知道它们头顶已悬置着屠刀的阴影，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成为我们的食品。在黄昏的阳光下，它们抬起头，以食草动物特有的眼光温柔地望着我，咩咩地叫了两声。我也静静地望着它们。在温柔的晚晖中，我看见了生命残酷的闪光。
那一刻我想，哪怕是下一世，我也不会再想做一名牧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