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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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见面,她站在临街的屋门口,那双脚又细又瘦,迟迟没有迈过门槛,扶住门楣的手微微弹动,像极了一朵花的绽放。过一会儿,正好夕阳穿过那座初唐建造的古塔和鳞次栉比的黑色屋脊,照在她安静的脸上和裸露的白皙皮肤上。彼时,街河口的鱼巷子生意清淡,顾客多是清早上午摩肩接踵热气腾腾,鱼档的鲜鱼卖得所剩无几,青石板上的脚印被水冲洗得锃亮,喧声消歇,早上灌进去的声音都倒出来,留下几声低回呜咽般的细语。
  她身子一抖,终于往前走了几步,步间距短,略微倾斜。有人跟上去,她却推开伸过来搀扶的手,冲人抿嘴笑了笑。这时我才把她看得更清晰:脸和手上的皮肤如同发光的白纸,筋脉潜伏,薄薄的红润像扑飞的一片水沫。她的眼睛明亮,像湖面上的波光,粼粼闪动着说不清来处的湿意。旁人小声说,她活得越来越清瘦,走路脖子伸长,头向前点地,像不像一只白鹤?她似乎隔着距离听到了,放缓步子,学着鹤走几步,脚尖触地,慢得让时间如同停滞。走远了,活脱一只鹤的背影。
  几年前,她一个人常住弥渡村,守着一个空院子。空闲的两间房租給了保护区放置观鸟仪器和田野考察的手套、长筒胶靴。冬季水鸟调查下湖的前夜,我们会聚集到村里住一晚,她像迎接归来的儿女,生火做饭,杀一只鸡,煮一锅鱼,这顿饭说说笑笑,冷落的空院子闹腾起来。
  吃过饭,剔着牙,坐在屋门口聊天,村里有人来串门,送点熏过的腊味。我们在说今年湖里监测到的四种新品种鸟类,黄头鹡鸰、北灰鹟、卷羽鹈鹕和黄臀鹎。她没听说过,当然也无缘亲眼见到,连这几种鸟的名字,她都不会写。带队的小余站长翻着手机,普及常识,又带着叹息声读道:世界上已有139种鸟类灭绝,其中有三分之一就发生在近50年的时间内,现在仍有181种鸟类濒临灭绝。
  她似懂非懂。她最熟悉的是那种叫鹤的候鸟。从后门走出百余步,拐过半亩水塘,跨过一条壕沟,看得到弥渡湖一只手环抱的内湖,形状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刺猬。有年秋冬之交,她去找一种野菜,隔着壕沟看到两只白色鸟,在稻田中央一前一后,踱着规矩的步子。那天湖上风吹雾散,看得清晰,鸟的羽毛极其洁白,人们走动的声响惊扰了鸟,它们抬头张望,扇了扇翅膀,像举起一双大手,微屈的长脚突然蹬得笔直,拔地而起,又在空中平展双翅滑翔,再振翅往高处斜飞,扇动的翅膀像一个大写的字母“M”。飞出一段距离的白鹤,头、脖颈和脚,如一片铺展的叶子,没有褶皱与弯曲,空中传来几声清悦的鹤鸣。她说那是最美的飞行姿态,鹤飞远了,闭上眼睛却并不会消失。
  天空的这些白点后来许多次在她的眼前飞动。茫茫田野,田塘相间,残存的水生植物和零乱的枯枝败叶。她过去还认识一些野物,有一种体黑的水禽,头像鸡,游水的模样与鸭无差,嘴与额是鲜红色的,肋部有白色纹,上翘的尾巴下面有白斑。这种叫黑水鸡的水禽很黑,黑得透亮,盯着时间长了,又觉得那黑色在发出墨绿色的光泽。黑水鸡喜欢藏身于枯败荷塘的水面上,是潜水的高手,一头扎进水里,游出十几米远。它们不擅长飞行,遇袭或感应到危险,就不管不顾地往草丛或芦苇丛中躲藏,倒是能躲得毫不动弹。它们就是靠着这样的伪装,逃过几次野孩子的捕捉,她看得清楚,偷乐起来,觉得黑水鸡很聪明。
  灶屋悬空挂着一个硕大竹篮,像乡下刚出生娃娃的摇窝床,烟火熏得黑黢黢的,不知道有多久没取下来过了。这种竹篮,早就不时兴了,过去却是家家户户都有。竹篾削片,交叉缠绕,顺势成圈,露出蜂窝般的孔洞。竹篮的箕口又有一层更劲道的青篾皮走一圈,青绿相间,打磨久了,箕口光滑,是盛鱼的好器物。鱼在竹篮里整齐码列,鳞片摩擦着亮光。那个在湖上长大的男人对她说,湖的历史就是鱼的历史,鱼比人多,鱼记载着水的一切。他又说,水是鱼的脸,也是人的镜子,照见鱼看不到的地方。
  对鱼的认识,是与对那个黑壮男人的认知一起加深的。后来她搬去了街河口的鱼巷子,街并不长,从南往北逐步抬高,那是名声响彻当地的一个鲜鱼交易地。稍远几百米的码头停摆着一条条湿漉漉的船,夜里从湖雾深处驶来靠拢,打开中舱全是鱼,号称日产万石。活蹦乱跳的鱼从那里起水,飞快地散进千家万户、宴桌餐盘。男人是看鳞衣来识鱼的,鱼体湿滑液流,不同形状鳞片下的斑纹线,却有着外人看不出的差异。离开水面,鳞衣会自动锁闭,不留缝隙,像收缩的铠甲保护着最易受伤的肤体。鱼在水中悄然换掉身上的鳞片,旧的褪落,新的簇生,如同收割完的庄稼在日光流年里又长出一茬。
  在她家歇脚时,她把一切安排得妥当,却从不主动说话。问她,她才回答。人老了,在别人眼中就活成了精怪。她偶尔也会幽默地自嘲。时间像湖水一样从她的身体里流走,到底留下些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见过湖上的风没有?有人略知一二,她守着一个与风有关的故事。
  她想了一会儿,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她经历过太多湖上的风浪了,连黑旋风也见过。后来才知道,那是湖里的水被卷起,升上半空,加上天色晦暗,水和风融为一体,风就变成黑色的了。风在湖上,是不知疲倦的,过去的小船斗胆不避的,通通被掀翻,毫无道理可言。即使驾驶的大船,没有经验的舵手,发生侧翻或被风浪打折船桅也是常事。风是从水底下升起来的,也是从那些根系发达的芦苇的空心里吹出来的。因为芦苇抱得紧紧的,抱成一大片,风也奈何不了它。遇到大风来了,有人好奇,站在长堤上看风的妖孽表演。没过多久,风就会跑到村里来,那些屋檐下来不及收好的衣物,都长上翅膀飞到空中,有人挥舞手臂,大呼小叫,跟着那些变了颜色的衣物追赶。衣物挂在树枝上,落在屋顶,掉进壕沟,有更轻薄的东西,越刮越远,永远也找不到了。追的人跑得气喘吁吁,追不上了,才停下来,跺脚咒骂。他们骂得非常空洞,像是一场演出中忸忸怩怩的送别。风还是不管不顾,贴着地,像一头暴躁的野猪,用尖锹般的嘴,在墙根、屋角、房门底下猛拱,关在屋里的人,听着门外翻江倒海的声音,身体里的骨头和关节会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她说的这一切,在我脑海中速写成了画面,却并没有我特别想看到的那张。和村里许多人的来历相似,她算得上是一个外乡移民,年轻时从湖北洪湖嫁过来的。家中母亲连生了五个姐妹,她是最不被待见的老三,母亲和大姐的巴掌和竹棍,随时都会在她走神的时候落下来。她也是母亲那双大脚板耕过的一块地,头发是母亲一把就能薅住的杂草。她哭闹抵触,不肯干活,招来的又是一顿敲打。都是要泼出去的水,母亲一句玩笑话,流动的戏班子师傅就把她带走了。跑了一年,边学边看,也临时登台出演,登的台是那种在乡镇和村庄搭起的戏台,演的都是些喽啰丫鬟之类的配角。   “有花自然香喷喷,何必把兰麝分别论。”“明早晨,要赶集,背褡破了三条筋,我找我的干妹妹与我打补丁。”她喜欢听那些花鼓戏曲目,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唱词,《春草闯堂》《补背褡》,还有折子戏《戏牡丹》《柜中缘》。师傅说,帝王将相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她听那些戏词入迷,看着台上人物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念、一做一打而激动,脑子里蹦出很多念头,觉得人就应该不去考虑任何后果,实现那些不成形的想法。师傅是个好师傅,心疼这个勤快的徒弟,却教得严苛。生活给她安排了另一场戏,师傅准备给她排戏上台的前几天,她却跑了。
  她跑出戏班,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屈辱。那是在一次城郊搭台演戏的晚上,原想着次日可以进城逛逛梅溪桥,演出结束,戏班主支使走大家去吃夜宵,把她堵在了临时的道具服装屋里。一切突然变得狰狞和凌乱。那张平时本就不敢多瞅几眼的脸上,像玩着变脸,把谄媚、哀求、威胁、凶残、邪恶带血带泪地抖搂出来,演成了舞台上的最大反派。外面的几声咳嗽,和一件长袍演出服救了她一“命”,情急之下她把衣服蒙在戏班主头上,将一长排服装和道具掀倒在他身上,趁着一阵慌乱破窗而逃。她的衣服已经被扯破,顺手带走了另一件云纱长衫,披散头发裹着瑟瑟抖动的身体,往城中有光的地方连夜奔逃。什么都来不及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远远的。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像超越了极限的奔跑者,可以永无止境地跑下去。原计划是从街河口等到天亮后再找条返回洪湖的便船,实在是太困了,就坐在鱼巷子一间临街房子的门口,靠着一堵散发着湿气的墙沉沉地睡去。在睡梦中,一条迎风破浪的大船向她驶来,船头站着曾经被她厌烦的母亲和大姐,在焦急的张望中迎向她。
  夜晚是梦中乘船离开的。恍惚间睁开眼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呛了她一口。身边围着一圈人,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又慌张地捂着裸露的身体蹲下去。当然,一个陌生的女子,脸上弄花的妆容还没洗得干净,衣服被扯破了几处,身上缠着一件花里胡哨的云纱,这样一个戏子打扮的女子出现在这里,不被围观才是不可思议的。她似乎是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登台演出了。
  她此生的唯一一次婚姻,嫁给了湖上的一条风网船。当然这只是旁人的玩笑。回到那个逃离的夜晚,她困顿地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后发现围观者中那个皮肤古铜色的男子瞪着一双微微外凸的眼睛。眼睛里射出一道特殊的神采,能穿透世间万物,像尖尖的木楔钉进她的魂魄里,永远也拔不出来了。那一刻,她面红耳赤,觉得在这双眼睛面前,自己是世界上是最糟糕的模样。
  这位黑壮男子礼貌地把她请进了家门,她是在他家门口睡着了。他的母亲给她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物。进屋后他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从眼睛里读到了善意。等她换洗好出来,他正埋头细致地修补着铺满一地的渔网。网洞很大,她忍不住说了一句,鱼不都会跑掉吗?
  黑壮男子只是微笑着。
  她又说,鱼跑了,那你打鱼不是白费了气力吗?
  为什么要一网打尽呢?
  她想到了昨夜的破窗,她也是一条漏网之鱼。她觉得眼前这人傻乎乎的,也许在他眼中,她才是真正的傻子。
  这个介绍自己叫许飞龙的男子,抖了抖银丝状的渔网,说道,有了鱼,水才有了颜色有了动静,也有了味道和形状,打鱼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给鱼活路。
  她心里在说,鱼在水中,到处都是活路,碰到打鱼佬,才是没了活路。
  慈眉善目的许母做好了饭,她闻到桌上的香味,这才意识到自己饑肠辘辘。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许飞龙偶尔会瞟一眼。她知道他在偷看她,或者说,他们互相在偷着打量对方。他与她说的第三句话,是问她为什么鱼儿要成群?
  她摇着鼓鼓的腮帮子,他怔怔地盯着她说,那是因为鱼比人更怕孤独,水路太长,风浪太险,鱼儿成群是保护自己。她当即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回洪湖那个又穷又僻远的乡下老家了,回去了终归又要出来,她要留在这里做一条成群的鱼。
  街河口发生过许多事,那段日子大家说得最多的是许飞龙捡了个漂亮的媳妇,那是上天安排的姻缘。许家殷实,标志就是拥有那条双桅双帆的风网船。大桅高十五米,头桅略矮一点,帆篷升起张开,像是船安上了翅跑得了七级大风,破得了四米高浪。这条船有二十一米长,三米宽,一米二深,这样的“巨无霸”,是属于年轻的许飞龙的。她没想到那个夜晚的悲剧出逃,会是这样的一个喜剧转折。
  许飞龙的父亲是风网大队中的老渔民。解放衡阳、洞庭湖上剿匪,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水抢险救灾,风网船在风浪中左摇右倾,却又总是化险为夷、安然无恙。风网船都带有大拖网,船上十来个壮劳力才能完成一次拖网作业。她跟着跑船,见过一次许飞龙带人拖网,网是早上放下去的,从弥渡湖最东边,船一直在慢慢往前走,帆挂起来,船速提快,网也慢慢浮上水面。青草鲢鳙鲤鲫鳊,网眼大,小鱼都放生了,余下的都是上了斤两的鱼,那是她见过最多的一网鱼。她顿时明白为什么许飞龙用的渔网比别人的洞要大了。打完那网鱼,遇到了一个寒冬,第二年,湖里的鱼就少了很多。机动船多了起来,风网船没过多久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湖上跑的一百多条风网船,后来都不知所终。
  村里停了电,世界陷入黑暗,我们疲乏而卧,小余站长教我把脚抬高,血液回流纾解了白日徒步的劳累。我突然想起隔壁那间侧房里的渔具,那些普通的渔具,被收拾得干净整齐。据说是从许飞龙沉船的地方打捞起来的,有人问她丢掉吗?她摇头,把它们带回家。有鱼的地方都会看到它们,但我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那么齐全,渔网、鱼篓、鱼豪、鱼刀、鱼盆、鱼案、鱼镖、鱼斗、鱼笠、鱼夹子。有天夜里醒来,我分明听到侧房里的窃窃私语,是这些渔具按照自己的出生年代和水中用途争座排位,这多像一个水边的寓言。这些归属于那条倾覆之船的旧物,在水汽弥漫的村庄里,与她朝夕相伴,却变成了最遥远的念想。
  最多的一种声音,是许飞龙破鱼的声音。鱼的身体撕裂,从腹部、背部、腮部,肉绽血流,似乎是鱼在发出疼痛的哭喊。见识过许飞龙破鱼的人,一定不会忘记他,那种动作手法的高妙是很多人永远也学不到的。有的人生而有天赋,他有一双瘦细却有力的手,比任何剖鱼刀具厉害的手。她刚跑到街河口,有时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痴痴地看他面前一盆鲫鱼,七八两左右一条,匀称而饱满。他手上出现的一根有小指甲盖粗的锥针,磨得尖细锋利,灵巧地在鱼腮附近的鳍翅插入半根筷子的深度,在锥针抽出来的间隙,食指滑进鱼肚内,鱼身一个倾斜,指头带出来一根鱼肠,肠上粘连着一个小钱袋般的苦胆,他迅速掐断鱼肠,鱼鳍破口处合拢,鳞衣上的一点血迹抹去,看上去完好无损地躺在鱼盆的水中央,还能摇头摆尾地继续游动。   有时在梦中,她又见到了许飞龙,这个再也感知不到人间痛苦的人,却还是满脸痛苦的样子,坐在一把藤椅里,蜷腿缩脚,眯缝着眼睛,像是害怕明晃晃的阳光。他盯着屋前的一片空旷,那条通往村里的拓宽的路上,一个人走过来,是另一个他,一身长途跋涉的尘土,边走边抖落,有时那人踉跄着,真是担心他摔倒再也不会起来。坐在椅子里的他,也像只白鹭一样,伸长脖子,发出几声咕咕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死亡。
  那天晚上的月光亮晃晃的,大地之上镀着一层银辉,她坐在家门口,缝补一条磨破了膝盖的裤子。那个人是喝醉酒后过来的。他原本是走过她家门前的,突然又踅返,摇摇摆摆站到了她面前,时而遮住月光,时而又把月光还给她。她并没有感谢月光的归还,而是冷冷地站立,举起手中的针,针变得比缝补时更长,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是自我的护卫,也是挑衅示威。她认出了来者,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座大厦坍塌。湖风吹得他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平日里的嚣张被刺向心口的针挑破,脓汁外溢,肿胀压瘪。只剩一张纸的距离。他还是退缩了,村里的狗突然狂吠一阵,脔心也在狂吠,咬痛了他澎湃的欲望。后来是他自嘲地讲述了这个夜晚的惊险,这份供词如同爆炸物,她在人们心中的柔弱顿时荡然无存,她用一根针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城堡。
  冬天,渔民闲的时候多,喜欢扎堆烧火取暖,把掉落的枯枝收罗一抱,被挖出来的半截树蔸,有人还顺手牵羊把哪户墙垛码得整齐的木柴抱走一捆。火很快就燃烧起来,火星在半空发出噼啪响动,盘旋着上升,越爬越高,成了天上一片一片油亮发光的云彩。那种火,能烧上几个时辰,甚至从早到晚,有人散开,转身回家,又有人走出家门,向着火堆聚拢。有时候,村里的东头和西头,会烧起两堆火,这一边的好事者打着吆喝,想着法子把火烧得更旺,那一边的人不甘示弱,不知从哪里搬来倒地的一棵树,那种除了制作纸浆再无用处的速生杨,火烧得噼里叭啦,像村子被缠卷的长长鞭炮炸响。
  人们看到她坐在岸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并不搭理,兀自看着水中粼粼闪闪的群鱼,追着浪,迎着水,来来往往。波浪不是风力所致,是鱼的游动所为。她怀疑自己眼花,揉一揉,总见到一条大鱼,时游时停,扭头回望,鳞片起伏,像是要抖落那副甲胄上的忧伤。她的耳边响起一阵念诵,从黑夜大地升起来的声音,让人丢魂落魄的《大悲咒》,是唱给水中的亡人。这些密集的声音,如同湖上风卷巨浪,芦苇荡枝头压低,满树银杏鹅黄落地,她感应到的是世间苦难在身体里挣脱捆缚的锁链,迸发出咔嚓咔嚓的呐喊。
  有一段日子她搬回鱼巷子,许家的人一个个被时间带走,但许家的产业还在,多年前贩鱼买下的两爿铺面、一间带小天井的房子。房子是那种很老很老的了,彎拱形的黑色瓦片,一块咬着一块往上攀升,像一群排列有序的人臂挤臂肩拱肩。青砖垒起的墙堞都有造型,年深月久,墙头动物形状的砖雕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却也无人追究。她刚住进来,瓦缝间有老鼠奔来跑去,猫却因年迈腿软,慵懒地卧在门口充耳不闻。巷子里的院墙相邻,方便了那些调皮的孩子放肆追逐,踩落几片瓦,房前屋后,天井院落,响起一阵当当哐哐的碎片声。很多次,她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与许飞龙初次见面时眼睛里的那道光,通透有温度,照亮着她,不愿睁眼,睁开眼光就跑远了。
  许飞龙出事时,湖上一片浊浪,睁不开眼,待到风平浪静,上百个船工和渔民上游下游分头打捞了五日,船骸找到不少,他的尸首始终不见。沉睡在水下的人,多是被鱼吃得干净。这么一片浩瀚的水成了他的墓葬地。起初,她有多眷恋他,就有多恨这片日夜流过村庄的水。有人叹息,谈论着无法捉摸的天意。那时,她却变得淡然,从悲恸中走出来,劝慰许母和家人,死在水中也是死在大地之上。
  是在一年多后,她才请来风水先生帮他选了一个衣冠冢。仪式之前,风水先生嘴里念念有词:人为飞龙,飞龙化鱼。她心里刻着这几个字,有时看见鱼摊前的游动的那些大鱼,她从那些鱼眼中竟会看到几个熟悉的手势。真是像做梦一样,许飞龙就出现在这些鱼的眼睛里。
  晨起暮歇,她感到眼前一片迷蒙,像是起了雾,迎风流泪,挤在眼角的眼眵也多了起来。许飞龙走后,她好多回就朝着船翻沉的方向,那也是她摔倒在地失去孩子的方向,天微微发亮,或夜色朦胧,她的眼前多了一道道水波。那是一段欢乐时光,跟着水走,追着鱼走。她钟情地看着他将湖水直接舀到锅里,没有泥腥,没有污质,就是最自然的味道。她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鲜香的鱼汤,即使是村里新架设自来水管,她也闻出了水里一股生锈的味道。她流过太多的泪,眼睛受了伤害,看不清远方,她也不介意,远方原本就该是不要看清的。而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上天占有着时间来打发一拨拨人间过客,一个人差不多到头了,就如同她此时的感觉。
  她走在村里的路上,望着那些走到前头的人,他们回头时,目光相遇时,总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又径直朝前走了。
  又一次见面,我们平静对视,她衰老的容颜却遮不住眼眸里的光亮。她叙说那些过往,每一个字眼发出了波浪起伏的共鸣,如一名大提琴手演奏着所有悲伤的低音部。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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