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词汇里石油喷薄而出(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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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 心


  一颗石头的心脏。
  取自大地的腹腔,取自一个石油构造。
  微微发热,似乎还是一个活体。上面的条纹,是心率留下的印痕。一个个不规则的孔隙,如心的瓣膜。
  液体不断渗出。那是石油,那是大地的脂膏。
  那是石头的血。
  当岩心上写上数字,装进箱子,送到库房,摆放在能够升降的架板上,有了一个编号,成为一个标本。岩心脱离了石头的整体, 似乎给彻底单独出来了。
  其实,它的生命体征并未消失。其实,它还能攥紧黑色的能量。其实,它依然隐藏着岩石的信息密码并且愿意公开。
  我抱起一颗岩心。双臂一沉,我用力往上抬,抬高一些,这才抱稳当了。端详它斑驳的灰褐色,抚摸它粗糙的纹理,我认识它,知道它的来处,它的身世。
  我似乎在进行心脏复苏。
  一次次的,在山顶,在沟壑的尽头,在大地被打开的井口旁,我听过它的心跳。

抽油机


  人们更喜欢叫磕头机。我们石油上的,叫驴头机。
  驴力气大,能下苦,还不挑食,驴头机就有这些特点。守着岗位,一口一口,从地下把石油噙上来。不让停,昼夜都不停。
  我也一样。
  有几年,在陇东的元城乡,我的工作,就是安装驴头机。开始住在车马店,晚上点煤油灯;后来住进野营房,半夜吃一碗搁了生韭菜的汤面,晃荡着肚子,就出工了。
  是年轻,我的力气用光了,又回来了。我的力气怎么就用不完呢。
  驴头机下面连着井口,有一个装置,叫采油树。移交出去后,从事看护的几乎都是年轻姑娘,画面变得美好,驴头机也温顺了许多。
  这样的画面,让我频繁失眠,我像一头驴,昂昂昂叫了起来。

看 井


  一山,一井,一人。
  班长摆着罗圈腿,带人下山了。细长的土路上,越走越远,变成一个一个影子,一个一个驴粪蛋,一个一个火柴棍。不见了。
  把我留下了。
  天地洪荒,四下沉寂。这是我的感觉。实际上,杂草疯长,我能认出冰草,灰灰菜,猪舌草。鸟儿繁忙,麻雀喳喳叫,刮拉鸡飞起来落下去,咕咕等探头探脑,对我怎么还不离开感到好奇。
  整个白天,我得守在井场边。我可以大声骂人,可以站起来又坐下。中午的太阳热得冒油,我无处躲藏,也不敢睡觉。虫子的鸣叫声,暴风雨一般间歇性发作。
  替换我的人,天黑前能来吗?
  我被抛弃了。井口上的法兰,弯管,短节,被抛弃了。
  要是还有一个我,还能互相说说话。
  和自然对话似乎富有诗意,喜欢独处也是个性呈现。只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一天,似乎不适合体验。
  在大山里,一个年轻的学徒,如此恐慌和无助。

露 头


  露出来的,是一座山,是一个构造。
  也意味着,在地下,山的部分,构造的部分,隐藏着。
  而且,更庞大,更完整。
  应该是一体的,一样的。要说差别,露出来的,经历了风雨的剥蚀,残损,破败,像是一个停顿的记号。潜伏的部分,继续在黑暗里以块状,以斑纹的弯曲和折叠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无论地上还是地下,时光的纵深,以万年记,以亿年记。
  我攀爬一座山,向上也是向下。我和岩石那巨大的凸起构成直角还是夹角,远古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正增加碳酸盐岩、石灰岩的成分。我用尖嘴锤敲打,不是为了聆听创世的回声,我把一块小小的石头,把一个地质年代,装进地质包。
  绵延几百公里,上千公里,沉寂的构造被唤醒了。似乎再次隆起。似乎要纵身而出,让我看清它的全部。
  这是一整座山,在大地之上,在大地之下。它的演变和生成,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现在,终于定型了。

石油的味道


  闻过沥青的味道,汽油的味道。会和道路,和速度联系在一起。有的人闻了汽油的味道,会兴奋,会狂躁。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石油的味道。
  它们,来自石油的提纯和分离。
  在我的词汇里,石油的味道,是从地下喷涌而出的,这大地深处的原物,所携带,散发的最初的味道。
  是焦糊的味道,腐烂的味道,臭,辣眼睛,浓烈,浓郁,浓厚,在扩散的范围内,如同有形物,闻进去就像吃进去了一样。
  是的,这时候的石油,就叫原油。
  是热的,灼烫的。
  是黝黑的。
  最先是粘稠的液体,带着破坏力,能快速流动。还会浮现大小不一的褐色气泡,有的气泡还会开合,看上去像是电影里恐龙的眼睛。
  慢慢冷却下来,发生停滞,凝结;很快,呈糊状,膏状,果冻状。
  如果在寒冬,会冻成冰凌状。
  在钻探的日子里,石油升腾而起,在井口上方打开,落下来,落到我的头上,灌进脖子,一直向下流,流遍全身。这时候的石油,味道最强烈。充满我的鼻腔,胸腔。
  这就是我说的石油的味道。
  我用洗衣粉,用汽油才能把黏在头发上的石油搓洗下来。那些年,不用保养,不必在乎,我的头发是多么茂密啊。
  我给工衣的里外撒上干土,拿锯条刮,才能刮掉上面的石油。
  饥饿的中午,在井场边,抓起馒头大口吞咽,也把上面石油的指纹吃了下去。
  几十年过去了,我被石油重塑,从肉体到内心。石油的味道,已经变成我的味道了。
  这味道是易燃的,是危险的。在某些时候,会突然爆发。其实早有征兆,只是被忽略了。

太阳坡


  牧民转场,牛羊吃上肥美的水草。
  勘探石油的,也经常搬迁,哪里油多,哪里油大去哪里。
  在陇东的山野,我这个野外队,年年移动,驻扎过的地方,要么荒凉,要么偏远,有马岭,玄马,元城,铁匠沟……写出来一长串。
  在太阳坡时间最长。山顶的营地,似乎与世隔绝,山下面是村镇,赶集逢会,又乱又热闹。
  太阳从山这边升起,又落到山那边去,是一天中最美好的。营地跟前的几棵杜梨树,腰身粗壮,杜梨果被秋霜杀上几次,颜色变麻黑,果豆软烂,吃起来酸甜都明显,有酒糟味。
  我有时候就想,要是不用出工,在太阳坡上过的就是神仙日子。
  那怎么可能呢。
  有两件事对我刺激大:一个是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写信表白被拒绝了;一个是我们在太阳坡没有发现石油离开了,多年后,另一支队伍,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大油田。

想 家


  我的脆弱,就是我的坚强。
  像一件器物投掷于大野,肉身在煎熬,精神不超脱,我的十七岁注定不再是孩子了。不是说长大提前了,我只是迎来了我的命运。带一口木头箱子,坐上长途班车,家乡在身后,远方在前头,再怎么艰辛,我都必须承受,就像经过了设计一样,扶着石油井架,我站直了。
  我想家。不是寻求依靠,更多的是牵挂和责任。我也像工友那样,每月发了工资,到镇上的邮局寄钱。父亲的腰疼病好些了嗎?母亲走路头还晕吗?弟妹在学校是不是又被欺负了?趴在床头写信,我一切都好。
  一年一次探亲假,回去还是离开,我的心电图是一样的吗?我得到了多大的安慰,心里又有多么不舍。我看到了父母的苍老,父母看不到我的泪光。
  日月的长短,从不顾及人情。父母不在人世了,生养我的家,不在了。清明,坟头,说多少话,都传递不下去,还在说着;摆多少祭品,都不会被接收,依然要隆重心意。
  鼠年疫情蔓延,不能出门,平日找不到的证件,钥匙,找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是我结束实习,正式上班后父母托人捎给我的。多年不戴,上紧发条,声音依然清晰有力。是那种铮铮铮的钢音。
  我又一次戴上它。
  手表老旧,并非穿越而来,时间是新的,还在继续延伸。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的忧伤,我的欣喜,一如当年,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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