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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午12点的麦当劳，你就坐在我的对面，双腿不算安分地在那里来来回回摇晃着，嘴里面还衔着一根长长的吸管若有所思。说真的，当时你那模样特像在卧龙旅游时见到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我扑哧就笑出了声。
你茫然地转过脸，吸管还牢牢地咬在嘴里，不明所以却也应景地咧开嘴巴笑了笑。我伸出手特爷们地搭在你的肩膀上，然后把脸凑近了去，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喂，陆澄，我喜欢你呢。”
你愣了两秒钟，动作定格，嘴里的吸管也缓缓地从口中滑落，几乎快要掉回到了饮料的杯子里面。我也没有动，就只是那样地望着你。目不转睛，平生第一次这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你。
真好看，还是记忆里那么耀眼灿烂的容颜。
然后我又笑了，把搭在你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敲了敲你的背：“傻瓜，骗你的，还真信啊。”
你嘴巴又张大了，动作滞缓得要命，就好像是老旧的古老黑白默片里面的人物，僵硬地把吸管重新塞回到口中，也讪讪地笑了笑，表情却显得格外古怪。
喂，陆澄，你该不会真的相信，我喜欢你吧？
【二】
偶尔，也会惊觉于自己的迟钝。
比如被刀子划破了皮之后，要好久才会感觉到疼痛。
比如即便是被狠狠地伤害，也至少要在沉积了长长的时光后，心才会真正体会到那种入骨的折磨。
或许上帝给予我这种天赋，也是有所偏爱的。至少，冥冥中庇佑，即便受伤，也会骄傲地抬头，竖起铠甲与盾牌将自己安然保护，所有的脆弱与难过不露分毫。
树袋熊一般的生活哲学。
只是，当慢吞吞的树袋熊小姐经历过了这一段迢迢的神经传递，当那些细胞把刻意隐藏的痛感与逃避全然铺陈开来，却就此，无可逃遁。
当好友列表单列出来的唯一一个分组中那个男孩发过来“后天有空吗？”“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这种略带熟稔语气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居然只有迟来的痛，铺天盖地，一点点，试图去揭开我沉溺在旧时光里的艰辛与酸涩。
当自己曾经一路追逐的男孩，终于选择驻足回头，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来发出邀请，我开始心慌了，心钝了，心也莫名地开始怕了。
怕自己不够出色，怕对方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怕自己自作多情，怕一切只是浮光掠影……
在2011年的高考结束后，陆澄仿佛是穿过长长的时空与地域的间隔，朝着我说道：“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
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
那语气，就好像只不过是在说“你吃饭了吗”，自如且不带一丝丝的矫揉造作。
【三】
说真的，你喜欢过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吗？
他不闹腾、不张扬、不刺眼、不狂妄、不锋芒毕露、不恃才傲物，然而却又分明的优秀且出色，拥有极好的人缘，玩得转音乐，笑得安静温柔。
对，就是当初同桌曾若若花痴时评价的话——“帅而不自知，这才是帅的最高境界。”
那么，陆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这么久之后，在记忆里，他的轮廓与侧影依旧分明而清晰。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帅哥，从来匮乏的，只会是帅气耀眼却同时又低调安分的男生。又或者，在当年的初三（2）班教室里不缺乏出色的男孩，只是，偶然那么一次，就喜欢上了他，无可自拔。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段年少时的暗恋究竟如何发生。只记得，在某一节历史晚自习上，我堵住耳朵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开始背书。因为靠着墙坐的缘故，我习惯性地往左边转身，想要避开都在背书而略显得乱且吵闹的其他人。
然后，就看到了陆澄。
确切的说，是看到了他的倒影。
就在那个差六个月满15岁的冬天，晚上七点多的样子，窗外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的玻璃很好地充当起了镜子的作用，完美而精准地把我右手边过道座位上的那个身影显露无遗。
是你，不容分说、不讲道理地，硬生生落在我的目光里。
一个侧脸，在专注地看书，黑色的幕布下，男孩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黯然。然而这一切却并不妨碍我的“欣赏”，或者说，“花痴”。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有些内向并迟钝的女孩子。我从来也不敢像同桌曾若若那样肆无忌惮地去凝视某个长相出众的男生，生怕长久的对视之后，或是泄露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抑或是让对方误解，自作多情地错认为我对人家有意思。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怯于表达。即便用目光。
然而这次，却完完全全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背对着陆澄的自己，任谁都不会联想到我是在看着他，大家只会下意识地认为我正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背书，心无杂念。
只有这一次，可以无所顾忌。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就在那一瞬被准确击中，就在一瞬间，便彻底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柔软和煦的情绪缓缓包围，一点点的涟漪蔓延。我出神地凝视着那个倒影，那个流转在14岁的冬季，透过黑暗所反射出的安静侧颜。
那一刻，恍若中考也悄然走开，宪法、孙中山、安培定则们，也都默契地安然沉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曾若若口中常说的“喜欢”。
一直以来，我喜欢过太多人，比如工藤新一，比如樱木花道，比如当时无限风靡的韩国帅哥组合东方神起……
只是却模模糊糊地发现，好像，这次的喜欢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
我喜欢这个男孩。这个真实的，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触手可及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忘记了，自己喜欢上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偶尔投射在黑黢黢玻璃上，虚无缥缈的倒影。
甚至，和曾经所喜欢上的，那些自以为永远无法触及的动漫人物或影视偶像，并没有不同。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在那个14岁的寒冬，一闪而过的幻影，转瞬即逝。
【四】
2011年的高考浪潮似乎并没有因为那兵荒马乱的两天的结束而平息。网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这一话题的信息。“考后某校学生大规模撕书发泄”、“高考后考生应当怎样做”、“理智估分把握志愿”……总之，各种新闻不绝于耳。
可是在昨天晚上，我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和陆澄的这一次，不算约会的相聚。
在他发来了邀请之后，我就悄悄地在百度搜索框里打上“南京好玩的地点”字样。
只用了0.001秒不到，就弹出来了很多很多的页面。各种推荐、各种打分、各种宣传。但可惜，那些却清一色的都只不过是介绍些大众早就耳熟能详的地点。比如新街口，比如夫子庙，比如中山陵……清一色的喧闹和拥挤。清一色的大众且口水。
想了想，突然鬼使神差地在空白框里输入“南京适合情侣游玩的地点”。
只是这一次，网络突然就崩溃，网速慢至0.1kb都不到。网页就卡在那里，迟迟打不开。
于是，就在搜索结果页面显示瘫痪之际，突然清醒，匆忙地点了右上角的小红叉。
顾然，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自己。
我当然喜欢陆澄——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我还在明德一中的初三班级里，当我还坐在陆澄的侧边，当我还支楞着脑袋乖乖地做关于电阻测量实验的物理笔记的时候。
我只是，曾经喜欢过你。
“曾经”。
“喜欢过”。
现在不会了，一点点都不会。
【五】
“咚咚咚”，麦当劳里，陆澄轻轻敲了敲桌面，嘴里还衔着那根吸管，一字一顿地问我，“哎，顾然，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笑了，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冰激凌，“有啊。”
陆澄愕然于我的坦率，“啊？谁啊？”
我眯起眼睛，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画报上的小狐狸，“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我的小姨舅……”
“顾然！”陆澄有点恼羞成怒的模样，气急败坏地怒目圆睁。
“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你自己的爸妈？”我嚣张地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我饶有兴致地转着手里的小匙。
“我是说……你、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陆澄轻声地问道，表情竟然有些许的紧张。
“有，不过又没有。”我依旧嬉皮笑脸。
“什么意思？”他皱紧了眉头，神色疑惑不解。
我渐渐停下了手里搅拌的动作，也渐渐收敛住了脸上的笑容。
“陆澄，”我开口，就像是过去无数次地叫他，并无二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是吗？”
【六】
陆澄，你知道吗，我讨厌你。
你太耀眼了。
以至于在这么久的热闹欢呼中被太多人捧在手里、宠在心头，自然而然地感觉过于良好，目中无人。
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全世界都爱你，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值得全世界爱，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就该死皮赖脸地跟在你身后，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些心甘情愿守候在你身边的女孩们，永远也不会离开。
你明明知道那时候坐在你左边的我是喜欢你的，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却非要装出一副完全不了解不知情不明白的样子。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你的好，把我像个玩偶一样地指使玩弄，知晓只需要偶尔的一个暧昧话语动作就可以让我心动……
欲擒故纵、以进为退、玩弄技巧、游戏暧昧。
——这些，都是你被太多人宠坏了的滋生品。
初三的日子里，我不惜放弃自己宝贵的复习时间，天天拿出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为你补习你最弱的数学，回家之后把参考资料认认真真整理好了第二天带去给你，担心你晚自习的时候不吃东西会引起胃痛，所以牢牢记得要帮你买一份豆浆和煎饼……
你用你惯用熟练的暧昧，轻而易举地将情窦初开的我拴在身旁，乖乖地为你付出。
即便，一直到毕业之后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你，早就有了女朋友。
她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我再也、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继续可以为了你而不计回报、默默地付出了。
我不后悔对你好，也不后悔喜欢过你。
我只是心痛，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却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跟我说那些你明明知晓我一定会自作多情的话。陆澄，我宁可你老早就告诉我，“嘿，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崇拜者。”
多好啊，如果，你本是这样，坦坦荡荡的模样。
只可惜，你辜负了我的心意，挥霍了，我无知肆意的崇拜。
【七】
“我……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下午一两点的麦当劳里你低着头嗫嚅，手指捏着吸管一遍遍地在杯子中来来回回。
我没有接话，只是隔着小小的木质桌子安静地望着你。终于，我不再是过去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姿态。我和你，遥遥相望，却至少，已是平等相对的位置。
我不再怯懦地躲在你不远处偷偷地看你，不再悄悄收集你上课时涂鸦的稿纸。我就坐在你的对面，望着你，望着你举手投足之间一览无余的窘迫与困惑，望着你一举一动在我眼里所折射出的拘谨与迟钝。
并没有一丝一毫青涩年纪所以为的胜利感和洋洋得意。
低头看了眼我的手机——桌面再也不是你曾经所迷恋的U2。
我早就不听他们的歌了。
“你知道。”我轻描淡写地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顾然！”你很快地抬头，却不小心把手里的杯子打翻，“噼里啪啦”，很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音，在吵吵嚷嚷的麦当劳里却也显得格格不入。果汁顺着桌沿滑落到你的衬衫上，一瞬间白色的T恤就染上了深浅不一的橙色，格外滑稽。你有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胡乱拿起纸巾擦拭。
狼狈。
这就是，我喜欢过的人。
在一阵仓促的整理之后，你抱歉地对我说，“我去下洗手间，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慌慌张张地朝着拐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抬头，还差点撞翻了一位端着盛满了食物的托盘的女士。
我目送着你，白色衬衫就轻轻地跳动在我的瞳孔，一如三年前那个宁静的夏。
一如我日复一日地沉醉地注视着你的背影，格外用心。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忘却你，而现在，你伸出手，试图让我再一次地全情投入。
可是，陆澄，你知道么？
我在成长。而你，却仍旧止步在那个初三的夏。
幼稚、莽撞、欠思考，如15岁。
可是时光不会给你我太多的耽搁。上帝把我青涩岁月里最美好的一年给了你，纵使酸涩，却仍旧在回忆里甜美。
我怎么不知道今日你为何会来找我，原因如此简单，不过是因为你和朋友的一个赌罢了。
——赌我，在这三年之后，是不是还是喜欢你，一如往常。
你有可以在一起嬉戏打赌胡闹的好友，而我又怎么不会有偷偷走漏风声的好友？
可是，陆澄，我不再是那个会任由你摆布的懵懂女生了。我对你的感情，再也不是可以随意玩弄肆意糟践的赌注。
既然你从未喜欢过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多番打扰？这场青春里的闹剧，是时候该适当收手了吧？
我从包里掏出一只浅蓝色的水笔，简简单单地在餐巾纸上写下一行字，转身离开。
临走前，我留下了我的那份麦当劳套餐的钱——既然是告别，又何必再拖泥带水、暧昧不清？
走出门时，外面突然袭来的热浪居然让我不禁打了个战。
我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玻璃大门。一并遗落的，是在对方眼中廉价到只值得年少时玩弄至今的感情。
太阳刺眼得要命，但还好，我没哭。
【八】
陆澄从洗手间里走出，一边试图把有点褶皱的衬衫抚平。
他照了照镜子，调整了一个自认为最自然亲和的表情。
“陆澄，加油！肯定没问题的！”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男孩悄声说道。
他紧了紧拳头，朝原位走去。“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我……”
却这才发现，座位已经空下来了，女孩也早已不知所踪。
“顾然！”
“顾然！”
他茫然失措地在大厅里叫喊，然而环顾四周全然是陌生的面孔。
陆澄呆呆地坐下，这才注意到纸巾上是熟悉的字迹。那字迹如此熟悉——曾经在初三的一年之中帮他整理过多少的笔记、书写过多少羞赧却又动情的文字。
曾经，来自女孩的那望眼欲穿的守候，他怎会不知？
——可，你会接受一个生病了的男孩么？
心脏病。
这曾是他生命中无从躲藏的噩梦。
只有患病的人才会知道，那些隐疾，对于一个正当年少的男孩来说，是怎样难以启齿的私密，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恨不得让她一辈子也不知晓自己这与生俱来的缺陷。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高考后的盛夏，陆澄跟随父母前往美国，终于做了可以拯救他那颗心脏的至关重要的手术。
他跟好友打赌，看顾然还是不是像过去那样喜欢他。他们都知道顾然曾经那样地迷恋这个男孩，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赌注。可这些，都不过是陆澄用来打消自己即将表白前胆怯的玩笑而已。
整个见面的过程中，陆澄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
他太紧张了，以至于犯了不少的错误。
比如说错话，比如试探她，比如打翻了杯子，比如，给了她离开的机会。放任这个女孩，彻底地在他的目光里，无迹可寻。
陆澄轻轻地拾起那一张纸巾，顾然清秀的字迹萦绕眼前：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其实这首诗的前面还有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陆澄出神地望了一眼窗外，他不晓得顾然究竟是多大的委屈与难过，才会写下这样清冷的句子。留在桌边的钱，也正好是对应她的那份套餐的价格。
一切都没有了挽救的余地和转机了，对么？
陆澄颓败地坐在椅子上。
他健康的心脏在身体里跳动，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陆澄突然明白了——现在的他早就不再是过去那个病恹恹的男孩。如今，他拥有了可以去追求幸福的筹码。
陆澄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店门。火辣辣的骄阳倾泻而下，一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直以来，他们都不过是被自己漏洞百出的自我推测所迷惑了。他以为她会在乎他的病。她以为他从未曾对自己动心。
你看，青春岁月里究竟有多少的可能性，在这些自以为是的揣测里相错而过？又有多少的好时光在盛夏流年里被轻易辜负？
【九】
顾然盯着屏幕上那条逻辑有些混乱、偶尔有一两个错别字、很明显能够看出是某人在匆忙仓促中编辑的短信，痴痴地笑了。
少年由远及近狂奔而至的身影仿佛依稀出现在眼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在耳蜗里此起彼伏。
陆澄，陆澄。
我在下一个路口的街角，等你。
[编辑：张春艳]
中午12点的麦当劳，你就坐在我的对面，双腿不算安分地在那里来来回回摇晃着，嘴里面还衔着一根长长的吸管若有所思。说真的，当时你那模样特像在卧龙旅游时见到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我扑哧就笑出了声。
你茫然地转过脸，吸管还牢牢地咬在嘴里，不明所以却也应景地咧开嘴巴笑了笑。我伸出手特爷们地搭在你的肩膀上，然后把脸凑近了去，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喂，陆澄，我喜欢你呢。”
你愣了两秒钟，动作定格，嘴里的吸管也缓缓地从口中滑落，几乎快要掉回到了饮料的杯子里面。我也没有动，就只是那样地望着你。目不转睛，平生第一次这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你。
真好看，还是记忆里那么耀眼灿烂的容颜。
然后我又笑了，把搭在你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敲了敲你的背：“傻瓜，骗你的，还真信啊。”
你嘴巴又张大了，动作滞缓得要命，就好像是老旧的古老黑白默片里面的人物，僵硬地把吸管重新塞回到口中，也讪讪地笑了笑，表情却显得格外古怪。
喂，陆澄，你该不会真的相信，我喜欢你吧？
【二】
偶尔，也会惊觉于自己的迟钝。
比如被刀子划破了皮之后，要好久才会感觉到疼痛。
比如即便是被狠狠地伤害，也至少要在沉积了长长的时光后，心才会真正体会到那种入骨的折磨。
或许上帝给予我这种天赋，也是有所偏爱的。至少，冥冥中庇佑，即便受伤，也会骄傲地抬头，竖起铠甲与盾牌将自己安然保护，所有的脆弱与难过不露分毫。
树袋熊一般的生活哲学。
只是，当慢吞吞的树袋熊小姐经历过了这一段迢迢的神经传递，当那些细胞把刻意隐藏的痛感与逃避全然铺陈开来，却就此，无可逃遁。
当好友列表单列出来的唯一一个分组中那个男孩发过来“后天有空吗？”“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这种略带熟稔语气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居然只有迟来的痛，铺天盖地，一点点，试图去揭开我沉溺在旧时光里的艰辛与酸涩。
当自己曾经一路追逐的男孩，终于选择驻足回头，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态来发出邀请，我开始心慌了，心钝了，心也莫名地开始怕了。
怕自己不够出色，怕对方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怕自己自作多情，怕一切只是浮光掠影……
在2011年的高考结束后，陆澄仿佛是穿过长长的时空与地域的间隔，朝着我说道：“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
一起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
那语气，就好像只不过是在说“你吃饭了吗”，自如且不带一丝丝的矫揉造作。
【三】
说真的，你喜欢过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吗？
他不闹腾、不张扬、不刺眼、不狂妄、不锋芒毕露、不恃才傲物，然而却又分明的优秀且出色，拥有极好的人缘，玩得转音乐，笑得安静温柔。
对，就是当初同桌曾若若花痴时评价的话——“帅而不自知，这才是帅的最高境界。”
那么，陆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这么久之后，在记忆里，他的轮廓与侧影依旧分明而清晰。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帅哥，从来匮乏的，只会是帅气耀眼却同时又低调安分的男生。又或者，在当年的初三（2）班教室里不缺乏出色的男孩，只是，偶然那么一次，就喜欢上了他，无可自拔。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段年少时的暗恋究竟如何发生。只记得，在某一节历史晚自习上，我堵住耳朵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开始背书。因为靠着墙坐的缘故，我习惯性地往左边转身，想要避开都在背书而略显得乱且吵闹的其他人。
然后，就看到了陆澄。
确切的说，是看到了他的倒影。
就在那个差六个月满15岁的冬天，晚上七点多的样子，窗外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的玻璃很好地充当起了镜子的作用，完美而精准地把我右手边过道座位上的那个身影显露无遗。
是你，不容分说、不讲道理地，硬生生落在我的目光里。
一个侧脸，在专注地看书，黑色的幕布下，男孩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黯然。然而这一切却并不妨碍我的“欣赏”，或者说，“花痴”。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有些内向并迟钝的女孩子。我从来也不敢像同桌曾若若那样肆无忌惮地去凝视某个长相出众的男生，生怕长久的对视之后，或是泄露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抑或是让对方误解，自作多情地错认为我对人家有意思。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怯于表达。即便用目光。
然而这次，却完完全全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背对着陆澄的自己，任谁都不会联想到我是在看着他，大家只会下意识地认为我正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背书，心无杂念。
只有这一次，可以无所顾忌。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就在那一瞬被准确击中，就在一瞬间，便彻底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柔软和煦的情绪缓缓包围，一点点的涟漪蔓延。我出神地凝视着那个倒影，那个流转在14岁的冬季，透过黑暗所反射出的安静侧颜。
那一刻，恍若中考也悄然走开，宪法、孙中山、安培定则们，也都默契地安然沉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曾若若口中常说的“喜欢”。
一直以来，我喜欢过太多人，比如工藤新一，比如樱木花道，比如当时无限风靡的韩国帅哥组合东方神起……
只是却模模糊糊地发现，好像，这次的喜欢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
我喜欢这个男孩。这个真实的，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触手可及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忘记了，自己喜欢上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偶尔投射在黑黢黢玻璃上，虚无缥缈的倒影。
甚至，和曾经所喜欢上的，那些自以为永远无法触及的动漫人物或影视偶像，并没有不同。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在那个14岁的寒冬，一闪而过的幻影，转瞬即逝。
【四】
2011年的高考浪潮似乎并没有因为那兵荒马乱的两天的结束而平息。网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这一话题的信息。“考后某校学生大规模撕书发泄”、“高考后考生应当怎样做”、“理智估分把握志愿”……总之，各种新闻不绝于耳。
可是在昨天晚上，我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和陆澄的这一次，不算约会的相聚。
在他发来了邀请之后，我就悄悄地在百度搜索框里打上“南京好玩的地点”字样。
只用了0.001秒不到，就弹出来了很多很多的页面。各种推荐、各种打分、各种宣传。但可惜，那些却清一色的都只不过是介绍些大众早就耳熟能详的地点。比如新街口，比如夫子庙，比如中山陵……清一色的喧闹和拥挤。清一色的大众且口水。
想了想，突然鬼使神差地在空白框里输入“南京适合情侣游玩的地点”。
只是这一次，网络突然就崩溃，网速慢至0.1kb都不到。网页就卡在那里，迟迟打不开。
于是，就在搜索结果页面显示瘫痪之际，突然清醒，匆忙地点了右上角的小红叉。
顾然，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自己。
我当然喜欢陆澄——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我还在明德一中的初三班级里，当我还坐在陆澄的侧边，当我还支楞着脑袋乖乖地做关于电阻测量实验的物理笔记的时候。
我只是，曾经喜欢过你。
“曾经”。
“喜欢过”。
现在不会了，一点点都不会。
【五】
“咚咚咚”，麦当劳里，陆澄轻轻敲了敲桌面，嘴里还衔着那根吸管，一字一顿地问我，“哎，顾然，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笑了，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冰激凌，“有啊。”
陆澄愕然于我的坦率，“啊？谁啊？”
我眯起眼睛，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画报上的小狐狸，“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我的小姨舅……”
“顾然！”陆澄有点恼羞成怒的模样，气急败坏地怒目圆睁。
“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你自己的爸妈？”我嚣张地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我饶有兴致地转着手里的小匙。
“我是说……你、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陆澄轻声地问道，表情竟然有些许的紧张。
“有，不过又没有。”我依旧嬉皮笑脸。
“什么意思？”他皱紧了眉头，神色疑惑不解。
我渐渐停下了手里搅拌的动作，也渐渐收敛住了脸上的笑容。
“陆澄，”我开口，就像是过去无数次地叫他，并无二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是吗？”
【六】
陆澄，你知道吗，我讨厌你。
你太耀眼了。
以至于在这么久的热闹欢呼中被太多人捧在手里、宠在心头，自然而然地感觉过于良好，目中无人。
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全世界都爱你，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值得全世界爱，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就该死皮赖脸地跟在你身后，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些心甘情愿守候在你身边的女孩们，永远也不会离开。
你明明知道那时候坐在你左边的我是喜欢你的，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却非要装出一副完全不了解不知情不明白的样子。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你的好，把我像个玩偶一样地指使玩弄，知晓只需要偶尔的一个暧昧话语动作就可以让我心动……
欲擒故纵、以进为退、玩弄技巧、游戏暧昧。
——这些，都是你被太多人宠坏了的滋生品。
初三的日子里，我不惜放弃自己宝贵的复习时间，天天拿出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为你补习你最弱的数学，回家之后把参考资料认认真真整理好了第二天带去给你，担心你晚自习的时候不吃东西会引起胃痛，所以牢牢记得要帮你买一份豆浆和煎饼……
你用你惯用熟练的暧昧，轻而易举地将情窦初开的我拴在身旁，乖乖地为你付出。
即便，一直到毕业之后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你，早就有了女朋友。
她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我再也、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继续可以为了你而不计回报、默默地付出了。
我不后悔对你好，也不后悔喜欢过你。
我只是心痛，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却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跟我说那些你明明知晓我一定会自作多情的话。陆澄，我宁可你老早就告诉我，“嘿，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不过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崇拜者。”
多好啊，如果，你本是这样，坦坦荡荡的模样。
只可惜，你辜负了我的心意，挥霍了，我无知肆意的崇拜。
【七】
“我……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下午一两点的麦当劳里你低着头嗫嚅，手指捏着吸管一遍遍地在杯子中来来回回。
我没有接话，只是隔着小小的木质桌子安静地望着你。终于，我不再是过去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姿态。我和你，遥遥相望，却至少，已是平等相对的位置。
我不再怯懦地躲在你不远处偷偷地看你，不再悄悄收集你上课时涂鸦的稿纸。我就坐在你的对面，望着你，望着你举手投足之间一览无余的窘迫与困惑，望着你一举一动在我眼里所折射出的拘谨与迟钝。
并没有一丝一毫青涩年纪所以为的胜利感和洋洋得意。
低头看了眼我的手机——桌面再也不是你曾经所迷恋的U2。
我早就不听他们的歌了。
“你知道。”我轻描淡写地开口，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顾然！”你很快地抬头，却不小心把手里的杯子打翻，“噼里啪啦”，很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音，在吵吵嚷嚷的麦当劳里却也显得格格不入。果汁顺着桌沿滑落到你的衬衫上，一瞬间白色的T恤就染上了深浅不一的橙色，格外滑稽。你有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胡乱拿起纸巾擦拭。
狼狈。
这就是，我喜欢过的人。
在一阵仓促的整理之后，你抱歉地对我说，“我去下洗手间，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慌慌张张地朝着拐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抬头，还差点撞翻了一位端着盛满了食物的托盘的女士。
我目送着你，白色衬衫就轻轻地跳动在我的瞳孔，一如三年前那个宁静的夏。
一如我日复一日地沉醉地注视着你的背影，格外用心。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忘却你，而现在，你伸出手，试图让我再一次地全情投入。
可是，陆澄，你知道么？
我在成长。而你，却仍旧止步在那个初三的夏。
幼稚、莽撞、欠思考，如15岁。
可是时光不会给你我太多的耽搁。上帝把我青涩岁月里最美好的一年给了你，纵使酸涩，却仍旧在回忆里甜美。
我怎么不知道今日你为何会来找我，原因如此简单，不过是因为你和朋友的一个赌罢了。
——赌我，在这三年之后，是不是还是喜欢你，一如往常。
你有可以在一起嬉戏打赌胡闹的好友，而我又怎么不会有偷偷走漏风声的好友？
可是，陆澄，我不再是那个会任由你摆布的懵懂女生了。我对你的感情，再也不是可以随意玩弄肆意糟践的赌注。
既然你从未喜欢过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多番打扰？这场青春里的闹剧，是时候该适当收手了吧？
我从包里掏出一只浅蓝色的水笔，简简单单地在餐巾纸上写下一行字，转身离开。
临走前，我留下了我的那份麦当劳套餐的钱——既然是告别，又何必再拖泥带水、暧昧不清？
走出门时，外面突然袭来的热浪居然让我不禁打了个战。
我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玻璃大门。一并遗落的，是在对方眼中廉价到只值得年少时玩弄至今的感情。
太阳刺眼得要命，但还好，我没哭。
【八】
陆澄从洗手间里走出，一边试图把有点褶皱的衬衫抚平。
他照了照镜子，调整了一个自认为最自然亲和的表情。
“陆澄，加油！肯定没问题的！”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男孩悄声说道。
他紧了紧拳头，朝原位走去。“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我……”
却这才发现，座位已经空下来了，女孩也早已不知所踪。
“顾然！”
“顾然！”
他茫然失措地在大厅里叫喊，然而环顾四周全然是陌生的面孔。
陆澄呆呆地坐下，这才注意到纸巾上是熟悉的字迹。那字迹如此熟悉——曾经在初三的一年之中帮他整理过多少的笔记、书写过多少羞赧却又动情的文字。
曾经，来自女孩的那望眼欲穿的守候，他怎会不知？
——可，你会接受一个生病了的男孩么？
心脏病。
这曾是他生命中无从躲藏的噩梦。
只有患病的人才会知道，那些隐疾，对于一个正当年少的男孩来说，是怎样难以启齿的私密，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恨不得让她一辈子也不知晓自己这与生俱来的缺陷。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高考后的盛夏，陆澄跟随父母前往美国，终于做了可以拯救他那颗心脏的至关重要的手术。
他跟好友打赌，看顾然还是不是像过去那样喜欢他。他们都知道顾然曾经那样地迷恋这个男孩，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赌注。可这些，都不过是陆澄用来打消自己即将表白前胆怯的玩笑而已。
整个见面的过程中，陆澄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
他太紧张了，以至于犯了不少的错误。
比如说错话，比如试探她，比如打翻了杯子，比如，给了她离开的机会。放任这个女孩，彻底地在他的目光里，无迹可寻。
陆澄轻轻地拾起那一张纸巾，顾然清秀的字迹萦绕眼前：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其实这首诗的前面还有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陆澄出神地望了一眼窗外，他不晓得顾然究竟是多大的委屈与难过，才会写下这样清冷的句子。留在桌边的钱，也正好是对应她的那份套餐的价格。
一切都没有了挽救的余地和转机了，对么？
陆澄颓败地坐在椅子上。
他健康的心脏在身体里跳动，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陆澄突然明白了——现在的他早就不再是过去那个病恹恹的男孩。如今，他拥有了可以去追求幸福的筹码。
陆澄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店门。火辣辣的骄阳倾泻而下，一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直以来，他们都不过是被自己漏洞百出的自我推测所迷惑了。他以为她会在乎他的病。她以为他从未曾对自己动心。
你看，青春岁月里究竟有多少的可能性，在这些自以为是的揣测里相错而过？又有多少的好时光在盛夏流年里被轻易辜负？
【九】
顾然盯着屏幕上那条逻辑有些混乱、偶尔有一两个错别字、很明显能够看出是某人在匆忙仓促中编辑的短信，痴痴地笑了。
少年由远及近狂奔而至的身影仿佛依稀出现在眼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在耳蜗里此起彼伏。
陆澄，陆澄。
我在下一个路口的街角，等你。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