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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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 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芳草》《青年作家》《天津文学》《延河》《星火·中短篇小说》《文学港》《鸭绿江》《广州文艺》《山东文学》《野草》《安徽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多家杂志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天使的歌谣》等,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
  “你们是不是算错了?真分给我三套房吗?”
  “咋会算错了呢?您两套老房子的平方米数,再按照兑换比例推算,刚好可以分三套一百平方米的新房。您要是嫌房子多,送我们两套哈。”
  “噢,签了字,三套房就是我的了。那你们可不许后悔……”一双指肚裂满大大小小血口子的手,将签字笔紧紧地握住。笔尖对准了签名字的空白处,一点儿一点儿地下移。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笔尖儿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快。拆迁办工作人员见过形形色色激动的人,有的因为不用再为孩子的婚房操劳而激动,有的因为对分配方案不满而激动,还有的因为故土难离而激动。在大家看来,眼前这个正准备签字的老妇人,应该属于“天上掉下大馅饼”类型的激动。只不过,在这种类型的激动中,妇人的表现最为强烈,或许是被三套房给砸晕了。毕竟,三套房呢。
  这是幸福来临的激动。敏感的新闻人,早将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妇人。就在笔尖触碰到空白处的那一瞬,妇人停止下来,抬起头愤怒地质问工作人员,“为啥四十年前不拆迁?为啥四十年前不分给我三套房?为啥啊?”
  然后,妇人弃了笔,号啕大哭。妇人的泪水很奇特,不仅黏稠,而且散发出阵阵腐朽的气味。腐朽是一种语言,在告诉人们,它在主人的泪腺里积蓄太久了,三十年或是四十年都说不定。黏稠的泪水流啊流,打湿了妇人的衣衫,又打湿了妇人脚下的土地。谁上来劝阻,带着数十年腐朽气味的泪水便会朝谁喷溅,根本无法停止。
  妇人噢。妇人。
  二
  四十年前,妇人还不满二十岁,非常年轻。
  就在那年,不满二十岁的妇人出嫁了。出嫁之前,妇人一共见过男人三次面。第一次是相亲,相亲的地点在媒人家里。男人是她相看的第一个对象,原本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像村里其他姐妹那样,狠狠地多相看几个,以显示出自己作为女孩子的尊贵身价来。尽管妇人的脚有个小缺陷,但是并不妨碍她对幸福的憧憬。万万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太快了,忸怩的眼神刚往男人身上一搭,便违背了初心:这辈子就是他了。男人的眼睛不大,荡漾着笑意的它们,弯弯的,像是两把亮闪闪的镰刀,唰唰两下,就把她的心给收割走了。第二次是定亲,去男方家吃“小盒子”。小盒子是定亲的代名词,村里要说谁谁家闺女吃小盒子了,准是定亲了。村里人管馅饼叫盒子,一般人家烙的盒子,个头比较大。那时人肚里的油水少,饭量普遍都大,即便大个盒子,一个人也要吃上三四张。大盒子才配得上粗粗拉拉的日子,小盒子太精致,寻常的日子可是享受不起。定亲的饭桌上,小盒子才会隆重登场。此时的小盒子不但外形精美,内容也颇丰富,难得地有了荤腥。多么诱人的小盒子噢。然而没有哪一个没过门的媳妇会贪吃,哪怕肚肠里的馋虫爬到了嗓子眼,也要装出十二分的矜持,只吃四五成的饱儿。那样的小盒子,要想吃饱了,怎么也得十几二十来张。二十张小盒子下肚,婆家人会笑话的。妇人也学着过来人传授的经验,小口小口地吃小盒子。她不知道,吃小盒子的她,脸蛋粉红粉红的,像春天里枝头绽放的桃花瓣,千百般地娇羞。妇人的娇羞来自内心的幸福。虽然男人的家不富裕,但是男人她是中意的。人中意了,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在媒人等一众贵宾的陪伴下,小口小口吃着小盒子的幸福妇人,发现门帘在动。一张小脸从门帘掀开的缝隙拱进来,小脸上两颗眼珠巴巴地盯着妇人手里的小盒子。妇人猜想这该是男人的哪个妹妹,便拿了一张小盒子,从炕沿上往下移动身子,预备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怯怯的,一副想吃却又不敢伸手的可怜样子。妇人刚要说拿着吧,小孩子的脸突然消失了。外边传来低低的呵斥声,以及小孩子含在喉咙间的呜咽声。妇人正想着要不要追出去,把小盒子送给小孩子,热情的陪客们赶紧过来拉拽她,请她重新坐回到炕沿儿上。妇人坐着的方向正对着门口,过了一小会儿,门帘又一动。妇人以为刚才的那孩子又回来了,细看却是张新的小脸,小脸上两颗眼珠巴巴地盯着她筷子上的小盒子。妇人又吃不下去了,拿了一个完整的小盒子,身子蹭下炕沿。刚要递过去,小脸又突然消失了。低低的斥责声,小孩子含在喉管里的呜咽声,前后脚地跌进妇人的耳朵。
  男人的弟弟妹妹可真多啊。第一次去男人家,妇人愣是没弄清楚男人到底有多少个弟弟和妹妹。也许,她问过男人了,男人也回答她了。可是,她一点记忆都没有。她实在是太幸福了,幸福得头脑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安置突然而至的幸福,它太磅礴了,气势太恢弘了。除了幸福,幸福以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穷不是问题,兄弟姊妹多不是问题。唯一的一次在婚前深入男方家,有机会了解男方家庭具体情况的机会,就这样在迷恋的幸福中错过了。婚前和男人第三次见面,是在定亲后的两三个月,妇人给男人做了一双鞋,收到媒人传话的男人,来妇人家里取鞋子。
  未过门的媳妇给未婚夫做鞋子,是规定程序,不仅是做给未婚夫,更是做给婆家人看。让婆家人看看,将来的儿媳妇手儿巧不巧。因此,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鞋样子是媒人给捎过来的,妇人不用自己的亲妈帮忙,从剪裁鞋底儿鞋帮儿,到纳鞋底纳鞋帮,都是自己一个人。妇人中午纳,夜里纳,就为了早一天做完,早一天见到男人。等真的见到了男人,妇人却害羞得很,不敢和男人独处一室, 将自己的小侄女弄了来,给她壮胆子。男人靠在柜子上,微微含着笑,将两只眼睛弯成亮闪闪的镰刀,不说话地看着婦人。妇人的心嗵嗵跳着,故意耍起顽皮来,将鞋子塞到小侄女怀里,让小侄女给男人递过去。小侄女觉得两个不说话的人好无趣,就想逃走,却一次一次地被妇人给捉回来。男女间的情调,凭借着小孩子这个媒介,炭火似的,撩拨得旺旺的。妇人哄骗小侄女,说乖乖听话,姑姑给你买糖吃。六七岁的小侄女,鄙夷地对妇人说,我知道你,你想给他生孩子。无地自容的妇人,脸儿通红地捶打小侄女,却拿了眼的余光瞄男人。只见男人的眼睛更弯了,更锋利了。   一般情况下,村里的女子要和男方走动一两年,才谈婚论嫁的。一两年之内,会见上五六面,或者六七面的。中秋节以及春节等重大节日,都是男女们会面的契机。不是妇人急着要嫁,而是男方家里出了问题,急着要迎娶。媒人说,男人的母亲摔伤了胳膊。不过是未来的婆婆摔伤了胳膊,怎么就严重到非要新媳妇过门儿呢?做母亲的见女儿不吭气,就明白留不住了。一笤帚疙瘩打过来,骂道,白养了你了,到婆家受罪也别回来。
  新婚夜晚,该有的激动、颤抖、羞涩、眩晕等和幸福有关的情绪,妇人都准备好了。她准备着,变成男人的女人。身体和精神都处在窒息的迎战状态,眼睛却不敢看她那个一见钟情的男人。用耳朵打探男人的行踪,听他吹了喜烛,听他脱了鞋子,听他脱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战前吹响的号角,让人脸红心跳的同时,满怀着激昂的斗志。他急促的气息,朝着她喷过来。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非常浑厚的那种。那一瞬间,妇人觉得自己要炸裂了,亲人哪,我要像灶膛里的火那样燃烧,请你点燃我吧。
  蔚蓝色的火光,在冬天的暗夜里飘摇,马上就要引爆两具热烈的身体了。突然,混乱的打闹哭泣声,从对面的屋子里传过来。开始是一两个人,后来是三四个、五六个人都参与进来。再再后来,公婆的谩骂和诅咒声,也噼噼啪啪地响起。婚房里蔚蓝色的火光,飘摇了两下,终于被强劲的吵嚷声扑灭了。但是,男人没动,他举着熄灭的火种,等待那边的战争停歇,好重新燃烧。可是,对面的战事升级了,肢体和肢体的碰撞,肢体和屋子里物件的碰撞,霸道地强迫着一对新婚男女,穿衣下地,去平息战火。
  站在门口,妇人迷乱了。不大的屋子里,一条又一条的身子在晃动,她分不清这一个和那一个。四个只穿着裤头的半大小子,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个个红了眼睛。拿着笤帚疙瘩,想把几个小子打散的公公,见刚过门的儿媳妇站在门口,哧溜一下子,钻进了被窝里。吊着受伤手臂的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数说自己的命苦,找个没本事的男人,转而又骂孩子们不懂事,像牲口棚里养着的畜生。两个围裹在被子里的小女孩,惊惧地看着眼前纷乱的战况,饱满的泪水在眼眶子里含着,不敢落下来。妇人认出来,这两个小女孩,就是定亲那天掀门帘的。她还注意到,这两个小姑子,合着盖一条被子。
  “要不是你娶媳妇,占了我们睡觉的地方,他脚丫子能踹到我鼻子上吗?鼻子都给踹流血了!”小叔子们忽然停止了厮杀,把矛头指向了劝架的男人。妇人听得有些明白了,她嫁到这个家里之前,四个小叔子和自己的男人,睡在现在的婚房里。她一来,四个小叔搬到了公婆屋子里。一盘面积不是很大的炕上,排列了八个身子,着实太过密集,一个小叔下地撒尿,意外伤到了另一个小叔。战事就此爆发。正在战斗的几个小叔子,或者看到了门口的新嫂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停止对新婚长兄的发难。就像他们说的,如果不是新嫂子,他们怎么会如此拥挤不堪呢?
  滚到角落里的尿桶,在经年的尿水浸泡下,发散着浓重的尿臊气味。此时的它,以侧翻姿势,做出很无辜的样子。
  “让两个妹子跟我们睡去吧。”妇人说。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非常有震慑力。屋子里的混乱,戛然而止。小叔子们齐刷刷地朝着新嫂子,投来质疑和挑衅的目光。他们以为她在说气话,对她充满了不信任。妇人看出来了,她决定用实际行动来教训小叔子们,于是直接冲进屋子,从被窝里拎出来一个五岁的小姑子和另一个三岁的小姑子。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直到妇人将两个小姑子夹在了腋下,婆婆才反应过来。“他大嫂子,快放下,这可不行。”慌忙用一只未受伤的胳膊去拉拽,还回头责骂藏在被窝里的老伴儿,“死老东西,赶紧拦着啊!”婆婆真是急昏了头,忘了老伴儿只穿了裤头,不方便见儿媳的。
  妇人夹着两个小姑子,穿越了站成丛林的小叔子,穿越了发愣的男人,回了新房。婆婆追过来敲门,“他大嫂,赶明儿再让她们两个过来,今儿不行。”妇人不理会,把两个小姑子装进自己的被窝儿里,然后搂着她们,用自己的身子暖着。说来奇怪,两个小姑并不排斥这个新嫂子,小绵羊一样,任由新嫂子摆弄。
  夜越来越幽深了,幽深得仿佛一口不见底的水井。
  妇人听到了两个小姑的轻鼾声。身后的男人,安静着。
  三
  妇人一路飞奔。尽管飞奔的姿态并不优美,踉踉跄跄,甚至还有几次险些跌倒。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飞奔。用最短的时间,飞奔回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咱们分到了三套房,三套房噢。”挂在墙壁上的男人,听到妇人的喜讯,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眼睛,闪烁着星星的光芒。但是,这个喜讯实在是太大了,仅仅分享给男人是不够的。于是,妇人从老房子里飞奔出来。
  “我分到了三套房,三套房噢。”妇人见到村民甲,大声地说。
  “我分到了三套房,三套房噢。”妇人见到村民乙,又大声地说。
  “我分到了三套房,三套房噢。”妇人见到村民丙,同样大声地说。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街道边上撒尿。妇人围着小男孩正着转了一圈,又倒着转了一圈,大声说:“我家分了三套房,三套房噢。”羞得小男孩不等尿干净了,赶紧将小宝贝收进裤子里,往家里跑。然而小男孩不甘心,一泡好好的尿水被搅了,就顽皮地将一颗圆圆的头,从大门口伸出来,“分三套房有啥可牛逼的?我家分五套呢。”
  妇人没有理会小男孩的打击,因为她发现了更有趣的目标。谁家的几只老母鸡,在街上溜达,她奔了去,向它们传递一个消息:这里马上就要修高铁了,我们要搬到高楼上去了,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我分了三套房噢。要不你们跟着我,也去住高楼吧?几只阅历丰富的老母鸡,见妇人一脸的慈祥,不像要捉它們之人,便停止了在一堆杂物中刨食,用问询的目光打量着妇人。妇人说:“你们就要没家了啊,看啥看?我有三套房,三套房哇。”
  妇人蹲下来,和声细语地和母鸡们聊天。聊着聊着,妇人不说话了,衰老的心最敏感的部位狠狠地一酸,又想流泪了。可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泪水刚才都流出去了,眼睛空荡荡的,一颗泪珠子都酝酿不出来。妇人对着愣怔的母鸡们,打了一个唉声,几十年前,要是有三套房多好啊。   是啊,几十年前,要是有三套房,妇人还用在新婚夜,搂着小姑子睡吗?
  新婚第一夜搂着小姑子睡,新婚的第二天,婆婆就拿来了一本快被翻烂了的杂志,杂志的夹页里是一家老小的鞋样儿。妇人立即明白了,婆家为何着急要娶她。鞋子要做,衣服要缝,然而这些活不能占用白天的时间,白天要下地,要负责一日三餐,要喂猪要打狗。冬天地里没活儿,下地干吗呢?拾柴。做饭需要柴,两盘炕需要柴。夜里,妇人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暖热了,将两个小姑子安顿进去。将棉袄披在身上,就着昏沉沉的灯盏纳鞋底缝补衣衫。
  男人看着妇人。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有想法。做针线活的妇人,抽空用眼神回应一下男人。暗示男人,不要心急,小姑子们还没睡稳。暗示完了,女人的脸便红彤彤的了。男人好不心焦,弯弯的眼睛锋利无比,随时准备出鞘,狠狠地要和妇人过招数的模样。终于,两个小姑的鼻息无比沉重了,故意制造的咳嗽声也不能惊扰到她们。
  昏暗的灯光被一根快要燃烧的手指屏蔽掉了。黑,像一张巨大的被子盖过来。被子底下,男人用肢体动作,邀请妇人进入到他的臂弯里。臂弯里滚烫滚烫。一轮乘着黑暗,往屋子里泼洒银白的月亮,被男人臂弯里的烫狠狠蜇了一下,扔下大片的银白躲到窗子外边。大片的银白在男人的后背上动起来,窗棂的影子投射在上边,形成一幅奇异的活水墨画。月儿索性不急着收回属于自己的银白,揣着手欣赏起美景来。随着男人后背移动速度的加快,水墨画也越来越变幻无穷,笔锋虚实相结合,勾勒出美轮美奂的艺术情境。好美,月儿都看得痴迷了。
  “哥,你在干啥?欺负我新嫂子吗?”
  “爸,妈,你们快来啊,我哥骑在我嫂子身上,欺负我嫂子呢!”
  五岁的小姑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用圆圆的两只眼睛瞪视着妇人身上的男人。妇人明显感觉到,男人的坚硬瞬间崩塌了。轰隆隆,连根儿拔起来,地基都没能幸免。
  那一夜的妇人无眠。羞愧,原来是一只长了牙齿的猛兽,狠狠地撕咬着她。这猛兽,不吃人的肉,不喝人的血,专门吞噬人的自尊。它撕咬着你,你却看不见它,也摸不着它,任凭它折磨。忍着疼痛的妇人,没忘了倾听身边男人的动静。一种令人胆战的呼啸声,从男人的身体里清晰地传出来。最初,妇人以为是窗子外边寒风制造的声音。细听,却不是,是真真实实地发自男人身体的内部。妇人的手犹豫着滑进男人的棉被,她想用抚摸的形式,来与男人结成同盟,彼此获得慰藉。
  男人却翻了个身,用身体里的呼啸声来抵御妇人的抚摸。
  作为一个新过门的媳妇,夜里出了这样的糗事,该如何面对婆家的一大家子人呢?如果把脸藏起来,可以走路可以干活,妇人一定会这样做。让妇人没有想到的是,公公和一众小叔子,没有一个人向她露出嘲讽的意思。他们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妇人仿佛不在他们的视线里,他们不去看她,目光绕着她行走。一种心照不宣的刻意,将家里的气氛渲染出几分诡异来。用布带子挎着一条手臂的婆婆,大早上就不见了踪影,午饭的桌子上蜻蜓点水般扒了几口饭,又匆匆而去。婆婆去干什么,没人告诉妇人,妇人也没有勇气问。老太太再次回来,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在晚饭桌子上,婆婆对几个小叔子说:“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你们四个私下里拆兑,反正一个人去一家。提前说好了,是去睡觉的,不是给人家添乱的,都懂事着点儿。”
  小叔子们不说话。不反对,也不应答。吃过了饭,去屋子里搬了各自的被窝卷儿,摔门而去。嗯,是摔。“摔”里包含着对这个家的厌弃,还包含着几许无奈。门一共被摔了四下,每摔一下,妇人的心都打了个哆嗦。自己男人撂下饭碗,进了西屋,用“躲”来回应整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躲避的本身就是态度。婆婆一定希望自己的大儿子,出来说句话,起码表面上客气一下,毕竟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可是等来的,却是白茫茫的沉默。婆婆从嗓子眼投掷出一声重重的“哼”,砸给埋头刷锅洗碗的妇人,招呼着两个最小的女儿,进了她们的屋子。
  妇人直起腰来,面向她和男人的屋子,愣愣地盯着门框上方的小窗看。小窗是用不透明的毛边纸糊的,上边贴着红扑扑的“囍”字。不知出自哪个巧手的剪裁,“囍”字的线条特别流畅,将喜悦的主题衬托得越发明显。然而,妇人的内心却是复杂的,无论如何也喜悦不起来。在重新获得的二人世界里,妇人准备成全男人,尽到为人妻的责任。她隐匿起所有的不悦,推开纳了半截的鞋底子,早早收拾了自己,钻进被窝里,安静地等着男人。
  昨晚是他和她的初次,是如此的不完美。妇人想弥补男人。假如不是她坚持让两个小姑子过来,尴尬或者就不会发生了。男人体会到了妇人的用心,准备有所反应了,呼吸的节奏开始加快。像灶台旁的风箱,想要灶里的火旺旺的,就要不斷提升抽拉风箱的频率,让它呼呼地狂奔起来。此刻男人便是那台风箱,已经心潮澎湃地奔驰起来,只待火候一到,便可腾空飞跃了。奔驰带动的风声,在妇人耳边哗啦啦掠过。风声的威力无比,席卷起所有的不愉快,将激动羞怯等种种新婚女子的情绪表现,无限制地放大,再放大。
  猛地,风声戛然而止了。风声的静止,缘于急速奔驰的中断。
  短暂的沉寂后,男人重新起跑。为了让自己更有力量奔跑,他邀请女人来协助他。那是一种最亲密的邀请,果然催生出世上最勇猛的力量,它让男人再次奔驰起来。在男人即将完成腾空的刹那,所有的力与量再一次无情地撤退。
  男人,别无选择地失败了。
  四
  抽签儿分房那天,镇政府的大院儿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这是好几个村子的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以后大家都要住到一个小区里。小区是什么?就是一个大大的院子,这个大大的院子里长满了高楼。红色的塑料凳子上,排列着一坨又一坨屁股,它们的体积或大或小,或肥硕或瘦削,外形不同,却不能阻挡思想的高度统一。它们集体焦躁着。屁股的主人们,手里攥着抽签的序列号,紧张地关注着在自己之前的那些人,抽取到的最终选房号码。抽取到的号码越小,选择楼房的主动性越大。若是抽取到状元号,奶奶的,整个小区的楼房随便挑,想要哪层就要哪层。每一个小号码的出世,都意味着下边人抽取到大号码概率的增长。小号码,像一根绳子,把红色塑料椅子上的屁股们拉拽得片刻不得安宁。   紧张也是有等级的。控制住妇人的那一份紧张,应该属于钻石级别,豪华又奢侈。很显然,妇人是有别于村里其他人的,她不像他们,集体虚伪地遮掩自己的焦躁,表面上谈笑风生,甚至还为抽到特别优秀小号码的人叫好。只可惜,椅子上不安宁的屁股们,泄露了他们的真实想法。妇人不是这样,她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急迫。举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喊出一个小号码,妇人的屁股腾地离开了凳子,皮肉松弛的颈子长长地往前方探去,将攥着序列号的手搂在胸前,一动不动。乍看,妇人就是一尊雕塑。只有细致地端详,从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睛上,可以寻觅到几许活人的气象。拿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又喊出一个小号码,妇人的身子动了起来,穿过几排塑料凳子上的人后,再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塑。不断地有小号码喊出来,妇人的身子不断地穿越一排排塑料凳子。等到大大小小七八百个号码喊出去时,妇人已经站到了庞大队伍的最前边。
  还未抽签的人,其实也早就按捺不住了。随着选择余地的逐渐狭窄,红色的塑料凳子,再也无法承受焦灼的屁股们。妇人阶段性的前移,就如同炸药的一根导火线,随时能够引爆现场焦灼的气氛。然而,现场是有防备的,一个个穿着警服的人,时刻监视着人的行动。哪一坨未抽签的屁股,离开了红色塑料凳子,都会被警服们的火眼金睛扫射到。“你,坐下。”“还有你,坐好喽。”可是,她为啥可以呢?被斥责的人,用手指着前面的妇人。是啊,为什么只有妇人可以呢?她不但离开了自己的红色塑料凳子,还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抽号台。让警察叔叔来告诉你吧,因为她有病,是脑子不清楚的那种病。穷惯了的人,突然有了三套房,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上就出毛病了。
  众人想想妇人这些天来的异常表现,觉得警察叔叔说得无比正确。维护秩序的,除了警察叔叔们,还有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此刻,几名医护人员的注意力都在妇人身上,只要她有任何不对劲,便会冲上去抢救。“958号!”拿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又喊出一个序列号。无人应答。“958号!”拿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第二遍喊出这个号码,依旧无人应答。红色塑料凳子上剩下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谁,赶紧的,别耽误工夫。
  “大嫂子,你瞅瞅是不是你啊?”妇人的一个小叔子反应过来,在下边大声喊。
  小叔子的提醒是有效果的,妇人的雕塑状态被瓦解了。如梦方醒的妇人,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将掌心的序列号推到一双老花眼可以看清晰的位置。盯了一会红色纸片上的几粒乌黑的数字,把视线移到举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脸上,“政府同志,您再念一遍?噢,958号,哎哟,真是我的,真是我的呀。”
  接下来,妇人走近透明玻璃的号码箱子,隆重地伸出左手或是右手。在把左手或是右手探入号码箱前,两只手要搓上几个回合,把好手气从祖宗八代的气脉中搓出来。妇人抽号的程序是有差异性的。只见她仰起头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了一会,拿了耳朵来仔细地听。在那一刻,大院里所有的混乱都静止不动了,焦点全部转移到妇人身上。她在听啥呢?听啥呢?后边的声音接力棒似的往前传递。
  妇人的口中又发出了声音,“真的,你真的不怪我啊?”她的表情先是惊诧,然后澎湃的惊喜便跟着来了。妇人不想独享巨大的惊喜,转回身子,面对着红色塑料凳子上剩下的,以及抽完号码又赶来看热闹的人,很大声地说,我们那位说了,抽到多大的号都不会怪我,就算三套房不能分在一块儿,多走几步路就有了啊。再度面对着玻璃箱子,妇人彻底松弛了。但她依旧学着前边的人,把左手掌对着右手掌合拢了,搓了几搓后,淡定地将右手插进箱子的红包里。红包们随着手的搅动,不安分地做着滚动和跳跃的动作。就是你嘞!妇人的手出其不意地捉住了一只红包。
  选房号是——
  举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从红包里取出选房号,大声地诵读。果然是一个大号码,妇人听完也果然保持了淡定。从举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手里接过选房号码,妇人将号码高高地举起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晃动,“大家看清楚了,这是我家的三套房。从今往后,我就真的有三套房了。”“老大姐,快排队选房去吧。”举着话筒的镇政府负责人笑盈盈地劝说妇人。妇人说:“政府同志,要是四十年前分我三套房多好啊。”
  四十年前,别说三套房,哪怕有一套房,男人也不会那样了啊。那样是哪样呢?
  那样就是,男人彻底不行了。不行了的男人,眼睛不再弯弯的如镰刀。它们变得圆圆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撑了起来,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是跟谁啊?谁得罪老大了?家里的人这样问,家外的人也这样问。男人不理会,依旧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兀自吃自己的飯,干自己的活,走自己的路。不理我,这是跟我有意见啊?男人还是不理会,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兀自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活,走自己的路。后来人发现,男人面对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是怒气冲冲的架势,并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结婚前不是这样子的噢。再不善于联想的人,也把男人的变化归咎于妇人。一定是新婚不幸福,对自己的女人不满意。有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更是印证了大家的猜测。激烈的争吵声从男人和女人的屋子里传出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离婚”一词。离婚。离婚。离婚。除了“离婚”这个词汇,再没了其他内容。每个“离婚”的间隔不同,分贝额度也略有差别,但都是属于歇斯底里系列里的。大致可分为歇斯底里高级、歇斯底里中级、歇斯底里初级。妇人呢,词汇也很是有限,在男人发出一个“离婚”后,她回应一个“不离”。她和他的词汇长短,出现的频次基本上是对等的。不同的是,妇人的应对是带有祈求性质的,因此听上去弱势很多。
  一村子的耳朵都竖立起来。春天还没有完全苏醒,正处在混沌状态,村南七八里外潮白河河面上的冰床,随着村里新婚小夫妻争吵的节奏,发出咔咔的破碎声。一袭寒寒的风儿,急促地奔跑过来,用身体覆盖住冰床,不想让碎裂声过早地惊醒春天。碎裂声坚强地穿透寒风的筋骨,拨弄睡眼蒙眬的春。寒风不甘心,及时调整目标,奔向小村庄的腹地,啪啪啪地拍打每一户人家的窗棂,让窗子里的人,赶紧去制止一场激烈的争吵。   五
  所有人都拂了寒风的心意。
  那个夜晚,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原来是自己的女人,让那谁家的老大瞪起一对圆鼓鼓的眼睛。是自己的女人,让那谁家的老大怒气冲冲。村里并不缺乏不和谐的婚姻,但是新婚没有多久,便让男人愤而离婚的,却是寥寥无几。村里人的不劝解,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吵来吵去的,谁也没听明白两个人因为什么而吵,完全是一场没有主题的吵架。大家是不满足的,这算什么吵架呢?没有主题,说明主题是隐秘的,不方便公开的。情绪崩塌了,两个人不得不吵,只好回避了无法对外的主题。太神秘了,勾起了每一只耳朵的探知欲念。也许,吵着吵着,就绷不住了,隐蔽的主題就暴露了。
  家人的不劝解,部分立场是和村民一致的。他们和他们每日在一个屋檐下,竟然也不知道吵架的主题,真相也是他们的需要。不劝解的另外原因,同样也是私密的。拿妇人的婆婆为例,她是从儿媳妇的身份熬过来的,好不容易坐到了婆婆的宝座上,当然要抖一抖婆婆的威力。前段时间之所以有所保留,观望儿媳妇表现的同时,也在查探儿子的态度。现在真相大白了,儿子对媳妇是严重不满意的。站在婆婆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的信息。
  四个借宿的小叔不在家,两个小姑子尚年幼,能够劝解的只有公公和婆婆。“妈,大哥和大嫂子吵架了?”大姑子从梦中醒来,咕哝出一句睡意很重的话。“睡你的觉!”换来一句呵斥声后,大姑子不吭气了,准备重新进入到睡眠中。“唉……”叹息声从公公的被筒里转了几个圈儿,神情压抑地溜达出来,和婆婆撞了个满怀。
  “老东西,死觉!”
  婆婆知道,老男人在用叹息提示她,让她拿出一个态度来,到西屋去劝劝小两口。叹息是语言。在这个家里,公公习惯了使用叹息。孩子越来越多,而他除了造孩子成绩赫然,其他方面很是马马虎虎,致使老婆子的脾气控制不住地疯长。没本事控制老婆子脾气的人,尽量做到唯唯诺诺,把反抗的尾巴死死地夹进裤裆里。只偶尔地用“哎”“嗯”等情绪词来表达自己的无奈,或者某种意愿。
  被斥责后的公公,不吭声了。他做不到像两个小女儿那样,去睡眠里寻找宁静。瞳孔发射出来的晦暗的光,闪闪烁烁地点缀着屋子里的黑暗。婆婆并不理会无眠的公公,把耳朵和心思继续倾注在对面屋子吵架的人身上。
  “人家都说离婚了,你还死皮赖脸的,有意思吗?”为了证明离婚的决绝态度,歇斯底里的男人开始丰富词汇量。他的丰富是有底线的,依旧没有透露夜色中林立的耳朵们需要的真相。听上去理屈的妇人,坚持着固有的少量词汇,“不离,我就不离。”妇人的倔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砰、哗啦啦的响声夹杂进来。男人在摔东西了。
  “老大,疯了吧!”见时候到了,婆婆发出吼声。
  随着吼声,手臂尚未完全好利索的婆婆,已经飞身到了小两口门口。站在门口,将自己的立场鲜明地传达给儿子,想要离婚,没门儿。
  打个比方吧,婆婆的立场就像一只枕头,表面上看鼓囊囊的,很饱满,很漂亮,但把枕头撑起来的,可不都是上好的荞麦皮儿,还有泥垢,有麦麸。荞麦皮子是百分百的正能量,蕴含着对小夫妻和和美美的期许。它肯定是有的,究竟占了多大的比例,婆婆自己也未必说得明白。泥垢麦麸们呢,它们的成分也比较复杂,最主要的应该是贫穷。穷家的男丁,娶个媳妇不容易,离了婚想再娶媳妇的,难上加难。再说了,离婚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儿。除了荞麦皮儿,泥垢麦麸们,婆婆立场的枕头里还装了其他东西。什么东西呢?是妇人未来在这个家里的定位。婆婆觉得自己刚才想得太肤浅了,儿子可以压制住媳妇,自己趁机抖婆婆的威风不假,但这样的儿媳妇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通过这段时间的检验,老大媳妇儿完全可以为一大家子当牛做马。对这个家来说,她只能是越来越重要。
  在短时间内,进行了深刻思索的婆婆,尽管没有探究到她需要的神秘主题,于事态即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关键时刻,横空现身了。
  婆婆的力量不可小觑。绝望的寒风,卷着突然而至的惊喜,呼啸而去。一院子被吹到半空的干柴火碎叶子,以舞蹈者的身份旋转。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小村的日子照常进行。“照常”是一个大概念,在这个大概念里,太阳还是昨天的太阳,人还是昨天的人。有差别的,是构成大概念枝枝蔓蔓的细节。今天的太阳更有温度一些,今天的人有了更感兴趣的话题。“听见了吗?谁谁家的大小子和新媳妇吵架了,都要闹离婚了,为啥啊?”“是啊,为啥啊?”不明真相,是一件比便秘还不舒服的事情。围绕着男人的家,站街说话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婶子,借我水桶用用,我家的水桶漏了,他爸拿去焊了。”“行,等着我给你拿去啊。”声音很响亮,暗示着说话人的坦荡和别无用心。在声音的遮掩下,大家互相传递着眼神儿。
  出来了,他们家人出来了。眼神们窃窃私语。嘴巴上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别把我们桶给使漏了,回头我们可讹你一个新的,哈哈哈。”人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仿佛一只新的水桶就在眼前了。多么正常的聊天,在正常的聊天过程中,恰巧碰到了男人和他的家里人。不是吗?
  “老大,你媳妇真能干,大早上就背着筐下地了。”
  男人从鼻孔中嗯了一声,并不作其他的应答,肩上担着一对水桶,撑着圆鼓鼓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经过正常聊天的人们的面前。男人的怒气冲冲像一块缜密的棉布,把对媳妇儿的怨怒包裹得严严实实。男人的一担水没挑回来,婆婆出来了,衣裳襟儿被最小的丫头拽在手里。“好好走,把我绊倒喽,回头我捶你。”就这样高调出场了。婆婆高调出场,源自娶了能干的儿媳妇。什么是高调?就是在站街的时候,家里所有的活计都有人给应承着、打理着。
  “哈哈,你们家水桶又漏了,耗子啃的吧?”瞧瞧,婆婆不但不动声色,还加入到了大家的聊天话题中,绝口不提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不背后评说儿媳妇的是与不是。她的裤子依旧打着补丁,头发依旧因欠缺了打理蓬乱着,但眼神不一样了,浮现出某种得意的傲娇来。傲娇的眼神,给了半老女人自信,让她有底气挺直腰杆子,平等地嘻嘻哈哈和村人闲聊天。   娘儿们嘻嘻哈哈一阵子,也就各自散了。
  六
  婆婆为什么可以为所欲为呢?依仗着儿子的势力呗。儿子的所谓“势力”,就是不管自己的亲妈有多么无理,对自己的媳妇有多么过分,他都会听之任之,绝对不会替媳妇辩解,替媳妇争取什么。在这种环境下,妇人便成了一只负重的陀螺,从黑土地的舞台,旋转到灶台,从灶台旋转到猪羊鸡鸭的圈舍。春天来了,妇人又多了一片新舞台:二小叔子马上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娶媳妇最硬的条件是房子。妇人住的房子是“板打墙”,盖房子时把泥巴和好了,往木板的夹层中灌,再用木夯打瓷实了,便成了房山。板打墙已经逐渐淘汰,只有特别贫困的家才使用。“里生外熟”型的房子正走俏,被村人广泛地采用。所谓里生外熟,就是墙壁的外层用烧制的紅砖或者蓝砖,里层用土坯垒成。这样的房子好看、耐用、省钱,刚好符合用不起全砖的大部分家庭。
  妇人婆家就急需盖一层里生外熟的房子。砖是卖了猪羊换取的,坯子,则要用人工来脱。脱坯是男人干的活,一般情况下,女人是不插手的。妇人是个例外,她和自己的男人以及小叔子们,一起挽起裤管儿,光着脚丫踩泥巴。泥巴变幻成条形状,从脚趾缝隙里欢快地往外钻。这个时候,妇人身体的缺陷便暴露出来,引来一些村人,好奇地看她的六根脚趾。根本顾不上在乎的妇人,踩好了泥巴,一坨一坨地往坯模子里抱,脱下一块一块规规矩矩的泥坯。明明已经很漂亮了,却无端招来了二小叔的斥责,“嫂子,你瞅瞅你脱的坯子,毛毛糙糙的,用点心行不行?”
  二小叔心情很不好。随着春天的到来,春心萌动的他,前几天相看了邻村的女子,却因新房子停留在计划中,没有实实在在地从地基上生长出来,被女子作为理由回绝了亲事。成长在这个家庭里,二小叔心情从未好过,尤其是经历了亲事的挫折后,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所以,他要选择一个对象,来排解他的恶情绪。下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不是好惹的,要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作为大嫂的妇人,便进入了二小叔的视线。自己的母亲,如何地对待嫂子,小叔们是看在眼里的。哥哥的反应,小叔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二小叔决定模仿母亲。
  抱起一坨泥的妇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见男人刚脱完一块坯,弯着的腰,正要直起来。他好像没有听到二小叔对她的责怪,用胳膊肘抵了抵酸痛的腰部,接着去抱泥巴。妇人咬了咬牙,恭顺着表情接纳了二小叔的批评。
  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意味着从此家里所有的小叔子,也可以像婆婆那样,对妇人呼来唤去,有理由没有理由的,都能够把妇人批判指责一通。被妇人像孩子那样搂着睡过觉的两个小姑子,也看懂了妇人在家里扮演的角色,菜咸了是嫂子的责任,屁多了也怪嫂子,全怪嫂子给她们吃了炒黄豆呢。
  慢慢地,妇人的婆家人,眼睛里闪耀着傲娇波光的,从婆婆蔓延到四个小叔和两个小姑。日子比不过街坊四邻,成绩比不过前后桌同学,头上的花头绳没有小伙伴丰富,可是呢,他们有一个超级棒的嫂子。这个嫂子任由他们支配,任由他们呵斥,你们谁家的嫂子可以?很快,妇人成了全村媳妇儿的楷模。所有的婆婆都羡慕,“看看人家那谁家老大的媳妇儿,能干也就算了,还那么老实,婆婆说啥是啥。”哪家的婆婆和儿媳妇拌嘴了,准是把妇人挂在嘴边上,“你要是有那谁家老大媳妇的一成,我就得知足死。”是多么拉仇恨的拌嘴方式,无形中,一村子的媳妇都让妇人得罪光了。
  某天中午,妇人给一大家子做好了饭,另外盛出一份来,预备给舅公公送过去。舅公公是婆婆的哥哥,光棍子一根,擎了亡父母的房子,自个儿吃饱了全家不饿。舅公公不会做饭,父母死后,妇人的婆婆将饭做好了,差了哪个儿子给送过去。几个小叔却因肮脏等种种理由,对光棍舅舅深度厌弃,即使睡到大街上,也不愿与舅舅为伍的那种。“让我大嫂给送,我不管。”有了任劳任怨的大嫂子,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妇人婆家住东村,舅公家住西村,两个村子紧挨着,中间的隔离带是一小片树林。头一次经过这片树林,是订婚时妇人来婆家吃盒子,眼睛弯弯如镰刀的男人,用大白杆自行车驮着她。
  现在的林子,已经被暮春的绿涂抹得一塌糊涂。妇人刚一踏进去,便被肆意疯狂的绿给吞噬了。尽管绿毫无章法和层次感,但其中点缀的各色小花朵,让妇人莫名地愉悦起来。便在一朵黄颜色的小花朵前,有了几秒钟的驻足,想:花儿是为她开的吗?美丽的,在等她有着弯弯镰刀一般眼睛的男人采下它,然后把它戴在自己的头上。看来,花儿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那个弯弯眼睛的男人不见了。
  珍贵的愉悦,倏忽一闪,不见了。妇人挺了挺腰身,放开步子,继续穿越浅浅的丛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林子里汪洋的绿意,不仅有星星点点的野花,还埋伏着一场劫难。“妈呀……”妇人在身子倒地前,本能地发出惊呼。未等惊呼落地,妇人的头已经被什么东西套住。紧接着,雨点般的痛感,从身体的不同部位袭来。制造痛感的,是许多只肉拳头。肉拳头会说话,一边痛击妇人,一边谩骂,“让你能者多劳,让你能征惯战……”还有啥词儿?关于“能”的词穷了,肉拳头发问:“哎呀,你儿子还高中生呢,就告诉你这几个破词儿。”
  “能死你!让你能!让你能!能死你!”
  还是来自民间的“能”词语好,简单顺口,可以反反复复地使用。暴力的肉拳头是狡诈的,唯恐声音被妇人辨识出来,尽力地拿了假嗓来发声。那些凶狠的肉拳头来自哪里,妇人懒得去辨识,尽管头部陷在一片黑暗里,她依然闭上了眼睛。被摧毁的快感,从每一个击打中迸发出来。来吧,让击打更强烈些吧,她需要一轮又一轮的快感。快感有治愈效果,可以暂时缓解心灵的创伤。“好舒服,求求你们,再加把劲儿。”
  妇人的祈求惊吓了肉拳头们。它们集体停止了击打,围着妇人仔细地鉴定一番,得出最权威的结论:这个女人精神不正常。精神正常的肉拳头,怎么能跟不正常的人计较呢?不正常的人,做什么都是正常的,你计较了,就是你不正常了啊。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肉拳头们呼啦全散了。
  散去的拳头们,并没有完全松懈。它们捶打了妇人,减轻了心头之恨,但是妇人的背后还有一个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员虽然都不喜欢妇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捶打了妇人,也等于捶打了家庭每个成员的尊严。直到傍晚,妇人和妇人的家都静悄悄的,劳作的劳作,上学的上学。妇人一如既往地忙,下午扛着锄头下地,背上背着只空筐子。从地里回来时,背上的空筐子装满了猪和鸡鸭们爱吃的雪莲头草。妇人的面部表情,被头上的草帽遮挡住了,呈现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暗中观察的拳头们思考,往日的妇人也是戴草帽的,今天的草帽往下压得好像有些低。再细看,妇人走路的姿势也略显拖沓,肢体看上去不是十分的协调。以往,她是这样走路吗?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呢?是吗,有不对劲吗?是不是你眼珠出问题了?应该没事吧,你看她的嘴闭得多紧呢,要是露出点啥来了,她家人还会这么正常?   肉拳头们说得没错。下午妇人的婆婆还在街上和街坊四邻闲聊了会子,眼睛里噙着的傲娇越发地丰盈。再看看妇人身后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依然与妇人保持了两三分钟的等距离。别人家的夫妻下地干活,总是成双地出去,成对地归来,他却不是。两三分钟的距离,作为夫妻的尺度,无论听上去还是看上去,都是非常遥远的感觉。看,两三分钟后,他来了。夕阳把男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大地上,长长的影子怒气冲冲地行走。哪里有变化吗?好像也没有。有一只肉拳头提出疑问,在今天之前,男人的影子也是怒气冲冲的吗?其他的肉拳头说,也许吧。人怒气冲冲的,影子当然也是怒气冲冲的。
  下地回来啦!
  那只提出疑问的肉拳頭,试探地和男人打了招呼。“嗯。”瞪着圆眼睛怒气冲冲走路的男人,居然有了简单的回应。所有的肉拳头都放心了。退一万步讲,妇人向家人告了状,她家人知道了林子里的事情,又能怎样呢?他们凭什么确定肉拳头的身份呢?除非肉拳头出了内奸。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一时刻的男人,究竟使用了多大的气力,才束缚住了内心那头龇出獠牙准备狠狠撕咬的小兽。晚饭桌上,在劣质白酒的助力下,小兽一脚踢开了束缚,嗷嗷鸣叫着冲了出来。
  七
  “4”是村民忌讳的数字,因此带4的楼层,剩下的比较多。妇人选了2号楼的14层,4号楼的14层,7号楼的14层。她什么都不怕,有自己的男人陪着,有什么可怕的呢?
  选完了房子,妇人就回村,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这个叫东村的村子,马上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凌乱和热闹充斥着村里的每一条街道,收购破烂的小贩,开着电三轮车往来穿梭。门前的几棵树,盛粮食的白铁皮粮囤,脚蹬三轮车,及至院子里跑动的鸡鸭鹅,都是需要变卖的家产。部分村民因为住高楼的喜悦,而变得异常大度起来,小贩们能够以很低的价格买走“家产”们 。也有一部分恋旧的村民,难以舍弃植入骨髓的乡情,借机和小贩锱铢必较。妇人呢,在别人都忙着“变卖家产”,为搬新家做准备的时候,她则把自己关进门里,争分夺秒地刺绣。
  从确定自己拥有三套房的那天,妇人就在做这件事情了。她一定要赶在搬进高楼前,把两件新刺绣全部做完。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会提前做准备,绣得更从容一些,也更精致一些。四十年的时间哪,她只绣了一件。现在有三套房房,哪套房里都得挂一件,你说是不是,那可是咱两个人的新家呢。新家里边,怎么能少得了你呢?妇人一边熬夜刺绣,一边和墙壁上挂着的刺绣说话儿。手里的刺绣,是墙壁上刺绣的复制品,她不用刻意地对照模仿,一个针脚都不会绣错。它挂在墙壁上,却是装在她的心里。天即将放亮时,妇人终于绣完了一幅刺绣的眼睛。她捶打了几下酸到麻木的腰,又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双眼,然后重新戴上,仔细端详绣好的眼睛。最重要的眼睛绣好了,一幅刺绣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就不用那么着急了。
  “就稀罕你弯弯的两只眼,头一回见面就把我给迷住了。”妇人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红晕就爬上了苍老的面颊。为什么羞涩呢?因为妇人知道,男人对她是多么在意,在意得太多,连眼睛都给压弯了。男人担心拖累她,怕她不幸福,有一段时间,要撵走她,便假装着不在意。看着她受累,看着她挨欺负。她呢,一声不吭地受累,一声不吭地任人欺负,就是想试探一下,他究竟“不在意”到什么时候。结果,她成功了。那天晚上的他,借着酒精露出在意她的原形了。那天晚上,多么的重要啊。
  “你他妈的是天生的贱骨头吗?他们那么欺负你,连个屁都不放。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帮你啊?老子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婚。离了婚,这群王八蛋,就是想欺负你,都欺负不着了——”哧溜一声,白瓷碗里的劣质酒见了底儿。
  饭桌是长方形,短短的四条腿。一只只手工编制的蒲团,围绕着低矮的饭桌摆放,蒲团上坐着的,是妇人的公婆、四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当然,还有喝酒骂街的男人。桌子委实不算小,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围绕饭桌的人,需要前后错位而坐,才能“雨露”均沾,不至于因为排位而起争执。妇人是唯一不在饭桌上吃饭的人,她坐在灶台旁边,灶台上除了有她的粥碗、咸菜碟儿,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粥。妇人的一餐饭,吃得并不踏实,她要不断地放下自己的粥碗,接过从饭桌上递过来的空碗,操起灶台上粥盆里的勺子,将空碗填满黄澄澄的玉米粥。此时,妇人刚好将公公的空碗填满,托在手上,预备了递给公公。男人坐在矮桌靠北的位置,端着公公粥碗的妇人,刚好面对着自己男人的方向。彼此相对之际,男人的谩骂呼啸而来。
  妇人手上托着的粥碗,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险些从粗糙的手指上滑落。尽管有所准备,妇人还是惊住了。从男人端起酒碗那一刻起,妇人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是妇人没有想到,男人爆发的火力会如此猛烈,看似以她为击打目标,却牵连了一众人。该如何应对,该怎样防止情势的恶化,妇人一时间没了主张,保持了托粥碗的动作,呆愣着。
  “老大,酒都喝狗肚子里啦!”
  不用妇人有什么主张,被火力扫射到的婆婆,第一个跳了出来。为了表示自己有多么愤怒,婆婆还摔了手里的筷子。“都谁欺负你媳妇儿了?有种你就指名道姓地说出来。”随后,公公也跟着摔了筷子,“你妈说得没错,都谁欺负你媳妇儿了?有种你就指名道姓地说出来。”紧跟着,四个小叔两个小姑也都摔了筷子。最小的小姑还不能把复杂一些的话复制过来进行修改后再发布,她学着自己老子的口气教训长兄,“你妈说得没错,都谁欺负你媳妇儿了?有种你就指名道姓地说出来呀。”小丫头比老子多了一个“呀”字,她一定不知道,此时她的长兄有多么厉害。不光是最小的小姑不知道妇人的男人有多么厉害,包括男人的爸爸妈妈在内的其他家里人,也一定低估了男人愤怒的力量。
  啪!男人的破坏行动开始了,先是高高举起手里的白粗瓷酒碗,恶狠狠地掼在地上。在和大地触碰的一刹那,白粗瓷酒碗用自己的牺牲,证明了“粉身碎骨”这个词汇有多么悲壮。在众人目瞪口呆的工夫,男人的破坏行为继续深入,几乎与白粗瓷酒碗的碎裂声同时进行,一副注满暴力的手臂,将长方形的矮饭桌掀起来。桌上所有的粥碗,所有余怒未消的筷子,以及盛放饽饽的颜色乌黑的编织器皿,同样是白粗瓷的咸菜碟子,都毫无防备地朝着一个方向突奔。磕磕绊绊的短暂突奔后,大多和白粗瓷酒碗相同的下场,在稀里哗啦中,碎片横陈。   “是你,是你,还有你!你们每个人都欺负我媳妇儿了!”
  惨烈的画面做背景,男人探出的中指,多么像一挺机关枪,精准的点射下,妇人的婆婆、公公、四个小叔、两个小姑,纷纷中弹。男人要让他们死个明白,在每一具尸体倒地前,他都陈列出相应的罪状。罪状事实清楚,条理明了,他对妇人做了什么,她又对妇人做了什么,无任何捏造与杜撰之处。在控诉中,那些深陷惊愕旋涡的人,头顶着粥的残渣,或是几条咸菜梗儿,完全失去了辩驳的能力。原来,他们集体的有恃无恐,集体对妇人的欺凌,一点一滴都被有心人记录下来。这个有心人,蒙蔽了他们。他们以为他是不在意的,是忽视自己的女人的。正是他的忽视,才培养了他们的傲娇。
  难道,他们就这样失去了引以为荣的傲娇了吗?妇人的婆家人如梦方醒,罪恶之源明明就是眼前这个讨伐者,是他轻视了自己的女人,还倒打一耙。连累了他们,白白地傲娇了。以后,让他们拿什么来支撑起塌陷的面子?“老大,你这个混账!”婆婆发出了震天吼声,率领着一众人,准备反攻了。
  然而,以婆婆为首的反攻,并没有实施成功。因为,反攻的目标,不见了。男人酒醉的身子,空前灵动地飘出了家门。绝对是飘,一忽悠儿,便在家人的眼前消失干净了。对家人的控诉,不过是男人控诉计划的一部分,更广阔的更激烈的控诉,即将到来了。为了完成接下来的控诉,男人请来了帮手——院里劈柴的一把斧子。他举着斧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控诉现场。
  夜幕还没有完全拉上,白天的光芒尚且遗留些许,凭借着微弱的光,妇人看见男人举着斧子出去。这时,石化了的她才活泛起来,扔了手里举着的粥碗,紧随在男人身后,踉踉跄跄而行。“要出大事啦,快啊!”公公狠狠地跺脚,发出追击的喝令。然后,身先士卒,预备从一地狼藉上飞跃而过,去拯救他的大儿子。也许,这是公公一生当中,做出的最果敢最英勇的决断。可惜的是,公公未能成功地跨过脚下的狼藉,狼藉里丛生的尖利与尖锐,联起手来牵绊住了想要飞翔的脚。飞翔的脚一滑,身子受到了牵连,公公猝然倒地。“哎呀!”鲜血伴着惨叫一起出世。
  奔走的男人和妇人,离身后的混乱越来越远。“你站住……站住哇……”在晚风中摇摆的妇人,发出泣血的呼喊。此刻的男人,天下无敌手,任何的阻障都无法制止他的前行。他高高举着斧头,径直来到一户人家门口,破败的薄铁片儿门英勇护住,对男人实施拦截。但见男人抡起斧头,和薄铁片儿门大战,几个回合下去,薄铁片儿门就现出一个大洞来。“快来人哪,要杀人啊。”薄铁片儿门里的人大声呼喊。
  “今儿我非宰了你,是不是你组织一帮娘们儿,欺负我媳妇儿的!平时我都懒得理你们,这个账咱攒一块儿算。妈的,你捶我媳妇几拳头,我就砍你几斧子…… 挨着个儿地砍,谁也别想躲过去……让你们欺负我媳妇儿……砍死你……”
  妇人已经追上来,她彻底明白了男人的所为。他知道她受委屈了,在给她报仇。他是如此地在意她,平日里辛辛苦苦地隐藏着。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可以了,实在不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伤了别人,也会伤到他自己的。他是她男人,她要救他,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妇人想喊出“快来人啊”,让村里的人来协助她,拯救她疯狂的男人。然而,妇人只是嘴巴在动,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刚才在追赶途中,声线因用力过度,已经撕裂掉了。
  一村子的脚步,都在朝着斧头和薄铁片儿门决战的战场涌动,恰似万马奔腾。腾起的烟尘,被愈来愈浓稠的夜色给屏蔽掉了,“赶紧的” “出事了”等信息却是越发地清晰。在涌动的人流里,挟裹着妇人的婆婆、四个小叔、两个小姑,他们简单地为流血者进行了包扎,不顾一切地朝着出事地点奔来。男人虽然伤了他们,但这是内部的矛盾,紧要关头,他们愿意暂时放下恩怨,来维护大家庭的荣与辱。奔跑吧,亲人们。
  同时行动的,还有薄铁片儿门后的一家人。那家的壮汉子们,岂能任由一个醉鬼撒野?他们抄了家伙从土墙头跳过来,朝着用斧头砍门的男人便揎了过去。妇人看见了,那些人一跳下墙头,她就看见了。好几条血气方刚的壮汉子,手里抄着长长短短的粗木棍,凶神恶煞般地扑向势单力薄的男人。“不要伤我男人啊!”失声的妇人,拿了自己的身体当作语言,边呼喊边冲上去。她要抱住那些壮汉子的腿,或者他们手里的木棍,给男人争取时间。她相信,只要时间充裕了,会有人出来解救。妇人不曾想到,她付出的全部力量,禁不住飞过来的一只脚。她甚至都没看清楚,那只脚是从哪个身体上飞过来的。头和土地的坚硬猛烈触碰后,即被嗡嗡嗡声给攫住了。不能晕过去,不能。妇人大大地张开两只眼睛,目睹几条强壮的黑影,从背后将男人围裹住,噼噼啪啪地一顿乱揎。
  妇人恍惚听见婆婆在呼叫,小叔子们在咆哮,年幼的小姑在啼哭。他们制造的各种声音蛇一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令妇人的呼吸越来越艰涩。
  八
  男人笑了。
  满满的在意,把眼睛缀得弯弯的。这一回,比弯弯的镰刀还弯。男人拿了这样弯弯的眼睛注视着妇人,舍不得眨动一下。他是多么担心,哪怕再轻微的眨动,都会惊扰到眼睛里的在意。
  越发地发不出一丝儿声音的妇人,伸手去拍打男人的脸。她用拍打警告他,她不仅仅喜欢他用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的眼睛注视她,还喜欢他开口说话,不要刻意把唇抿得紧紧的。男人真是不乖,偏偏不听妇人的警告,继续将两片苍白的唇死死地抿着。妇人怎么能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尽管男人有许多的话要说,但是说话是需要气力的,而他现在全部的气力,刚好可以把眼睛笑成自己女人喜欢的样子。弯弯的,比镰刀还弯的那种弯。女人没有告诉过他,喜欢他看她时眼睛弯弯的模样,可他心里清楚着呢,用弯弯的眼睛看女人时,羞红都爬到了女人的耳朵根儿。那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任凭妇人拍打,男人毫不松懈。酱红色的血丝,从男人的嘴角渗出来,向婦人示威,它的主人多么坚定。忽然,妇人就明白了。她停止了拍打,安详地面对着男人——被宠爱的女人才有的幸福感,在妇人的眼睛里荡漾。
  男人捕捉到了女人的幸福。弯弯的眼睛,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的眼睛里,满满的在意,波光潋滟。   九
  男人刚刚下葬,妇人便被婆家人驱逐。理由一点新意都没有,婆婆说她害死了她的大儿子,六个脚趾的人是灾星。四个小叔两个小姑也都悲愤地指责妇人,是妇人让他们失去了大哥。他们用集体的悲愤来证明,他们和大哥的兄弟兄妹情谊有多深厚。连习惯当隐形人的公公,也用悲痛和沉默来抵制妇人的求助。
  这里有她挚爱的男人,她怎么可能走呢?但男人确是因为她,才被乱棍打成重伤。施暴人服了法,并不足以消除婆家人的仇恨,妇人一个转身,从灶台上抄起明晃晃的切菜刀。然后,当众脱了鞋子,露出长有六根脚趾的脚。在一众人的惊愕中,妇人手起刀落,切断了多余的第六根脚趾。妇人一手持刀,一手捡起血淋淋的断脚趾,递向婆婆,“您还瞅我哪儿不吉祥,我一块给您剁下来。”
  妇人如此淡定,仿佛举着的是别人的脚趾头。婆家人大骇,没想到过去令他们傲娇的妇人,竟然有这般凌厉的一面。从此再不敢拿了灾星做理由,来驱逐妇人。成功留下来的妇人,继续为一家老小服务。他们穿的鞋子是妇人做的,穿的衣是妇人洗的,吃的饭是妇人煮的。小叔子们娶媳妇的新房,是妇人养猪养鸡鸭鹅赚钱帮盖的。她用奉献来讨好婆家人,让他们感动于她的付出,不忍心再生出驱逐她的欲念来。果然,婆家人如了妇人所愿,没有再针对妇人兴风作浪。也许,婆家人也认为,他们不兴风作浪,便是对妇人的最大恩惠,因此,他们将妇人的付出照盘全收,却不用心怀感恩之情。她和他们,既是水乳交融,又是冰火两重天。
  这期间,妇人的娘家人来过几次。头一次,是男人刚下葬没几天,娘家爸爸和娘家哥哥,套着大马车来接妇人。妇人不走,娘家哥哥强硬地拉扯妇人,妇人就抱住院外的一棵榆树,拿了牙齿做武器,和拉扯她的人做殊死的搏斗。娘家爸怒了,一个大嘴巴子抽到妇人脸上,冒着被撕咬的风险,拼力掰开妇人扣在一起的手指。妇人急了,变成了魔法师,手臂虚晃了一下,明晃晃的剪刀便擎在掌上了。娘家爸爸骂了一声死丫头,给亲家公亲家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说您公母俩一定要善待我闺女啊。然后赶着马车走了,边走边流泪。三个小叔子娶媳妇那年,娘家哥哥开着突突响的拖拉机来接婦人,说娘家爸爸病了,去晚了兴许就见不上最后一面儿了。妇人无法分辨真假,手持着剪刀坐上了哥哥的拖拉机。坐了一路,剪刀举了一路。到了娘家一看,娘家人给她找好的相亲对象在焦急地候着。妇人剪刀尖对准了喉管,威胁哥哥,怎么拉来的,再怎么给送回去。娘家妈几乎哭得晕了过去,也无法让妇人剪刀的方向有所改变。一家人眼睁睁地看着妇人,又坐上了拖拉机突突突而去。妇人望着血脉一家人大喊,“爸啊,妈啊,我在这给你们磕头了。”喊完了,跪在拖拉机车厢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妇人的固执在乡里成了传说。有人嘘唏,有人赞扬,有人不解,有人批判。批判的说,这是要学古人,做贞洁烈女吗?妇人才不管,管他褒扬还是诋毁,抱着怀里的饭盒,穿过村西的小树林,去给邻村的舅公公送饭。婆婆已经不在世了,老太太临死前,喉管间的最后一缕儿阳世的气息,久久地徘徊。妇人的四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轮着番儿地喊话,“妈呀,您踏踏实实地走吧,我们都好好的。”那口气儿细弱,却是无比坚强,咝儿咝儿地在喉管徘徊。妇人好像明白了,俯下身子,对着濒死之人耳语,“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舅舅的。”妇人的话果然奏效,很快,老太太喉间的咝儿咝儿声消弭了,人彻底地安静了。
  风雨无阻,妇人每日给舅公公送饭。她愿意经过那片小树林,小树林里的第一片叶子绿了,第一朵野花开了,第一声虫鸣了,妇人都会回来讲给自己的男人听。听着妇人的故事,墙壁上的男人眼睛弯弯地笑。男人怎么会在墙壁上呢?原来,男人没有留下单人照片,仅有的三两张是小时和弟弟合影的,站在绿油油的麦地里,背景是小学校。小小少年郎,面对镜头有些紧张,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那时结婚发的是一张类似奖状的纸,还不是结婚证,上边只有名字没有照片。妇人有办法,去镇上买来丝线和花绷子,一针一线地绣个男人像出来。绣出她最喜欢的模样,每天陪伴着她,她就不再孤单。也许是妇人的巧手有灵性,也许是男人有灵性,绣出来的影像活灵活现。尤其是男人的两只眼睛,它们比弯弯的镰刀还弯上几倍、几十倍,丰沛的怜爱,波光荡漾。
  不管每天有多忙多累,妇人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她知道男人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她,她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男人,让男人眼睛里的波光永远为她荡漾。有一天,妇人发觉镜子里的自己老了,头发白了,眼睛也昏花了。她吓得藏了起来,不让墙上的男人看见自己。她怕他嫌弃她的衰老,眼睛里的波光会消失。如果他嫌弃她,那么,她在这个世上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她连骨髓里的油脂都奉献给了四个小叔和两个小姑,纷纷成家立业的他们,不再需要她的讨好式帮助。“你会嫌弃我吗?”妇人半遮面,问墙上的男人。男人不答,用比弯弯的镰刀还弯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荡漾着丰润的怜爱。妇人拿去了遮面的介质,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暴露在男人面前,又问,“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男人仍然不答,用比弯弯的镰刀还弯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丰润的怜爱,好像有风儿吹过,波光涔涔。妇人放心了,安心了。他没有嫌弃她呢,一点都没有。她知道什么是嫌弃。你看,村里的人们,那些过了半辈子一辈子的夫妻,他们哪个会有这样动人的眼神呢?不乏厌恶、冷淡、漠然、呆滞,等等吧。
  又有一天,就是那些眼神漠然的人,对着妇人说了一个问题。她们说,那谁媳妇儿,见天里外一个人,真是可怜巴巴的。那谁死之前,你们也都结婚好几个月了,咋就没留个根儿呢?有个孩子,起码不像现在这么孤单啊。这是话里有话的,它在探寻某些真相。几十年前,妇人新婚不久,男人和她吵架,这些人心里就埋下了寻觅的种子。几十年后,寻觅的种子依然没有死去,它静静地蛰伏着,期待某个时机的复苏。
  妇人说不知道呢,就回了家。家是妇人结婚时的老房子,小叔子小姑子们都先后离开了,有了新生活新房子。回到家,妇人插上了前后门,连门缝儿窗户缝儿都用布塞上了,唯恐泄露秘密,被警觉的村人听了去。觉得安全了,才对墙壁上的男人说,我才不会告诉她们真相呢,一辈子都不会让她们知道,我男人那方面不行了……话未说完,妇人发现,男人的面部表情变幻了,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眼,瞬间变得圆圆的,瞪满眼睛的,不是怨怒,而是自卑和惭愧。“是我无能,让你受委屈了。”妇人慌了,张开手臂,拥抱住男人,“不许瞎说,咋能怪你呢?要怪就怪我,都是我太固执,非把小姑子抱过去。”“怪我,怪我!”男人争辩道。妇人更加急迫了,“真的不怪你,要怪就怪咱太穷。下辈子我还嫁给你,你娶我的时候,必须送我一个又大又新的房子,好不好?”“好,一个房子不行,就送两个。两个要是还不行,就送三个。新婚的那天,咱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就是,想睡哪个就睡哪个,撒了开地睡。妇人的脸就羞红了。男人一看妇人的脸羞红了,眼睛里又盈了满满的喜悦,比弯弯的镰刀还弯。   再又一天,妇人和男人说了一件事。八十好几的舅公公死了,舅公公死之前,把他的房子留给了妇人。舅公公留下的房子,比妇人住的房子年轻不了多少,也是老得掉了渣渣。房子不值钱,但情义无价,是老爷子的一片心意。老爷子怕自己死后,小叔子小姑子们来争房产,还特意找了几个证人,写了字据的。妇人说着说着就哭了,送了几十年的饭,当亲爹一样伺候着,突然就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十
  还迁小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河景家园。为什么叫河景家园呢?离小区几百米的地方,流淌着著名的潮白河。这是男人的河,也是妇人的河。妇人小时候,并不喜欢潮白河,因为她不能像其他小伙伴那样,去潮白河摸鱼捉虾。她怕小伙伴们看见她的脚趾,引来大家的嘲笑。就是那次,订婚时男人用大白杆自行车驮着她,来婆家吃盒子的路上。男人给她讲小时候的趣事,经常跑到七八里地之外的潮白河摸鱼捉虾,一个猛子扎下去,准是有又肥又美的大鲫鱼在手上。想不劳而获的白鹭,成群结队地朝他扑过来,争抢他手上又肥又美的大鲫鱼。那样的场景,妇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从那一刻起,妇人开始热爱上了潮白河。因为一个男人,恋上一条河。每年到了白鹭飞来的季节,妇人都会徒步而行,完成她一生当中最远的跋涉,来到距离她和男人的家七八里之遥的潮白河。潮白河岸边是未修剪过的原生态榆树林,成千上万只白鹭从林子上空起飞,前往壮阔浩荡的水面,寻觅捕鱼的少年郎。在河边,妇人一坐就是一天。寻找少年郎的鹭鸟们,把妇人当成休憩的道具,轻轻落上去。长长的颈子引向潮白河深处的雾霭,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塑。
  无论是还迁房安置在潮白河边上,还是三套房这个数字,它们都和自己的男人紧密相连,妇人觉得这是天意。在新家,她和男人将开启新的生活。每一个新居主卧的床头,都挂着男人的刺绣影像。每一天,妇人在三个新家之间奔波。三个新家,每个家分配八个小時,加起来二十四个小时,刚好是一整天。从农民的身份突然变成居民,小区里的人充满了欣欣向荣景象的同时,也充斥着角色转变带来的各种不适感,他们需要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新身份和新环境。最大的不适应,就是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站在街筒子上,聊聊张家的事情、李家的事情。只要往街上一站,一村子的事都尽收眼底。村庄,没有秘密可言。而现在不同了,高楼形成了一道屏障,在屏障的遮掩下,私密肆意地滋生。
  这不,曾经的邻居,又在电梯里碰到了妇人。去买菜?去串门?妇人并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说,哎呀,好容易来人了,我要去14楼,快帮我弄一下。帮妇人按了要去的楼层,电梯运行起来,妇人的身子紧紧地贴着电梯墙壁,开始埋怨自己:“真是笨得不得了,还是弄不走电梯,这要是总不进来人,我回家还不误点儿喽?”
  “回家咋就误点儿了呢?难道回家还需要定点儿吗?”妇人微笑了。她的微笑,就是答案。好在,邻居在一个私密环境的熏陶下,探究他人隐私的热情没有那么高涨了。电梯里的故事,随着一方的离去而暂时终结。从2号楼的14层,赶往4号楼的14层,再赶往7号楼的14层。一轮结束,新的一轮开始,从7号楼的14层,赶往4号楼的14层,再赶往2号楼的14层。如此循环往复,中间隔着八个小时。只要到了八个小时,不管是正在睡眠中,还是在干其他任何事情,妇人都会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和这个新家的男人告别,赶往下一个新家。因此,妇人很多时间都是在小区的路上,小区的电梯里。这就不免和许多人相遇,其中,包括妇人的小叔子们。
  小叔子们,小叔子的媳妇们,小叔子的孩子们。他们是一个庞大的集体,这个集体在搬迁前的几十年里,对妇人客客气气。客气,是对妇人无偿付出的尊重,更是一种刻意的疏离。疏离,是出于自我保护。妇人是孤老者,将来老了,行动不便了,照顾的责任由谁来负?她除了几间破房子,什么都没有,一旦照顾了,付出要远大于回报。所以,没有人愿意热情,连走路,大家都绕着妇人和她的破房子。唯恐一个不小心,给妇人造成自己热情了的错觉。实在躲不过去了,才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搬迁后,小叔子以及小叔子媳妇们后代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每一场相遇中,滚烫的热情,从他们的眼底、汗毛孔吱吱地往外喷射,恨不得把妇人给融化掉。他们一边喷射热情,一边发出邀约,邀约里有香喷喷的饭菜,有比潮白河水还汹涌的亲情。四个小叔,分成四个阵营,每个小叔向妇人发出的邀约,都谨慎地提防着其他小叔。轮到妇人客气,她客客气气地回绝,客客气气地微笑。说,“我还有重要的事,下回吧,下回吧。”妇人的客气,让小叔子们乱了阵脚,“三套房,不能让别人占了去啊。”
  所有的乱,都和妇人无关。在这个傍晚,妇人从一个新家出来,赶往下一个新家。很快,妇人发现,今天的小区和以往有些不同。许多成双结对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怀里抱着鲜花。妇人眯起昏花的老眼,吃惊地看到,那些抱着花出入的青年男女,面部表情是多么迷人。女孩子脸儿红润润,娇羞可人。男孩子笑意盈盈,眼睛弯弯的,恰似弯弯的镰刀。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音乐,“情人节快乐快乐,我祝福你情人节快乐……”歌声腻腻歪歪。
  妇人才不管什么情人节。她在意的,是那些弯弯眼的男青年。她被他们惊艳到了,才睡了一宿觉的工夫,怎么出现这么多眼睛弯弯的男孩子呢?那不是普通的弯弯,是对女孩子过分在意的弯弯。她男人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年纪时,用迷人的弯弯眼睛,把她给醉倒了。几十年来,妇人以为比镰刀还弯的弯弯眼睛,是独属于自己男人的。此时此刻,这样的弯弯眼,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对一对地在她的眼前飘过。她用一生来珍视的弯弯眼睛,难道每个男人都有吗?
  妇人迷惑了。
  电梯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妇人自己。已经学会了按电梯的妇人,没有直接去按“14”那个键,而是从“1”开始,一路按下去。她知道,这样按了,每到一层楼电梯就会停一下。到她的14楼,一共会有13个停顿发生。
  妇人不急着回到她的14楼。她想利用13个停顿的时间,想一些事情。自己男人的弯弯眼睛,和她刚才看到的那些男孩子的弯弯眼睛,究竟有什么不同。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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