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作为一位捷克小说家,却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如《笑忘录》(1978)、《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1984)、《不朽》(1990)等等都是首先在法国走红,然后才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他曾多次获得国际文学奖,并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尽管他出生在小国,但“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的抱负使他在少年时代就开始广泛阅读世界文艺名著;青年时代,写过诗和剧本,画过画,搞过音乐并从事过电影教学。总之,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曾在艺术领域里四处摸索,试图找到我的方向。”有人说,米兰·昆德拉是没落的贵族,也有人说他是个彻底的叛逆者,还有人说他是结构主义者。然而当你读完《生活在别处》之后,就会发现这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无疑都太过片面。《生活在别处》,讲述的是一个诗人的诞生与消亡,它向人们展现了一个无法概括的昆德拉。可以说该作品是对诗歌的讽刺,对抒情的讽刺,对政治的讽刺,对母爱的讽刺,对爱情的讽刺。该文本就像一个万花筒,当你觉得自己就要从中捕捉到人生的真义之时,它会立刻变换花样,将生活的另一面呈现出来,出人意料,然而似乎哪一面都不那么明媚,正如生活本身。在昆德拉笔下,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高尚的东西不再高尚,神圣的东西不复神圣。当一部作品的讽刺对象包括了一切人一切事同时也显示出对作品自身存在的颠覆的努力,我们是否就可以说这部作品超越了时空抵达了永恒呢?
　　昆德拉以撒旦的视角将目力所及的一切纳诸笔端,在细致的描写中进行不动声色的微妙讽刺和嘲弄。一切高尚的东西都被还原其尘世的本相。他就这样以撒旦的口吻宣布:没有什么是高尚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并藉此使作品达到一种相对意义上的eternity。
　　正如题目所揭示的,这部作品是对“此在”的颠覆,此时此地的生活都是虚伪矫饰不值得过的,真正值得向往的,人类最深沉渴望的,永远在别处,在彼岸。因此我们永远是在泅渡向彼岸世界的征途上,可以无限接近,但永远无法抵达。为了缓解这种绝望,我们不断把自己想象成他者,正如雅罗米尔创造了克萨维尔来弥补自己行动力上的缺陷,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克萨维尔时,他感到的是加倍的绝望与无尽的疲倦以及对克萨维尔的憎恶(或者说迁怒)。
　　或许“生活在别处”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层的渴望,每个人都渴望离开,妄图逃避,并希望使这种逃避合法化,于是有了中国的《围城》,于是有了美国的《越狱》。无论他们以何种形式,产生于何种文化背景之下,它们都试图表达一种共同的东西(尽管他们以各种不同的名义来命名这种东西)。他们使用的方式都是经验性的,《生活在别处》却将他们要说的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似乎每个龃龉其中的主体都懒于、拙于、不屑于、甚或恐慌于面对自己的现实生活,这种心情使人们对别处心生向往,然而正如加缪所说“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人类的前景是无望的。昆德拉的潜台词就在那里:正如生活在别处一样,幸福也在不可抵达之彼岸。谁允诺了你以希望谁就是最大的骗子。但是他不会将真相说出来,你要自己去发掘温情叙述背后的残酷真相,这才是昆氏的撒旦本质所在。他的语气绝不权威,绝不武断,绝不煞有介事,似乎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件家常事物,在这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中让人觉悟到,每个人都是雅罗米尔,每个人都是诗人,每个人都卑微。每个人,自然也包括他自己。然而正因为他把自身也涵盖进去,他才能够像上苍一样俯视我们。
　　因此,也可以说这本书是一本“颠覆大全”,所有人世间看起来美好的,能够带给我们希望的东西都被昆德拉随心所欲地拿来拆解,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孩子肆意破坏着自己的玩具。他温和细腻的拆解使人几乎察觉不到这是一种破坏。在他的笔下,所谓天才不过是由家人的宠爱和期望堆积起来的幻象,实质上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所谓无私的母爱不过是母亲对儿子的一种自私占有,近乎变态;所谓纯真的爱情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偶然结果,充满欺骗(在雅罗米尔将自己的女友送进监狱自己却欣然赴女电影艺术家晚会,结果被人嘲弄地扔到阳台上冻病至死,这种讽刺与颠覆达到了狂欢的高潮,而这高潮仍是在平淡如水的零度叙述中发展,作家像一个最忠诚的透视镜那样引领读者观看,不置一词沉默着等待读者自己发现真相)。所谓伟大的事业不过是一群小丑演出的闹剧(警察局举办诗歌会);所谓前卫的艺术不过是依附于政治的婊子(女电影艺术家为诗人拍电影不过是为了修正自己的政治声誉)。尽管作者没有发表评论,可是那种潜在的声音从未沉默,它时刻指向真相。例如画家与母子俩在水城河边邂逅时画家“仿佛是注意到了具有敏锐观察力的雅罗米尔一般,他久久地回头望着”而细心的读者读到这当然明白画家作为一个男人凝望着的是什么,接下来画家和妈妈之间的恋情印证了这点。
　　另外,我们不难注意到小说中只有雅罗米尔有自己的名字。对小说人物名字的剥夺正是对人物特殊性的取消,并在叙述进一步中赋予他们一种普遍性——妈妈不只是诗人的妈妈,她是所有母亲的肖像,因为很多母亲都会像她一样(或是有这样的心理)爱自己的儿子,嫉妒儿子的情人,破坏儿子的爱情(而正是在这样的举动中母爱的崇高性被消解了);红发姑娘也不只是诗人的情人,所有的情人都在像她一样去爱去恨去妥协去隐瞒(爱情的纯洁性也遭到了无情的审视);可是,我们的诗人,他的行为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是那么可笑又可恨,可我们仍对他充满理解的同情——他只不过是个愚蠢并从未长大的孩子啊!
　　 于是读者就在作者同情的讽刺、平静的拆解、温和的颠覆中唏嘘着,思索着。从而,米兰·昆德拉完成了他一部作品的使命。作为一部具有着丰厚内涵的作品,相信它将在未来不断地带给我们新的启示,使我们可以从中汲取新的力量,我想这也正是米氏的真正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