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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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傍晚,父亲回来了,突然出现在十里村。
  这个“痞子”终于出现了。母亲秦玉娥,几乎流干了泪。父亲破棉絮般,一直堵在我胸口。我长大的目的,似乎是要杀掉某个人。我习惯梦中“嘎嘣嘎嘣”咬牙,大叫着醒来,双手乱舞。然后,我坐在深夜的星光里,靠着院里的榆树根,在祖传的磨刀石上,刺啦刺啦磨着菜刀。火花在黑夜里闪烁,耀眼寒光滑过刀刃。可是我的心,却一直暗着。
  那些年,父亲断断续续失踪过好多次。他喜欢悄悄失踪,偷偷回来。没什么新花样。只是,这次失踪的时间,更长了些。一年多前,父亲依然没有和别人打招呼,踩着星光和村东小桥,消失在暮色中。奇怪的是,父亲这个傍晚进家前,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他站在村中的大街上,眼珠发亮,翘着的嘴角塞满笑意。太阳和云彩,表现出掰扯不清的挣扎样儿,把父亲的四方脸映照得红彤彤的。这么说吧,父亲推开家门前,还剧烈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他或许感觉脸带微笑是不妥当的。于是,他努力让嘴角的笑意,抖到脸上散开、消失了。他的神情开始变得严肃,有点羞羞答答和装模作样。
  其实那天——后来有人说,他先在村东牛肚坡上,站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在村外转了半圈。到村西小石板桥时,父亲竟然做起了奇怪动作:他伸平左胳膊,夸张地甩起右臂,高抬双腿,嘴里“嘟嘟”着奇怪的声响,颇有军乐队或者仪仗队走路的样子。父亲把这次进村,搞得很有仪式感。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迎娶新娘时,才会“出东进西”。在村人近乎嘲笑的讲述中,我曾反复猜想,父亲当时“从村西进入”的激动场面。
  我们这村子不大,两三百人。赵王河的支流,在我们村东分开汊儿,向西流经村子两侧,在村尾汇合。靠着村头村尾的两个石板桥,村里的土路,连接了村外的土路。石板桥几米宽,几十米长,连个桥栏也没有。村子的形状是东边狭窄,往西逐渐圆润、膨大。远远望去,村子简直就像泡在水里的狗蛋。村子正街弯扭七八,新鲜的玉米棵儿占据着土路两侧,颇像狗蛋上长了圈狗毛。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隔几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一次。在村民和小伙伴们的轻蔑眼神中,我慢慢长大……我和母亲习惯走路溜墙根,见人低着头。我的心,常在无聊的等待中,被母亲的泪水反复浸泡。父亲离开家时,母亲常指着正屋墙上的照片,让我跪下磕头。我不跪,母亲就拿树枝抽打我。打一阵儿,母亲就抱着我哭。
  母亲常拿块干净的毛巾,反复擦镜框外面的那层玻璃。挂在墙上的父亲,天天打量着我们。母亲把父亲的眼睛擦得贼亮。母亲很少谈论父亲,她只冲着墙上的父亲使劲儿。摘下来,挂上;挂上,摘下来。我们似乎天天在等待着什么,但又说不清楚。父亲在和我们捉迷藏。未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父亲一出现,母亲马上会陷入他下次离家的恐惧当中。
  父亲每次离开家,母亲常自言自语地絮叨。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飞了飞了,你爹飞走了!”
  说完,母亲还把双手放在身后,叉开胳膊,弯腰前跑。这个标准的飞翔动作,钢钉般扎在我的脑子里,刺在心上。母亲闹腾一阵儿,开始浑身发抖。我就咬牙切齿乱骂,骂鸡骂猫骂黑狗。然后,冲到大街上。父亲的形象,是在村民的嘴巴中,不断被丰富的。
  人说:“你爹是个贼,他以为癞蛤蟆长了翅膀,就成天鹅了?”
  人说:“你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哈哈!”
  ……
  父亲每次回家,大多会受点伤。有时候,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右脸被人抓过几道,好久都像趴着只虫子。有次,他竟然打着石膏,左胳膊通过白绷带,靠着脖子上了吊。村里人见了他问:“呀,光荣负伤了?和狗日的鬼子咬架了啊!”他什么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如今,父亲回来了。院子的大门,“吱扭”响了声,像挤住只老鼠。
  墙上挂着的人,跑到我面前。那一刻,我上中学放暑假,正在家喂猪。我光着膀子,穿着脱色的蓝裤衩,一只脚搭在猪圈矮墙上,正在用树枝,抽打那只霸道的抢食猪。
  那个菜刀就在猪圈顶上藏着。
  我并没有立刻拿刀去砍父亲。
  父亲愣怔在院里,他胸前挎着个方形旅行包,红白色相间。
  我也呆愣在那儿。
  2
  村里的人说,父亲是个奇怪的家伙,对“窟窿”感兴趣,还常把窟窿称为“口袋”。在他嘴里,常常冒出什么墙口袋、树口袋,石头口袋……碰见蚂蚁口袋,他都要停下脚步、研究一番,颇有股钻研劲儿。“文革”后期,父亲高中未毕业,就回家了。父亲喜欢诗,他写的诗有些瘆人,几乎全和破窟窿,或者“口袋”有关。他说,世间万物都住在口袋里,口袋,是人生存和死亡之地。他说得我心一抖,又一抖的。父亲还说,大地上所有的“窟窿眼儿”,露口的,不露口的,都是土地的口袋。
  大伙听不懂他说的啥意思,就会“嗒”地弹下舌头问:“女人的那个窟窿,算谁的口袋?”
  父亲对技术有股钻研劲儿,说起来有点邪乎。木匠、养蘑、兽医,他都学了个大概。劁猪这活儿,他也能拾掇起来。父亲常骑着个“大金鹿”车子,周围十里八村晃荡。猪见了他,都吓得吱吱歪歪……他还会唱《打夯歌》。村人们盖屋、打地基时,父亲唱一句,其他人一起配唱:“嗨呦呵嗨呦嗨——”
  正月里呀艳阳天,
  过了初二是初三。
  咱为主儿家砸地脚哇,
  新房盖得坚又坚。
  夯绳拉紧齐使劲,
  小夯抖得飞上天。
  ……
  知青蔡小溪喜欢听父亲唱歌。她是后村的小学教师,皮肤白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蔡老师是城里人,对农村这些事儿新鲜。她在现场时,父亲唱得更欢,拍得胸脯啪啪的。蔡老师就捂着嘴笑;小石夯用力向下砸去,父亲摇头晃脑、连蹦带跳。蔡老师就笑弯了腰。接着,父亲向人家发动了进攻……后来,他们还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却出了邪乎事。
  夏天的某个上午,父亲路过镇上的机械厂。看到砖墙上有个窟窿,就趴在那儿伸进头看。结果被人抓起来,让他交代偷盗同伙。厂里的保卫人员,还领出来一批人让他指认。父亲拼命喊:“我就是看看窟窿!就是稀罕口袋,你们不该抓我呀!”结果,他被扒光衣服,用绳子卸到地池里——   那年的太阳,比现在烤人。海水似乎流到了天上,天空碧蓝,太阳蛮横。厂子的东北角是个小院,地池在院子里,是露天的,大概几十平方,十几米深吧。池子北侧有几间房,是保卫人员的宿舍。周围芦苇疯长,野草竟有齐腰深。有条小路通向小院铁大门,门由铁链相连,常年开着条缝儿,刚好容一个人钻进去。
  地池里没有水。父亲也没有“同伙”可以交代。
  这些保卫人员,让父亲像鸟一样,在池塘里面举着个铁锨,不停“飞”。他们叽嘎着笑,轮流拿着长竹竿,戳父亲的屁股。他全身的红肿和青淤,很像是纹身。地池四壁滚烫。他在地池里待了几天——
  他们并没有饿死父亲。后来,父亲用铁锨在池壁,挖了个洞,刚好钻进去。他成功躲避了竹竿的挑逗,直到后来被“我姥爷”救出。姥爷当时是十里八村很厉害的人物。秦玉娥当时已经看上了父亲。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姥爷把父亲和秦玉娥,关在一起三天。几个月后,秦玉娥就嫁给了父亲……接着,有人说,那个女知青蔡小溪跑了;有人说,她跳河自杀了。赵王河曾捞出具女尸,脸被泡烂了,穿的衣服很像知青蔡小溪——
  当时,父亲在地池里被放出时,保卫人员解释说:“我们也没办法,厂长有逮人指标。”
  “狗日的指标,狗日的!”父亲后来常这样骂人。父亲怪有意思,此后很多年,他用半个诗人的眼光,重新诠释了口袋的含义。他说,文革,只能装进历史的口袋。那些破“指标”,全装进了生活的口袋——
  婚后,父亲就成了“闷葫芦”。
  母亲在父亲面前,一直保持着高压态势。刚结婚那几年,母亲经常骂父亲。她的优越感,是埋在骨髓里的。父亲不敢顶嘴,否则,母亲会抄起棍子打。
  几年后,姥爷去世。父亲开始玩失踪。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喜欢缝制口袋。那时候,一般人裤子上的口袋是两个,父亲的口袋有六七个。他有时候在口袋里,“变”些东西让村民吃,村民却都开始说他是贼。
  都说父亲和外地的贼有联系,专干些盗窃的营生。更是把他的“本事”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还这样说:“你把钱藏在裤裆里,那小子闪过,隔着你的裤子、裤衩,你没任何感觉,裤裆里的钱就没了。”
  3
  那天傍晚,父亲站在门前,更像是旅行归来。毛寸头发,花白如雪。眼圈发暗,眼珠却有点凸,似要飞出眼窝。他伸着脖子,厚嘴唇蠕动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好事的风刮过来,撩起地上的树叶儿。
  母亲正坐在堂屋门口绣鸳鸯——母亲手巧,常揽些针线活,赶集卖些“刺绣”儿。周围十里八村待嫁姑娘,想撑点门面,美化下嫁妆,大多找她。
  母亲从阴影里站起来,呆在那儿。接着,腿一软,像无法支撑身体重量似的蹲坐在地上。她触电般胡乱撕扯着头发,捶打着前胸,号啕大哭,撕心裂肺,拉着长长的尾音儿。
  母亲的表现有些奇怪。以往,她就发一会儿呆,重重叹几口气,事儿就过去了。
  母亲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来荡去,村子的旮旮旯旯,都被母亲的哭声塞得满满当当。
  父亲走向母亲的时候,却转头看我,我们的眼神在空气中碰撞、缠绕。猪的叫声和漫天的蝉声,混着母亲的哭声,在空气里横冲直撞。猪圈顶棚上的菜刀,闪着我的眼睛。
  父亲跪下了,对着正房门口右侧。那个位置是“天爷爷”,我们过节祭拜、摆供品的地方。他把方形旅行包摘下来,放在身旁,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红彤彤的阳光涂在他的脸上。父亲显现出特别的隆重和虔诚,小麦色的皮肤铜铸般肃穆。他的眼睛似乎被阳光灼痛,始终眯着,让人怀疑是不是睁着。父亲磕着头,屁股高撅,额头三道深皱纹里,塞满了泥土。灰黑色的褂子,被他的锁骨醒目地支撑着。
  香炉内的灰烬是新鲜的。每到正月初一,母亲就在这儿烧香。母亲烧香的时候,也是双手合十,嘴里反复念叨。然后,她头抵着地跪下。黄土地上,有个浅浅的窝儿。这一年,母亲许愿和磕头的次数,明显多了。她或许担心父亲永远不回来了。她的头使劲顶着地面。那个窝儿,大概有一指多深。
  父亲的头,正好磕在这个窝里。
  他们的动作,终于在多年后,在这个窝里重合了。
  父亲的黑裤子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他穿得有些正统,褂子袖口还扣上、系紧,腰带一侧缠着些红布条儿。这让他显得有些滑稽。我不晓得他到底磕了多少头——“白爪”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它冲着父亲汪汪怪叫。母亲停住了哭嚎,朝黑狗投去个扫帚。
  接着,我们家冲进来很多村人。他们不是来探望父亲,似乎是在参观父亲。
  父亲变戏法般,从裤兜里拿出烟和一些小零食,分给大人和小孩。有人从里屋翻出个父亲的裤子,把六个兜都掏出来,冲着大家摆弄,哈哈大笑。按照大家的理解,父亲担心偷来的东西盛不下。
  多年来,村里人提起父亲的偷盗,母亲总是反驳别人,甚至与别人对骂。母亲总在我面前念叨父亲的好。在我小时候,母亲常说:“你爹在外面赚钱呢,到处跑蹬着混钱。你买的书,买的本和花铅笔,都是你爹邮来的钱——”
  但这次,父亲却对着大伙跪下了。那个背包,一直在父亲身上背着。
  他说:“这些年,对不住了!”说着说着,他还流了眼泪,脸上明晃晃的。
  人群发出一阵儿唏嘘声。许是,父亲的动作把他们震到了。有人说:“十里村好像,咔嚓一声响了个惊雷。”
  大伙哄堂大笑。父亲接着就离开了。
  有村人扯住他问这问那。他也不搭话,竟仰天长叹:“叶落归根啊!”真是莫名其妙。
  父亲去了牛肚坡上的茅屋。
  4
  对于父亲来家又离家,母亲表现得愤怒且绝望。
  那天傍晚,她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转圈儿。
  我突然很厌恶牛肚坡。
  牛肚坡是个荒坡。四四方方几亩地大小,高度却有个二三十米。我们这里是平原,到处都是矮屋矮墙矮建筑,荒坡一下冒出来,很像羊群里站着个骆驼。   出了十里村小桥,沿着赵王河右侧的土路,东行二里半,就到了牛肚坡。这个季节,野花盛开,没过小腿的野草疯长。牛肚坡中间高、四周低,四角长着几棵粗大的野杨树。远远望去,很像四脚朝天的牛肚子。坡南侧五六十米处是片坟茔。常感觉有时候青烟在坟里飘。已经亡故的陈家祖宗,老爷爷、老奶奶等人,陪着几棵歪脖柳,常年待在这里。大片的牵牛花爬到柳树的身上。
  赵王河从牛肚坡北侧流过。坡东面有个水塘,有些地方很是陡峭。水塘十几米深,原来养过鱼。坡顶上有个小茅屋,砖木、苇箔混搭,曾是看鱼塘人的住处。赵王河的水,为鱼塘提供了丰富的淡水补给。父亲曾在这里,替人看过鱼塘。后来他被撵回家。他隔三差五就偷吃个鱼。茅屋里经常飘出些鱼肉的清香。
  夏天的时候,父亲喜欢跳水。老人们说,父亲他张开胳膊,像是■开翅膀、飞进水里,很好看。我后来曾多次想象父亲当年跳水的情景,他一定在飞翔。在某一刻,他的双臂一定变成了翅膀。
  那天晚上,我抄起那把菜刀,奔向牛肚坡。
  这些年,我受够了。我和村里的半大孩子们,常玩一个叫“踢干腚”的游戏,我总是输的那个。他们喜欢扒下我的裤子,让我翘起屁股,轮流在后面踢。有次踢到了我的小鸡鸡,疼了好多天。我不干,他们就扇我的脸。我用挨打的方式,和他们“维系”着。人家都有爹撑劲儿,可是我没有。我咬牙挺着。有次,我蹭蹭蹿到树上,他们就拿土坷垃砸我,我在树枝上拼命躲闪,差点跌落下来——
  其实,那天晚上,我先是看到了烟头的亮光,后看到了父亲。
  他靠着茅屋站在坡上。烟头忽明忽暗,像鬼火。漫天星光,和烟头火光糅在一起。月亮躲到云层后。我似乎看到缕缕青烟,从父亲头顶升起。
  我猫在榆树后,抄起菜刀砍到树身上。手指被刀刃划破,我舔着榆树汁液和被鲜血润过的手,用力扯着树皮流泪。一切是苦的,又是甜腥的。但我举刀的手,总是柔软的。正犹豫着,忽然听到坡顶传来的歌声。声音吓了我一跳。有股力量从牛肚坡上传过来。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唱歌,他唱得抑扬顿挫、血脉贲张——
  一夯一夯全排满,
  碰到东头拐过弯儿,
  砸了西头砸中间,
  实实在在砸三遍,
  歇歇喘喘吸袋烟——
  我听过《打夯歌》。这种有力量的号子,让我激灵一下子,浑身发抖。我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成。我杀不了人,连自己也杀不了!手指钻心地疼。菜刀跌落到地上,我背靠着树喘气。后来,喘息声变成了哭声。嘤嘤嗡嗡的声音,在暗夜里奔跑。
  后来,父亲止住唱歌,飞奔下坡。我想起来跑掉,但腿却灌铅般沉重。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了我,我忽然不能动弹。父亲在我面前站住了。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暗夜里是模糊的,大片的星星,在他身后远方的天空里闪烁着。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沉默。周围静得可怕。我努力晃开头,不让父亲碰我。在榆树下,我高昂着头。树叶间的缝隙,被黑色填满。天地间裹着块黑布。星光碎金般洒在黑布上。忽然,父亲哎呀一声,他双手嵌入腹中,歪倒在地上。
  “怎么了?你!”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能抖出水来。
  过了会儿,父亲挣扎着坐起来,说:“爹不是个好人!”父亲响亮地吞了口唾沫,接着说:“爹得了看不好的病,你会慢慢理解爹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爹在外面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个工友,叫王四毛。以后他会暗中帮你。这么说吧,你心里默默喊几遍他的名字,你就会度过难事儿。”父亲停了停,接着说:“他喜欢上了个女人,这女的也喜欢他。他这辈子,一直在追随那个女人。女人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女人有丈夫,暴揍四毛,和他拼命。他也不还手……他这小子,为了找到藏起来的女人,在城市里走过两天两夜,不停地找女人。舌头干燥、发木的感觉,可不是什么好滋味。但是四毛感受到过,真有趣啊!别人如果知道了,得说精神不正常。前阵子,女人出车祸死了,王四毛,给人家要了骨灰——”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我问。
  “万一哪天我走了,别和你娘埋在一起。算爹求你了!”父亲说,“还有一件事,爹钻研过偷的技术,但没有偷过。”
  “为什么?”我问。
  父亲说:“人啊,想掩藏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把它装到另一件事情的口袋里——”
  我琢磨过父亲的话,希望从里面找出点什么。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四毛。但是,我没有揭穿父亲。
  那晚,我没上高坡,就回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父亲似乎要在坡上住下来。他捡来一些破砖瓦,从家里取来铁锹和水筲,挖土、和泥,修葺了荒坡上的草屋。这中间,我去过几次,父亲竟反复给我讲王四毛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时候,眼神棍子般杵着地,让人害怕——
  可是,两个月后,父亲又失踪了。
  母亲似乎没了哭的力气。我又重新开始怨恨父亲。
  后来的某天晚上,我和白爪去了荒坡。
  月亮藏在云层后。我在白爪的眼里,看到了星星。在土坡的顶上,我背靠着茅屋,窝进一堆松软的茅草里,朝远处的村子发呆。村子在正西方,深灰色一片儿。偶尔有灯光挣扎着射出来,一会儿又熄灭了。忽然一声狗叫。接着几声狗叫。一群狗叫。我感觉,这些声音是温暖的,在村子上空氤氲着,像给夜的十里村盖了床厚实的棉被。可是,白爪却没有叫,它“咕噜咕噜”呻吟着。它趴在我怀里,偶尔抬头舔我的下巴。它的毛绸缎样光滑,喘气时贴着我的肚子,一起一伏。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肚子深处缓慢跑过,又跑过。满肚子的疼,一揪,又一揪。下午的时候,我吃了块烧土豆,然后在鱼塘里,喝了些凉水。
  “白爪,睡吧!”我轻声对它说:“明天我带你出门——”我本来想对它说“吃好东西”之类的话,但话到嘴边,我又改变了内容。
  我要离开十里村。要寻找父亲,但似乎又不是。
  5
  这些事儿,过去二十多年了。   中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由一个懵懂少年,已摇身变成国家公务员。
  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常做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父亲变成一只大鸟,扑棱着翅膀,在十里村上空飞来飞去。牛肚坡四周野草疯长,花儿迎风飞舞。父亲的四肢蜷缩着,像鸟爪那样紧贴着身体。他的翅膀是彩色的,阳光闪在上面,耀着人的眼睛。有股彩色的气流,在他身边流淌。父亲哼着打夯歌,众人配搭着的“嗨呦”声里,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清脆,像银铃摇响,在天地间回荡,拖着长长的尾巴。
  昼夜更迭,白了黑,黑了白。黑夜和白昼,喜欢在傍晚和黎明较劲儿,这些模糊地带,充斥着特别的气味,存在与消失,活着和死亡的气息,都让人挣扎和心惊。太阳和月亮,是天空中的洞,热风和凉风从洞的深处吹过来,撩拨着万物和人心。
  季节往复。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梦醒的时候,我喜欢狠瞪眼睛。让盈满的泪水,回流,流淌到心里的旮旯里。我总感觉,那里似乎藏着某些被人遗忘的眼睛。
  去年某一天,牛肚坡那个地儿,进行房地产开发,因为牵扯迁坟的事儿,县里有人做我的工作。这都不是问题。在开挖牛肚坡时,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接着这个秘密变成故事,在很多人的嘴巴中,被疯狂传播——
  多年前,有个男人在牛肚坡上,悄悄挖了个洞,然后抱着个骨灰盒,钻了进去。洞口狭窄,他制造了洞口塌方,终被掩埋。岁月侵蚀,尸体高度腐败,几乎只剩了骨架。但是,能从骨架的姿势看出来,男人死亡前,紧抱着骨灰盒。骨灰盒雕刻着好看的花纹,应该是那个时代很奢侈的东西。它密封很好。后来,有人打开了它。除了骨灰,人们还发现了一摞照片,有单独照的,有合影。照片上有地点标注:新疆石河子,东北大庆,济南千佛山……女人推着个小推车,上面丁零当啷放着些售卖的小东西。主角有两个,竟然是父亲和那个下乡知青蔡小溪。
  那段时间,在县城经常有人问我:
  “听说你们老家出了稀罕事,讲讲呗?”
  我埋葬了父亲。他常在我的梦里飞翔。父亲挥动着翅膀,在空中翱翔一阵儿,然后接着做起滑翔动作,飞进了土地里——
  我常在他的坟前发呆。坟墓是土地的口袋。土地装下了父亲,把他裹在里面。他的坟地前有块青砖,我常拿着粉笔,在青砖上写字:父亲陈世界之墓。反复写,重复写,写得砖上面白茫茫的一片,直到写出满眼的泪水。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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