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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蔡明亮出自一个大胆的想象,那完全是凭着一股喜欢他电影所带来的热情,于是开始着手找台湾那边的朋友要他的电话,也许当你真正决定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冥冥中自会有神力相助,很轻易,电话号码就到手了。接着的几天我几乎都处于兴奋当中,不仅写了长达六千字的采访提纲,还上了台湾的网站下载他的电视采访片段,痴痴地重复看了一下午。
访问约了好多次,因为他总是很忙,我则锲而不舍地给他的制片梁先生打电话,梁先生说话非常友善,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字就是“是,是,是。”整个六月,蔡明亮都在完成他与李康生共同的电影[不见]、[不散]的后期制作,直到七月的某一天,梁先生告诉我可以了,最初那份预备一举拿下的激情已经找不到了,相反,我很紧张。电话那边传来蔡明亮的声音非常熟悉,但我却觉得自己的处境非常陌生,我在跟他说话吗?我可能用什么样的姿态呢?记者,影迷,谈话者,交流者?我怎么可能告诉一个初次谈话的人,我很了解你,因为我已经看过你的所有电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知道……语言多么无用,正像他说的那样:“语言是社交的工具,不是沟通的工具。”
蔡明亮新作[不散]故事提纲
老戏院在停业前一个晚上,一个日本青年冒着大雨跑进来,戏院里极度冷清,好像没人,其实又有一些人,有一些也可能不是人……
一个瘸腿的女售票员,一个年轻的放映师傅,在同一家戏院里,日复一日,老见不到面,就在最后一夜,她把吃一半的红寿桃,像捧着一颗心那样送往机房,还是没见到人,她只想再看他一眼,又从另一个通道跑去找他,迷宫似的戏院里,两人始终没有交集,直到电影结束,散声,关门……
散场前,巨大的宽银幕放映的竟是36年前红极一时的[龙门客栈],刀光剑影,杀气腾腾,闯入老戏院来寻找同志的日本青年,却意外撞见跟银幕上的侠客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已垂垂老矣,他们坐在空荡幽暗的大厅看自己的电影,他们流泪……他们是人还是阴魂不散的鬼?
【关键词】沟通——父亲
【镜头一】小康的父亲从房间里走到客厅,坐在桌子边,从电饭锅里盛出饭来,拿起筷子,又放下,不安的叫了一声“小康”,没有人回应,他走到凉台,镜头一直没有动,他的背影显得沉默,抽烟。接下来的镜头是,小康坐在计程车上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对骨灰盒说话。([你那边几点])
有一次在台湾金马奖上,李安遇到了蔡明亮,李安提到他在美国看蔡明亮导演的电视剧《小逃犯》时,对剧本和角色印象极深刻,他很奇怪的是,蔡明亮那么会写对白,怎么后来拍的电影对白越来越少?蔡明亮的电影几乎都有种镜头癖,人物对白、背景音乐,他都能少则少,能无则无。在[你那边几点]里我们能清楚看到:交流在生者与生者之间最终失败,而生死之隔的小康与父亲却变得亲近了。在[你那边几点]的几部电影里,蔡明亮几乎都在讲述一个父子关系的问题,父亲对儿子的态度从[青少年哪吒]里的严厉、冷漠,到[河流]里迁就关爱,父亲老了,直到[洞]里面,父亲消失了,也只有在这部戏里面李康生并不是一个同性恋。很想问蔡明亮:父亲与儿子性取向之间有什么样微妙的影响,但最终,没有机会,他并不想将同性恋作为自己电影的标签,但他说拍完了[洞]之后,他真的非常迫切地想拍[你那边几点]。
记:你一直很坚持自己说话的方式,这是很多人喜欢你的原因。
蔡:我前几部电影出来,评论都说还好,到了[河流]比较不同,我想这真的是我个人创作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吧,我可能就有点紧绷了,因为到了那个地方大家都在看着我怎么办,外界很多声音,评论界很多也说,你就喜欢走死胡同,当然我自己不这么想,我自己进入了一个状态,到了[洞]我拍得很快,再到把[你那边几点]拍完之后,我就感到很放松。因为好多东西可以再挥洒一点。
记:主要是你电影里的父亲已经死了。
蔡:对(笑),可惜他死了,我不能再拍他了。我很高兴我又回来拍[你那边几点],因为它对于我来说,不见得是很满意的,但是非拍不可的,当时我手上还有两三个案子,那些投资人都想让我拍别的,不想让我拍这个。但后来,我跟他们说,不拍这个,我是不会拍那个的,他们后来也就接受了。拍完之后我真的觉得松了一口气,所以到[天桥不见了]就非常快,五天就拍完了,很愉快,出来的东西也不错,反应映很好。这个东西是延续[你那边几点]发展的一个东西。现在拍[不见不散]我根本就觉得说是那个东西让我拍它,不是我想拍它,我觉得生命到一个过程的时候有很多东西会来招唤你,你经历过一些东西,很多东西会来找你,你不用再去想,我要拍什么,我想拍什么,它自己就会跑出来。我目前很开心看到这个成品出来。
记:你一直倾注于表现儿子与父亲的关系,这与你自己的成长道路有关吗?
蔡:我想有一些关系,小时候,我很害怕我的父亲,因为他是一个很威严的人,直到他后来退休了,我才发现一个在生活上曾经是那么严肃的人,竟变得比女人还脆弱,我觉得他一直都是带着面具的……我看到他很容易哭,他变成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人。”
([河流]里,苗天演的父亲哭了,他给的镜头离得很远。)
【关键词】旁观——态度
【镜头一】车坏了,林小姐本来从容的行程被破坏了,然后她漫无目的地走向一个目标,仿佛想甩掉那个紧跟着她的摄影机,但摄影机如同一个窥视的鬼魂,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在公园的 望台阶上,她坐下,开始哭,前方还有一个看报纸的老头,镜头相当鬼诡地注意了一会儿那个老头,然后又开始专心致志一动不动对着“林小姐”的脸,她哭一会儿停一会儿,仿佛受到什么不明的干扰,情感相当不通畅,这时电影完了,蔡明亮的名字出现在黑屏下方,他确实让人感到像一个幽灵在冷眼旁观,因为把一切事情看得清晰明了,所以无动于衷,甚至有一丝轻蔑的嘲讽。([爱情万岁])
在蔡明亮两部重要的电影[爱情万岁]和[河流]里面,结尾有着某种共通性,都是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到光明处,仿佛在幽幽暗暗的内心之路走到一定阶段后就会打开一点,让你窥见一点希望与真实。前者,摄影机与林小姐一起眺望了正在兴建中的公园,后者,小康走到凉台上,我们能和他一起听到街上喧嚷的吵闹声,但摄影机并未移动一步,它停留在了暗处,那是内心的黑暗,[河流]里有一种极端厌恶的调子,已经取代了[爱情万岁]里有的百无聊赖,但那无赖还联结着人与人之间试图交往的可能性,绝望的中心是在“家庭”那三个人的关系上。实际上,在蔡明亮的电影里,家庭关系的极端不协调总是人内心病症的症结所在,从这个角度看,蔡明亮电影有种哲学意味,相比于杨德昌和候孝贤的关注面来说,他更倾向于接近于人心理本质的探索,蔡明亮的真诚也在于此,他不站出来对生活发表意见,而是不停的审视自身,审视这个作为社会细胞的:我。
记:[爱情万岁]里我倒是觉得你把重心放在了杨贵媚的身上,包括你试图去了解和呈现她的内心好像比小康的更深,最后你安排她哭了那么久,我觉得那种压迫感也是强烈的,就好像[河流]里父亲与儿子的那段戏一样,都是看了很久之后的一种内心恻动,很微妙,它需要人耐心地去看,而你总是在一点了解出现时,就关闭了影片。看[爱情万岁]就好像一直在发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感动了,眼泪就出来了。但[河流]不一样,它给人的感觉是好像你昏睡了很久,突然有人给你叫醒了。
蔡:谢谢,我很期待你快点看到我的[不见不散],我喜欢你说的那种感觉,就是你看完你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可是你就被触动,应该是经验吧,观影的经验,我们看好多美国片,那种经验是很固定的,你可能看完就忘了,我常常看一些老的电影,不只是欧洲片,还有老的日本片,美国片,会感到,哇,一些经验又被提醒,或者是新的一种经验,我想创作也就是这样子,就是你敏感的地方要被提出来。你要去牵引观众敏感的部分,现在的观众其实是非常不敏感的,因为他常常吃大量的麻醉剂,所以有时候我会用剧烈的手段,像[河流]就是。然后[不见不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状态,看看可不可以提出一些新的感觉出来。
记:[爱情万岁]里林小姐她哭,是一种情感不太通畅的感觉,但[河流]里,就好像是一种强迫,强迫你去接受。
蔡:对,[河流]是比较剧烈,好像是在跟自己……
记:跟自己较劲?
蔡:是。(笑)
【关键词】现在——偶然
【镜头三】小康在做作业,他用圆规刺穿一只蟑螂扔出窗外,外面大雨,那蟑螂没死又飞回,贴在窗上与他对峙,他打破玻璃,手被划伤。([青少年哪吒])
【镜头四】父亲将烫好的白衬衣拎起来对着电风扇吹,与此同时穿着白衬衣的小康骑着摩托车在高速马路上迎风飞驰。([河流])
[青少年哪吒]里重复着几个单纯的音符,带着寂寞和冷幽默的味道,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与重复,所谓开始、结束那是人为的界定,而他所关注的只是当下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如果说,[青少年哪吒]还是一个相对完整起伏的情节,但他之后的电影里,情节变成了一系列日常的偶然事件,有时甚至是庸常到极点的日常生活,被截流出来被他拿来研究,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并不是像候孝贤和小津一样因为热爱这些日常生活而拍,他似乎想证明电影能否对庸常生活进行纪录和重塑。[河流]一开始,许鞍华拍那段浮尸的戏,本来是死人,但却需要活人来扮演。这对于蔡明亮的电影也许是一种暗喻,诗意产生于他并“不是在表现人生,而是在表现电影本身的可能性”。
记:其实你的电影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有两部,一部是[爱情万岁],另一部就是[河流]。
蔡:啊,真的,谢谢。[河流]可能是我在创造过程中最中意的吧,到[你那边几点]之前,我都觉得[河流]是我在创作上,比较能享受到创作的愉快的那个作品。现是拍[不见不散]又有这种感觉了。
记:是吗?渐入佳境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希望自己保持创作上的敏感度,现在这种敏感度保持得怎么样?
蔡:我觉得是特别好,因为不只是我,还有我周围的人,刚刚好都到了一个位置,每一个人都在一个很饱合的状态里面,不太需要费力,花很多口舌,就能达到一种默契的程度。
记:大概三年前看过你的[青少年哪吒],那段时候看了好多地下电影,老实说那个倒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听说[青少年哪吒]的结尾不是你拍的?
蔡:哈,那个[青少年哪吒]不是我拍的。(开玩笑)那结尾是我拍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记:我是在一个关于你的访谈上看见的。
蔡:是吗?你知道我经常听说一些奇怪的传闻,都说是我在访谈里说的(笑),比如有人说什么李康生在[河流]里本来要跳下去的,还有……有很多大概是外国资讯,翻译过来有问题。实际上的情况上我以前写剧本老不写尾巴,希望在拍片的过程中伸出一个结尾,[青少年哪吒]我写剧本只写了三分之二就拍了,当时是拿到台湾政府的辅导金,因为剧本要送审,它需要一个完整的剧本,徐立功,就是[喜宴]的制作人,他帮我写的结尾,这样得到补助,之后他就很希望我能拍那个结尾,后来他跟我讲的时候,我每次都说好啊、好啊,但是我就没理他。
记:[青少年哪吒]里的那种青春的躁动难安到[爱情万岁]里就一下沉淀下来了,让人感觉差距比较大。
蔡:我年纪大了,我想作品就是反映你自身的状态,你整个生活的状态,你不能老是青春。
记:[青少年哪吒]是你的第一部电影,你拍的时候,感觉如何?
蔡:我以前不是那么积极的人,我是先拍电视,受到电影界的注意,但我最早也帮别人写电影剧本,是因为台湾当时的整个电影市场都走下坡,所以我就跑去做电视,做了七八年的工作,拍一些短的电视剧,我这个人是不太能同时做很多事,徐立功看了我的电视就找我谈,也谈了很久,因为那时候还开一个餐厅,后来觉得开餐厅实在是太累了,因为找不到厨师,我自己要当厨师。我后来就退出来,为了生活,就接了这个电影,好像一路都不太积极,所以我很少说拿一个电影去找钱这种情况。
记:那拍电影并不是你一开始的理想吗?
蔡:我不是那么理想性的人,我想是老天安排的,最大的借口就是生存,你必须要吃饭,赚钱,所以就做,但我不会让自己做得太辛苦,压力也没有那么大,所以当时我拍完这个电影,你问我什么感觉,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的时候,是不太相信这是我拍,啊这样,就算拍了一个电影了?其实当时[青]在台湾反应是非常好的,得很多奖,当时台北电影节给了它一个奖,那是我得到的第一个大奖,但到了金马奖,它什么都没有,只得了音乐奖,我想我电影的争议从一开始就很大,有的很喜欢,有的很不喜欢。但我慢慢学习接受这样的情况,因为我的表达不是那么大众化。
记:在你心里,明确知道哪些人会喜欢你的电影,哪些人会不喜欢吗?
蔡:在台湾我理清楚一个事实,就是不喜欢我的电影的人通常是没看我的电影的人,就听说这个电影怎么样,没音乐啦,没对白啦,演员就是那几个啦,他们就确定自己不会喜欢。但最近开始有很多改变,因为我最近[天桥不见了]在台湾上映时,我是花了很大的力气跟观众沟通。在国外也一样,我的电影不会大卖座,很少有突然间大卖座,但是我的观众群是累积的,日本也好,欧洲也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我的电影,但我从不在票房上做什么妄想,顺其自然,自己做得开心就好。
记:顺其自然,这种心态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很难。
蔡:我觉得很幸运的是,拍电影的十年来,我都没有勉强的去拍一个镜头,去用一个演员,很多都是我想要的,并得到了支持,这个在电影圈里是不太容易的。以前很多人误解我,说我在拍给观众看,但我说话很直,我说我在创作时是不面对观众的,我只面对我自己,但在行销上我会面对观众,我可以用各种手段骗观众进来看。你不投观众所好,这是一个基本的概念,但我觉得这个概念是可以被打破的,你不投他所好,你给他新的东西,他如果发现了他会更喜欢你,但我不是为了让观众更喜欢我,我是说回到的创作,我就变得比较自由。
【关键词】戏剧——真实
【镜头一】小康和阿泽都潜入了林小姐的房间,当阿泽发现小康时,他成了质问者,但很快两人又因为林小姐的归来,而化敌为友,最终,接二连三的冲突诱因被缓冲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我们知道,这三个人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他们仍将再次相遇。([爱情万岁])
[爱情万岁]里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带有一种戏剧的质感,它有一个相对封闭和主要的场景,在那所空房子,有多次冲突的演排,但都没有发生,导演如同一个躲在暗处的真正猎手,等待、侍机收获猎物,但猎物在多数时候逃走了,情节又归于平静,精准的记录气质与强烈的戏剧氛围被很矛盾的纠结在一起。想起布烈松谈到的:“拍摄,将自己置于无知和强烈好奇的状态,但仍要事先预见事情。”似乎蔡明亮在[爱情万岁]就做到了这一点。有趣的是,蔡明亮在做导演之前是做戏剧出身的,也正是因为做戏剧,他更想让电影呈现出与众不同的“书写特质”吧。
记:你提过很多次你喜欢特吕弗,我在看你的电影时正在看布烈松的《电影札记》,当时就觉得他里面谈到的好多东西跟你的电影特别合拍。
蔡:我也觉得。
记:哈,是吗?你也看过那本书?
蔡:是,我看的时候很惊讶,也很高兴,就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一个靠山一样,其实我非常喜欢布烈松,特吕弗对我来说他是一个窗口,他让我第一次接触欧洲电影,他是非常浪漫、温情,而且古典的一个人,非常适合我的个性。但我同时也喜欢稍微剧烈一点的,像法斯宾德、布烈松,那个年代,真是出了很多很棒的导演,布烈松写的那个也不算理论,只是反映出他创作的感想,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记:布烈松对演员的要求非常特别,他把他们叫做“模特儿”,他要他们“存在”而不是“表现”,他还强调一个好的“模特儿”应该“全身是脸”,其实这是很难做到的,我记得我看[爱情万岁]里就有一种感觉,之前从未在哪一部电影里如此认真的看一个女人的肢体语言,我觉得你的摄影机有种神奇的力量让演员好像可以沉浸在戏里面,同时让观众也一起沉浸,这就好像我有一件隐身衣,我穿上之后,我就在她身边一样,这时我就特别仔细和清楚的去看她的一举一动,我想这是演员在你镜头下一种魔力。
蔡:我常常遇到一些人,他们对我说,你的演员不会演戏,不漂亮,我总是很遗憾的说,那是你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他们在用自己的经验演,我自己对演技这件事感到存疑,我会觉得表演有时候会变成一个负担,一个包袱,如果你看透了,你会觉得说,他不过就是在演,很用力的演,但他并不真的能打动你,但我自己在处理演员时,尽力让他们不要演。我只是说给你参考,因为他自己有他的思考,哪怕你是导演,你也不能代替他思考,他有他的生活经验,所以我跟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你能够怎么做,你做给我看,以你自己的生活经验。所以他们特别有爆发力,比如演妈妈那个陆学庆,她非常厉害,从来没有受过训练,不过是个卖咖啡的老板,她平常没有演过戏,是我找的她,你每次叫她做什么东西,你很难想象她会这样做出来,因为那就是她,别的演员你会想象他会怎么演,所以我的演员跟我合作,他们也会很轻松,因为他知道他不用做功课,他的功课已经做了,在他的生活里已经做了。我只要去发现他生活里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可以被提出来就可以。
【关键词】怀旧——电影
【镜头一】倾向于记录片的开始,台湾正在被一种叫做“昆虫热”的传染病控制,大批的人逃离了隔离区,少数人留下的人,不知道是无处可去,还是求生欲不强,他们固执的留在了这里,阴冷和潮湿的公寓楼里一片死寂,但电梯打开,如同梦幻一般的歌舞剧开始上演。([洞])
蔡明亮说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多是旧的,而且很不容易改变,比如他的演员,都是一直合作的老演员,他仍喜欢60代的老电影,对新式的高科技产品一概一窍不通,依然在听他的老式黑胶唱片。在[洞]里,现实的环境被表现得越灰暗,内心的怀旧色彩就越温暖、越明快。总有人说蔡明亮的电影态度冷漠,情节苍白无力,如果说儿子这一代人的孤独是我们所能体会的,那么没有尊严的父亲却似乎更是蔡明亮内心不自由的挣扎所在。尽管他总是被称之为“台湾最新锐”的导演,但那份对于传统的向往却总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我想任何一个被冠之以“新锐”、“前卫”的人内心深处或许都有着一定程度的古典情结。[河流]里小康妈妈穿上了旧时的祺袍,[洞]里,杨贵媚的旧时衣服也非常艳丽。传统与现代的断层,在他的电影里,只能用冷漠与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他要么旁观的记录一切,一点点主观意味的音乐背景都受不了,要么拍完全的音乐剧,一点点客观的现实都不涉及。我想和[洞]一样,正因为他的怀旧,才会有[不散]吧。父亲的死,时代的死,蔡明亮可能更自由吗?
记:你的上一个短片[天桥不见了]在台湾已经上映了,但我们这边看不到,我很想看。
蔡:哦,[天桥不见了]大概晚一点会出DVD吧。在台湾它很特殊,因为它是个短片,只有22分钟,但我们还是拿到戏院去放。
记:其实你之前的所有五部电影作品,在内地都可以买到DVD。
蔡:啊?真的吗,我不知道,我对内地很不了解,因为我的电影有点特殊,并不是很多人都爱看。在台湾也是这样,早很多年前,大家不容易看到电影的时候,去看录影带,聊胜于无嘛,但其实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到戏院里去看我的电影,特别我的电影颜色都很暗,像[河流],我是蛮纳闷的,你要是看DVD,基本上有十分钟看不到什么东西,它不会影响观众的的感觉吗?其实我还是希望着大家能像以前一样回到戏院里看电影。
记:我常不切实际的希望那些喜欢的电影都能到电影院里去看。
蔡:对,我经常做梦,梦回小时候的戏院,那种在大戏院看电影的旧式气氛很让人怀念,[不散]就是讲一个老戏院的故事。我小时候在马来西亚,几乎大部分时候都泡在那种大戏院,以前的戏院都很大,一千多观众,现在都发展成小厅,已经没有那种以前看电影的感觉。那种戏院在我看来回去马来西亚的时候,发现他们一下都被碾平了,或者兴建大楼了,或改成多厅式的戏院,这种大戏院常常回到我的梦里,后来我拍了[你那边几点],有一场戏是李康生在戏院遇到一个小胖子,后来我们就找到那个戏院,是在永和市的一个老戏院,于是我就借了这个场地拍,拍完之后,不久这个戏院就停业了。这个老板就认识我,我就跟他租了一个晚上做首映晚会,结果那个首映很成功,爆满,那这个老板告诉他有二十几年没有满座过,他很惊讶,因为现在台湾现在很多电影的首映不太有人愿意参加,你送票人家都不太可能进来看,而我是卖票的。这个老板就很兴奋的跑过来找我,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经营这个戏院,我说不可能,我是拍电影的,不是经营戏院的,你别搞我了,哈。后来不久这个戏院就停业了,去年九、十月份左右,后来我在十一月的时候又遇到他,这个老板告诉我不久它要被拆掉了,我心里就有点慌,啊,这就又没了,这种老戏院,真的就快绝迹了,后来我跟我的制片商量,我们有没有一点钱,可以把它租下来,拍个电影,拍什么我也不知道,起码可以拍个短片吧。所以[天桥不见了]拍得很愉快嘛,这样我再拍一个,快快的拍,起码我用这个戏院做背景,后来就开始发展这个剧本,这个剧本的感觉是我不太费力气,它就自己跑来了,很多以前的经验慢慢回来,最后就发展成我现在的长片。
记:大概的情节是怎么样的?
蔡:其实没有情节啦,是讲这个戏院最后一场戏放映的过程,它要停业,时空也不太清楚,比较有趣的是这个戏院正在上映的电影,是台湾很有名的电影,是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概是36年前的作品。
记:那你是在拍旧时事情吗?
蔡:也不是,是超时空的,我不太交待年代,很奇怪,它就在放这么一个电影,然后看的人很少,有一个女的,是门口的收票员,是陈湘琪演的,她是个瘸子,她那天晚上有心事,很难过,因为她想给放映师送一个寿桃过去,你知道寿桃?台湾用来拜神用的包子,她带了一个到戏院来蒸热了来吃,她切了一半准备要给这个放映师送过去,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她有点喜欢这个人,又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不决,所以整个电影就是看她如何将一个寿桃送到那个放映师手上,而放映师从来也没看到这个人,放映师常常会放一个电影就走开了,然后等要换卷的时候,他才回来,所以我们从头到尾都看到那个女孩如何将寿桃放到戏院去,大概就是这样。当然还有很多戏院里其他人的细节,整个电影大概只有85分钟,只有七八句对话,等于是一个默片,但他的背景音乐就是龙门客栈的声音。这里面我的演员都回来了,陈昭荣啊,杨贵媚啊,他们都是观众,但他们都有非常鲜明的特点,李康生是最后五分钟出现的,他演那个放映师,特别好,他最后五分钟出现。
记:那你选这个寿桃是不是也有祭奠的意思?
蔡:寿桃是一颗心吧,因为它的外表是红色的,切开是豆沙,应该是很直接的象征,就是一颗心。整个电影非常难用语言来描述,因为这个电影还出现两个角色,一个是苗天跟石俊,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同时参加电影拍摄,就是[龙门客栈],一个演正派,一个演反派,苗天因为这个电影演反派红的。现在我请他们两个回来,看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的样子,同时出现在电影里面和戏院里面,可是已经不胜唏嘘了,两个都是老头了,所以很难描述这个电影。我觉得这个电影应该会让人难过,非常适合40岁的人,对人生有一点经验的那种人。或者当年看过[龙门客栈]的人,因为这个电影里会有分[龙门客栈]的画面出现,是武侠片跟我的电影做一个结合。
后记:提到新片[不散],蔡明亮的言语格外神彩飞扬,我想他对于自己的过去是相当满意的,不然,这次也不会招回了全部的人马做一次集体秀。我想每个导演到得意处都会有一种魔法师的感觉,因为电影就像变戏法,有没有人喝彩,都要先讨好自己。访问虽然做完了,老实说略感失望,很多问题没有来得及问,后来想起来,我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有机会一定要来北京,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喜欢他的电影,因为没有约定,所以“不见”“不散”吧,这有点像他的“爱情万岁”,因为没有爱情,所以“爱情万岁”。不见不散,但愿明天,他的电影和看他电影的人都能越来越自由。
蔡明亮简历
○1957年生于马来西亚。那里是他的祖父,然后是父亲定居的地方。
○1977年来到台湾。
○1981年毕业于中国文化大学影剧系,在校期间开始编导舞台剧,以幽默的手法,表现现代社会里的寂寞及都会生活形态的狂乱等主题([速食炸酱面]1981,[黑暗里打不开的一扇门]1982)。
○1983年,自编、导、演[房间里的衣柜],剧中尝试探讨的主题是城市居民有意识的自我防卫手段,这也成为他日后作品中不断出现的议题。
○1984年创作剧本[小逃犯],获第二十一届台湾金马奖优秀作品奖。
○1985年创作剧本[策马入林],获第二十二届台湾金马奖优秀作品奖。这期间,他主要置身于电视工作。随后,重回剧场,并从事戏剧教学。
○1989年完成电视单元剧[给我一个家],这成为他前几部电影长片的前置准备工作。
○1991年,蔡明亮在拍摄电视剧[小孩]]时,在一个青少年聚集的电动游乐场里发现了李康生。在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演课程的情况下,他还是成为蔡明亮最钟爱的演员。蔡明亮为他创作[青少年哪吒]的剧本,从此他便以小康为名,成为蔡明亮影片里的核心人物。
○1993年,他以[青少年哪吒]获得东京影展铜奖。
○1994年,他以[爱情万岁]获得威尼斯影展金狮奖、费比西奖、金马奖最佳导演奖。
○1997年,以[河流]获得柏林影展银熊奖和国际新闻奖,芝加哥国际影展银雨果评审特别奖,圣保罗国际影展影评人奖,新加坡国际影展评审特别奖。
○1998年完成[洞],法国[2000年见闻](2000 vu par)系列影片中的一部。以“度过新的千禧年”为主题,由“高矮”(Haut et court)制片公司与欧洲艺术电视台法国部门La-Sept-Are共同委托制作。并以[洞]获得1998年戛纳影展费比西奖,芝加哥国际影展金雨果最佳影片,新加坡国际影展最佳亚洲导演、最佳亚洲影片奖。
○2001年,[你那边几点]参加戛纳影展竞赛项目,并获得高等技术大奖录音项目(杜笃之),芝加哥影展评审团大奖、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奖、亚太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金马奖评审团影片特别奖、个人特别奖。
○2002年,完成短片[天桥不见了]。
○2003年,电影新作[不散]入围威尼斯电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