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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早,天空清静辽远,叶子色彩浓郁。每到此时,我就会想起地处安徽南部的家乡宣城。在那里,秋的脚步要迟缓一些,色调要柔和一些,山光水色更明秀一些,也就多了一份优雅的诗意。
15岁那年,我离开县城,来到宣城市区念高中,学校就叫“宣城中学”。校史上说,宣中的前身可以追到清末的宁国府中学堂,民国时改为安徽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我入校的时候,她已90多岁高龄。校园中央是一座不大的图书馆,馆前的草木簇拥着一站一立的两个深灰色铜像,他们是90年前曾在此执掌教鞭的人。
五四运动过后的1920年,毕业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的桐城人章伯钧被聘为四师的英语教员,不久升任校长。这年,他25岁,请来同龄的恽代英到四师任教。一年后,28岁的萧楚女也成了这里的教师。但凡略知中国革命史的人,对恽、萧都不会陌生。随着他们的到来,一股澎湃的激流开始涌动在这小小的校园里。
可惜雕塑工艺不精,恽、萧二人差不多被刻画成了同个模样,以至现在,我已分不清谁是谁了。雨水在他们的长袍上划下深深的痕迹,没有人能擦去。
曾在报上声明自己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并略有麻子之大汉”而非“楚楚动人的女子”的萧楚女君,醉心于这座皖南小城的韵味,并从中读出了某种属于未来的朝气,于是他写道:“敬亭拱北,宛水环东,山川明秀郁葱笼。高斋隐隐,叠嶂重重,吾校巍然镇其中。今日少年,断粥身功,将来东亚主人翁。前程万里,毛羽需丰,一旦奋起何其雄。”这首词很快在全校师生中争相传颂,不久被谱了曲,成为四师附小的校歌,广为传唱。
宣城的古往今来,就是一部诗歌史。
南朝齐建武二年(公元495年),系出名门的谢朓,得到刚当上皇帝的萧鸾的重用,离京出任宣城郡太守。
31岁的谢朓,远离了建康的流言蜚语,心情很好。他看到宣城秀美的小山小水后,碰撞出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创作热情。在短短一年多的太守任职期间,写了三十多首诗。
到任伊始,谢朓就去爬城北十余里的敬亭山。敬亭山是黄山余脉的最北端,原名昭亭山,西晋时为避司马昭的讳,改“昭”为“敬”,沿用至今。山并不高,却四季青翠,峰回路转,移步换景,像一道屏风,横在宣城郊外。
谢朓颇有兴致地写下了20句的長诗《游敬亭山》。诗中提纲挈领的“兹山亘百里,合杳与云齐”,被广为传颂。后人在敬亭山上建了座“云齐阁”,以作纪念。一座本“兀如断岸无棱角”的小丘,从此名扬天下,成为“吟无虚日”的江南诗地。所以,刘禹锡说:“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
敬亭山与宣城的缠绵,还在于它由北向南往城里送了三座似断实连的低矮山冈,即“陵阳三峰”。不久之后,谢朓在郡治后的第一峰上建了座“高斋”,成为全城的制高点。他写道:“窗中列远岫。”那得多美!
在卧榻上,他就可北望敬亭风光,俯瞰山水环抱的小城。白墙灰瓦、石板街巷、花开花落、云起云飞,都被揽入他用诗句绘出的水墨画卷中。起个大早,有“日出众鸟散,山螟孤猿吟”的见闻;秋日里能凝眺“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冬天初霁的日子天空地阔,“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的景色便历历在目了。
正是依托宣城风物,谢朓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引情入画,以画染情,明快旷远,意趣盎然。起自谢灵运先景后理的山水诗风,至此一变,摇曳出尘,洗尽铅华,宛如简笔画,又如伏在耳边娓娓道来的私语一般,直接开启了诸多唐代山水诗人的创作风格,这便是文学史上所谓的“玄晖诗变有唐风”(玄晖是谢朓的字)。
次年暮秋时节,谢朓卸任宣城太守,重返都城。几年后,他卷入政变,被东昏侯萧宝卷“枭首”于建康。也许,他不该离开宣城吧。
人们相信,正是谢朓的到来,推开了宣城文风昌盛的大门,他与这座城市的情分,因此永远浓得化不开。“小谢城”“谢公城”“谢朓城”,这些称呼逐渐见于记载。同样,谢朓身上也被打上宣城的烙印,他被直呼为“谢宣城”,诗集定名为《谢宣城集》,收入其中的作品,有四分之一写于宣城。人以城名,城以人名,真是文化史上一道妙不可言的风景。
此后的敬亭山上“吟无虚日”,但没有一个人能与谢朓比肩。二百多年里,这座诗山的内里大概是寂寞的。直到大唐王朝的车轮即将改辙的天宝十二年(753年),它终于守望到一个潇洒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53岁的李白,平生第一次来到宣城,往暮秋的敬亭山前一坐,就如遇知音:“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后人在敬亭山腰朝南的一处,建了一座两层小楼,题名“太白独坐楼”,是欧阳中石的手笔。我每次上山,都会在这里歇脚。山风送爽,四下平敞,视野开阔,缓缓伏下去的山势、水阳江上的帆影、宣城市区的楼群,都历历在目。此楼楹联也甚好:“唯谪仙有此仙居,三杰中,公称健者;是名山不以山著,千载后,我作游人。”
自古文人相轻,李白对于谢朓的推崇,却真心诚意,从不掩饰,正如清人王士禛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他在各种场合都会忽然念叨起谢朓的名字来,到了谢朓曾游览的地方,更是言必赞谢公:“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三山怀谢朓,绿水望长安。”“明发新林浦,空吟谢脁诗。”也许他常常感到,谢朓在旅途中指引着他,虽古今两隔,在精神上却遥遥相通。
李白这一来宣城,就刹不住尾。至宝应元年(762年),十年间,他共至宣城六次,城里城外,凡是谢眺到过的地方,他都走遍了,真正是相看两不厌。
谢朓当年建的“高斋”,到了唐初,被仰慕他的人改建成了“谢朓北楼”,也叫“谢公楼”“谢朓楼”,成为来往的过客必登的胜景。
谢朓楼就在我们学校后面不远,底下原本是宣城市体育场。高中三年,我不知多少次在放学之后跟伙伴们跑到那儿踢球。每当我们队由南向北进攻时,视线正上面,就是层峦叠嶂中的谢朓楼,檐角飞翘,轻盈秀拔。
我有时也会周末自个儿跑来谢朓楼,甩一甩学业的压力,爬上几十级台阶,坐到谢朓楼前的石栏杆上晒太阳。环绕谢朓楼的不知是什么树,高挑得很,也有了隽永清发的味道。坐在这里,能看到北边的敬亭山。
在这座小楼上,李白曾与因“权臣窃柄,贪猾当路”而外放的族叔李云相遇,两人愁肠百结,临风把酒。李白在席上写就《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其中有两句深入人心:“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在有关宣城的诗作里,我最爱的是李白的《秋登谢朓北楼》。在一个秋天里,李白登上谢朓北楼,提笔写下这首诗:“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两水”是句溪、宛溪,它们在宣城东北相汇、合流,夹住的“明镜”正是这座小城。“双桥”是隋代建于城东宛溪之上的济川、凤凰二桥。如今,桥名仍在,只是木桥早已换成钢筋水泥大桥。
秋天里,我喜欢站在凤凰桥上,北望敬亭山。枫红松青,像一道彩屏,倒映在宛溪中,一河清水尽染。这样的时节,正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