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俗世里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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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对《红楼梦》中贾琏的印象不怎么好,尤其对他好色这一条不能忍,甚至因此判定他“渣”,以致一提起贾琏,人们的脑子里很容易蹦出贾母骂他的一句话:“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贾琏嘴笨,也不会辩解,或者他压根儿没想过要辩解,毕竟这些事明面上他不占理。其实,他何尝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在贬低贾琏之前,人们应该先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在贾琏所处的古代封建社会,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中国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妻妾成群才能多子多福。换句话说,纳妾在当时是不违规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人们只要做个荣宁两府男人们的婚姻状况调查,对比一下数据,便能得出一个扎心的结论。
  先从贾琏的父辈说起,他父亲贾赦,
  “官儿也不好好做,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养在屋里”,胡子都白了还惦记着水葱一样的鸳鸯,要娶回房做姨娘。鸳鸯不从,他就赌气斥巨资800两,买了一个叫嫣红的小姑娘,才17岁。
  要知道,当时贾琏给外室尤二姐母女的生活费是一个月五两,就够她们吃香的喝辣的了,他父亲居然用买套房子的钱买了一个房里人。而且,那些小妾都是正室邢夫人给张罗的,贾赦看上谁,邢夫人就去做媒,连贾母都喷她太“贤惠”。
  再看看号称最正经的贾琏的叔叔贾政,除了正室王夫人,也有小妾,而且至少是两个:赵姨娘和周姨娘。这只是有记录的,其余的还有没有待考证。而且,他还和赵姨娘大大方方地生了探春和贾环一双儿女满院子跑。
  再看贾琏的同辈兄弟贾珍。八月十五中秋夜,贾珍夫人尤氏让侍妾们入席,她们听话地“一溜坐了”,这一溜是四个。
  贾珠虽然早亡,但李纨曾说先前贾珠在时,房里也是有两个女人,贾珠死后她主动放人家走了。
  以上都是已婚的。未婚的少爷屋里,没结婚前也会先放个房里人,比如宝玉有袭人,贾环有彩云。贾政还说了,他提前看好了两个丫鬟,给他们弟兄二人一人分一个。
  相比之下,贾琏房里有谁?排在前三位的分别是:凤姐、凤姐、凤姐。
  判断一件事要“以事实为依据”,贾琏膝下无子,凤姐又得了血崩,短时期内不能生育,从传宗接代的理由出发,贾琏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三妻四妾。
  但是,他没有。不是不想,而是他不能。
  本来他娶亲前也有两个通房丫鬟,但是凤姐过门没半年,都寻出她们的错来,然后全部撵走了。凤姐撵走了人,怕被人诟病,就逼着心腹平儿作了幌子。贾琏和平儿,一两年能有一次在一处,还要被凤姐掂几个过子。到后来,平儿为了不让凤姐找她麻烦,一见贾琏就躲得远远的。
  贾琏在屋里,她就到屋外。对此,贾琏向他的地下情人鲍二家的诉苦:
  “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
  他也不是没试图反抗过,但都以慘败告终。
  有一阵子,贾琏以为要日月换新天了,他先是偷娶了尤二姐做外室,凤姐居然趁他不在“贤良”地把尤二姐接回了府。
  紧接着他父亲又送他一个叫秋桐的丫鬟做妾。公公送来的,凤姐更不能违拗了。那段时间,贾琏高兴得估计走路都快飞起来了,谁说福无双至?艳福就是。
  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被套路了。凤姐稍使手段,尤二姐就落得个一尸两命的悲惨结局,然后凤姐又以属相不合栽赃秋桐,把秋桐给打发了。贾琏彻底懵了,但他也只能对着尤二姐抚尸大哭:“是我害了你。”
  遇到凤姐这样强悍毒辣的正妻,就算贾琏把人家好好的姑娘娶了回来,也是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来一打照样会花样百出地收拾一打。她们非死即被撵,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搁谁不痛、不怨、不惊、不惧?
  别说让贾琏纳妾了,就是看一眼其他女子都不行,贾琏的心腹小厮曾吐槽凤姐:“人家是醋罐子,他(凤姐)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
  这丈夫当得可真惊悚。凤姐不请自到去外宅接尤二姐时,下人一听是凤姐来了,“顶梁骨走了真魂”,看来凤姐的厉害真不是闹着玩的。
  人有欲望不可耻,可耻的是满足途径。合法纳妾,把干净的香喷喷的往屋里拉,名正言顺地享齐人之福,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可以的。
  贾琏不想吗?可是此路不通,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打野食,饥不择食自然难免。
  所以,批评一个人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背景,用几百年后的道德观去衡量当事人是不公平的,凤姐固然不顺心,但贾琏也算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那一个。在他们的婚姻里,没有无辜者。
  贾琏和多姑娘那段,作者曹雪芹写得十分露骨犀利,他描写贾琏用了“丑态毕露”一词,可是读起那段文字,却觉得丑态后面都是心酸。
  这点子事儿似乎是贾琏活着的唯一乐趣。
  这个男人,爹不疼,贾赦对他非打即骂;娘不爱,亲娘死了,后母邢夫人只和她自己最亲,称自己“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凤姐、平儿又是一条心合伙防着他,家里的事包括放高利贷对他都瞒得如铁桶一般;有一个二木头一样的异母妹妹迎春,对谁都无感,探春尚且会对着宝玉娇嗔一声:“二哥哥,身上好,我已经整整三天没看见你了。”那一声撒娇里,是令人心尖微颤的骨肉温暖。可是翻遍全书,几乎没见过迎春和他对话。
  他像一个孤身穿越幽深过道的人,过道两边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经过的小屋子里都住着人,他贴着一格一格的雕花窗棂往里瞅,里面住的都是他的家人。可是,无论他走进哪扇门都觉得自己像是外人,没人站起来好好理他一下。
  他眯起眼,向过道尽头望去,微微有杏色的天光映入,在这里待久了人身上会发凉,他紧一紧袍子,跺一跺靴子,向着隐约的光和暖迈去。
  有了尤二姐,就算他明知道这个女人堕落过荒唐过,他依然全心接纳她,不但不计前嫌,还反过来安慰她:“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倒不用含糊着……”为了让尤二姐安心,他又说:   “谁人无过,改了就好。”这不是一般男子能有的气量和胸怀,这贴心贴肺的温热,让这个有前科的女子瞬间放下了紧绷的心,还了他一个温柔恩爱乡。
  而贾琏又得到什么了呢?他以为自己像张爱玲在《留情》里写的纳妾男人那样,“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谁料最后竟酿出一场人间惨剧。
  尤二姐被凤姐算计死后,他哭天抢地,发狠赌誓,但堂堂荣府公子连尤二姐的发丧银子都拿不出,还要靠平儿接济。
  “琏”与“怜”谐音,也许曹雪芹起名的本意就是在暗示:贾琏是个可怜之人。
  贾琏好色不假,但是他不缺德。身在红尘俗世中,他可谓俗人中的君子。
  男女之事上,他从不强人所难。迎春丈夫好色,如恶狼一般,合宅的丫鬟媳妇都被他强行占有;薛蟠好色,为了香菱打死冯渊强抢霸占。
  但贾琏不同,但凡和他好的女人,不管是哪个,都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他开始本有意于尤三姐,但尤三姐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不恼,转而去追求尤二姐。凤姐的得力助手旺儿家的借凤姐的强势逼迫丫鬟彩霞嫁给自家儿子时,贾琏曾特意交代:“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
  他也不会无耻地去占情人们的便宜。《水浒传》里的郑屠镇关西写了三千贯文书,实契虚钱,将卖唱女金翠莲哄回家做了小妾,过了一阵又将她赶出来,不但没有给过聘礼,还污蔑金翠莲欠他钱,向她讨还那根本没给过的三千贯。
  不管是跟鲍二家的还是多姑娘,贾琏从不在钱财上亏待她们。他叫鲍二家的来,先是开箱给她拿了两块银子、两根簪子、两匹缎子——这是很丰厚的约会礼物。他找多姑娘也事先以金帛相许。
  还有,不该碰的人他绝对不碰。林黛玉父亲死后,贾府派贾琏送她回扬州奔丧。林黛玉貌若天仙,连薛蟠见了都要身子酥半边,贾琏又不瞎。
  但是他对林黛玉没有半点儿非分之举,一路舟车颠簸好几个月,有好多机会可以与林黛玉接近,但他把林黛玉稳妥送去,再好好带回,绝无闪失,尽了一个好表兄的职责。
  有人怀疑林黛玉的家产被贾琏贪污了,根据是贾琏曾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推测,这纯粹是捕风捉影。
  贾赦看上石呆子的古扇子,让贾琏去弄来,贾琏出高价收买,奈何石呆子死活不卖,贾琏也就此作罢。而贾雨村为了献媚,便设法抄家强夺了石呆子的古扇子,交給了贾赦。
  贾赦因此事训斥贾琏:“人家怎么弄了来?”贾琏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为此被贾赦恼羞成怒打得破了相。
  他厌恶贾雨村的为人,劝家里人离贾雨村远点儿,说怕是贾雨村那官儿做不长。一个做事有底线的人,是干不出贪污林黛玉家产之事的。
  对上他是个孝敬的晚辈。正月十五贾母看戏,他要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只等贾母一高兴喊一声“赏”,他便忙命小厮们赶快撒钱,满台子钱响,贾母大悦。清明节时,他要备下年例祭祀,带领弟弟侄子们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颇有长兄叔伯之范。
  第64回,他从外面回来,宝玉先赶紧给他跪下,口中却是给贾母、王夫人请安:特殊时刻,他还要代长辈们受拜。
  对下他是个慈爱的兄长。贾府一脉的其他子侄们或为生存或为利益,争先恐后前来依附。
  他随和宽容,从不居高临下。他们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玩小手段,他心如明镜却不点破。贾蓉、贾蔷置办乐器行头时,想拿公家的钱贿赂贾琏夫妇。凤姐骂道:“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结果一转身就收了礼。而贾琏则是善意规劝:“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
  他惧内是公认的,但对外他是个好哥们,喜欢成人之美。柳湘莲痛打薛蟠之后,他忙着帮助和解息事宁人,是个厚道热心肠的老好人,不曾挑三窝四火上浇油。
  撇开男女之事,在其他做人方面的确很难找到他的污点。可是,男女之事并不能全怪他一人。跟他那万里挑一的夫人比起来,他不过是怂一点儿,善良一点儿,手段少一点儿。
  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完人——不过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才不要做完人,否则这一生该多么枯燥无趣。
  他就是个有毛病、有缺点的好人。
  那个时代若有朋友圈,贾琏在朋友圈里应该是言行最练达温和的那个,是最会替朋友保密的那个,是最懂得给人台阶下的那个,是气氛尴尬时一定会出来打圆场的那个,是别人讲笑话时他要想一想才笑的那个,是饭局上趁人不注意悄悄就把账结了的那个,也是需要帮忙时找他、他会记在心里,但会回复晚一点儿的那个。
  只是,一个人若对他无意,记得跟他保持距离。他识趣,也绝不会纠缠你,他会隔着一张圆桌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敬酒,眼里有光,却用淡淡的微笑向你致意。他虽好色,但有自己的底线;他虽缺点重重,但宅心仁厚,他也许真的可称为俗世里的一个君子。
  编辑/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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