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卡西亚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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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出国前,我打印了亿人朝圣团的行程表,印度八大圣地之一是僧伽施(曲女城)。“僧伽施”是第一次听说,曲女城却早已知道。
  那场佛教史上非常有名的(不单指在印度有名)无遮大法会就是在此地召开的。此法会的意思就是圣贤道俗贵贱无遮,平等行财施和法施。在这个法会上,唐玄奘受戒日王邀请,针对在南印度很权威的一小乘论师写的《破大乘论》七百颂,宣讲了《制恶见论》一六○○颂。之前小乘论师扬言要在法会上和大乘作一场辩论来定是非,当时全印度的十八个国王,三千多大小乘僧,二千多有名望的婆罗门及涂灰外道,还有一千多那烂陀寺僧人都参加了,结果一连十八天都是玄奘法师在高谈阔论,没一个人能提出异议,也没一人能改动论中一字。玄奘法师大获全胜,曲女城响彻为“大乘支那僧”而奏的声乐,从此大乘佛教徒称颂他为“大乘天”,小乘佛教徒称颂他为“解脱天”,玄奘成了印度僧侣共同景仰的佛学大师,玄奘法师在印度的巅峰成就与曲女城一名再也不能分开。
  说起来还得感谢丈夫,是他令我知道了这个佛教典故,有一度他因创作需要,埋头于唐玄奘与唯识宗史料之中,我才从他的谈吐中听闻了这场无遮大法会,他也是感慨良深:这不仅要有很深的佛学造诣,也要有巨大的勇气,很残酷的法会原则啊,辩输了是要砍头的!
  我是个记性差的人,又愚笨,经常记不住地名,但曲女城却轻易记下了,因为这个地名太怪异了,难道这个城里的女子都具有驼背基因?到了印度才知道,此名缘于一个修仙老人的恶咒。那时此地的国王有一千个儿子一百个女儿,女儿都很漂亮。有一个居住在恒河边的仙人,据说已在大树下入定一万年,以至于肩上长出一棵小树而不自知,因此被人称为大树仙人。他出定后,看到国王的女儿们在恒河边洗浴游玩,竟动了色心,向国王乞讨一女,王女们没人愿意嫁给这个枯槁之人,可国王害怕大树仙人的神力,不知如何是好,小女儿还是个幼稚少女,却富有孝心,主动要求奉献给大树仙人,仙人见状嗔怒,发出恶咒,令其余九十九王女弯腰曲背一辈子嫁不出去,咒力发生作用,曲女城由此而得其名。
  这大树仙人果然有神通啊,只是可惜,如此深的入定功夫却没离欲,不但没尝到清凉的涅槃之乐,反而白白浪费了上万年的时光。相比较,悉达多太子仅三十五年就修成了觉悟圆满的佛陀,要论神通,这可是无与倫比的神通了。
  既然这次朝圣是以释迦牟尼佛的足迹为主要目标,曲女城自然是与佛陀有关了,唐玄奘的无遮大法会一说只是顺便带到。而在当今印度,人们已给曾经的僧伽施国土起了新的名字:桑卡西亚。
  那么有音律,听上去像歌咏一样,比曲女城好听多了。
  待我知道这个地方有多么重要时,桑卡西亚真的成为了一首欢乐颂,席勒诗歌里的“灿烂光芒照大地”“善人恶人同追觅”“普世众生共快乐”的因素这里都有,甚至超越了它的局限。因为这里是释迦牟尼佛去忉利天为母说法后下降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从天国返回地球时,就是在这里落的脚。
  这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传说:佛于七十九岁时去忉利天与母亲相会,也就是说,当时已离世的摩耶夫人的身份是个天人。释迦牟尼佛为报母恩,说了一部非常有名的《地藏经》,当时无数世界的佛菩萨以及天龙八部都去旁听了。就是这部经,使世人知道有这样一位地藏王菩萨,他的来龙去脉(前世与来世)也说得非常清楚。这部经也透露了佛陀将不久于人世,他把救度众生的任务托付给了地藏王菩萨。地藏王菩萨能力超强,是位极其慈悲又极其无畏的菩萨,在过去世就发过惊天动地的大愿“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这部经时,深为地藏王菩萨的大愿和累世孝心震撼,而佛母已置身天宫享着天福,听到佛说地狱惨状时并无置身事外的冷漠,反而充满怜悯忧愁伤心,她的慈悲之心同样深深地打动了我。之后,就像每读一遍《红楼梦》都会有新的发现一样,以后每读一遍《地藏经》也是有新的收获,为此,对佛陀的感恩也是如流水一样源源不断。
  虽如此,我还是存在着一个疑惑,不明白佛是怎么去忉利天的?曾请教过好几个修行人,他们都是这样回答我的:佛是用意幻身上去的。
  用通俗的说法,是神识而非肉身上了天。我很自然地相信了这个说法,意念出窍这个观点现在已经不算新鲜事了,要接受很容易,但要相信整个肉身飞上去还是有点难。最近几年,我对意幻身之说有了动摇,藏地修行成就者能肉身飞逝,印度瑜伽士能腾空而起,作为一个圆满所有功德的佛陀,那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来到印度后,圣地遗址更是让我改变了看法,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门口不远处,有座不高的山,我们的领队张团长说,走,我们去飞机场。当时我还莫名其妙,脑子转不过弯来,后来才知道,那里是当年佛陀为母说法升天处。其实,历史上的祗树给孤独园地盘很大,此山包也在其区域之中,而不是现在用围墙圈出来的一块,正因如此,当地人仍习惯将这一片地段统称为buddha airport,意为佛陀机场。从这个俗称中,也可以见到佛陀升天的传说如何在世流传了。
  按照意幻身的说法,肉身应该在这山包继续打坐,佛下降也应该在这里重归肉体才对,可事实是,在印度,不管大乘还是小乘,甚至是印度教徒,都一致认定释迦牟尼佛是在曲女城下凡的。大乘和小乘虽然在教义和教法上有诸多的不同,但对于这两处遗迹他们却没有分歧,而印度教将释迦牟尼佛视为他们的一个化身,也同样认定这里是佛的下凡处,所以他们宣称曲女城也是他们的圣地之一。不同的教派就这样统一着,靠着口传一代一代的将这个传说传了下来。
  所有史料都说佛在忉利天说法三个月。这是指人间的时间,至于忉利天的时间就没法确定了。世界不同,时间流速和计时方式肯定不同,不是有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一说吗?何况在佛经里,天道也有许多种,并不是只有一层天包围着我们。每个星系每座星球都拥有自己的时间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说到这里,又牵涉到另一个内容。当时舍卫国邻邦国王优填王因长久见不到佛陀,生出强烈的想念,令工匠用旃檀木雕刻佛像,但工匠没法刻画佛的庄严,优填王只好请目犍连尊者施展神通把工匠接到忉利天,工匠是凡人,无法正视正在讲经的佛陀发出的万丈光芒,只好用镜子反照佛陀,对着镜子才得以画出佛陀。佛陀在世时的第一尊佛像就是这样造出的。最有意思的是,佛陀回到舍卫城后,这尊佛像竟然起身出迎,佛陀还出手摩它顶,感谢它辛苦教化众生。现在这尊佛像不知所踪,有传说它沉到海里去了。唐玄奘在他的《大唐西域记》中还提到过它,“城内故宫中有大精舍,高六十余尺,有刻檀佛像,上悬石盖,邬陀衍那王(即优填王)所作,灵相间起,神光时照。”但愿这尊佛像深藏龙宫,等机缘成熟,众生得以相见。   这尊佛像故事同时去除了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过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受学界的影响,认为佛是反对偶像崇拜禁止造像的,造像完全是后人所为。我也看到,佛教最遭人诟病的就是造像,反对者认为这是将佛神化,是典型的迷信。后来我读《地藏菩萨本愿功德经》,得知地藏王菩萨过去有一世是婆罗门女,名光目,她为了救度坠入恶道的母亲,变卖家产为她布施修福,经里提到,在寺院里,她看到了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像,她自己后来也诚敬供养佛像,这就说明在释迦牟尼佛之前就有佛陀造像了。那么,作为佛陀之一的释迦牟尼也不会有分别念吧?至少当今世界现存的三尊释迦牟尼佛等身像就给人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如果不是照着真人塑造的话,“等身”这个定义又是怎么确定的呢?
  继续回到佛下凡的话题上。佛说《地藏经》结束后,欲回人间,他表示这次要用走路的方式下凡,帝释天为了表达对佛的无上敬意,施展神通,从忉利天到人间变现出三道合在一起的台阶,它们分别由黄金、白银、水晶做成,佛从中间的黄金台阶下,帝释天手撑宝盖从左侧的水晶台阶上下,大梵天则手执白拂从右侧的白银台阶上下,天神天女则腾空抛散天花,佛落地后,天梯随之沉没,只留下几级台阶。据说,佛离世后几百年,下降处还保存着几级三宝台阶,当年阿育王想看看台阶地基有多深,结果挖了很久也不见底,由此对佛法更有信心,并造了佛陀下凡像,左有帝释天,右有梵天,犹如下走的姿势。据说,法显大师到这里时,还看到地上留有七级台阶。后来,三宝台阶全部塌陷,四周的国王不愿胜迹消失,就在旧址上造了七十多尺石阶,并装饰了许多宝石。唐玄奘来这里朝拜时还亲眼看见这些模拟台阶,这在《大唐西域记》里都有明确的记载。若不是印度国内代代口传,谁会相信这样神奇的事情?就是佛大弟子舍利弗都这样感慨“于我未曾见之事,又谁亦未闻之事”呢。想起自己曾经以金笔涂抹纸本上的八大佛塔,发现它们的基座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基座上的部分,不过,对于一个外行和槛外人来说,基座上面部分似乎大同小异,但我还是发现了天降塔的某个细节还是有别于另七座塔,那就是基座上有通贯塔身的阶梯,现在想起来,这个形制很可能來自释迦牟尼佛从忉利天返回的典故吧?
  在印度,路况总是不太好,拥塞、颠簸。何况张团说桑卡西亚荒凉偏僻,是个很冷门的圣地,没有任何公交车辆到达,吃饭和住宿都成问题,很少有人去那里朝拜,在桑卡西亚绝对不会碰到第二个团。我就作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结果比预想要好得多,虽然大巴行驶在极窄的路上,完全是乡村小道的感觉,但路旁的大树却养人眼,所经过的小镇屋檐近在咫尺,小贩们一边移动货摊一边向我们挥手致意,披挂着各种颜色的纱丽也像女人们的微笑,一切都带有古气。最没想到的是快到桑卡西亚时路突然变宽了,又平又直,完全是一种欢迎之态,是我们在印度朝圣中质量最高的一段柏油马路。
  路旁突然出现一群小乞丐,司机停了车,让大家下去解手、布施。在一片“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乞讨声中,双方快快乐乐地合了影,这近于一种游戏。在许多印度人已不知道释迦牟尼是谁时,这群小乞丐一直宣说着佛号,他们深谙布施之道,知道只有佛门人才会给他们卢比和点心。他们在我们即将到达佛降凡处时出现,似乎是以另一种方式来欢迎我们。
  这段干净宽阔而平坦的路真像一个象征,十三世纪始,佛教在印度隐没,大道变成了小道,只有虔诚心才能使它显现出来。用不着恍惚,清醒的疑问就被自答了,这段平坦大道如同奖励,只有坚持从土路小路窄路上行进过来的人,才能看到这豁然开朗的风光。
  佛陀降凡处啊,请你慢点出现,让我再一次品味这世界的分野,如同即将走进尼泊尔的蓝毗尼,我要看清周围的一切,路旁垂着青黄色果子的大树,沟畔挂满艳红小果的灌木,暗色而透亮的树阴,炽热而又清凉的风,空气中充满了甜蜜的野香。我们这一车的人,每人有每人的过去,每人有每人的憧憬,只有这一刻,我们拥有共同的心愿,进入那个时空,看佛陀怎样被天人和世人共同簇拥,感受那个神奇的一刻。
  终于到了,在路的尽头,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围墙,从同样普通的门进去,看到了一棵大树,树身上照例缠着许多五色佛旗。树下有一座白色塔庙,不大,涂着绿漆的铁皮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供着的佛陀下凡像,他的左右边是帝释天和大梵天,造像简朴生动,很耐看,因为涂满了金粉,虽然斑驳处也露出黑色,终看不清塑像的材质。
  塔庙西侧的水泥平台边沿,静坐着十几个印度僧人,他们身骨硬朗,面容和蔼、表情肃默,黑黝黝的像一列塑像,他们一律光头,右肩袒露,绛红、橙黄的袈裟在阳光下显得醒目,充满活力的“福田衣”啊。队伍中只有三个人不同,一个全身素白,连头上披着的也是一条白巾,还有一个头缠黄帕,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第三个则是印度男孩,身着红条T恤,同样端身而坐。僧人们有的持钵,有的拿着经书。他们坐在那里,很坦然,没有任何乞讨的神色。在印度,乞丐脸上都很少见到谦卑谄媚,更何况是出家僧呢。我们走过去,弯腰放下一张张卢比,彼此间很默契,此是供养而非布施,我从心底里敬佩他们,在这个大多数信奉印度教的国度里,他们还能坚持修习世尊的教法,多不容易啊。
  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开始供养时,另一个男孩急忙坐到队尾,和那个挤在僧人当中的男孩一样,让我想起“插队”“尾随”的字眼,多有意思啊,竟然用这种办法来蹭供养。如果跳过他们,一定会看到窘迫样,可这是多么不快活的事啊,所以,也把他们当修行者对待吧。
  在大菩提树南侧,是一座铁栅栏围着的阿育王石柱的柱头部分,柱头上原本是一头六牙白象,可惜象鼻子和象牙都被异教徒砸掉了,但它的可爱造型还看得分明,象脚下的圆盘四周雕满了菩提叶和花朵,以及类似七头蛇的曲线,雕工细致优美,若时间充足,可以细细品味。基座也较完整,有设计感,很耐看。想想这可是二千三百多年前的物品啊,它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时间的久远,还在于它的权威性,在印度,凡是出土的阿育王石柱都是佛陀圣地确凿无疑的证明。如心师父说,石柱原先在那座小丘下,石柱本身断裂破损了,石柱基座还埋在地下没挖掘出来,为保护柱头,当地村民将它迁移到了塔庙边上。   小丘离这里并不远,几十米的路程,那里就是传说中的天梯所在地。性急的团友已经走过去了,为了细看我总是落在后面,这样,我就看到了动静同时存在的光景,团友们吃力地往山道上爬的后背影在渐渐升高,宁静的小丘竟然显出了一种温情。崖壁上的古红砖还在,高低不平随时要坍塌的样子,当我步入这条传说中的三宝台阶旧址,我的脚下就有了痛感,两米宽不到的山道,全是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破碎红砖,好像有谁故意设置的障碍,称得上真正的崎岖山道。真难相信自己正行进在被时光毁坏的三宝地基上,按照传说,佛应该从上面往下走,而我们现在是往上走,但是同一段台阶没有错了。往上走的时候还不敢分神看两边的风景,眼光必须盯着脚下才不至于摔跤。
  小丘不高,十几级台阶的光景就登上了顶。山顶和台阶一样,并不平坦,对着台阶稍左一些的是一座小白庙,比我人略高一些,要弯下腰才能发现里面有一尊极小的白色佛像,光线很暗,两只点着的小蜡烛衬得周围更暗,佛像的面容在微弱的摇曳的烛光中也斑斑驳驳地明暗着,把手伸进去,能明显感受到里面有股气流在旋转,这种情况是第二次碰到了,第一次是在内蒙一个还俗老喇嘛家里,我把手伸进小佛龛里,也是一股凉丝丝麻酥酥的风在旋转,老人解释说是因为每天对着它念佛的缘故。这么看来,这也是无数人站在这里念佛而起的感应吧?小庙前面是一棵叫不出名的树,树上系挂着许多铜质满愿铃,体积都比较大,最大的堪比足球。小白庙右侧是一座红色的小庙,后墙开了个很大的洞,光线敞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正中是座石头像,因为粗糙,看不清它是坐像还是双足断掉的立像,造型不像佛陀下凡倒像悉达多太子出生,可张团说它是印度教的一尊神像。这是印度常见的现象,各种教互不干涉,塑像紧邻也相安无事。只不过这尊神像毫无威严之相,看上去像个正挥右手哭泣的儿童,更搞笑的是嘴巴里被人喂了蛋黄,胸前还落了很多蛋渣。神像上半身的红色涂料有点褪色了,地上烧尽的蜡烛底座放得杂乱,还有两个叠在一起的盒子,不知是香烟还是扑克牌。到哪都一样,圣地同样有着俗地的人道习惯,一看这些摆法就能发现贫穷者的心迹。
  但是,他们的虔诚是不容置疑的,我们刚上来,后面就上来了一群印度人,他们在下面脱了鞋,裸脚上来,穿着鞋子的我们顿时显得不恭起来。后来发现,他们赤脚,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对释迦牟尼佛的恭敬,还为了那些大蚂蚁——穿着鞋的脚比较麻木,容易踩到地上的生物,而山丘上的蚂蚁是那么多,又那么大,我们何曾见过二三厘米长的蚂蚁?!它们像动画片中的角色,满地爬,令我们不敢随便举步。真不知道这些蚂蚁和释迦牟尼佛有些什么因缘?就不怕上来朝圣的人踩死自己?可你不得不承认蚂蚁也是有灵性的,它们似乎感受到这儿的恭敬氛围,竟然不去搬动石像上的蛋渣。在两座小庙门坎,没有蚂蚁的路径,它们只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脚下来去。和我们这些庞然大物比,蚂蚁是多么微小啊。难怪有“众生如蚁”的说法,在庙宇间,我们人类也很渺小啊。
  这儿不像另几处圣地,有着伟岸的古树、大树,这儿仅七八棵中等小树分散在各处。眼前的朴素和简陋反而使历史传说真实起来,这儿本不是森林遗迹,虽然我们看不到当年盖在天梯遗址上的寺院,但山崖旁露出的土中砖还是能看出过去的建筑规模,在以砖为地基的山丘,当然不会有大树生存。
  山土干燥发白,典型的贫瘠现象,不少树根露在地面,艰难地爬行在乱石之中,像老年人暴出的青筋,梆硬干枯沒一丝润泽,还被人踩来踩去,看着也是可怜。站在山丘上往远处看,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除了我们这些登上山丘的人发出的轻微声,天地间似乎没有活物,是很清静,却不像玄奘法师记载的“有伽蓝四所,僧徒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的寂然梵境。
  谁能想到,二千五百年前的曲女城却繁盛富足,山青水绿花开遍野,城墙道旁饰满珍宝,百万人众聚在此地迎接释迦牟尼佛下降,那是何等壮观的景象。佛从天上走下来太不可思议了,仅是想象一下就如天空滚动着巨响的春雷,可以震动田地里的良种萌芽,那种欢欣绝然不是人间滋味。静寂中,我们又受到了一次无常的教育,世上哪有恒久不变的东西呢?别说人生,就是山河大地也都在不停的转变衰败,再坚固的东西最后也会趋于破损、毁灭,释迦牟尼的圣地同样不能避免,佛的“成、住、坏、空”的道理很客观呀。终有一天,我们面前的这座山包也会消失,那时候信佛学佛之人依何为朝拜处呢?
  这正是佛在涅槃时回答弟子依何而住的关键了。现在遗迹还模糊可辨,还方便人们有效的忆念佛陀,那么,在佛下降处读诵《地藏菩萨本愿功德经》也成了一桩自然而然的事情,它与这部经的缘分实在太深了。
  大家散坐在地上读诵。有几只蚂蚁爬上我的裤腿,抖一抖,下去了,一会又爬上来,其中一只甚至爬到了我的胳膊上,痒丝丝的,它是为了能清楚地听到佛法而登高的吧?
  太阳越升越高,山丘上撒满了阳光,阳光越来越淡,热度却越来越高,我们的汗也变得汹涌,感受同样迅猛,我们学这样学那样,却没有想到要好好地打基础,佛陀的一切教法都是建立在孝亲尊师基础上的呀。这一刻我想起了母亲,她的身体疾病,心理疾病,她的一切痛苦,我没有完全地包容与承受,有时我还产生逃脱的念头,要将佛法融入生活是多么难啊。
  过去我认为,佛说“如母众生”是因为母亲最可亲最可敬,视众生为母亲容易生出慈悲心来,可为什么我们大多数人还是缺乏慈悲心呢?很简单,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对母亲的感情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如果我们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完全地接受,我们又怎会对所有的众生生出慈悲之心呢?反过来说,只有接受了有缺陷的母亲,才能理解众生的缺陷,只有无条件的爱这缺陷的却是养育我们成长的母亲,我们的心才会纯净,慈悲也会自然地生起。这慈悲同样包括对待自己,自己也是众生,一切自卑自欺自尽的负面行为都是走向慈悲的反面。
  诵经毕,小张取出从上海带来的盘香,放到一个石盘子一样的物件中,恭敬地点上,好闻的味道弥漫开来。如果时间可以相叠,那么这一刻我们也在迎接佛陀的队伍中,以香气供养人天导师。
  突然山丘上下震动起来,我稳住脚步,询问身边的队友:山在动,你感觉到了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没有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显然,她没有感觉。看看脚下那些忙忙碌碌的大蚂蚁,好像它们也没感觉。如母众生啊,就是一只蚂蚁也有着母亲的特质,它们浑然不觉别的生命的感受,就如我母亲也经常不知道我心中的疼痛一样,可是,再痛也要拥抱母亲,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山丘又动了,这回是摇晃,短短的几秒钟。我不再询问别人,也放松了自己,知道不必脚趾拼命抓地,因为心地动大地才动,当我虔诚地领受佛陀的教言,哪怕是片刻地放下自己,也会融入佛陀的愿海之中,时空岂是障碍,一念三千,圣地在我们面前展现不共的摄受力,除了感恩还有什么?
  再次摸了摸脚下的土,又默默地祝愿这些蚂蚁,我们短暂的相逢,今后不再有机会相见,但我记住了你们的存在,愿你们的渺小、卑微、弱势不妨碍你们的前途,你们的前途不在眼前的觅食中,你们的前途如同我们的前途,是趋向光明的境地。
  再见,桑卡西亚;感恩,与桑卡西亚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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