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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春天，陈彩英刚进十七岁，日本人逼近了潼关，社会上谣言四起，日本人要突袭潼关，攻占西安。陈家庄的人，人心惶惶，他们把金银珠宝藏起来，把家属送到陕北、甘肃、青海等较安全的地方，时刻做好逃离的准备。只有陈彩英他们几家，没准备逃，过着日升而出、日落而归的生活。
早晨，陈彩英梳妆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暖和了，端着一盆脏衣服，向小金河走来。阳春三月，山上、河旁盛开着桃花、梨花，粉红的，雪白的，春风一吹，那花瓣撒落在水里，顺流而下，像一只只剔透玲珑的小船；那嫩嫩的小草，从黄土地里钻出来，绿满了大地；小金河里，因长时间缺少洪水的冲刷，布满了青苔，一群群鱼儿，嬉闹着在青苔中钻来钻去。陈彩英在小金河边蹲下身子，搬了块石头，扫去青苔，撵走鱼儿，开始搓洗衣服。春天的水，有点凉，也很静，静得像一面镜子，人间的喜怒哀乐，山上的花团锦绣，都装在里面，在陈彩英身影闪动的地方，有两条鱼儿偏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她，她向水中投去颗石子，一群鱼儿追逐而去。陈彩英感到很开心，索性脱去鞋袜，把白胖胖的脚放在水中“扑腾”起来，那追逐石子的鱼儿，蹦着跳着，又转回来围着陈彩英白胖胖的腿脚啃咬起来，它们好象在餐尽人间美色之时，还要餐尽人间美味。陈彩英的腿脚被鱼儿一肯咬，就觉得痒痒的，觉得痒痒的就想笑，她笑，水中的美人也笑，她做鬼脸，水中的美人儿也做鬼脸，不知什么时候，水中多一个笑着做鬼脸的人影来，这个人影是个男的。不远处，一只棕色的水鸟，从空中直插水中，掀起的水纹儿，把他俩的人影儿挤到一起。陈彩英又气又急，心里骂道：“没脸，没脸！”后一个“脸”字没出口，眼睛不自觉地向身后转去，倒吸住她眼球不动弹了，这真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高挑的身材，一副文质彬彬的秀才相。未等陈彩英开口，那个小伙子就问：“小姑娘，这是陈家庄吗？”明知故问，陈彩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她反感他说那个“小”字，你有狗大的年纪，还说人家小。那小伙子又发话了，“我是山西太行山的，干这个的。”他用手比出个“八”字来。陈彩英问：“八大金刚？”因为他那地方肯定跟我们这儿一样，什么观音庙、药王庙、庙上有和尚，什么“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的。那小伙子“嗨”了一声，“什么‘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的，我是八路军！”陈彩英听说他是八路军，一下子高兴起来，八路军是抗日英雄，大大前年，她爷爷向八路军送去二百两黄金，还把陈杰哥送去当八路军。那小伙子扫一眼陈彩英高兴的样子，就接着说：“我就在八路军英雄营长陈杰的手下，叫刘祥宾。”陈彩英听说他在哥哥手下抗日，高兴地忘了自己是个大姑娘，面对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甚至难以求证那信息的真伪，就从小金河里站起来说：“那你快跟咱说俺哥打鬼子的事吧？”
你陈杰哥打鬼子的英雄故事可多了。前年，进行一次反围剿阻击战，我们的营阻击了日本鬼子的一个旅团的进攻，你哥从望远镜内发现了日本鬼子指挥官，用小钢炮瞄准“轰”的一声，那中将指挥官完蛋了，日本鬼子损兵折将，连忙撤退。去年二月，我们遭遇上日本鬼子特务团，你哥大声喊：“狭路相逢勇者胜！”与日本鬼子展开了白刃格斗，消灭了二百多日本鬼子，死于你哥哥刀枪下的都有二十多人，日本鬼子的特务团长，也被打死了……
陈彩英听得滋滋有味，进入情景，讲故事的声音停了，她还沉浸在美妙的追忆之中。刘祥宾蹲下身来，拿起她的脏衣服在石头上搓洗，用棒槌捶打，那溅起的水珠、捶打的声音，吓得胆小的鱼儿躲进了石缝里去了。陈彩英问：“你们八路军还會洗衣服？”“我们八路军什么不会干，洗衣做饭，纺线织布，种庄稼种菜，喂猪养鸡，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陈彩英不禁“哦”了一声，她对这位帅小伙子有了六分的佩服，也是她这位富家小姐第一次跟一位陌生男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说了这么多的话，她感到尽兴和快乐。
“阿嚏”一声，陈彩英打了个喷嚏，才看到太阳落山了，天气凉了下来，身上觉得有点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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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彩英回到家，脸色苍白，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并未吃饭，倒头便睡。母亲一边向女儿身旁走一边说：“死女子，咋得了，饿了一浑天，不吃饭咋睡觉去了？”手伸进女儿后背心摸了摸，脸又贴在女儿额头上挨了挨，惊呼起来：“女子烧得很，女子病了！”满脸哭容，急得额头上冒出汗来。爷爷也连忙放下正在抽着的烟，来看孙女。
听说陈彩英这宝贝侄女病了，大伯、大娘、二伯、二娘都来看她，还带了丰富的营养品。医生也请来了，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中医，他看了陈彩英的眼仁和舌胎，询问了发病的原因，切了脉，开了处方：麻黄三钱桂枝一钱葛根二钱白芍二钱黄芪二钱当归一钱杏仁一钱五味五分炙甘草一钱。水煎二付温服。
看来，陈彩英真得了伤寒病，服了两付药，发了一身汗，外烧稍轻了，内烧并未减，还处于昏睡之中。母亲寸步不离女儿身旁，一会儿摸摸女儿的脚、摸摸女儿的胸口，一会儿用手背拭拭女儿的额头、用手指掰开女儿眼睛看看瞳仁，一会儿又把耳朵贴到女儿鼻前，听听呼吸声，掖掖被角。她把打湿的毛巾，搭在女儿的额头上，两袋烟功夫，换上一次。她把黄黄的大鸭梨，削去皮儿，剜掉芯儿，切成指头蛋大的块儿，放上冰糖熬烂，把梨糖汁用调羹舀起来，用嘴吹温了，尝一下，再一滴一滴地滴入女儿的口中。几天来，她不吃不喝，嘴唇干裂，蓬头散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当女儿烦躁梦呓时，她就“扑簌簌”地流泪，用手打自己的嘴巴，她悔不该对女儿要求太严，必须自己洗衣做饭，她悔不该在女儿回家时咒“死女子---”好象女儿的病，就是她咒下的。她一直看到女儿的病情好转，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轻轻地摇着女儿的肩膀，小声地唱起女儿最爱听的歌儿。
当母亲小声唱歌时，陈彩英正做着一个梦：脚踩着一片云儿飞呀飘呀，飞过雪山，飘过大海，来到黄河边上一个未见过的大园子里。这儿有小桥流水，草屋人家，这儿有盛开的牡丹、芍药、红花、紫草；有结满的苹果、香梨、柿子、葡萄，她先摘一个红红的柿子放到觜里，再摘一个苹果品尝，当伸手采摘紫葡萄时，紫葡萄不断地向上缩，怎么也够不着，够着够着，怎么来到黄河水边，她想回家却没有船，只见刘祥宾摇着一只小船来到黄河边，她高兴地跳上小船，到河中心，刘祥宾突然变成水鬼，钻到黄河里不见了，小船顺水向下游漂去，正危急时，不远处有一只小船向她船儿靠近，摇桨的人唱着她最爱唱最爱听的歌儿：“船儿摇啊摇，摇到黄河桥；母亲给女儿三个李，女儿敬母亲一个桃---” 陈彩英听着歌儿，感到浑身燥热起来，这时，只见空中飘来一片彩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身子感到凉爽多了。再看看那小船，已靠近她的船边，摇桨的竟是她的母亲！她连忙跳上母亲的小船，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时，那水鬼突然从黄河里钻出来，对准母亲“嚓”的一箭，射中了后背心，母亲松开了搂她的双手，缓缓地倒下了。她焦急地喊：“妈妈，妈妈呀……”
“彩英，宝贝女儿，妈妈在这儿呀！”陈彩英昏睡了两天两夜，这下子醒了。她看着母亲红红的、噙着泪的眼睛，看着母亲红肿、干裂的嘴唇，双手吊在母亲脖子上问：“妈妈，你哭了？”“妈妈哭了。”“妈妈你唱歌了？”“妈妈唱歌了，妈妈唱女儿最爱唱最爱听的歌。”“妈妈你打自己了？”“妈妈打自己了，打自己的臭嘴。这臭嘴为啥骂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为‘死女子’，害得心肝宝贝女儿得了病。要是我这心肝宝贝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活到头了，宝贝女儿到那儿，妈妈就跟到那儿。”说着，母亲又“扑簌簌”流下泪来，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母女俩正在抱头痛哭之时，爷爷又领着老中医来了。老中医又给陈彩英瞧了病，捏着胡子笑着说：“女子是少阳症，寒热往来。我开这个药方叫‘小柴胡汤’，医书云：小柴胡汤和解应，半夏人参甘草从，更用黄芩加姜枣，少阳百病此为宗。放心吧，只需要再服两剂，病就好了。”
3
陈彩英服了老中医的两剂药，病情就大有好转。上午天气暖和，想去街道走走，出门抬头看天，只觉得有点儿晕，太阳明晃晃的，好象空中挂满了彩环和彩球。这个小镇，虽长不过四里，宽不过二里，街道上面铺着青石板，晴天，灰土飞扬；大雨天，黄水横流，可她喜欢这街儿，平均每天要跑十几个来回，十几年下来，不知往返多少遍了。她熟悉这条条街道，就象熟悉自己的胳臂五指、大腿脚儿一样，那儿有小旅社，那儿有小酒店，街道上铺了多少块青石板，那儿的地方下雨爱冒水，都清清楚楚。不过，今天她陡然感觉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摆小地摊的，卖东洋货的，耍钱赌博的，卖狗皮膏药治病的，挑货郎担满街转悠的，很多很多的人，面孔都是那么陌生。
陈彩英从东向西走了一段，向北街一拐，只见街上乱哄哄的，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人，正比画演讲着，在他的后面，竖挂着个白布帘，上面写着“绝世神算子”几个大字。陈彩英掂起脚尖朝里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那个叫“神算子”的说着什么，等她再掂脚尖看时，那熟悉的身影就不见了。“神算子”从人圈中挤出来，一边向陈彩英身旁走一边说：“不用询问，能预测父母吉凶，能预测祖业兴衰，能预测婚姻离合，能预测运气好坏。小姐，你想预测什么？”
陈彩英今天是来看热闹解闷的，不是来预测算命的，听到“神算子”在身旁问话，倒吓了一跳。神算子说：“小姐，从面相而言，你是温柔善良之人。可‘八字’决定人生命运，你提纲克年，父母不全，父亲仙逝，姊妹一人，与妈妈、爷爷相依为命，可是否？”陈彩英心里想，真够神算的，与他才见面，咋恁知道我家情况的。神算子又说，“小姐，你生于一九二九年，乃‘已巳’二字，五行属大林木，福气之蛇。你生于正月没错吧？一月为‘丙寅’二字，五行属‘炉中火’，古人云：相貌端庄是前缘，早年衣禄自安然；贵人接引鸿云路，夫妻团圆过百年。你生于二十一日，乃‘丙午’二字，五行属天河水；时辰为子时，‘子午’相冲，子水克制炉火，必见天厄，有龙德贵人保驾，才能化险为夷。”陈彩英半信半疑。神算子又启发说，“小姐，你生年一钱，生月六钱，生日一两，生时一两六钱，共计三两三钱。古人云：女子走冰怕冰薄，处处做事多琢磨；婚姻周郎不贵人，夫唱妇随荣华多。”神算子看到陈彩英将信将疑，又紧接着说，“小姐，为了对你的命运预测得更准确些，请你写一字，让鄙人看看。”陈彩英写了一个“彩”字。神算子面色凝重地說，“小姐，说句你不见外的话，你生年属大林木，可这‘彩’字，木字头压着一个‘爪’，身后还背着三把刀。”“唉”了一声叹口气说，“一生难避凄凉苦，只有贵人方可消。”
陈彩英这时真有六分信了，就问：“你只说贵人贵人，可算算贵人是谁？”这是神算子今天要等的这一句话，终于说了。他连忙用右手大拇指点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掐算起来，掐算结束，再模了把山羊胡子，很神秘地说：“这贵人嘛，小姐谨记：来自东方一神童，英俊萧洒又聪明；有缘相见后日晨，潼关城里醉仙亭。”陈彩英听了神算子的话，脸一下子红了，可她心里高兴，猜出这相见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她河边相遇之人。自从那小金河边邂逅相遇，他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都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神算子又故意大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
4
一场暴春雨，带着西北的寒风，使气温陡然下降，有春去冬返之感觉。但陈彩英觉得心里热呼呼的，第三日清晨，她背着母亲和爷爷，租了辆驴车，来到潼关城里的醉仙亭。醉仙亭座落在县城南山坡上，东边是滚滚的黄河，西边是潺潺的小溪，北边能俯瞰全城美景。昨夜的暴春雨，使得小溪水变得混浊起来，被呛的鱼儿游向水边，一群群孩子，正捉着鱼儿。陈彩英折了一把桃花，坐在醉仙亭西边的石凳上，眼睛瞅着小溪里那些活波调皮的孩子。
当陈彩英聚精会神地看小溪里孩子捉鱼之时，刘祥宾拿着一把花，也来到醉仙亭。他东走走，北瞅瞅，还假装着小声咳嗽一声，可陈彩英看呆了，刘祥宾作出来的声响，一点都未听见，直到刘祥宾用力弹地“啪”的响，还装着崴脚“哎呦”一声，陈彩英才反应过来。未等陈彩英开口，刘祥宾就凑上来说：“这不是陈家大千金吗？我刚到这儿就遇到你，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见面时没啥好的相赠，送上这支雪白的花，跟小姐一样，纯真、洁白、无暇。”说着，把花儿递到陈彩英手上，又笑着问道：“刚才，小姐看到什么好景致，是否能让鄙人也跟着享乐一下呀？”陈彩英向小溪里努了努嘴。实际上，他早看到小溪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小溪混浊，孩子捉鱼，情侣拥抱，这无非是无话找话说罢了。“你们中国人，不是爱作诗吗？这情这景，真该是诗兴大发的时候。”陈彩英疑惑地问：“‘你们中国人’，难道你是外国人是日本鬼子不成？！”“呦，好一个刀子嘴的千金小姐，我是日本人，是日本鬼子，是姓‘八’的日本鬼子，该行了吧？”一提起八路军，立即引起陈彩英的敬意，“你说你是八路军的？”“那还用说！”“八路军的能武能文，你现在诗兴大发，能给写首诗看看？”“今天可不行，你是主人，中国有句俗语，强龙不压地头蛇。”“按你的意思，今天该主人先行了？”“那是当然。”陈彩英也不推辞，凝思一会，吟了几句，并用小石头在青石板上写下来：《溪边见闻》：“暴雨小溪浊，鱼儿水边游；顽童笊篱舀，鱼去笊篱丢。”刘祥宾连忙拍手说：“好，好，真是女才人。看来，也该轮到鄙人献丑了。”说着，就从身上拔出一匕首，在地上划出首诗来。《雨中见闻》：“昨夜北风急，暖春变凉秋；冷雨淅淅下，黄水遍地流。前亭有情侣，露衣紧紧搂；问君不觉冷，热爱双丰收。”刘祥宾划完了诗，吟了三遍，还表演了一番。 陈彩英看完了诗，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脸一红，心一热，一下子热遍了全身，看来，这位八路军，有点真才实学。刘祥宾似乎窥探到陈彩英的心里，连忙说：“献丑，献丑了，比起陈家千金大才女，可为天上地下。”
陈彩英未回答刘祥宾的话，从亭西走到亭东，眼睛瞅在“醉仙亭”牌子的书法上。刘祥宾也立即凑过去，指着“醉仙亭”三字书法对陈彩英说：“‘醉仙亭’这三字，是用小篆写成，你可知道小篆之祖是谁吗？他是秦朝丞相李斯，这李斯从小聪明好学，酷爱书法，精通大篆，当丞相后，还念念不忘篆法改革，他通过精心思索，删去大篆其沉繁部分，取其合适部分，创造了小篆，被后世称为‘小篆之祖’。”陈彩英听完他的话，又转到醉仙亭的北边，看着县城之美景。刘祥宾又撵到陈彩英身边，看了看陈彩英的脸色说：“小姐，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当哥哥的说错了什么不成？我这人，心直口快，嘴无遮拦，想到那儿就说到那儿，都是从小而来的。我出生在河北省的一个小山村，五岁那年，爸爸在山里发现一个大银矿，只开了五年，就成了一个大富翁。他又去北京购回了水轮机、发电机，在矿区办起了小电站，可惜爸爸在一次不慎的操作中给电死了。我只好与爷爷、妈妈相依为命。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打来了，八路军也来抗日了，我毅然参加了八路军。”
陈彩英听刘祥宾讲他的身世，简直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如果以前听说他是“八路军”，作战勇敢，能文能武，她有一种尊敬感，那么，今天听他讲自己的身世，与她同病相怜，又对他增加一种亲切感，这两种感情交织到一起，使陈彩英带着一种独特的目光看着刘祥宾。精于世故的刘祥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就要达到了，该到进一步的时候了。于是，就对陈彩英说：“小姐，咱俩能交个朋友吗？”陈彩英听了这位英俊潇洒、能文能武“八路”帅哥的话，犹豫了一下，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见县城西边一阵车号响，平时气氛就十分紧张的县城，更加紧张起来。部队从暗处一下子钻出来，在去司令部必经的街道上，排成两道人墙，从西安开来的十几辆小车，缓缓地驶进了司令部大院。刘祥宾看了，心里十分高兴，这肯定是中国的军事高官，来潼关视察军务，如果有一支奇兵，从密道里冲出来，控制司令部，向部队下一道停止抗日的命令，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想到这儿，就问陈彩英：“这司令部就是过去的县衙门吧？”陈彩英点点头。“听说有个密道通向里面？”“什么密道，是打金矿洞，打到人家的后院。”“对，是打金矿隧道打穿了那儿，呀，太离奇了！”
他们说着笑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见亭下的车夫喊了一声，陈彩英抬头一看，已到了中午，该回家了。刘祥宾也说他去陈家庄有事，搭便车同行。在车上，他趁陈彩英不注意，向嘴里放了两片药吞下去，在陈家庄下车时，突然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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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倒在地的刘祥宾，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冷汗淋漓。陈彩英叫人把他抬到院内厢房的床上，用温水洗了脸，把湿毛巾搭在他的前额上。陈彩英妈妈赶紧端来姜汤，一勺勺地向口中喂，真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时，街上传来吆喝声：“我上知天时，下算地理，能知人间祸福，能治人间百病……”，陈彩英一听，这不是神算子吗，想起几天前给她算命，倒有几分奇妙，不如叫他给刘祥宾瞧瞧病。谁知这神算子不请自到，“贵府可需神算子能办之事吗？”陈彩英刚好顺水推舟，请他给刘祥宾治病。
神算子来到刘祥宾身旁，摸摸额头，掰掰眼皮，掐掐指头，耳朵放在病人嘴上聽了半天，末了说：“这病人是阴盛阳衰，最好是吃些壮阳滋补品，不几天就好了。”陈彩英看到神算子与刘祥宾的动作，忽然想起那天算命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与神算子说话的情形。不过，那天之事，已无法弄清，也没有必要弄清，还是给病人治病要紧。她想起了常吃的一道“双鞭壮阳汤”的菜肴，既是美味，又是滋补品，何不用在病人身上，达到一箭双雕。想到这儿，就起身去购做汤的原料去了。
陈彩英当年十七岁，在当时，已有点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今天带一个帅小伙子回到家，不得不引起长辈对这位宝贝女儿的关心。陈彩英刚从外面购回做“双鞭壮阳汤”的原料，病房里就来了三拨人。第一拨人，是她的大伯、大娘和陈峰哥。大伯一来，就拉着刘祥宾的手，看了半天后问：“娃，是河北人，还开着个银矿？”“我住在河北的一个小山村，开银矿是原来的事儿，现在矿山被日本鬼子霸占了，爸爸妈妈也去了。”说着，流起泪来。“别难过，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娃子气功好，叫他给你按摩按摩，能治大病哩。”说完，叫陈峰脱掉鞋袜，踏上床，掀起刘祥宾的衣服，在浑身按摩起来。这按摩是假，检查刘祥宾身体才是真，要看看他这位未来的侄女婿，身上有没有伤疤，有没有毒疮……刘祥宾看到她大伯、大娘对他这样关心，就趁兴头问：“大伯、大娘，我这人好奇，你们能给我讲讲，打金矿洞，打到县衙门后院，那密道的故事吗？”好象那密道是他们的一块心病，一提起这，都变了脸色，仨人站起身走了。第二拨人，是她二伯和二娘，也是来探探这未来的侄女婿，是否是个人品好正派的人物。他们一来，先摸了摸刘祥宾的头，又拉了拉刘祥宾手问：“你是河北人，我娃也在那儿给日本人干事。听说你爱抽（抽大烟）一口、爱喝（喝酒）一盅、爱赌（赌博）一把，无事还爱逛逛青楼？”滑得比泥鳅还要滑的刘祥宾，一听就知道这老汉在诈他的，也知道他的一个儿子在八路军里面，还是个英雄营长，“伯伯，我没给日本人干事，是在八路军陈杰英雄营长手下当小兵呢。你说的那些事，我们八路军有铁的纪律，不准干！”她二伯一听，开心地笑了。刘祥宾看到老汉高兴的样子，就趁兴而问：“伯伯，你们打金矿洞，打成了个密道，打到县衙后院去了。真好玩，能讲给我听听吗？”一听说“密道”二字，老汉的脸立刻由晴变阴，阴沉着脸去了。刘祥宾觉得老汉对“密道”太过敏感，有些大惑不解。第三拨人，是陈彩英的爷爷，手上拿着一支毛笔和一尺见方的白纹纸，白纹纸上还写着一行字。他把纸和笔都放在条桌上，看了好一会儿刘祥宾的脸说：“娃子，清清秀秀，是个读书人，肯定满腹经纶。我想给大门写副对联，可惜只有上联，娃，你能给续续下联？”刘祥宾看到上联写道：“金山、银山，不如五谷丰登的种粟之山。”心里想，这那是什么续联，明明是考查他的文化课，就拿起笔来续了下联：“公道，密道，不如车水马龙的阳关之道。”陈彩英爷爷看着续联中应写的‘私道’，而写成“密道”二字，皱起眉头，脸也变得很难看。 正当爷爷让刘祥宾续对联之时，陈彩英正在清洗着做“双鞭壮阳汤”的原材料。她把牛鞭割去表皮，刨开，洗净；把狗肾用油沙炒泡；把羊肉、鸡肉，切块氽去血水；把菟丝子、肉苁蓉、山药、构杞洗净，放到盆子里。刚把牛鞭放到锅里煮，爷爷把她喊到大门外，小声问了几句话。
陈彩英一回来，就质问刘祥宾：“姓刘的，你为啥对密道那样感兴趣，是不是日本鬼子？”
“我早就向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是打日本鬼子的那个姓‘八’的，你咋就不相信。”刘祥宾的抢白，使陈彩英无言以对。
实际上，陈彩英问得对，他不是八路军，也不叫刘祥宾，而是一个日本特务头子，叫小泉幸二。他父亲从小跟着祖父来到中国做生意，二十岁时，遇上一个来中国的日本女子，结了婚，并生下了他。他出生在中国青岛，上学也在中国青岛，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从文学到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而恰巧日语，是他父母用业余时间教给他的；对家乡的印象，也是他父亲带他回日本时留下的。十七岁那年，日本人攻占了青岛，军部知道了他是日本人，便动员他去日本华北司令部特务团当了兵。因为他是中国通，又有几分军事才华，不几年，就升任少将特务团团长。一天晚上，日本华北司令冈村宁次，急招他来到司令部，递给他一份内参，上面登有苏联军队即将攻克德国首都柏林的消息，他看后，心里感到十分沉重。德国战败，日本肯定也逃不脱战败的命运，那时，日本将被分割和占领，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悲惨结局。他希望小日本变成大日本，大日本包括中国、印度、东南亚，日本天皇管理着世界上许多地方，他到地方去当总督。可现在，日本快战败了，连小日本都保不住了，要分割和破碎了。这时，他冒出个快速灭亡中国的计划，如果通过传说中的密道，偷袭潼关，攻占西安，西取成都和重庆，逼中国高层投降，那不是日本就可以化险为夷了吗！偷袭潼关的任务，落实到特务团，主力部队紧密配合。可那传说中的密道进口处，是中国军队的占领区，要利用密道，只能用特殊的手段和办法来夺取。为了这密道，他亲自出马，带领日本特务化装成中国商人，来到陈家庄。他化名八路军战死的连长刘祥宾与陈家小姐联姻，投其所好，钓鱼上钩。他了解山里人，信奉阴阳转世、鬼魂神灵，就派一个“中国通”的上尉扮成“神算子”，利用算命，巧设陷阱，看来，这位陈家的千金，真上当了。可是，陈家这些老家伙，不信任他、怀疑他，使他在任务完成上，遭遇到重重障碍。
“咣当”一声，是陈彩英煮牛鞭，牛鞭发硬发胀，顶掉了锅盖，锅盖落地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寻声音望去，正好与陈彩英那充满着疑惑与期待的目光相遇。陈彩英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面对这位美丽、纯真、温柔、善解人意，飘溢着青春馨香的中国姑娘，身上也有几分不安分的东西在涌动。要不是这场战争，他一定要与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来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这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战争是无情的，战争所交给他的战争任务，使他别无选择。陈彩英问话了，“你真的和我陈杰八路军哥哥在一起，不是日本鬼子？”他看着陈彩英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说我是八路军，你们就是不信，听我讲个《东郭先生和狼》故事”他把自己比喻成未被信任的猎人。就这样一个牵强的、错位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倒也打动了涉世不深的陈彩英，她说：“我也不知道那密道，只有我大伯、二伯和爷爷知道！”说到这儿，正好门外有人喊，陈彩英到院子里，与陈峰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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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彩英来到了院子里，陈峰哥对她说：“后天是你和爷爷的生日，可得准备准备。”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却引起了做贼心虚的刘祥宾的怀疑，称自己有军务要办，就匆匆地离开了陈家。
因为是爷孙的大生日，又有陈杰这位抗日大英雄要回家探亲，几天前，陈家就忙活起来，杀鸡、杀猪，宰羊、宰牛的；清洗菜的、打豆腐的，打煤球的、劈柴火的；院里院外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爷孙俩仨月前就花二百大洋，在县城名裁缝那儿，订做了新衣新，只等生日早晨换上新装。
生日那天早晨，门上贴着红对联，门前就挂起大灯笼。堂屋正墙上，挂着“寿仙图”，“寿仙图”前方，放着一把雕龙画虎的太师椅，爷爷坐在太师椅上，晚辈的都来磕头拜寿，寿星给晚辈行赏钱。陈杰、陈峰俩磕头，爷爷每人赏一百大洋，陈彩英磕头，爷爷赏二百大洋。从早晨起，陈家近房的、远房的，近亲的、远亲的；送寿礼的、磕头的，络绎不绝。大伯、二伯的寿礼是二两黄金，陈彩英母亲的寿礼，是一件虎皮大袄，一条貂皮裤子，一双牛皮大头鞋。
生日的第一顿饭，宾主共食寿仙寿桃寿面。寿仙寿桃，用白面涂上颜色蒸做而成，放在一个大盘内，中间是个寿仙，四周围着寿桃，栩栩如生，象征着“八仙长寿”；寿面一根头儿一大碗，一口气从头吸到尾，真叫你两腮发痛。吃完了寿仙寿桃寿面，该入正式生日筵席，正房、厢房都摆满了桌椅，客人酒席十桌一轮，坐了五轮，至到太阳落山，主人方才入席。正堂一桌，由爷爷、伯伯、伯娘等长辈围坐，孙辈的陈峰、陈杰、陈彩英等，在厢房围坐一席，两位哥哥坐上座，妹妹坐东角，余座由远房弟妹填补。席上四周为八个拼盘，中间陆续上十道大菜，可能是肚腹饑饿之缘故，先上的菜，一扫而光；接着是敬酒，先是晚辈给长辈敬，接下来猜拳行令，菜饱酒酣，陈杰说：“今天是爷爷的寿辰，又是妹妹的生日，我们没有什么礼物送妹妹，大家唱一个妹妹爱听的歌好不好？”大家拍着手一起响应。陈杰打着拍子，大家一齐唱了起来：“船儿摇啊摇……”唱完了歌，陈彩英站起来说：“我今天给大家讲个英雄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好不好？”大家又一起拍手响应。陈彩英讲：“在一次反围剿阻击战中，我们的八路军英雄营，阻击着日本鬼子的一个旅团。英雄营长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日本鬼子的一个指挥官。他用小钢炮瞄准‘轰’得一下，那个中将指挥官完蛋了……”陈彩英讲到这儿，陈杰正用筷子夹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听到妹妹夸自己，停止了送花生米，开始自夸起来：“什么是英雄，这就是英雄，大家是不是该向英雄学习呀？”陈彩英又接着讲：“还有一次，八路军英雄营，遭遇了日本鬼子特务团，英雄营长大声喊，‘狭路相逢勇者胜’，与日本鬼子展开了白刃格斗……日本的特务团长，也被打死了……”陈杰听到这儿，夹在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桌子上问：“是谁给你讲的这个事？”“你的英雄连长刘祥宾。”“刘祥宾是我手下的英雄连长不错，可惜在那次与日本特务团的遭遇战中光荣了。”陈杰心里想，他为什么讲假话，跑到这小山村里干什么？陈峰看到弟弟心里疑惑，就把他看到刘祥宾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听了弟弟的描述，陈杰觉得面熟。想起来了，上次团部发给的日本鬼子华北战区少将以上的资料，这人太像照片上的日本鬼子特务团长小泉幸二。沉吟了半晌就说，“这人就像日本特务。”陈彩英抢着说：“人家说中国话，作中国诗，懂中国的风俗习惯，通古博今，怎么是日本人呢！”陈杰说：“通古博今，写中国诗？写什么诗，你能背背让我们欣赏欣赏？”陈彩英背到：“昨夜北风急，‘暖春’变‘凉秋’；……前亭有情侣……”背到这儿，陈彩英的脸红成了个仙桃。陈杰说：“热爱紧紧搂！”陈彩英说：“不，是露衣紧紧搂！”陈杰说：“好诗好诗！”于是，心里想：世界上相像的人多，会不会有人借刘祥宾的威名，来个“美女爱英雄”，那么，真是我疑惑错了？ 酒席上从热闹转入了暂时的沉寂，还是陈峰的提议，打破了这暂时的沉静。陈峰说：“爷爷有个黑匣子，像藏着宝贝似的，今天，谁能去偷出来，让大家开个眼界？”陈峰这么一说，仨兄妹都热烈响应起来，似乎那里面藏着稀世珍宝，笼罩着神秘色彩，他们从小就要窥探这秘密，今天是个机会，不看不足为快。有人说：“假如爷爷看见，露了馅咋办？”大家道：“爷爷孙子老弟兄，孙子偷爷爷的也正偷，看见了嘛，又能把仨孙咋样。”他们又是一拍即合。陈杰说：“这事儿，还是由妹妹去办，爷爷最心痛的就是宝贝孙女。我们给他磕头赏一百大洋，你给他磕头赏二百大洋。你去拿，就是看见了，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陈彩英听了俩哥哥的话，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爷爷的黑匣子偷了出来，好不容易用铁棍撬开了匣子盖，里面却是装着各种颜色的糖果，大家不禁失望地“嗨”了一声。不过，既然打开了，那糖果不得不品尝，在座的兄妹们一人一颗，都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你们给我吐出来！”听到吼声，大家望去，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二伯搀扶着站在厢房门口，瞪着双眼，脸气成茄子色，胡须不停地颤抖着，吓得兄妹几个赶紧吐了糖果。爷爷拿过黑匣子，扒去面上的，从里面取出颗棕色包衣的糖果，砸碎夹在肉片中间给狗吃，不一会儿，狗蹬着四蹄死了。兄妹几人顿时脸都没了血色，向地上直吐唾沫，再用桌上的茶水去漱口。
“你们是我的孙子、孙女，心肝宝贝，这几颗糖果舍不得叫你们吃。这里面有毒糖果，幸亏你们没吃到，这是对付土匪、强盗用的。”
坐在桌上的人，都低着头，不敢看爷爷一眼。爷爷走了，仨兄妹怪笑着，伸着舌头，做鬼脸。
7
陈彩英在生日那天，因全家团圆高兴，破例多饮了几杯酒，几天来，总觉得头脑发晕，四肢酸软，精神委靡不振，早上贪了会儿床，起来时，只见二伯派人来报，说大伯家出事了。
大伯家住在街东头，独户独院，离陈彩英家有二里地。当她和爷爷一起赶到出事地点时，院子里来了许多人。大伯、大娘和陈峰，一家三口都惨死在堂屋内，用绳子捆住手脚。大娘的颈脖，勒有很深的绳印，显然是用绳子勒死的；陈峰身上插着两把匕首，心脏处一把，颈窝处一把；大伯胸脯插着三把匕首，浑身还有五十多处刀划伤痕，伤痕之上还残留着盐末，看来，大伯临死前，受尽了人间折磨。在搬动大伯尸体时，只见他双目紧闭，攥紧拳头，大家用力掰开那僵硬的右手指，手中有个白纹纸团，展开纸团，上面写着：“宁死莫做叛国奴”。陈彩英看见那纸上的字，心里一惊，再看那插在大伯和哥哥身上的匕首，非常眼熟，在那儿见过，终于想起来了，这匕首与刘祥宾在醉仙亭地上划诗的匕首，那么相象。
爷爷的安排，大伯家的丧事，由二伯主办。二伯请了阴阳先生，看了发丧的日子和墓地。这山里的人，信奉道教。道士念的都是太上老君、通天教主的经，念了这个经，受了超渡的亡灵，可以上天成神，当天兵天将。因此，人死了请道士念经是必不可少的。用道士做法事，就得有主孝子捧灵。在陈家庄，象陈家这样的大户，孝子有好几百，但主孝子只有亲生子承担，亲生子是陈峰，陈峰去了，得从亲叔伯中去找，陈杰可为主孝子，但不能及时回家，主孝子只好由陈彩英担任。陈彩英从看到大伯一家的惨死，到认出那熟悉的匕首和纸团上的话，隐隐地感到，大伯一家神秘的死，与她有扯不断的联系，他们是英雄。而她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和隐痛。
道士做完“五帝降魔”的法事，念完八十四道经文，整整八天八夜，陈彩英劳累得瘦了许多，有一人见了，心痛地流起了眼泪。
8
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些天来瘦了许多，搂着女儿心痛地哭了。二伯、二娘，看着弟妹搂着自己女儿哭，过来拉着侄女的手，回想起陈家庄最近发生的不幸之事，也伤心地流起泪来。
为了陈家庄的安宁，爷爷请了巡夜队，做到一家有事，百家呼应。也为了相互有个照应，陈彩英与二伯家，来往更密切了。
清早，陈彩英母女俩就来到二伯家，帮忙给陈杰办订亲婚事。这是本地上的一种习俗，男子长到十八岁，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孩子订一门亲事，找一名女子作未来媳妇。订亲那天，男方准备彩礼，摆几桌酒菜，请亲朋好友吃一顿饭，媳妇向男方长辈开叫，男方长辈给新媳妇发红包还礼，这女子就是大家公认的男方媳妇。尽管陈杰远在八路军中还不知情，可家里订亲还照常进行。操办完了订亲婚事，送走了亲朋好友，夜已经深了，二娘剛送陈彩英母子俩到卧室里，就听见外面杂乱的脚步和撞门声，二伯、二娘，觉得情况不妙，赶紧把陈彩英母子，藏到柴草房内，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叫母女俩别吭声。妈妈为了女儿的安全，让女儿藏在柴草里面，自己在外面只用柴草略略遮掩。
陈彩英在柴草堆里，被扎得奇痒难耐，一阵阵青霉味冲鼻而来，憋得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她刚想挪一挪身子，只听见外面“叮咚”一声砸开了大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老东西，门关得挺紧的！”“别无礼！”“这是我们的少将团长，你好好听他训话。”陈彩英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觉得很耳熟，想扒开柴草看看，可她不能动也不敢动。“老叔，我们是熟人了，打开窗户说亮话，这次来，给你带来两条路：一是升官发财，只要你带我们从密道进入中国军队司令部，我们攻下了潼关，不仅这两万大洋是你的，还有个县长当当；二嘛，犟着来，跟你大哥一样的下场。”“你是叫我为了几个臭钱，为你们日本人卖命，当叛国奴？”“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应说做朋友和伙伴。”“没门！”“这臭死硬的！”只听见一阵踢打声。“怎么，打死了？你这蠢东西，打死了谁还带我们去密道？！”“怎么这样不经打，只几下子，人就死了！”“我们刚才在外面听，里面不只是两个人，还不赶快搜！”四个拿枪的人，来到柴草房，陈彩英从柴草缝隙朝外看，刚才打人说话的来到了这儿，不正是“神算子”吗？这时，母亲从柴草房里冲出来，到院子里喊：“抓强盗！”只听到一声枪响，整个街上闹哄起来，人们呼喊着向这儿涌，陈彩英也冲到院子里母亲的身旁。母亲胸部中了致命的一枪，鲜红的血直往外涌，她勉强拉着女儿的手说：“‘神算子’、刘---刘都是日本鬼---”话音未落就咽了气。陈彩英又来到二伯、二娘的尸体旁，只见他们脸色铁青，在袖头里，各有一张棕色的毒糖包衣纸。 一连又失去了三个亲人，陈彩英十分悲痛，不吃不喝，泪水涟涟。她想起了大伯、大娘、陈峰哥的惨死，想起了二伯、二娘的英勇，想起了妈妈为了她所遭到的不幸，这都是她年青幼稚说露了嘴才惹的祸。她要请西安有名的道士，为他们做法事；请西安大雁塔的方丈，为他们超渡亡灵；请西安最好的乐队，为他们哀乐；她身背荆条，是为了负荆请罪。这里的父老乡亲，都崇拜忠烈、英雄，听说陈家庄的仨老人为密道被日本人残害，刘家庄、王家庄、李家庄的父老乡亲都来了，还带上孝歌手，用孝歌比赛来悼念这三位忠烈、英雄。
唱孝歌，是致悼亡灵的主要形式，相传始于庄周的鼓盆而歌。孝歌手从亡者逝世的当晚始，绕着亡人的棺材，敲着鼓，打着锣，唱着孝歌。孝歌比赛，可以是村对村，也可是人对人，孝歌手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或你唱一支我唱一支，歌词不准重复；他们有的是男的唱男的吟，男的唱女的吟，男的吟女的唱，女的吟女的唱。他们从天唱到地，从古唱到今，唱尽了人间的情俗世故，唱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唱尽了人间的风流人物。对哀悼忠烈、英雄所唱孝歌的歌词内容有所限制，一般是敬重的歌颂古代英雄的，如杨大郎扮君救主、岳飞精忠报国等。
半夜子时，烧五更香，孝歌手唱：“……第三炷香插在香炉的北方，唱英雄卫青、霍去病勇猛非常，击匈奴，保边疆，让国民安康；第四炷香插在香炉的南方，唱民族英雄戚继光，抗倭寇，战杀场，卫国安邦……”唱完了《五炷香》，接着唱《报母恩》。在烧五更香的同时，孝子要拜亡灵。陈彩英在拜亡灵前，先在亡人棺材上下挑明“七子灯”，又在亡人贡桌前续上六品果，再跪着把酒杯举齐眉，向亡人祭奠三杯酒。她身背荆条，领众孝子三拜九叩。而来致悼的刘家庄、王家庄、李家庄的父老乡亲，也接着孝子拜亡灵后叩头跪拜，他们有的大声痛哭，有的掩面而哭，阵阵哭声，传到几里路之外；他们都为英雄的壮举，洒下了悲痛的泪水。按辈分，他们大多数是陈彩英的长辈，长辈叩头拜灵，陈彩英携众孝子膜拜还礼。
亡人出殡那天，四十八位壮汉分抬着三口黑色柏木棺材，棺材上各卧着只白公鸡。乐队吹着洋号、喇叭、唢呐，打着钹儿锣儿，擂着大鼓。后面是三四里路长的孝子及乡邻父老的送葬队伍。陈彩英被两位女子搀扶着，手捧灵牌，身背荆条，头顶灰盆，走在最前面。那“咚咚”的鼓声，哀婉、呜咽的乐器声，使她震憾，使她悲伤，使她悔恨；如果可能，她愿意替这些亲人去死。殡葬结束，她还跪拜不起，这时，有人用力拉她。
9
陈彩英正跪拜时，觉得身后有人拉她，回头一看是爷爷，几天时间，爷爷苍老了许多，眼里噙着泪水，叹了口气说：“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别糟贬自己了。”陈彩英扒在爷爷的肩膀抽泣着：“是我害了大伯、大娘、陈峰哥，又是我害了二伯、二娘和妈妈。将来陈杰哥哥回来，我咋有脸见人啊！”“咋就没脸见人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挡得住的。你陈杰哥回来问到这事，你可以这样反问他：你是个抗日大英雄，打日本鬼子咋打的，还让他们跑到你的家乡，残害父老乡亲。”陈彩英说：“还是爷爷了解孙女儿的心。”爷爷又叹了口气说：“你大伯死了，你二伯死了，凡是知道密道秘密的人都得死，下来该轮到你爷爷了。爷爷老了，也总是要死的。”陈彩英又哭了起来：“你孙女只有你和陈杰哥俩亲人了，爷爷你不能死，你死了孙女儿也要伤心死。”“咋没出息的人，说出这没出息的话。你还要好好地活着，活着给你这些死去的亲人报仇。”“陈彩英看了爷爷一眼说：“日本鬼子对密道那么关心，我们家对密道也那么关心，爷爷，你能给我讲讲那里的秘密吗？”
爷爷看着孙女儿，点了点头：“是该给你讲这个秘密的时候了，唉，说起来话长啊！”
我们的老家在山西大槐树，大槐树上有个喜鹊窝，喜鹊窝有三斗大，里面有一窝很有灵性的喜鹊。周围几十里的住户，谁家要来个贵客，它们就要飞到人家门前的树上，给你报喜；谁家的人背井离乡而远行，它们一定要送你去几十里之外，有眼见它们流下离别的泪水。在大槐树向东五里地，有个陈家大院，大院东西宽二里，南北长三里，四面围墙，里面住着八百多口人，主人对主人，主人对仆人，仆人对仆人，都和和气气，相敬如宾。清朝末年，陈家大院出了个“孬货”，这“孬货”就是你太爷，是他打破了大院内的这种平静，人们记不起他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的绰号叫陈三孬。这陈三孬，一孬也曰“赌”，这在周围非常出名，那儿有赌博的场子，那里就有他，赢了钱，急不可待地搂向怀里，输多了钱就耍起赖来，为此，少不了打架，也砸坏了不少的场子，家里为他到处擦屁股；二孬也曰“懒”，百事不做，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有点时间就去赌；三孬也曰“犟”，他无理也要犟出三分理来，长辈的话无错他也要挑出七分错来，为此，他少不了挨打，吊起来打，跪瓦渣子用皮鞭子抽着打，压到老虎凳上，用板子对着屁股甩起来打，可他宁打死也不回话，真是江山可改，秉性难移。一日，天刚麻麻亮，你太爷正在赌兴上，老管家把他从赌场里拽出来，来到大堂之上，只见族长、他爷爷和父亲都坐在朝堂上，阴沉着脸。族長说：陈家大院养不了你这“孬货”，叫他出门自寻活路。给了三块大洋，一背搭子干粮，你太爷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父亲做手势叫他快走，他就这样离开了陈家大院，来到大槐树。他深情地看着那喜鹊窝，，希望喜鹊能送他一程，流些离别的泪水。可喜鹊怎么也不出来，他只好悻悻地走了。走了三四里地，觉得不甘心，折回来，对着喜鹊窝大喊、大叫，砸了一阵喜鹊窝。这时，从喜鹊窝飞出几只喜鹊，绕着他飞了一圈，屙了泡屎，飞走了。陈三孬气得骂了一阵娘，象泄了气的皮球，蔫不唧唧地向西南方而去。
他翻越了无数的山岭，跨越了数不清的沟壑，好不容易渡过了黄河，干粮吃完了，盘缠用尽了，只好讨饭喝凉水充饥。一天，他顺黄河边小道而下三十多里处，见到一漂亮女子，身着白衣，头戴白孝，一边哭泣，一边挖坑掀土，旁边停着一个亡者，身上盖着白绫，前面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三根筷子，筷子上戳着三个肉丸子。看到这，他馋得肚子咕咕叫，嘴上不住地流口水，本想上去讨口吃的，可大爷们向人家女子讨饭吃，有点张不开口，不，为了填饱肚子，得想想办法，这办法还真想出来了。他拿出白毛巾，向头上一缠，疾步上去，扒在那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妈呀，你走了，我来迟了啊！妈呀，这是儿对你的不孝啊！”哭得泪如泉涌，哭得鼻涕横流，哭得惨声震地。漂亮女子听到什么“妈呀妈呀”的哭诉声，惊谔地停止了掀土，指着你太爷问，“你，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妈？”你太爷又揪头发，又捶腿，又跺脚，“我昨天在庙里敬香，有一位仙师告诉我，顺黄河下去三十里，有一位亡者是你的前世恩人干妈，对你有哺乳、养育之恩，你快去给她送葬吧！可这该死的腿，这该剁的脚，紧走慢走就来迟了啊！”也活该你太爷走运，如果那漂亮女子死的不是妈而是爸，那不是就露馅了吗，可偏偏这死的就是她妈。听了你太爷编造的弥天谎言，也就信了，还得到了好感。漂亮女子对他说，这里发生了瘟疫，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这安葬的就是她的母亲。漂亮女子还留了他的宿，这也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能饱餐一顿、饱睡一休的地方。 第二天起床，他登高举目远眺，只见这儿地形像个太师椅，面对黄河，三面环山，一条清澈的小溪，穿中而过，简直是一片难得的世外桃园。他有心在这儿住下来，才开始给漂亮女子当长工，一改过去“赌”、“懒”、“犟”之毛病，学会了殷勤和甜言蜜语，博得漂亮女子之芳心，再反客为主，又娶了漂亮女子做你太奶奶。你太爷把这地名也改了，叫“陈家庄”，庄比院大，庄管大院，以解被赶出陈家大院之恨。一日，他在疏浚河道时，一锨起来，铲出了一块金灿灿的有银圆大小的东西，啊，是黄金！这河是小金河。他购来金床、淘金盆，在小金河里淘起黄金来，他发财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有了钱，又盖房建院，又娶三妻四妾，这就有了我们兄妹二十四人。
爷爷讲到这儿，看了一眼陈彩英，陈彩英也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爷爷接着讲道：从年龄上排，我为老幺。可能父母都爱幺生子的缘故，你太爷病危时，把我叫了去，从被子下拿出个用丝绸包着的一块夹杂着黄金颗粒的石头递给我，并说了捡这石块的时间和地点。我把这石块拿去经西安有关行家鉴定，是高品位的金矿石。于是，我们父子四人从外地购回了钢钎、大锤、碾子、水银和炸药，开起金矿来。几十年下来，外面传说我们积攒的黄金，能买一个县地，这话没错。一天，打矿洞放炮，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矿洞上方开了一个天窗，他们弟兄仨都想知道天窗上边的秘密，你叫我上去，我叫他上去，可谁也不愿意上去。还是你二伯老实一点，爬上了天窗口。你二伯在天窗口上看了看向下望，你大伯喊：“上头是啥地方？”“县衙！”“啥，悬崖？”“不是，是县衙后院，不，是县太爷的后花园。”“狗屁话？”“不信，你上来看。”你爸爸一听，哈哈大笑，高兴地在洞子里“啪嚓啪嚓”地跳起舞来。我气得吼他：“还高兴，我看大祸就要临头了！”你爸爸吓得两手垂直、两足并齐地站在那儿。还是你大伯沉着老练，连忙拉着你爸爸和他一块上去，用石板堵住洞口，上面放了些土。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秘密还是叫县太爷知道了，县太爷派出六人，把他们兄弟仨抓进了大牢，还是我托人说情，并给县太爷送去了二百两黄金，才算了结这桩公案。
真是祸不单行，他们仨弟兄从牢里放出来不到一个月，又遭到了土匪的抢劫，五十多两黄金被抢，十个雇工被杀。为了预防匪患，我带领你大伯、二伯，整整忙了好几个月，在坑道内布设了许多暗机关；又派你爸爸从西安购回了发电机、电线、管道、开关、灯泡等，把山泉和洞泉聚集到天池内，再引入到小电站，发出电来。可惜的是，你爸爸在一次酒后电器操作中，被电击而死。后来你大伯、二伯他们，为了保守那秘密，也被日本鬼子残害了。
爷爷说到这儿，手捂着眼睛，陈彩英眼里也布满了泪花。爷爷沉吟了半晌说：“好了，不讲了。我已经派人去给你陈杰哥送信，叫他带八路来支援咱们。明天，爷爷带你去那密道看看。”
10
第二天上午，爷孙俩来到密道口，这密道，实际上就是陈家挖金矿的坑道。坑道口在一个半山腰上，一条小道与山下相连，这小道走的人多了，修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不窄的“大道”。坑道口有六尺见方，两根电线与小电钻相连，点燃了坑道里一串串灯泡，明亮的灯泡与坑道的铁轨在深处交汇，竟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进入坑道，就觉得阴森森、凉飕飕的，天地间一下子变得十分狭窄。废弃的坑道，纵横交错，向上的，一眼望不到顶，好像随时能给你带来坍塌的横祸，向下的，一眼见不到底，好像面临万丈深渊；横向的，好像一门门大炮筒，随时能发出“死亡”的吼声。爷爷在前面走着指着比划着，陈彩英在后面跟着看着默默地数着，爷爷指过和比划过的地方，都有一个看似不显眼的东西，共有四千六百多处，都从里面扯出一根线，和洞顶的线相连，直通向外面的小电站。爷孙俩走了约两个时辰，爷爷停了下来，手向旁边的一个一指说：“这些东西是我们密道的暗机关。”又向上一指说：“这是密道的特密口，上面是过去的县衙门，现在是潼关联防司令部。才进来的叫前道，往回走一截子的叫库道，这儿叫后道。这后道金子丰富着呢，有一次，我和你爸爸用锄头刨，就刨出大拇指头大的金子来。”说着嘴还“啧啧”的有点留恋不舍。说完了话，爷孙俩又往回走，到库道时，爷爷转个弯就不见了，陈彩英慢慢地找，只见小岔洞上有个库房，爷爷已打开了三重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库房木箱子。陈彩英正疑惑时，见爷爷已撬开一只木箱，揭开盖着的丝绸，里面露出黄灿灿的金条。爷爷说：“这是我和你大伯、二伯、你爸爸攒下的二十万两黄金，够你兄妹俩用好几代的。为了防止土匪来抢，那密道的前道、库道、后道，都埋满了炸弹，只要他们敢来，‘轰’的一声，叫他们见阎王爷去。”
看完了金库，爷孙俩出密道来到了小电站。小电站在离坑道口两里多路的山根下，一根管道和坑道口旁的天池相连，山上和坑道内清清的泉水汇集到天池，再顺管道而下，推动着水轮机发出电来，到了晚上，像一颗闪光的明珠。爷爷在小电站旁的小密屋前站了下来，抬头看天，已过了午时，陈彩英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爷爷想得周到，从身上掏出一包牛肉干，爷孙俩大嚼大咽起来。吃完了特别午餐，爷爷开了小密屋门，叫陈彩英把锁着的铁箱子打开。陈彩英用鈅匙打开了铁箱子，只见一块木板上，有三颗呈三角形的黑色按纽。爷爷指着三颗按钮说：“上面的那颗，是炸前道的；下面左边的那颗，是炸库道的；右边的那颗，是炸后道的。只要你按其中的一颗，密道里就‘轰’地响了！”陳彩英好奇地把三根指头竖起来，成了三个“八”字叉，对准那三颗按纽上一闪，好象要同时按下去似的。爷爷吓得脸变成紫茄子色，大声吼道：“死女子，敢同时下手，同时下手，‘轰隆隆’，山都塌了，啥都没得了。”陈彩英笑道：“我只试试玩，那敢真下手呢！”爷爷说：“是不敢乱下手。等那坏蛋进去再下手。”爷爷说到这，顿了一下，又说道：“女子，你看爷爷是不是老朽了，朽成一把糟骨头了，也该去见阎王爷了，不过，只要领着一群坏蛋去见阎王爷，这阎王爷也见得值。”陈彩英一下子捂住爷爷的嘴，对着爷爷的耳朵说：“爷爷，不许你说去的去的，爷爷去了，撂下你弱孙女咋办？”“爷爷不去，那坏蛋咋能去？”顿了一下，对着陈彩英的耳朵，悄悄地说：“爷爷知道那密道里面的窍门，死不了。再说，你心软不得，心软了，就是对国家的不忠，对祖宗的不孝，历来都是忠孝不能两全。女子啊，我看你那个姓刘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孙女子原来不明白，上当了，现在明白了。”“我孙女子明白了，真明白了就好哇！你想听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吗？”“当然想听，你跟俺讲！”爷爷讲：中国古时候，有个白面书生叫东郭先生，一次，他牵着一头驮书的毛驴，在山林小道上行走。一只被猎人追红了眼的狡猾的狼，跑到了他的面前，装着可怜的样子说，我是你的好朋友，可惜猎人要打死我，你快救救我吧？心地善良的东郭先生，看到狼那可怜的样子就动了心，赶紧将毛驴身上装书的口袋解开，把狼装进去让毛驴驮着。这时，猎人追了上来问，看见了被他追赶的那只恶狼没有？东郭先生向前一指，猎人向前面追去了。东郭先生认为猎人走远了，才把狼放出来。狼出来对东郭先生说。你是好人，好人好事做到底，猎人追赶着我，饿得我几天几夜没吃东西，快要饿死了，你让我吃了充充饥吧？说着，向东郭先生扑来。东郭先生急中生智地说，你吃了我，猎人再追来咋办？这时，猎人在不远处吆喝着，又朝这儿追过来。东郭先生想：‘狗忘不了吃屎，狼忘不了吃人’，这时，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机灵一动说：‘这样吧，猎人又追回来了，我把你再藏起来，等猎人走后，再放你出来。’狼听了东郭先生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又钻进了东郭先生装书的口袋里。东郭先生用绳子把口袋口扎紧，搬起路旁的石头，把狼砸死了。 11
陈彩英明白爷爷讲《东郭先生和狼》故事的深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眼泪却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哭啥子，像花木兰那样，坚强、勇敢，才是陈家的好女儿！”陈彩英停止了流泪，坐在爷爷的大腿上，还不住地抽噎着。爷爷一边用指头梳理着孙女的头发，一边安慰：“爷爷果真死了，我孙女不孤单，还有当八路的陈杰哥，还有陈家庄乡里乡邻的陈家人。”陈彩英望着满头银发、满巴银胡的爷爷，点了点头。
自从爷孙俩巡视密道之后，陈家庄几天来倒也无事。可爷爷这些天，行动反常，昼寝晚起，秉烛夜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天凌晨，听到击门声，爷爷去打开了院门，只见“神算子”带了十几个人冲进正屋，院子里还有黑压压一片，每人一支冲锋枪，身上挂着手榴弹，还扛着门筒筒炮，大有孤注一掷的样子。“神算子”把几个箱子放到爷爷面前，“给你的，五万块大洋！”爷爷看着箱子的银元，把声音弄得很大，并大声咳嗽了几声。“神算子”说：“别耍花招，送信号，你那几个巡夜队，早叫他们跟你儿子一样，见阎王去了。今天给你老东西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是发财升官；二是跟你俩儿子一样惨死，还要血洗陈家庄。”爷爷用右手扳着右耳轮，装作听不清的样子问：“你说啥子，升什么？”“发财升官。”“神算子”一拍银元箱子说。“发财我不感兴趣，官是咋升的？”“你带我们从密道去中国军队司令部，我们攻下潼关，让你当县长。”“县长，七品芝麻官，太小了。”“当专员，五品知府？”“也小！”“当副省长，怎么样？”“那还差不多。好，我带你去那司令部。”爷爷起身时，捏了陈彩英一把，带着那些人，消失在夜色中。
爷爷走了，陈彩英扒在桌子上，心里非常难受，真想好好地痛哭一场，可不能哭，她要配合爷爷的行动，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她似乎感觉有人来到屋里，抬起头，是刘祥宾站在她的面前，这个残害她亲人的大坏蛋、刽子手、日本特务，恨不得抽他的筋，挖他的心，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恨归恨，她这时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只能用智谋去战胜他。她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揉着惺忪的眼睛。刘祥宾问：“怎么，那样萎靡不振的，想谁啊？”“想谁啊，想你这位八路军大英雄。怎么，那次走后，这长时间不来看我？”刘祥宾扫了陈彩英一眼，多么纯真、善良的中国姑娘，要不要向她摊牌，摊牌也不怕，反正她是我手中的面团儿，想怎么揉就怎么揉，想到这儿就说：“怎么不来，这不就来了吗？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八路军的大英雄，是日本特务团长，叫小泉幸二。我那次在厢房里治病，曾给你讲了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当时，我把自己比喻成那个猎人，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那只人们非常痛恨的狼，而且是只非常非常狡猾的狼。”陈彩英说：“什么狼不狼的，仔细想起来，日本人是秦朝时徐福从长安带去的四百童男、四百童女的后代，日本人还不是中国人嘛。”“那你就想对了，所以，我们想回老家看看，中国军队把守着潼关，不让我们回家。我们只好借以密道打开潼关，回家看看。等日本和中國都统一了，我有功，起码是陕西的一个大官，那时，我用大花轿来娶你这位才女。”陈彩英笑着说：“哟，你那时当了大官，还记得山村里这个小女子呀？”“那你说咋办？”“我要你一点诚意。”“什么诚意？”“吃糖、拉勾、发毒誓！”小泉幸二听了，心里笑道：我原来把你当成孙悟空，你却是个猪八戒，不，连猪八戒都不是，是个长不大的女娃子，看你咋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于是，就拉着长长的声音说：“好，就吃糖、拉勾、发毒誓！”陈彩英两手搭在小泉幸二的肩膀上，深情地瞅着小泉幸二的眼睛，嬉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颗糖果，放入嘴中咬碎吞了，又掏出一颗糖果，剥去糖衣，放进嘴里，用舌尖送到小泉幸二嘴边。小泉幸二看着这颗亮晶晶的，充满着中国美女深情和厚爱的糖果，不可不吃，不能不吃，不吃白不吃。他用舌尖小心地把糖果勾进嘴里，只嚼了几下，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陈彩英摆脱了小泉幸二的纠缠，赶紧走暗道出了陈家庄。虽然是黎明前，东方已显出鱼肚白色，但路面还看不清楚。这时，她顾不得道路不平的磕磕绊绊，以人生最大的速度向小电站冲。春天的风儿，吹到她身上凉飕飕的，掀起的头发，在她脑后不住地闪动，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又像一条飞腾的瀑布。到了电站旁的小密屋前，她全身衣服已经浸透，满脸的汗水，顺着头发和下巴直往下淌，想起与小泉幸二那斗智斗勇惊险的一幕，心里就“咚咚”直跳。一会儿，还有更大的杀灭行动，在杀死的人中，还有她敬爱的爷爷，被一块炸死在密道中，她心里少有的一种犹豫和难受，泪水又“哗”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时，爷爷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女子啊，心软不得，心软了就是对国家的不忠，对祖宗的不孝。”想到这儿，她拿出身上的钥匙，打开了小密屋的门。打开了门，却又转回身来，先站着对天空作了个揖，又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苍天啊，你咋不睁开那惺忪之眼，让恶魔去残害好人，咋不派雷公去击他们，派电母去闪他们，派火神去烧他们，派天兵天将去收他们；祖国啊，你咋这样多灾多难，神圣大地，岂容坏人肆无忌惮，又把我这弱女子推向风口浪尖，十字路口上的选择，是何等的艰难；祖宗啊，请原谅我这不肖子孙，是你说的“历来忠孝不能两全”，炸完了坏蛋，我愿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油锅，把十八层地狱的牢底坐穿。她跪拜完毕，正转身进小密屋时，忽听到远处，传来了阵阵歌声：“船儿摇啊摇，摇到了黄河桥，母亲给女儿三个李，女儿敬母亲一个桃……”这歌声是那么洪亮，又是那么熟悉，对了，是陈杰哥的歌声。不过，她顾不得跟陈杰哥对歌联系了，她要赶紧去炸恶魔、炸日本鬼子、炸坏蛋。
她冲进小密屋，打开了铁箱子，只见密道中的前道、库道、后道三颗引爆按纽呈现在眼前。她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摇了摇，活动了活动，心里想：爷爷老了走得慢，那些日本鬼子、恶魔、坏蛋肯定还在前道那儿，于是，先伸出了大拇按前道引爆按纽；不，不对，假如有两个日本鬼子轮换背着爷爷走，走得快些，他们肯定到库道了，又伸出食指去按库道引爆按纽；不，还不对，假如几个日本鬼子抬着爷爷跑，更快些，他们肯定到后道了，再伸出中指去按后道引爆按纽；不，爷爷究竟是自己走，还是背着、抬着跑，日本鬼子到底在哪里呀？想到这儿，她右手纤细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同时竖了起来，对准了三颗引爆按纽。这时，爷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死女子，那按得，一按‘轰隆隆’啥都没得了。”爷爷啊，可留下了那东西，日本鬼子钻进了中国军队司令部，国家都没了，那东西还有什么用？想到这儿，陈彩英那三根纤细的手指，同时向三颗引爆按纽猛压下去，只听见“轰隆隆……”巨响，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像地震，像火山喷发，闪出的霞光，天地相接，好像古老的东方，又升起一颗太阳。陈彩英也被这巨大的爆炸声吓傻了，吓怔了，呆呆地傻怔在那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从傻怔中慢慢地醒了过来。她走出了小密屋。一阵夹带着炸药泥土味的春风吹来，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觉得舒畅多了，也清醒了多了。又一阵春风吹来，随春风飘来的还有那美妙的歌声：“……母亲啊，你吃了这颗桃，洪福与天地齐，寿数比日月高……”这首歌儿反复地唱着，怎么，不是陈杰一人在唱，还有许多人一块儿唱，这些人肯定是八路军哥哥，是陈杰哥带领八路军哥哥来支援我们啦。她激动地眼泪又淌了出来，这眼泪似和风细雨，洒落在大地上，滋润着脚下幼嫩的小草，小草正含苞欲放，过不了多久，就会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来……
作者简介：
陈孝德，陕西省镇安县人，现为陕西省镇安县教研室教研员。在东北师范大学主办的《现代中小学教育》（全国中文核心期刊）等刊物，发表《“随即作文”的应用形式》（2011年第4期）、《“递进式”教学法在小学数学课堂教学中应用》（2012年第1期）、《贫困山区教师专业发展的三促进策略》（2014年8期）、《“精读、探讨”式教学法的实践与反思》（2015年第10期）《县级基础教育课题研究的五点思考》（2016年10-12期）等论文。其中《活学活用学科学》（《科学》2005年第2期）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并获得一百多项特、一等大奖。并载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理论与实践》、《中国学术大百科全书》、《共产党人理论研究选萃》、《共和国60年重大获奖理论成果汇编》、《中国国学专家经典文论》、《世界重大学术创新成果获奖经典》等国家大型刊物中。本人被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中国国学院专家委员会分别聘、评为特邀研究员；中国国学专家、获（1949-2009）中国“国学十佳贡献奖”。本人被载入《中国国学专家人物志》
一九四五年春天，陈彩英刚进十七岁，日本人逼近了潼关，社会上谣言四起，日本人要突袭潼关，攻占西安。陈家庄的人，人心惶惶，他们把金银珠宝藏起来，把家属送到陕北、甘肃、青海等较安全的地方，时刻做好逃离的准备。只有陈彩英他们几家，没准备逃，过着日升而出、日落而归的生活。
早晨，陈彩英梳妆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暖和了，端着一盆脏衣服，向小金河走来。阳春三月，山上、河旁盛开着桃花、梨花，粉红的，雪白的，春风一吹，那花瓣撒落在水里，顺流而下，像一只只剔透玲珑的小船；那嫩嫩的小草，从黄土地里钻出来，绿满了大地；小金河里，因长时间缺少洪水的冲刷，布满了青苔，一群群鱼儿，嬉闹着在青苔中钻来钻去。陈彩英在小金河边蹲下身子，搬了块石头，扫去青苔，撵走鱼儿，开始搓洗衣服。春天的水，有点凉，也很静，静得像一面镜子，人间的喜怒哀乐，山上的花团锦绣，都装在里面，在陈彩英身影闪动的地方，有两条鱼儿偏着脑袋瞪着眼睛看着她，她向水中投去颗石子，一群鱼儿追逐而去。陈彩英感到很开心，索性脱去鞋袜，把白胖胖的脚放在水中“扑腾”起来，那追逐石子的鱼儿，蹦着跳着，又转回来围着陈彩英白胖胖的腿脚啃咬起来，它们好象在餐尽人间美色之时，还要餐尽人间美味。陈彩英的腿脚被鱼儿一肯咬，就觉得痒痒的，觉得痒痒的就想笑，她笑，水中的美人也笑，她做鬼脸，水中的美人儿也做鬼脸，不知什么时候，水中多一个笑着做鬼脸的人影来，这个人影是个男的。不远处，一只棕色的水鸟，从空中直插水中，掀起的水纹儿，把他俩的人影儿挤到一起。陈彩英又气又急，心里骂道：“没脸，没脸！”后一个“脸”字没出口，眼睛不自觉地向身后转去，倒吸住她眼球不动弹了，这真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高挑的身材，一副文质彬彬的秀才相。未等陈彩英开口，那个小伙子就问：“小姑娘，这是陈家庄吗？”明知故问，陈彩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她反感他说那个“小”字，你有狗大的年纪，还说人家小。那小伙子又发话了，“我是山西太行山的，干这个的。”他用手比出个“八”字来。陈彩英问：“八大金刚？”因为他那地方肯定跟我们这儿一样，什么观音庙、药王庙、庙上有和尚，什么“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的。那小伙子“嗨”了一声，“什么‘八大金刚’、‘十八罗汉’的，我是八路军！”陈彩英听说他是八路军，一下子高兴起来，八路军是抗日英雄，大大前年，她爷爷向八路军送去二百两黄金，还把陈杰哥送去当八路军。那小伙子扫一眼陈彩英高兴的样子，就接着说：“我就在八路军英雄营长陈杰的手下，叫刘祥宾。”陈彩英听说他在哥哥手下抗日，高兴地忘了自己是个大姑娘，面对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甚至难以求证那信息的真伪，就从小金河里站起来说：“那你快跟咱说俺哥打鬼子的事吧？”
你陈杰哥打鬼子的英雄故事可多了。前年，进行一次反围剿阻击战，我们的营阻击了日本鬼子的一个旅团的进攻，你哥从望远镜内发现了日本鬼子指挥官，用小钢炮瞄准“轰”的一声，那中将指挥官完蛋了，日本鬼子损兵折将，连忙撤退。去年二月，我们遭遇上日本鬼子特务团，你哥大声喊：“狭路相逢勇者胜！”与日本鬼子展开了白刃格斗，消灭了二百多日本鬼子，死于你哥哥刀枪下的都有二十多人，日本鬼子的特务团长，也被打死了……
陈彩英听得滋滋有味，进入情景，讲故事的声音停了，她还沉浸在美妙的追忆之中。刘祥宾蹲下身来，拿起她的脏衣服在石头上搓洗，用棒槌捶打，那溅起的水珠、捶打的声音，吓得胆小的鱼儿躲进了石缝里去了。陈彩英问：“你们八路军还會洗衣服？”“我们八路军什么不会干，洗衣做饭，纺线织布，种庄稼种菜，喂猪养鸡，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陈彩英不禁“哦”了一声，她对这位帅小伙子有了六分的佩服，也是她这位富家小姐第一次跟一位陌生男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说了这么多的话，她感到尽兴和快乐。
“阿嚏”一声，陈彩英打了个喷嚏，才看到太阳落山了，天气凉了下来，身上觉得有点儿冷。
2
陈彩英回到家，脸色苍白，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并未吃饭，倒头便睡。母亲一边向女儿身旁走一边说：“死女子，咋得了，饿了一浑天，不吃饭咋睡觉去了？”手伸进女儿后背心摸了摸，脸又贴在女儿额头上挨了挨，惊呼起来：“女子烧得很，女子病了！”满脸哭容，急得额头上冒出汗来。爷爷也连忙放下正在抽着的烟，来看孙女。
听说陈彩英这宝贝侄女病了，大伯、大娘、二伯、二娘都来看她，还带了丰富的营养品。医生也请来了，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中医，他看了陈彩英的眼仁和舌胎，询问了发病的原因，切了脉，开了处方：麻黄三钱桂枝一钱葛根二钱白芍二钱黄芪二钱当归一钱杏仁一钱五味五分炙甘草一钱。水煎二付温服。
看来，陈彩英真得了伤寒病，服了两付药，发了一身汗，外烧稍轻了，内烧并未减，还处于昏睡之中。母亲寸步不离女儿身旁，一会儿摸摸女儿的脚、摸摸女儿的胸口，一会儿用手背拭拭女儿的额头、用手指掰开女儿眼睛看看瞳仁，一会儿又把耳朵贴到女儿鼻前，听听呼吸声，掖掖被角。她把打湿的毛巾，搭在女儿的额头上，两袋烟功夫，换上一次。她把黄黄的大鸭梨，削去皮儿，剜掉芯儿，切成指头蛋大的块儿，放上冰糖熬烂，把梨糖汁用调羹舀起来，用嘴吹温了，尝一下，再一滴一滴地滴入女儿的口中。几天来，她不吃不喝，嘴唇干裂，蓬头散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当女儿烦躁梦呓时，她就“扑簌簌”地流泪，用手打自己的嘴巴，她悔不该对女儿要求太严，必须自己洗衣做饭，她悔不该在女儿回家时咒“死女子---”好象女儿的病，就是她咒下的。她一直看到女儿的病情好转，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轻轻地摇着女儿的肩膀，小声地唱起女儿最爱听的歌儿。
当母亲小声唱歌时，陈彩英正做着一个梦：脚踩着一片云儿飞呀飘呀，飞过雪山，飘过大海，来到黄河边上一个未见过的大园子里。这儿有小桥流水，草屋人家，这儿有盛开的牡丹、芍药、红花、紫草；有结满的苹果、香梨、柿子、葡萄，她先摘一个红红的柿子放到觜里，再摘一个苹果品尝，当伸手采摘紫葡萄时，紫葡萄不断地向上缩，怎么也够不着，够着够着，怎么来到黄河水边，她想回家却没有船，只见刘祥宾摇着一只小船来到黄河边，她高兴地跳上小船，到河中心，刘祥宾突然变成水鬼，钻到黄河里不见了，小船顺水向下游漂去，正危急时，不远处有一只小船向她船儿靠近，摇桨的人唱着她最爱唱最爱听的歌儿：“船儿摇啊摇，摇到黄河桥；母亲给女儿三个李，女儿敬母亲一个桃---” 陈彩英听着歌儿，感到浑身燥热起来，这时，只见空中飘来一片彩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身子感到凉爽多了。再看看那小船，已靠近她的船边，摇桨的竟是她的母亲！她连忙跳上母亲的小船，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时，那水鬼突然从黄河里钻出来，对准母亲“嚓”的一箭，射中了后背心，母亲松开了搂她的双手，缓缓地倒下了。她焦急地喊：“妈妈，妈妈呀……”
“彩英，宝贝女儿，妈妈在这儿呀！”陈彩英昏睡了两天两夜，这下子醒了。她看着母亲红红的、噙着泪的眼睛，看着母亲红肿、干裂的嘴唇，双手吊在母亲脖子上问：“妈妈，你哭了？”“妈妈哭了。”“妈妈你唱歌了？”“妈妈唱歌了，妈妈唱女儿最爱唱最爱听的歌。”“妈妈你打自己了？”“妈妈打自己了，打自己的臭嘴。这臭嘴为啥骂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为‘死女子’，害得心肝宝贝女儿得了病。要是我这心肝宝贝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活到头了，宝贝女儿到那儿，妈妈就跟到那儿。”说着，母亲又“扑簌簌”流下泪来，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母女俩正在抱头痛哭之时，爷爷又领着老中医来了。老中医又给陈彩英瞧了病，捏着胡子笑着说：“女子是少阳症，寒热往来。我开这个药方叫‘小柴胡汤’，医书云：小柴胡汤和解应，半夏人参甘草从，更用黄芩加姜枣，少阳百病此为宗。放心吧，只需要再服两剂，病就好了。”
3
陈彩英服了老中医的两剂药，病情就大有好转。上午天气暖和，想去街道走走，出门抬头看天，只觉得有点儿晕，太阳明晃晃的，好象空中挂满了彩环和彩球。这个小镇，虽长不过四里，宽不过二里，街道上面铺着青石板，晴天，灰土飞扬；大雨天，黄水横流，可她喜欢这街儿，平均每天要跑十几个来回，十几年下来，不知往返多少遍了。她熟悉这条条街道，就象熟悉自己的胳臂五指、大腿脚儿一样，那儿有小旅社，那儿有小酒店，街道上铺了多少块青石板，那儿的地方下雨爱冒水，都清清楚楚。不过，今天她陡然感觉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摆小地摊的，卖东洋货的，耍钱赌博的，卖狗皮膏药治病的，挑货郎担满街转悠的，很多很多的人，面孔都是那么陌生。
陈彩英从东向西走了一段，向北街一拐，只见街上乱哄哄的，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人，正比画演讲着，在他的后面，竖挂着个白布帘，上面写着“绝世神算子”几个大字。陈彩英掂起脚尖朝里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那个叫“神算子”的说着什么，等她再掂脚尖看时，那熟悉的身影就不见了。“神算子”从人圈中挤出来，一边向陈彩英身旁走一边说：“不用询问，能预测父母吉凶，能预测祖业兴衰，能预测婚姻离合，能预测运气好坏。小姐，你想预测什么？”
陈彩英今天是来看热闹解闷的，不是来预测算命的，听到“神算子”在身旁问话，倒吓了一跳。神算子说：“小姐，从面相而言，你是温柔善良之人。可‘八字’决定人生命运，你提纲克年，父母不全，父亲仙逝，姊妹一人，与妈妈、爷爷相依为命，可是否？”陈彩英心里想，真够神算的，与他才见面，咋恁知道我家情况的。神算子又说，“小姐，你生于一九二九年，乃‘已巳’二字，五行属大林木，福气之蛇。你生于正月没错吧？一月为‘丙寅’二字，五行属‘炉中火’，古人云：相貌端庄是前缘，早年衣禄自安然；贵人接引鸿云路，夫妻团圆过百年。你生于二十一日，乃‘丙午’二字，五行属天河水；时辰为子时，‘子午’相冲，子水克制炉火，必见天厄，有龙德贵人保驾，才能化险为夷。”陈彩英半信半疑。神算子又启发说，“小姐，你生年一钱，生月六钱，生日一两，生时一两六钱，共计三两三钱。古人云：女子走冰怕冰薄，处处做事多琢磨；婚姻周郎不贵人，夫唱妇随荣华多。”神算子看到陈彩英将信将疑，又紧接着说，“小姐，为了对你的命运预测得更准确些，请你写一字，让鄙人看看。”陈彩英写了一个“彩”字。神算子面色凝重地說，“小姐，说句你不见外的话，你生年属大林木，可这‘彩’字，木字头压着一个‘爪’，身后还背着三把刀。”“唉”了一声叹口气说，“一生难避凄凉苦，只有贵人方可消。”
陈彩英这时真有六分信了，就问：“你只说贵人贵人，可算算贵人是谁？”这是神算子今天要等的这一句话，终于说了。他连忙用右手大拇指点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掐算起来，掐算结束，再模了把山羊胡子，很神秘地说：“这贵人嘛，小姐谨记：来自东方一神童，英俊萧洒又聪明；有缘相见后日晨，潼关城里醉仙亭。”陈彩英听了神算子的话，脸一下子红了，可她心里高兴，猜出这相见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她河边相遇之人。自从那小金河边邂逅相遇，他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都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神算子又故意大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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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春雨，带着西北的寒风，使气温陡然下降，有春去冬返之感觉。但陈彩英觉得心里热呼呼的，第三日清晨，她背着母亲和爷爷，租了辆驴车，来到潼关城里的醉仙亭。醉仙亭座落在县城南山坡上，东边是滚滚的黄河，西边是潺潺的小溪，北边能俯瞰全城美景。昨夜的暴春雨，使得小溪水变得混浊起来，被呛的鱼儿游向水边，一群群孩子，正捉着鱼儿。陈彩英折了一把桃花，坐在醉仙亭西边的石凳上，眼睛瞅着小溪里那些活波调皮的孩子。
当陈彩英聚精会神地看小溪里孩子捉鱼之时，刘祥宾拿着一把花，也来到醉仙亭。他东走走，北瞅瞅，还假装着小声咳嗽一声，可陈彩英看呆了，刘祥宾作出来的声响，一点都未听见，直到刘祥宾用力弹地“啪”的响，还装着崴脚“哎呦”一声，陈彩英才反应过来。未等陈彩英开口，刘祥宾就凑上来说：“这不是陈家大千金吗？我刚到这儿就遇到你，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见面时没啥好的相赠，送上这支雪白的花，跟小姐一样，纯真、洁白、无暇。”说着，把花儿递到陈彩英手上，又笑着问道：“刚才，小姐看到什么好景致，是否能让鄙人也跟着享乐一下呀？”陈彩英向小溪里努了努嘴。实际上，他早看到小溪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小溪混浊，孩子捉鱼，情侣拥抱，这无非是无话找话说罢了。“你们中国人，不是爱作诗吗？这情这景，真该是诗兴大发的时候。”陈彩英疑惑地问：“‘你们中国人’，难道你是外国人是日本鬼子不成？！”“呦，好一个刀子嘴的千金小姐，我是日本人，是日本鬼子，是姓‘八’的日本鬼子，该行了吧？”一提起八路军，立即引起陈彩英的敬意，“你说你是八路军的？”“那还用说！”“八路军的能武能文，你现在诗兴大发，能给写首诗看看？”“今天可不行，你是主人，中国有句俗语，强龙不压地头蛇。”“按你的意思，今天该主人先行了？”“那是当然。”陈彩英也不推辞，凝思一会，吟了几句，并用小石头在青石板上写下来：《溪边见闻》：“暴雨小溪浊，鱼儿水边游；顽童笊篱舀，鱼去笊篱丢。”刘祥宾连忙拍手说：“好，好，真是女才人。看来，也该轮到鄙人献丑了。”说着，就从身上拔出一匕首，在地上划出首诗来。《雨中见闻》：“昨夜北风急，暖春变凉秋；冷雨淅淅下，黄水遍地流。前亭有情侣，露衣紧紧搂；问君不觉冷，热爱双丰收。”刘祥宾划完了诗，吟了三遍，还表演了一番。 陈彩英看完了诗，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脸一红，心一热，一下子热遍了全身，看来，这位八路军，有点真才实学。刘祥宾似乎窥探到陈彩英的心里，连忙说：“献丑，献丑了，比起陈家千金大才女，可为天上地下。”
陈彩英未回答刘祥宾的话，从亭西走到亭东，眼睛瞅在“醉仙亭”牌子的书法上。刘祥宾也立即凑过去，指着“醉仙亭”三字书法对陈彩英说：“‘醉仙亭’这三字，是用小篆写成，你可知道小篆之祖是谁吗？他是秦朝丞相李斯，这李斯从小聪明好学，酷爱书法，精通大篆，当丞相后，还念念不忘篆法改革，他通过精心思索，删去大篆其沉繁部分，取其合适部分，创造了小篆，被后世称为‘小篆之祖’。”陈彩英听完他的话，又转到醉仙亭的北边，看着县城之美景。刘祥宾又撵到陈彩英身边，看了看陈彩英的脸色说：“小姐，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当哥哥的说错了什么不成？我这人，心直口快，嘴无遮拦，想到那儿就说到那儿，都是从小而来的。我出生在河北省的一个小山村，五岁那年，爸爸在山里发现一个大银矿，只开了五年，就成了一个大富翁。他又去北京购回了水轮机、发电机，在矿区办起了小电站，可惜爸爸在一次不慎的操作中给电死了。我只好与爷爷、妈妈相依为命。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打来了，八路军也来抗日了，我毅然参加了八路军。”
陈彩英听刘祥宾讲他的身世，简直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如果以前听说他是“八路军”，作战勇敢，能文能武，她有一种尊敬感，那么，今天听他讲自己的身世，与她同病相怜，又对他增加一种亲切感，这两种感情交织到一起，使陈彩英带着一种独特的目光看着刘祥宾。精于世故的刘祥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就要达到了，该到进一步的时候了。于是，就对陈彩英说：“小姐，咱俩能交个朋友吗？”陈彩英听了这位英俊潇洒、能文能武“八路”帅哥的话，犹豫了一下，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见县城西边一阵车号响，平时气氛就十分紧张的县城，更加紧张起来。部队从暗处一下子钻出来，在去司令部必经的街道上，排成两道人墙，从西安开来的十几辆小车，缓缓地驶进了司令部大院。刘祥宾看了，心里十分高兴，这肯定是中国的军事高官，来潼关视察军务，如果有一支奇兵，从密道里冲出来，控制司令部，向部队下一道停止抗日的命令，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想到这儿，就问陈彩英：“这司令部就是过去的县衙门吧？”陈彩英点点头。“听说有个密道通向里面？”“什么密道，是打金矿洞，打到人家的后院。”“对，是打金矿隧道打穿了那儿，呀，太离奇了！”
他们说着笑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见亭下的车夫喊了一声，陈彩英抬头一看，已到了中午，该回家了。刘祥宾也说他去陈家庄有事，搭便车同行。在车上，他趁陈彩英不注意，向嘴里放了两片药吞下去，在陈家庄下车时，突然晕倒在地。
5
晕倒在地的刘祥宾，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冷汗淋漓。陈彩英叫人把他抬到院内厢房的床上，用温水洗了脸，把湿毛巾搭在他的前额上。陈彩英妈妈赶紧端来姜汤，一勺勺地向口中喂，真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时，街上传来吆喝声：“我上知天时，下算地理，能知人间祸福，能治人间百病……”，陈彩英一听，这不是神算子吗，想起几天前给她算命，倒有几分奇妙，不如叫他给刘祥宾瞧瞧病。谁知这神算子不请自到，“贵府可需神算子能办之事吗？”陈彩英刚好顺水推舟，请他给刘祥宾治病。
神算子来到刘祥宾身旁，摸摸额头，掰掰眼皮，掐掐指头，耳朵放在病人嘴上聽了半天，末了说：“这病人是阴盛阳衰，最好是吃些壮阳滋补品，不几天就好了。”陈彩英看到神算子与刘祥宾的动作，忽然想起那天算命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与神算子说话的情形。不过，那天之事，已无法弄清，也没有必要弄清，还是给病人治病要紧。她想起了常吃的一道“双鞭壮阳汤”的菜肴，既是美味，又是滋补品，何不用在病人身上，达到一箭双雕。想到这儿，就起身去购做汤的原料去了。
陈彩英当年十七岁，在当时，已有点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今天带一个帅小伙子回到家，不得不引起长辈对这位宝贝女儿的关心。陈彩英刚从外面购回做“双鞭壮阳汤”的原料，病房里就来了三拨人。第一拨人，是她的大伯、大娘和陈峰哥。大伯一来，就拉着刘祥宾的手，看了半天后问：“娃，是河北人，还开着个银矿？”“我住在河北的一个小山村，开银矿是原来的事儿，现在矿山被日本鬼子霸占了，爸爸妈妈也去了。”说着，流起泪来。“别难过，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娃子气功好，叫他给你按摩按摩，能治大病哩。”说完，叫陈峰脱掉鞋袜，踏上床，掀起刘祥宾的衣服，在浑身按摩起来。这按摩是假，检查刘祥宾身体才是真，要看看他这位未来的侄女婿，身上有没有伤疤，有没有毒疮……刘祥宾看到她大伯、大娘对他这样关心，就趁兴头问：“大伯、大娘，我这人好奇，你们能给我讲讲，打金矿洞，打到县衙门后院，那密道的故事吗？”好象那密道是他们的一块心病，一提起这，都变了脸色，仨人站起身走了。第二拨人，是她二伯和二娘，也是来探探这未来的侄女婿，是否是个人品好正派的人物。他们一来，先摸了摸刘祥宾的头，又拉了拉刘祥宾手问：“你是河北人，我娃也在那儿给日本人干事。听说你爱抽（抽大烟）一口、爱喝（喝酒）一盅、爱赌（赌博）一把，无事还爱逛逛青楼？”滑得比泥鳅还要滑的刘祥宾，一听就知道这老汉在诈他的，也知道他的一个儿子在八路军里面，还是个英雄营长，“伯伯，我没给日本人干事，是在八路军陈杰英雄营长手下当小兵呢。你说的那些事，我们八路军有铁的纪律，不准干！”她二伯一听，开心地笑了。刘祥宾看到老汉高兴的样子，就趁兴而问：“伯伯，你们打金矿洞，打成了个密道，打到县衙后院去了。真好玩，能讲给我听听吗？”一听说“密道”二字，老汉的脸立刻由晴变阴，阴沉着脸去了。刘祥宾觉得老汉对“密道”太过敏感，有些大惑不解。第三拨人，是陈彩英的爷爷，手上拿着一支毛笔和一尺见方的白纹纸，白纹纸上还写着一行字。他把纸和笔都放在条桌上，看了好一会儿刘祥宾的脸说：“娃子，清清秀秀，是个读书人，肯定满腹经纶。我想给大门写副对联，可惜只有上联，娃，你能给续续下联？”刘祥宾看到上联写道：“金山、银山，不如五谷丰登的种粟之山。”心里想，这那是什么续联，明明是考查他的文化课，就拿起笔来续了下联：“公道，密道，不如车水马龙的阳关之道。”陈彩英爷爷看着续联中应写的‘私道’，而写成“密道”二字，皱起眉头，脸也变得很难看。 正当爷爷让刘祥宾续对联之时，陈彩英正在清洗着做“双鞭壮阳汤”的原材料。她把牛鞭割去表皮，刨开，洗净；把狗肾用油沙炒泡；把羊肉、鸡肉，切块氽去血水；把菟丝子、肉苁蓉、山药、构杞洗净，放到盆子里。刚把牛鞭放到锅里煮，爷爷把她喊到大门外，小声问了几句话。
陈彩英一回来，就质问刘祥宾：“姓刘的，你为啥对密道那样感兴趣，是不是日本鬼子？”
“我早就向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是打日本鬼子的那个姓‘八’的，你咋就不相信。”刘祥宾的抢白，使陈彩英无言以对。
实际上，陈彩英问得对，他不是八路军，也不叫刘祥宾，而是一个日本特务头子，叫小泉幸二。他父亲从小跟着祖父来到中国做生意，二十岁时，遇上一个来中国的日本女子，结了婚，并生下了他。他出生在中国青岛，上学也在中国青岛，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从文学到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而恰巧日语，是他父母用业余时间教给他的；对家乡的印象，也是他父亲带他回日本时留下的。十七岁那年，日本人攻占了青岛，军部知道了他是日本人，便动员他去日本华北司令部特务团当了兵。因为他是中国通，又有几分军事才华，不几年，就升任少将特务团团长。一天晚上，日本华北司令冈村宁次，急招他来到司令部，递给他一份内参，上面登有苏联军队即将攻克德国首都柏林的消息，他看后，心里感到十分沉重。德国战败，日本肯定也逃不脱战败的命运，那时，日本将被分割和占领，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悲惨结局。他希望小日本变成大日本，大日本包括中国、印度、东南亚，日本天皇管理着世界上许多地方，他到地方去当总督。可现在，日本快战败了，连小日本都保不住了，要分割和破碎了。这时，他冒出个快速灭亡中国的计划，如果通过传说中的密道，偷袭潼关，攻占西安，西取成都和重庆，逼中国高层投降，那不是日本就可以化险为夷了吗！偷袭潼关的任务，落实到特务团，主力部队紧密配合。可那传说中的密道进口处，是中国军队的占领区，要利用密道，只能用特殊的手段和办法来夺取。为了这密道，他亲自出马，带领日本特务化装成中国商人，来到陈家庄。他化名八路军战死的连长刘祥宾与陈家小姐联姻，投其所好，钓鱼上钩。他了解山里人，信奉阴阳转世、鬼魂神灵，就派一个“中国通”的上尉扮成“神算子”，利用算命，巧设陷阱，看来，这位陈家的千金，真上当了。可是，陈家这些老家伙，不信任他、怀疑他，使他在任务完成上，遭遇到重重障碍。
“咣当”一声，是陈彩英煮牛鞭，牛鞭发硬发胀，顶掉了锅盖，锅盖落地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寻声音望去，正好与陈彩英那充满着疑惑与期待的目光相遇。陈彩英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面对这位美丽、纯真、温柔、善解人意，飘溢着青春馨香的中国姑娘，身上也有几分不安分的东西在涌动。要不是这场战争，他一定要与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来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这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战争是无情的，战争所交给他的战争任务，使他别无选择。陈彩英问话了，“你真的和我陈杰八路军哥哥在一起，不是日本鬼子？”他看着陈彩英那充满期待的目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说我是八路军，你们就是不信，听我讲个《东郭先生和狼》故事”他把自己比喻成未被信任的猎人。就这样一个牵强的、错位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倒也打动了涉世不深的陈彩英，她说：“我也不知道那密道，只有我大伯、二伯和爷爷知道！”说到这儿，正好门外有人喊，陈彩英到院子里，与陈峰说了几句话。
6
陈彩英来到了院子里，陈峰哥对她说：“后天是你和爷爷的生日，可得准备准备。”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却引起了做贼心虚的刘祥宾的怀疑，称自己有军务要办，就匆匆地离开了陈家。
因为是爷孙的大生日，又有陈杰这位抗日大英雄要回家探亲，几天前，陈家就忙活起来，杀鸡、杀猪，宰羊、宰牛的；清洗菜的、打豆腐的，打煤球的、劈柴火的；院里院外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爷孙俩仨月前就花二百大洋，在县城名裁缝那儿，订做了新衣新，只等生日早晨换上新装。
生日那天早晨，门上贴着红对联，门前就挂起大灯笼。堂屋正墙上，挂着“寿仙图”，“寿仙图”前方，放着一把雕龙画虎的太师椅，爷爷坐在太师椅上，晚辈的都来磕头拜寿，寿星给晚辈行赏钱。陈杰、陈峰俩磕头，爷爷每人赏一百大洋，陈彩英磕头，爷爷赏二百大洋。从早晨起，陈家近房的、远房的，近亲的、远亲的；送寿礼的、磕头的，络绎不绝。大伯、二伯的寿礼是二两黄金，陈彩英母亲的寿礼，是一件虎皮大袄，一条貂皮裤子，一双牛皮大头鞋。
生日的第一顿饭，宾主共食寿仙寿桃寿面。寿仙寿桃，用白面涂上颜色蒸做而成，放在一个大盘内，中间是个寿仙，四周围着寿桃，栩栩如生，象征着“八仙长寿”；寿面一根头儿一大碗，一口气从头吸到尾，真叫你两腮发痛。吃完了寿仙寿桃寿面，该入正式生日筵席，正房、厢房都摆满了桌椅，客人酒席十桌一轮，坐了五轮，至到太阳落山，主人方才入席。正堂一桌，由爷爷、伯伯、伯娘等长辈围坐，孙辈的陈峰、陈杰、陈彩英等，在厢房围坐一席，两位哥哥坐上座，妹妹坐东角，余座由远房弟妹填补。席上四周为八个拼盘，中间陆续上十道大菜，可能是肚腹饑饿之缘故，先上的菜，一扫而光；接着是敬酒，先是晚辈给长辈敬，接下来猜拳行令，菜饱酒酣，陈杰说：“今天是爷爷的寿辰，又是妹妹的生日，我们没有什么礼物送妹妹，大家唱一个妹妹爱听的歌好不好？”大家拍着手一起响应。陈杰打着拍子，大家一齐唱了起来：“船儿摇啊摇……”唱完了歌，陈彩英站起来说：“我今天给大家讲个英雄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好不好？”大家又一起拍手响应。陈彩英讲：“在一次反围剿阻击战中，我们的八路军英雄营，阻击着日本鬼子的一个旅团。英雄营长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日本鬼子的一个指挥官。他用小钢炮瞄准‘轰’得一下，那个中将指挥官完蛋了……”陈彩英讲到这儿，陈杰正用筷子夹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听到妹妹夸自己，停止了送花生米，开始自夸起来：“什么是英雄，这就是英雄，大家是不是该向英雄学习呀？”陈彩英又接着讲：“还有一次，八路军英雄营，遭遇了日本鬼子特务团，英雄营长大声喊，‘狭路相逢勇者胜’，与日本鬼子展开了白刃格斗……日本的特务团长，也被打死了……”陈杰听到这儿，夹在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桌子上问：“是谁给你讲的这个事？”“你的英雄连长刘祥宾。”“刘祥宾是我手下的英雄连长不错，可惜在那次与日本特务团的遭遇战中光荣了。”陈杰心里想，他为什么讲假话，跑到这小山村里干什么？陈峰看到弟弟心里疑惑，就把他看到刘祥宾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听了弟弟的描述，陈杰觉得面熟。想起来了，上次团部发给的日本鬼子华北战区少将以上的资料，这人太像照片上的日本鬼子特务团长小泉幸二。沉吟了半晌就说，“这人就像日本特务。”陈彩英抢着说：“人家说中国话，作中国诗，懂中国的风俗习惯，通古博今，怎么是日本人呢！”陈杰说：“通古博今，写中国诗？写什么诗，你能背背让我们欣赏欣赏？”陈彩英背到：“昨夜北风急，‘暖春’变‘凉秋’；……前亭有情侣……”背到这儿，陈彩英的脸红成了个仙桃。陈杰说：“热爱紧紧搂！”陈彩英说：“不，是露衣紧紧搂！”陈杰说：“好诗好诗！”于是，心里想：世界上相像的人多，会不会有人借刘祥宾的威名，来个“美女爱英雄”，那么，真是我疑惑错了？ 酒席上从热闹转入了暂时的沉寂，还是陈峰的提议，打破了这暂时的沉静。陈峰说：“爷爷有个黑匣子，像藏着宝贝似的，今天，谁能去偷出来，让大家开个眼界？”陈峰这么一说，仨兄妹都热烈响应起来，似乎那里面藏着稀世珍宝，笼罩着神秘色彩，他们从小就要窥探这秘密，今天是个机会，不看不足为快。有人说：“假如爷爷看见，露了馅咋办？”大家道：“爷爷孙子老弟兄，孙子偷爷爷的也正偷，看见了嘛，又能把仨孙咋样。”他们又是一拍即合。陈杰说：“这事儿，还是由妹妹去办，爷爷最心痛的就是宝贝孙女。我们给他磕头赏一百大洋，你给他磕头赏二百大洋。你去拿，就是看见了，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陈彩英听了俩哥哥的话，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爷爷的黑匣子偷了出来，好不容易用铁棍撬开了匣子盖，里面却是装着各种颜色的糖果，大家不禁失望地“嗨”了一声。不过，既然打开了，那糖果不得不品尝，在座的兄妹们一人一颗，都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你们给我吐出来！”听到吼声，大家望去，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二伯搀扶着站在厢房门口，瞪着双眼，脸气成茄子色，胡须不停地颤抖着，吓得兄妹几个赶紧吐了糖果。爷爷拿过黑匣子，扒去面上的，从里面取出颗棕色包衣的糖果，砸碎夹在肉片中间给狗吃，不一会儿，狗蹬着四蹄死了。兄妹几人顿时脸都没了血色，向地上直吐唾沫，再用桌上的茶水去漱口。
“你们是我的孙子、孙女，心肝宝贝，这几颗糖果舍不得叫你们吃。这里面有毒糖果，幸亏你们没吃到，这是对付土匪、强盗用的。”
坐在桌上的人，都低着头，不敢看爷爷一眼。爷爷走了，仨兄妹怪笑着，伸着舌头，做鬼脸。
7
陈彩英在生日那天，因全家团圆高兴，破例多饮了几杯酒，几天来，总觉得头脑发晕，四肢酸软，精神委靡不振，早上贪了会儿床，起来时，只见二伯派人来报，说大伯家出事了。
大伯家住在街东头，独户独院，离陈彩英家有二里地。当她和爷爷一起赶到出事地点时，院子里来了许多人。大伯、大娘和陈峰，一家三口都惨死在堂屋内，用绳子捆住手脚。大娘的颈脖，勒有很深的绳印，显然是用绳子勒死的；陈峰身上插着两把匕首，心脏处一把，颈窝处一把；大伯胸脯插着三把匕首，浑身还有五十多处刀划伤痕，伤痕之上还残留着盐末，看来，大伯临死前，受尽了人间折磨。在搬动大伯尸体时，只见他双目紧闭，攥紧拳头，大家用力掰开那僵硬的右手指，手中有个白纹纸团，展开纸团，上面写着：“宁死莫做叛国奴”。陈彩英看见那纸上的字，心里一惊，再看那插在大伯和哥哥身上的匕首，非常眼熟，在那儿见过，终于想起来了，这匕首与刘祥宾在醉仙亭地上划诗的匕首，那么相象。
爷爷的安排，大伯家的丧事，由二伯主办。二伯请了阴阳先生，看了发丧的日子和墓地。这山里的人，信奉道教。道士念的都是太上老君、通天教主的经，念了这个经，受了超渡的亡灵，可以上天成神，当天兵天将。因此，人死了请道士念经是必不可少的。用道士做法事，就得有主孝子捧灵。在陈家庄，象陈家这样的大户，孝子有好几百，但主孝子只有亲生子承担，亲生子是陈峰，陈峰去了，得从亲叔伯中去找，陈杰可为主孝子，但不能及时回家，主孝子只好由陈彩英担任。陈彩英从看到大伯一家的惨死，到认出那熟悉的匕首和纸团上的话，隐隐地感到，大伯一家神秘的死，与她有扯不断的联系，他们是英雄。而她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和隐痛。
道士做完“五帝降魔”的法事，念完八十四道经文，整整八天八夜，陈彩英劳累得瘦了许多，有一人见了，心痛地流起了眼泪。
8
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些天来瘦了许多，搂着女儿心痛地哭了。二伯、二娘，看着弟妹搂着自己女儿哭，过来拉着侄女的手，回想起陈家庄最近发生的不幸之事，也伤心地流起泪来。
为了陈家庄的安宁，爷爷请了巡夜队，做到一家有事，百家呼应。也为了相互有个照应，陈彩英与二伯家，来往更密切了。
清早，陈彩英母女俩就来到二伯家，帮忙给陈杰办订亲婚事。这是本地上的一种习俗，男子长到十八岁，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孩子订一门亲事，找一名女子作未来媳妇。订亲那天，男方准备彩礼，摆几桌酒菜，请亲朋好友吃一顿饭，媳妇向男方长辈开叫，男方长辈给新媳妇发红包还礼，这女子就是大家公认的男方媳妇。尽管陈杰远在八路军中还不知情，可家里订亲还照常进行。操办完了订亲婚事，送走了亲朋好友，夜已经深了，二娘剛送陈彩英母子俩到卧室里，就听见外面杂乱的脚步和撞门声，二伯、二娘，觉得情况不妙，赶紧把陈彩英母子，藏到柴草房内，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叫母女俩别吭声。妈妈为了女儿的安全，让女儿藏在柴草里面，自己在外面只用柴草略略遮掩。
陈彩英在柴草堆里，被扎得奇痒难耐，一阵阵青霉味冲鼻而来，憋得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她刚想挪一挪身子，只听见外面“叮咚”一声砸开了大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老东西，门关得挺紧的！”“别无礼！”“这是我们的少将团长，你好好听他训话。”陈彩英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觉得很耳熟，想扒开柴草看看，可她不能动也不敢动。“老叔，我们是熟人了，打开窗户说亮话，这次来，给你带来两条路：一是升官发财，只要你带我们从密道进入中国军队司令部，我们攻下了潼关，不仅这两万大洋是你的，还有个县长当当；二嘛，犟着来，跟你大哥一样的下场。”“你是叫我为了几个臭钱，为你们日本人卖命，当叛国奴？”“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应说做朋友和伙伴。”“没门！”“这臭死硬的！”只听见一阵踢打声。“怎么，打死了？你这蠢东西，打死了谁还带我们去密道？！”“怎么这样不经打，只几下子，人就死了！”“我们刚才在外面听，里面不只是两个人，还不赶快搜！”四个拿枪的人，来到柴草房，陈彩英从柴草缝隙朝外看，刚才打人说话的来到了这儿，不正是“神算子”吗？这时，母亲从柴草房里冲出来，到院子里喊：“抓强盗！”只听到一声枪响，整个街上闹哄起来，人们呼喊着向这儿涌，陈彩英也冲到院子里母亲的身旁。母亲胸部中了致命的一枪，鲜红的血直往外涌，她勉强拉着女儿的手说：“‘神算子’、刘---刘都是日本鬼---”话音未落就咽了气。陈彩英又来到二伯、二娘的尸体旁，只见他们脸色铁青，在袖头里，各有一张棕色的毒糖包衣纸。 一连又失去了三个亲人，陈彩英十分悲痛，不吃不喝，泪水涟涟。她想起了大伯、大娘、陈峰哥的惨死，想起了二伯、二娘的英勇，想起了妈妈为了她所遭到的不幸，这都是她年青幼稚说露了嘴才惹的祸。她要请西安有名的道士，为他们做法事；请西安大雁塔的方丈，为他们超渡亡灵；请西安最好的乐队，为他们哀乐；她身背荆条，是为了负荆请罪。这里的父老乡亲，都崇拜忠烈、英雄，听说陈家庄的仨老人为密道被日本人残害，刘家庄、王家庄、李家庄的父老乡亲都来了，还带上孝歌手，用孝歌比赛来悼念这三位忠烈、英雄。
唱孝歌，是致悼亡灵的主要形式，相传始于庄周的鼓盆而歌。孝歌手从亡者逝世的当晚始，绕着亡人的棺材，敲着鼓，打着锣，唱着孝歌。孝歌比赛，可以是村对村，也可是人对人，孝歌手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或你唱一支我唱一支，歌词不准重复；他们有的是男的唱男的吟，男的唱女的吟，男的吟女的唱，女的吟女的唱。他们从天唱到地，从古唱到今，唱尽了人间的情俗世故，唱尽了人间的喜怒哀乐，唱尽了人间的风流人物。对哀悼忠烈、英雄所唱孝歌的歌词内容有所限制，一般是敬重的歌颂古代英雄的，如杨大郎扮君救主、岳飞精忠报国等。
半夜子时，烧五更香，孝歌手唱：“……第三炷香插在香炉的北方，唱英雄卫青、霍去病勇猛非常，击匈奴，保边疆，让国民安康；第四炷香插在香炉的南方，唱民族英雄戚继光，抗倭寇，战杀场，卫国安邦……”唱完了《五炷香》，接着唱《报母恩》。在烧五更香的同时，孝子要拜亡灵。陈彩英在拜亡灵前，先在亡人棺材上下挑明“七子灯”，又在亡人贡桌前续上六品果，再跪着把酒杯举齐眉，向亡人祭奠三杯酒。她身背荆条，领众孝子三拜九叩。而来致悼的刘家庄、王家庄、李家庄的父老乡亲，也接着孝子拜亡灵后叩头跪拜，他们有的大声痛哭，有的掩面而哭，阵阵哭声，传到几里路之外；他们都为英雄的壮举，洒下了悲痛的泪水。按辈分，他们大多数是陈彩英的长辈，长辈叩头拜灵，陈彩英携众孝子膜拜还礼。
亡人出殡那天，四十八位壮汉分抬着三口黑色柏木棺材，棺材上各卧着只白公鸡。乐队吹着洋号、喇叭、唢呐，打着钹儿锣儿，擂着大鼓。后面是三四里路长的孝子及乡邻父老的送葬队伍。陈彩英被两位女子搀扶着，手捧灵牌，身背荆条，头顶灰盆，走在最前面。那“咚咚”的鼓声，哀婉、呜咽的乐器声，使她震憾，使她悲伤，使她悔恨；如果可能，她愿意替这些亲人去死。殡葬结束，她还跪拜不起，这时，有人用力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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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彩英正跪拜时，觉得身后有人拉她，回头一看是爷爷，几天时间，爷爷苍老了许多，眼里噙着泪水，叹了口气说：“人死了不能复生，你别糟贬自己了。”陈彩英扒在爷爷的肩膀抽泣着：“是我害了大伯、大娘、陈峰哥，又是我害了二伯、二娘和妈妈。将来陈杰哥哥回来，我咋有脸见人啊！”“咋就没脸见人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挡得住的。你陈杰哥回来问到这事，你可以这样反问他：你是个抗日大英雄，打日本鬼子咋打的，还让他们跑到你的家乡，残害父老乡亲。”陈彩英说：“还是爷爷了解孙女儿的心。”爷爷又叹了口气说：“你大伯死了，你二伯死了，凡是知道密道秘密的人都得死，下来该轮到你爷爷了。爷爷老了，也总是要死的。”陈彩英又哭了起来：“你孙女只有你和陈杰哥俩亲人了，爷爷你不能死，你死了孙女儿也要伤心死。”“咋没出息的人，说出这没出息的话。你还要好好地活着，活着给你这些死去的亲人报仇。”“陈彩英看了爷爷一眼说：“日本鬼子对密道那么关心，我们家对密道也那么关心，爷爷，你能给我讲讲那里的秘密吗？”
爷爷看着孙女儿，点了点头：“是该给你讲这个秘密的时候了，唉，说起来话长啊！”
我们的老家在山西大槐树，大槐树上有个喜鹊窝，喜鹊窝有三斗大，里面有一窝很有灵性的喜鹊。周围几十里的住户，谁家要来个贵客，它们就要飞到人家门前的树上，给你报喜；谁家的人背井离乡而远行，它们一定要送你去几十里之外，有眼见它们流下离别的泪水。在大槐树向东五里地，有个陈家大院，大院东西宽二里，南北长三里，四面围墙，里面住着八百多口人，主人对主人，主人对仆人，仆人对仆人，都和和气气，相敬如宾。清朝末年，陈家大院出了个“孬货”，这“孬货”就是你太爷，是他打破了大院内的这种平静，人们记不起他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的绰号叫陈三孬。这陈三孬，一孬也曰“赌”，这在周围非常出名，那儿有赌博的场子，那里就有他，赢了钱，急不可待地搂向怀里，输多了钱就耍起赖来，为此，少不了打架，也砸坏了不少的场子，家里为他到处擦屁股；二孬也曰“懒”，百事不做，饭来张口，钱来伸手，有点时间就去赌；三孬也曰“犟”，他无理也要犟出三分理来，长辈的话无错他也要挑出七分错来，为此，他少不了挨打，吊起来打，跪瓦渣子用皮鞭子抽着打，压到老虎凳上，用板子对着屁股甩起来打，可他宁打死也不回话，真是江山可改，秉性难移。一日，天刚麻麻亮，你太爷正在赌兴上，老管家把他从赌场里拽出来，来到大堂之上，只见族长、他爷爷和父亲都坐在朝堂上，阴沉着脸。族長说：陈家大院养不了你这“孬货”，叫他出门自寻活路。给了三块大洋，一背搭子干粮，你太爷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父亲做手势叫他快走，他就这样离开了陈家大院，来到大槐树。他深情地看着那喜鹊窝，，希望喜鹊能送他一程，流些离别的泪水。可喜鹊怎么也不出来，他只好悻悻地走了。走了三四里地，觉得不甘心，折回来，对着喜鹊窝大喊、大叫，砸了一阵喜鹊窝。这时，从喜鹊窝飞出几只喜鹊，绕着他飞了一圈，屙了泡屎，飞走了。陈三孬气得骂了一阵娘，象泄了气的皮球，蔫不唧唧地向西南方而去。
他翻越了无数的山岭，跨越了数不清的沟壑，好不容易渡过了黄河，干粮吃完了，盘缠用尽了，只好讨饭喝凉水充饥。一天，他顺黄河边小道而下三十多里处，见到一漂亮女子，身着白衣，头戴白孝，一边哭泣，一边挖坑掀土，旁边停着一个亡者，身上盖着白绫，前面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三根筷子，筷子上戳着三个肉丸子。看到这，他馋得肚子咕咕叫，嘴上不住地流口水，本想上去讨口吃的，可大爷们向人家女子讨饭吃，有点张不开口，不，为了填饱肚子，得想想办法，这办法还真想出来了。他拿出白毛巾，向头上一缠，疾步上去，扒在那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妈呀，你走了，我来迟了啊！妈呀，这是儿对你的不孝啊！”哭得泪如泉涌，哭得鼻涕横流，哭得惨声震地。漂亮女子听到什么“妈呀妈呀”的哭诉声，惊谔地停止了掀土，指着你太爷问，“你，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妈？”你太爷又揪头发，又捶腿，又跺脚，“我昨天在庙里敬香，有一位仙师告诉我，顺黄河下去三十里，有一位亡者是你的前世恩人干妈，对你有哺乳、养育之恩，你快去给她送葬吧！可这该死的腿，这该剁的脚，紧走慢走就来迟了啊！”也活该你太爷走运，如果那漂亮女子死的不是妈而是爸，那不是就露馅了吗，可偏偏这死的就是她妈。听了你太爷编造的弥天谎言，也就信了，还得到了好感。漂亮女子对他说，这里发生了瘟疫，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这安葬的就是她的母亲。漂亮女子还留了他的宿，这也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了能饱餐一顿、饱睡一休的地方。 第二天起床，他登高举目远眺，只见这儿地形像个太师椅，面对黄河，三面环山，一条清澈的小溪，穿中而过，简直是一片难得的世外桃园。他有心在这儿住下来，才开始给漂亮女子当长工，一改过去“赌”、“懒”、“犟”之毛病，学会了殷勤和甜言蜜语，博得漂亮女子之芳心，再反客为主，又娶了漂亮女子做你太奶奶。你太爷把这地名也改了，叫“陈家庄”，庄比院大，庄管大院，以解被赶出陈家大院之恨。一日，他在疏浚河道时，一锨起来，铲出了一块金灿灿的有银圆大小的东西，啊，是黄金！这河是小金河。他购来金床、淘金盆，在小金河里淘起黄金来，他发财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有了钱，又盖房建院，又娶三妻四妾，这就有了我们兄妹二十四人。
爷爷讲到这儿，看了一眼陈彩英，陈彩英也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爷爷接着讲道：从年龄上排，我为老幺。可能父母都爱幺生子的缘故，你太爷病危时，把我叫了去，从被子下拿出个用丝绸包着的一块夹杂着黄金颗粒的石头递给我，并说了捡这石块的时间和地点。我把这石块拿去经西安有关行家鉴定，是高品位的金矿石。于是，我们父子四人从外地购回了钢钎、大锤、碾子、水银和炸药，开起金矿来。几十年下来，外面传说我们积攒的黄金，能买一个县地，这话没错。一天，打矿洞放炮，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矿洞上方开了一个天窗，他们弟兄仨都想知道天窗上边的秘密，你叫我上去，我叫他上去，可谁也不愿意上去。还是你二伯老实一点，爬上了天窗口。你二伯在天窗口上看了看向下望，你大伯喊：“上头是啥地方？”“县衙！”“啥，悬崖？”“不是，是县衙后院，不，是县太爷的后花园。”“狗屁话？”“不信，你上来看。”你爸爸一听，哈哈大笑，高兴地在洞子里“啪嚓啪嚓”地跳起舞来。我气得吼他：“还高兴，我看大祸就要临头了！”你爸爸吓得两手垂直、两足并齐地站在那儿。还是你大伯沉着老练，连忙拉着你爸爸和他一块上去，用石板堵住洞口，上面放了些土。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秘密还是叫县太爷知道了，县太爷派出六人，把他们兄弟仨抓进了大牢，还是我托人说情，并给县太爷送去了二百两黄金，才算了结这桩公案。
真是祸不单行，他们仨弟兄从牢里放出来不到一个月，又遭到了土匪的抢劫，五十多两黄金被抢，十个雇工被杀。为了预防匪患，我带领你大伯、二伯，整整忙了好几个月，在坑道内布设了许多暗机关；又派你爸爸从西安购回了发电机、电线、管道、开关、灯泡等，把山泉和洞泉聚集到天池内，再引入到小电站，发出电来。可惜的是，你爸爸在一次酒后电器操作中，被电击而死。后来你大伯、二伯他们，为了保守那秘密，也被日本鬼子残害了。
爷爷说到这儿，手捂着眼睛，陈彩英眼里也布满了泪花。爷爷沉吟了半晌说：“好了，不讲了。我已经派人去给你陈杰哥送信，叫他带八路来支援咱们。明天，爷爷带你去那密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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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爷孙俩来到密道口，这密道，实际上就是陈家挖金矿的坑道。坑道口在一个半山腰上，一条小道与山下相连，这小道走的人多了，修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不窄的“大道”。坑道口有六尺见方，两根电线与小电钻相连，点燃了坑道里一串串灯泡，明亮的灯泡与坑道的铁轨在深处交汇，竟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进入坑道，就觉得阴森森、凉飕飕的，天地间一下子变得十分狭窄。废弃的坑道，纵横交错，向上的，一眼望不到顶，好像随时能给你带来坍塌的横祸，向下的，一眼见不到底，好像面临万丈深渊；横向的，好像一门门大炮筒，随时能发出“死亡”的吼声。爷爷在前面走着指着比划着，陈彩英在后面跟着看着默默地数着，爷爷指过和比划过的地方，都有一个看似不显眼的东西，共有四千六百多处，都从里面扯出一根线，和洞顶的线相连，直通向外面的小电站。爷孙俩走了约两个时辰，爷爷停了下来，手向旁边的一个一指说：“这些东西是我们密道的暗机关。”又向上一指说：“这是密道的特密口，上面是过去的县衙门，现在是潼关联防司令部。才进来的叫前道，往回走一截子的叫库道，这儿叫后道。这后道金子丰富着呢，有一次，我和你爸爸用锄头刨，就刨出大拇指头大的金子来。”说着嘴还“啧啧”的有点留恋不舍。说完了话，爷孙俩又往回走，到库道时，爷爷转个弯就不见了，陈彩英慢慢地找，只见小岔洞上有个库房，爷爷已打开了三重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库房木箱子。陈彩英正疑惑时，见爷爷已撬开一只木箱，揭开盖着的丝绸，里面露出黄灿灿的金条。爷爷说：“这是我和你大伯、二伯、你爸爸攒下的二十万两黄金，够你兄妹俩用好几代的。为了防止土匪来抢，那密道的前道、库道、后道，都埋满了炸弹，只要他们敢来，‘轰’的一声，叫他们见阎王爷去。”
看完了金库，爷孙俩出密道来到了小电站。小电站在离坑道口两里多路的山根下，一根管道和坑道口旁的天池相连，山上和坑道内清清的泉水汇集到天池，再顺管道而下，推动着水轮机发出电来，到了晚上，像一颗闪光的明珠。爷爷在小电站旁的小密屋前站了下来，抬头看天，已过了午时，陈彩英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爷爷想得周到，从身上掏出一包牛肉干，爷孙俩大嚼大咽起来。吃完了特别午餐，爷爷开了小密屋门，叫陈彩英把锁着的铁箱子打开。陈彩英用鈅匙打开了铁箱子，只见一块木板上，有三颗呈三角形的黑色按纽。爷爷指着三颗按钮说：“上面的那颗，是炸前道的；下面左边的那颗，是炸库道的；右边的那颗，是炸后道的。只要你按其中的一颗，密道里就‘轰’地响了！”陳彩英好奇地把三根指头竖起来，成了三个“八”字叉，对准那三颗按纽上一闪，好象要同时按下去似的。爷爷吓得脸变成紫茄子色，大声吼道：“死女子，敢同时下手，同时下手，‘轰隆隆’，山都塌了，啥都没得了。”陈彩英笑道：“我只试试玩，那敢真下手呢！”爷爷说：“是不敢乱下手。等那坏蛋进去再下手。”爷爷说到这，顿了一下，又说道：“女子，你看爷爷是不是老朽了，朽成一把糟骨头了，也该去见阎王爷了，不过，只要领着一群坏蛋去见阎王爷，这阎王爷也见得值。”陈彩英一下子捂住爷爷的嘴，对着爷爷的耳朵说：“爷爷，不许你说去的去的，爷爷去了，撂下你弱孙女咋办？”“爷爷不去，那坏蛋咋能去？”顿了一下，对着陈彩英的耳朵，悄悄地说：“爷爷知道那密道里面的窍门，死不了。再说，你心软不得，心软了，就是对国家的不忠，对祖宗的不孝，历来都是忠孝不能两全。女子啊，我看你那个姓刘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孙女子原来不明白，上当了，现在明白了。”“我孙女子明白了，真明白了就好哇！你想听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吗？”“当然想听，你跟俺讲！”爷爷讲：中国古时候，有个白面书生叫东郭先生，一次，他牵着一头驮书的毛驴，在山林小道上行走。一只被猎人追红了眼的狡猾的狼，跑到了他的面前，装着可怜的样子说，我是你的好朋友，可惜猎人要打死我，你快救救我吧？心地善良的东郭先生，看到狼那可怜的样子就动了心，赶紧将毛驴身上装书的口袋解开，把狼装进去让毛驴驮着。这时，猎人追了上来问，看见了被他追赶的那只恶狼没有？东郭先生向前一指，猎人向前面追去了。东郭先生认为猎人走远了，才把狼放出来。狼出来对东郭先生说。你是好人，好人好事做到底，猎人追赶着我，饿得我几天几夜没吃东西，快要饿死了，你让我吃了充充饥吧？说着，向东郭先生扑来。东郭先生急中生智地说，你吃了我，猎人再追来咋办？这时，猎人在不远处吆喝着，又朝这儿追过来。东郭先生想：‘狗忘不了吃屎，狼忘不了吃人’，这时，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机灵一动说：‘这样吧，猎人又追回来了，我把你再藏起来，等猎人走后，再放你出来。’狼听了东郭先生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又钻进了东郭先生装书的口袋里。东郭先生用绳子把口袋口扎紧，搬起路旁的石头，把狼砸死了。 11
陈彩英明白爷爷讲《东郭先生和狼》故事的深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眼泪却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哭啥子，像花木兰那样，坚强、勇敢，才是陈家的好女儿！”陈彩英停止了流泪，坐在爷爷的大腿上，还不住地抽噎着。爷爷一边用指头梳理着孙女的头发，一边安慰：“爷爷果真死了，我孙女不孤单，还有当八路的陈杰哥，还有陈家庄乡里乡邻的陈家人。”陈彩英望着满头银发、满巴银胡的爷爷，点了点头。
自从爷孙俩巡视密道之后，陈家庄几天来倒也无事。可爷爷这些天，行动反常，昼寝晚起，秉烛夜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天凌晨，听到击门声，爷爷去打开了院门，只见“神算子”带了十几个人冲进正屋，院子里还有黑压压一片，每人一支冲锋枪，身上挂着手榴弹，还扛着门筒筒炮，大有孤注一掷的样子。“神算子”把几个箱子放到爷爷面前，“给你的，五万块大洋！”爷爷看着箱子的银元，把声音弄得很大，并大声咳嗽了几声。“神算子”说：“别耍花招，送信号，你那几个巡夜队，早叫他们跟你儿子一样，见阎王去了。今天给你老东西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是发财升官；二是跟你俩儿子一样惨死，还要血洗陈家庄。”爷爷用右手扳着右耳轮，装作听不清的样子问：“你说啥子，升什么？”“发财升官。”“神算子”一拍银元箱子说。“发财我不感兴趣，官是咋升的？”“你带我们从密道去中国军队司令部，我们攻下潼关，让你当县长。”“县长，七品芝麻官，太小了。”“当专员，五品知府？”“也小！”“当副省长，怎么样？”“那还差不多。好，我带你去那司令部。”爷爷起身时，捏了陈彩英一把，带着那些人，消失在夜色中。
爷爷走了，陈彩英扒在桌子上，心里非常难受，真想好好地痛哭一场，可不能哭，她要配合爷爷的行动，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她似乎感觉有人来到屋里，抬起头，是刘祥宾站在她的面前，这个残害她亲人的大坏蛋、刽子手、日本特务，恨不得抽他的筋，挖他的心，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恨归恨，她这时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只能用智谋去战胜他。她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揉着惺忪的眼睛。刘祥宾问：“怎么，那样萎靡不振的，想谁啊？”“想谁啊，想你这位八路军大英雄。怎么，那次走后，这长时间不来看我？”刘祥宾扫了陈彩英一眼，多么纯真、善良的中国姑娘，要不要向她摊牌，摊牌也不怕，反正她是我手中的面团儿，想怎么揉就怎么揉，想到这儿就说：“怎么不来，这不就来了吗？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是八路军的大英雄，是日本特务团长，叫小泉幸二。我那次在厢房里治病，曾给你讲了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当时，我把自己比喻成那个猎人，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那只人们非常痛恨的狼，而且是只非常非常狡猾的狼。”陈彩英说：“什么狼不狼的，仔细想起来，日本人是秦朝时徐福从长安带去的四百童男、四百童女的后代，日本人还不是中国人嘛。”“那你就想对了，所以，我们想回老家看看，中国军队把守着潼关，不让我们回家。我们只好借以密道打开潼关，回家看看。等日本和中國都统一了，我有功，起码是陕西的一个大官，那时，我用大花轿来娶你这位才女。”陈彩英笑着说：“哟，你那时当了大官，还记得山村里这个小女子呀？”“那你说咋办？”“我要你一点诚意。”“什么诚意？”“吃糖、拉勾、发毒誓！”小泉幸二听了，心里笑道：我原来把你当成孙悟空，你却是个猪八戒，不，连猪八戒都不是，是个长不大的女娃子，看你咋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于是，就拉着长长的声音说：“好，就吃糖、拉勾、发毒誓！”陈彩英两手搭在小泉幸二的肩膀上，深情地瞅着小泉幸二的眼睛，嬉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颗糖果，放入嘴中咬碎吞了，又掏出一颗糖果，剥去糖衣，放进嘴里，用舌尖送到小泉幸二嘴边。小泉幸二看着这颗亮晶晶的，充满着中国美女深情和厚爱的糖果，不可不吃，不能不吃，不吃白不吃。他用舌尖小心地把糖果勾进嘴里，只嚼了几下，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陈彩英摆脱了小泉幸二的纠缠，赶紧走暗道出了陈家庄。虽然是黎明前，东方已显出鱼肚白色，但路面还看不清楚。这时，她顾不得道路不平的磕磕绊绊，以人生最大的速度向小电站冲。春天的风儿，吹到她身上凉飕飕的，掀起的头发，在她脑后不住地闪动，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又像一条飞腾的瀑布。到了电站旁的小密屋前，她全身衣服已经浸透，满脸的汗水，顺着头发和下巴直往下淌，想起与小泉幸二那斗智斗勇惊险的一幕，心里就“咚咚”直跳。一会儿，还有更大的杀灭行动，在杀死的人中，还有她敬爱的爷爷，被一块炸死在密道中，她心里少有的一种犹豫和难受，泪水又“哗”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这时，爷爷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女子啊，心软不得，心软了就是对国家的不忠，对祖宗的不孝。”想到这儿，她拿出身上的钥匙，打开了小密屋的门。打开了门，却又转回身来，先站着对天空作了个揖，又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苍天啊，你咋不睁开那惺忪之眼，让恶魔去残害好人，咋不派雷公去击他们，派电母去闪他们，派火神去烧他们，派天兵天将去收他们；祖国啊，你咋这样多灾多难，神圣大地，岂容坏人肆无忌惮，又把我这弱女子推向风口浪尖，十字路口上的选择，是何等的艰难；祖宗啊，请原谅我这不肖子孙，是你说的“历来忠孝不能两全”，炸完了坏蛋，我愿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油锅，把十八层地狱的牢底坐穿。她跪拜完毕，正转身进小密屋时，忽听到远处，传来了阵阵歌声：“船儿摇啊摇，摇到了黄河桥，母亲给女儿三个李，女儿敬母亲一个桃……”这歌声是那么洪亮，又是那么熟悉，对了，是陈杰哥的歌声。不过，她顾不得跟陈杰哥对歌联系了，她要赶紧去炸恶魔、炸日本鬼子、炸坏蛋。
她冲进小密屋，打开了铁箱子，只见密道中的前道、库道、后道三颗引爆按纽呈现在眼前。她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摇了摇，活动了活动，心里想：爷爷老了走得慢，那些日本鬼子、恶魔、坏蛋肯定还在前道那儿，于是，先伸出了大拇按前道引爆按纽；不，不对，假如有两个日本鬼子轮换背着爷爷走，走得快些，他们肯定到库道了，又伸出食指去按库道引爆按纽；不，还不对，假如几个日本鬼子抬着爷爷跑，更快些，他们肯定到后道了，再伸出中指去按后道引爆按纽；不，爷爷究竟是自己走，还是背着、抬着跑，日本鬼子到底在哪里呀？想到这儿，她右手纤细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同时竖了起来，对准了三颗引爆按纽。这时，爷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死女子，那按得，一按‘轰隆隆’啥都没得了。”爷爷啊，可留下了那东西，日本鬼子钻进了中国军队司令部，国家都没了，那东西还有什么用？想到这儿，陈彩英那三根纤细的手指，同时向三颗引爆按纽猛压下去，只听见“轰隆隆……”巨响，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像地震，像火山喷发，闪出的霞光，天地相接，好像古老的东方，又升起一颗太阳。陈彩英也被这巨大的爆炸声吓傻了，吓怔了，呆呆地傻怔在那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从傻怔中慢慢地醒了过来。她走出了小密屋。一阵夹带着炸药泥土味的春风吹来，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觉得舒畅多了，也清醒了多了。又一阵春风吹来，随春风飘来的还有那美妙的歌声：“……母亲啊，你吃了这颗桃，洪福与天地齐，寿数比日月高……”这首歌儿反复地唱着，怎么，不是陈杰一人在唱，还有许多人一块儿唱，这些人肯定是八路军哥哥，是陈杰哥带领八路军哥哥来支援我们啦。她激动地眼泪又淌了出来，这眼泪似和风细雨，洒落在大地上，滋润着脚下幼嫩的小草，小草正含苞欲放，过不了多久，就会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来……
作者简介：
陈孝德，陕西省镇安县人，现为陕西省镇安县教研室教研员。在东北师范大学主办的《现代中小学教育》（全国中文核心期刊）等刊物，发表《“随即作文”的应用形式》（2011年第4期）、《“递进式”教学法在小学数学课堂教学中应用》（2012年第1期）、《贫困山区教师专业发展的三促进策略》（2014年8期）、《“精读、探讨”式教学法的实践与反思》（2015年第10期）《县级基础教育课题研究的五点思考》（2016年10-12期）等论文。其中《活学活用学科学》（《科学》2005年第2期）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并获得一百多项特、一等大奖。并载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理论与实践》、《中国学术大百科全书》、《共产党人理论研究选萃》、《共和国60年重大获奖理论成果汇编》、《中国国学专家经典文论》、《世界重大学术创新成果获奖经典》等国家大型刊物中。本人被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中国国学院专家委员会分别聘、评为特邀研究员；中国国学专家、获（1949-2009）中国“国学十佳贡献奖”。本人被载入《中国国学专家人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