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的20余天的行走中，我们从金三角的德里往里走，或搭火车，或乘汽车，其行程的安排，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兴趣而不是导游的意志。我们这个团队的主要成员是画家，年龄最大的郑爽老师是师承著名版画家李桦、古元、黄永玉的，曾于1982年获法国春季沙龙金奖，以水印木刻名扬中国画坛。在画家面前，我于绘画是外行尤其明显，但对中国画家于印度绘画的敏感，却不会视而不见。
　　进入拉贾斯坦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住在让森堡(Ranthambhore)的一家名叫 Hammir的小酒店里。次日清晨，郑老师起得最早，第一个发现酒店对面的一家小店的女店主也是画家。那家小店里的旅游品不但五彩纷呈，而且精美雅致。尽管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店员半个卢比也不肯让，可我们这拨人却像购物狂一样，把这家小店里的项链、手镯、脚饰、耳环、小铜像、木刻相架、绣花背心，全揽在自己的胳膊里；连我也买了两件印度传统衣服，一是纱丽，二是潘加比。
　　身穿褐色绣花潘加比的女店主，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早餐后我们再次跟她见面时，她已经换了衣服，站在小店前盛装相迎。现在她围一身鲜艳的纱丽，挽一个漂亮的发髻，戴一对硕大的耳环，挂两条显眼的项链，而且鼻孔上套一只金质鼻环，手腕上套五六个花纹不同的银质手镯，无名指及中指戴红宝石戒指。
　　


　　女店主店里的衣服，全出产于她家的制衣工场。衣服上的绣花图案，也全是女店主本人的手绘作品。而小店里的那个年轻店员，就是跟女店主当学徒学画画的。在那间狭小简陋的制衣工场里，两名男工把一叠绣花图案翻出来拿给我们看，并当场演示他们如何将这种图案描绘到棉布上，然后踩缝纫机把它绣出来。 一个戴玫瑰色头巾的女工，就坐在凉棚前手绣连衣裙，印度人称其为路塔。我们中的张兆梅是画家兼服装设计师，一时兴起，便从那个女工手里接过连衣裙，手脚麻利地绣了十余针；一面告诉我们，人家这种绣法叫平绣。 我们在那位画家女店主的客厅里，第一次看到古老的拉贾斯坦细密画。那些古画已经保存了数百年，其充盈着田园气息及浪漫诗情的画面，使我们屏息静气，感动于印度绘画艺术的神秘魅力。拉贾斯坦细密画的源头，一是外邦的波斯细密画，二是本地的拉杰普特传统绘画。像西藏壁画及唐卡一样，这种古画用的是矿物颜料，所以色彩鲜艳且永不褪色。在学者看来，印度莫卧儿时期的细密画，其艺术成就仅次于像泰姬陵那样的印度建筑。
　　我们一面惊讶于那些古画的夸张和拙朴，一面惊讶于这家人家的富有和典雅。跟刚才看到的那些简陋的制衣工场及绣花工棚迥然相异的是，掩映于葳蕤花木中的主人住宅，是十分的讲究。房子是平房但面积很大。大门外停一部德国欧宝跑车。房子里有一座精巧的天井式花园。走廊上陈列着各式花瓶。书房里铺着羊毛地毯。男主人是摄影家，所以面对花园的那个客厅的沙发旁，搁着不少笨重的摄影器材。女主人尤其喜欢猫和老虎，所以书房门口的一个玻璃橱内，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猫和老虎的工艺品，其材料有木头的、黄金的、白银的、陶瓷的、皮质的、棉布的和塑料的。屋里的一应陈设，尽管显得富有殷实，却毫无奢华糜侈之感。 走廊上有两张照片引人注目，一张是男主人与印度前总理瓦杰帕伊的合影，另一张的合影人是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临别前我们也纷纷跟主人夫妇合影留念，并撩起刚买的潘加比请他们签名。甚至戏言道，以后洗潘加比，不洗有签名的这个角。从人家家里出来，我们的印度导游阿克伯定才跟我们讲，这家人家的男主人叫Fatehsingh，女主人叫Auani，他们的儿子叫Patel，一家人都是闻名全印度的知名人士。
　　过了斋浦尔，我们朝拉贾斯坦西部漫游。距斋浦尔190公里的曼达瓦(Mandawa)，按理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镇，其街道全是土路，路上到处是水洼，可偏偏这里的房子，几乎每一面外墙都画了壁画，被誉为露天画廊驰名遐迩。我们所住的那家旅馆，不但房子外面的手绘画给人以铺天盖地的感觉，而且里面的天井、内墙、走廊、楼梯、天花板，也到处有壁画熠熠生辉；这里里外外，就是一件艺术品。
　　据说15年来，旅馆主人陆续花了250万卢比，装修这座有120年历史的老房子。既保留了房子内外的古代壁画，又添置了现代卫生设备，眼下已升值到500万卢比。这个颇具艺术品位的旅馆主人，曾经跟一位著名法国女画家学画5年之久。而那位女画家对印度画的偏爱，使她于世界画坛独树一帜而广为人知。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就因为喜欢她的画，跟她成了朋友。
　　


　　曼达瓦最出名的一座房子叫Hawand。而Hawand的意思，就是有画的房子。这座老房子建于1920年，其外墙壁画从上到下，分五个层面描绘不同的主题。其中有艺术类的花草图案和人物肖像，有风俗类的骑马、骑象、骑骆驼、骑自行车以及驾欧洲老爷车图，还有肩上扛着长枪、手里举着三角旗的廓尔喀士兵图，等等不一而足。可惜房子里面的画给住户拿炉子熏黑了，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而另一处房子就保护得很好，从围墙到屋檐，从窗台到廊柱，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被画笔遗忘；据说其数目多达300余幅。我对其中一幅印象深刻，那是一个男人抽水烟时心醉神迷的样子，其写照之传神，令人过目不忘。也有一些室外壁画是表现性爱生活的。在这方面，印度人比我们坦然得多，许多书店里都有著名于世的，在我们看来是惊世骇俗的《印度爱经》（Kamsutra），及其通俗画册或明信片公开出售。
　　在拉贾斯坦的比卡内尔，我们看到旅馆对面有一间小房子，其门口挂着一块写有艺术学校的英文木牌，于是冒昧进屋打搅人家，见一位中年画家正在绘画授徒，画的是典型的拉贾斯坦细密画。见画家的画笔细软柔韧，当即探问这是拿什么材料制作的。画家先是讲了一个英语单词，见我们没有听懂，就在纸上一笔画出一只活泼的小松鼠，原来用的是松鼠毛。印度人是天生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把松鼠抓到手，剪了它的毛，又放回树林里，不做杀鸡取卵的事。王季华、雷淑娟她们，不但每人买了人家好几千卢比的细密画，而且买了好几支这种松鼠笔。这位画家称这一天是他的辉煌节日。他说他身上快没钱了，只剩下区区9个卢比，没想到突然来一群中国画家，一下子卖掉了上万卢比的画。张兆梅和孙虹要买他的两幅没画完的小画，虽然画面上只有人像轮廓，但其线条流畅迷人，叫人爱不释手。可是画家只肯卖给张兆梅，不肯给孙虹。因为他认为张兆梅是画家，回去自己会把没画完的地方补出来，而不会画画的孙虹对此就无能为力。后来见孙虹坚持要买，画家就停下手头的活儿，开始给孙虹画那些没画完的人像和花草，叫孙虹次日一早来取。
　　到了乌代布尔，我们又去了一间也名之为艺术学校的拉贾斯坦画坊。一位年轻画家拿出一幅尺寸很大的人像画，人像上的耳环、鼻饰、项链和戒指全闪光发亮，就像真的镶了金子和钻石一样。郑老师说，这种绘画技术叫堆金立粉，中国画也有人用过。那位年轻画家见我们中有不少人也是画家，马上跟我们交流起来。他说他们主要用六种颜料调色作画，除金箔和朱砂从商店里买，其他矿物颜料都是自己到山上去找。他叫人拿来样品给我们看。那些矿物颜料先是被磨成细粉状，然后按比例用柠檬树胶来调；若在丝绸上作画，则用米浆裱褙。王季华买了好几种这样的颜料，打算回国后试用一番。
　　莫卧儿时期的拉贾斯坦绘画传统是流水线作业。构图是老师的事，着色是学生的事，而画中的人物头像以及其他重要细部，则由绘画高手来画。乌代布尔的这间画坊，至今仍保持这种悠久传统。这儿有48名学生，老师不收学费，作品若卖出去了，扣除纸张颜料等成本，老师跟学生按比例提成。 那位年轻画家拿给我们看的那幅人像画，其开价是7000卢比。我们中的几位画家，一致认为这儿的画明显优于比卡内尔的，所以价钱高也顺理成章。John是我们这个团队的组织者兼领队，是一位在广州教英文的法裔美国人，他的中国名字叫高如江。他买画从不讲价，看中两幅就叫人包起来，爽气付了110美元及2000卢比，拎回旅馆坐花园里看书去了。郑老师买东西也不大讲价，尤其不跟画家讨价还价，不忍心杀同行的价。
　　写到这里，我得罗嗦几句讲一讲John。我们讲他是真正出来休闲旅游的，既不会忙于拍照，也不会花很多时间买东西，每到一个地方，常常是抽空安静看书。有时候他会对我们扼要讲述某个古堡的动人故事，可惜我们拍起照来就跟不上他的走路速度，所以他常常是自己一个人拄一根拐杖，雄赳赳走在最前面，一肚子的故事，只能留给他自己默默回味。
　　我们在盖奥拉德奥国家公园看野生动物的时候，阿克伯定替我们租来一部15座的中巴车，于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坐着这部面包车，沿乡村公路长途漫游拉贾斯坦全境。司机阿米夏是一位讲究仪表的帅气男人，有空的时候就去路边小店，买一袋绿色粉末揣在衣兜里，随时准备将头发染成漂亮的红褐色。而且脱毛衣的时候，总是把领口撑得很大，生怕碰乱了他那精心梳理过的茂密头发。
　　我们在乌代布尔见到了阿米夏的两个女儿，大的14岁，小的11岁。叫我们兴奋的是，这两个漂亮女孩特地来旅馆给我们画汉那（hanna）。以前只知道印度人能歌善舞，到了印度的拉贾斯坦，才晓得他们的绘画才能及其普遍程度也非同凡响。印度人把画在人体上的画称之为汉那，亦称迈何迪（mehndi）。汉那的主要原料是一种特殊的树汁，并掺以少量的柠檬汁、糖水、红茶和香油。画汉那前，先将它们调制成糊状物，然后装进一个细长的圆锥形的塑料纸袋里；到画画的时候，就在纸袋的锥尖处剪一个小孔，以锥尖当画笔，将颜料挤在被画者的皮肤上，其情形跟蛋糕师给蛋糕裱花相仿。阿米夏的两个漂亮女孩画汉那从容老到，画在我们手背上和脚背上的孔雀及花草漂亮极了。
　　在印度，至少在印度的拉贾斯坦，街头巷尾到处能碰到会画汉那的女孩。这种人体画在印度的普及与发达，得益于传统而非时尚。印度人结婚的时候，新郎必须由新娘的姊姊妹妹围起来，挨次给他手上画汉那，画完之后，新郎给这些女孩子分发喜钱，于是人人欢天喜地，其场面喧哗热闹。大约印度女孩会画汉那，就像从前的中国女孩擅长针黹女红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