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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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钟没响,赵晓阳头拱出被子,先醒了。手机搁在床下的皮箱上,他磨蹭了两秒,吸口气,侧身,伸出了左手。屏幕在晃,一个电话正好进来。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将手机设置成静音了,还好,他已醒了。是师兄。今天教师节,昨晚临睡前,他还纳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僵着思绪,按了接听。师兄是客气的,熟稔的客气。师兄略过了他嗓音的沙哑,按捺着语气问他怎么安排的。赵晓阳一头雾水。电话那头预料到了似的,放任着又像是在把玩着一个说话间隙的蔓延。赵晓阳回以支吾。师兄咳嗽一声,解释说,是这样的,每年都是这样的,博士二年级的来张罗过节的事。可开题的时间改了,改到了明天。赵晓阳含了口唾沫,不想咽,还是咽了。每年都是这样的,师兄开始强调,并适可而止地暴露了不耐烦。要不,他一顿,庆幸自己可以撂挑子般,重重地说,你找马成骏商量下吧!
  床是铁架子床,上下铺的那种。床头的横梁,是根圆铁棍。挂了电话,赵晓阳把枕头担在铁棍上,倚靠上去。师兄先在微信上找他了,既留了言,又发了聊天申请。他调动着身体,移了移重心点。虽然有枕头,背几乎是架空的,确实不舒服。读博整一年,每天醒来,他习惯了这样架着头刷一会儿手机,也习惯了架着头东挪西扭,徒劳地找那种相对没那么不舒服的躺姿。又弹出了个语音请求。或许受了卞老师影响的缘故,师门里的人联系,总喜欢先用微信语音。赵晓阳屏了会呼吸,没接。
  不是不想联系马成骏。他有些错愕。来济城一年,从师兄们那里,他从来得到的只是通知,某日某时在某地吃饭,某日某时在某地开会,如果是文字信息,末尾还会加一句,收到请回复。他是被动的,但这一次,除了通知,还给了他主动性,要他或者他和马成骏一起来组个局。这有点让人始料不及,也让人手足无措。他想了想,当要不要联系马成骏成为一个问题时,他发现,他好像并不那么情愿。怎么说呢,是钱的事,也不是钱的事。赵晓阳起身,踱步到窗前,楼是环形的,他掀开窗帘一角,瞅了瞅马成骏寝室的窗户。距离和角度的原因,他事实上看不清窗户里的人。
  楼下有棵松树,几只鸟扑闪在松枝上,啁一声,又啁一声,声音很快串成了串。赵晓阳揉着眼,转了目光。
  果然,马成骏表示了不屑。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惯例?我们是穷学生,不比上班的,要怎么张罗?明天就开题了,分不分轻重缓急?赵晓阳表情木讷地点着头,马成骏挂电话时,他脸上像生了锈,已现出一片钝钝的热红。他坐回床上,呆呆地望着寝室。他看的是地板,看到了地板的坑坑洼洼,但他想不起地板这个词了。房间老旧,散发着一股朽木的味道,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仿佛被这味儿浸泡得变了形,他摇摇头,又摇了摇头,沮丧的感觉才来了,陌生的感觉才来了。有了陌生感,住了一年的这一小块空间也才真实起来。
  房间很小,本来两个铁架子床四个床位,因为是博士寝室,上铺就没住人了。赵晓阳仰了下脸,头顶戳着三条铁片子。可能是以前的学生,也可能是学校的后勤人员,想把镶铁片子的钉子拔下来,没成功,铁片子就支棱了起来。如弯刀,黑黪黪的。他没动过,更没想着改造下。潜意识里,他好像不想和这间寝室发生任何关系。为什么要来混这个博士文凭呢?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他一直在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
  室友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本地人,偶爾晚上来住一夜。导师问他时,他却撒了谎。他也是慢慢学会撒谎的。图书馆的钟这会忽地报起了时,当当当,上午十点了。赵晓阳一个激灵,再次起身,头撞上了中间的铁片子,他捂着头上的疙瘩,一瞬间决定,洗漱完了再给马成骏发个短信。
  刷牙时,赵晓阳改了主意。莫如先给卞老师留个言。关键的,除了祝教师节快乐,还要说点什么?要约个饭吗?约了饭要通知谁呢?酝酿良久,他编了个请示的微信。伸手不打笑脸人,请示,总不会有问题吧?卞老师竟然回了,卞老师只回了一个字,好。赵晓阳瞪着那个“好”字,浑身觳觫。好是什么意思?要聚?还是仅仅意味着知道了?他要接着追问吗?那个“好”字揪得他的眼生疼,他蓦地恨起自己来。师门聚餐是他最怕的事,现在,他要极力去促成这件最怕的事的发生?他窒息了下,逃也似的,找到了马成骏的名字。他不想的。马成骏是卞老师的红人,他一点也不嫉妒。他不想的。可他还是发了条短信。他说了他的两难处境,他得罪不起,谁也得罪不起。就算帮我的忙,伸个头,钱算我的。结尾处,赵晓阳近乎在祈求。抱歉,他能怎样呢?他确实不想的。马成骏硕士就跟着卞老师读,为了留住他,身为中心主任的卞老师专门改了规则,让他提前一年硕士毕业了。他能怎样呢?博士毕业需要两篇C刊,马成骏不愁,卞老师已带着他发了,可他愁。他是想混个文凭的,老天眷顾了他,他被补录了,可博士毕业太难了。不是毕业的事。不是毕业的事。他当然想着最好自己能把文章发出来,可是,万一,不是万一,很可能,他发不出来。赵晓阳茫然地环顾了下房间,他不过给卞老师留了条微信,不过给马成骏发了条短信,如此而已,他胡思乱想什么?
  赵晓阳扇了自己两耳光。
  马成骏没回短信,他拎个暖瓶上来了。马成骏住五楼。赵晓阳住六楼。马成骏敲了房门。赵晓阳吓一跳。因为都是应届,是同级,还是老乡,渐渐地,赵晓阳跟马成骏有了一些接触,但接触不多。马成骏并不好接触。卞老师也不希望他们有不必要的接触。赵晓阳帮马成骏捎过几次快递,钱是他垫的,垫了也就垫了。赵晓阳愁论文,马成骏也帮着他愁,赵晓阳忧心忡忡,马成骏替他忧心忡忡。赵晓阳写了篇论文,马成骏要帮他改。赵晓阳感激涕零,马成骏看了,改是能改,投的时候,他要挂第一作者。不是暗示,马成骏明说的。赵晓阳张张嘴,又张了张嘴。
  门开了,马成骏进来,新学期,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马成骏开门见山,是他考虑得不周,但出去吃饭确实不妥。一是花费,再一个是时间。开题报告的PPT还没做。要不这样,送个小礼物?师兄们和卞老师——赵晓阳的担心还没说完,话被掐断了。师兄们不用去管,卞老师那边,我来说。马成骏立马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内容也给赵晓阳看了,说是下午去老师家里坐坐,口气是平等的。卞老师回了个笑脸。赵晓阳如释重负。   他们一块去吃中饭。赵晓阳只拎了一个壶,其他的暖瓶是满的。看他一只手空着,到了五楼,马成骏让他帮个忙。他们转去马成骏的房间。原来是让他再帮着拎个壶。赵晓阳连过马成骏房间的WiFi,才锁了门,迈出了两步,微信提示音响了,卞老师给赵晓阳留言了,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二十分钟后,桂香园餐厅门口见。赵晓阳也让马成骏扫了眼微信内容,马成骏说,估计是想用你的一卡通,那你前头先走,一会儿宿舍见。
  赵晓阳提着两个暖瓶,先去了食堂。水房挨着餐厅,打了水再等本来得及,但他犹豫半晌,还是先找地儿安置了空水壶。水壶也不好放,是有几排钢结构架子,但不够用。学生们也不自觉,这里放一堆那里丢一簇。赵晓阳索性将暖瓶放得远远的。餐厅门口人声嘈杂,他站在宣传栏旁,眼睛瞥着卞老师可能来的方向。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后勤的阿姨偏挑着这会儿给苗圃浇水,苗圃周围的那些暖瓶,被她们移了位置。有同学吃了饭回来,找不到了,就跟她们吵起来。赵晓阳没有细观热闹,他在集中精力等卞老师。卞老师只可能从东边或西边过来,他眼珠子活动着,一刻也没松懈,但一只手忽地悄悄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悚的同时猛转头,不知什么时候卞老师已站在了他身后。卞老师穿了一身运动装,戴着帽子和口罩,帽檐耷拉着,他抬了下头,赵晓阳才看见了他眼镜后头笑眯眯的小眼睛。赵晓阳不自觉地哆嗦了两下。他去买了馒头和凉菜,卞老师喜欢吃食堂的凉拌豆皮。临别,赵晓阳想问问,教师节到底怎么安排?还没说出口,卞老师先往下拉了拉帽檐,眼睛不见了,眼镜也不见了。帽子是黑色的,口罩是白色的,阳光照在卞老师的脸上,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更白。他伸出右手,接饭菜之前,先迂进了赵晓阳的外衣口袋。
  卞老师走得仓促,赵晓阳站在他背后,卞老师的影子碾过了他,碾过了一堆水壶,碾过了那条通往苗圃的水管子。奇怪,越过了水管子,他的影子不见了。赵晓阳往前走了走,他的影子碾过了一堆水壶,碾过了水管子,再往前走,他的影子又碾过了另一堆水壶。
  赵晓阳站定,摸了摸口袋,没错,是十块钱。他回走两步,想俯下身来瞧瞧,后勤的阿姨已经吼开了,让一让,让一让,水管子被噌噌拉向了另一片苗圃。
  吃了饭,打了水,赵晓阳先回了自己寝室。他端详了一会儿马成骏的暖瓶。暖瓶是瓦蓝色的,仿佛一片天。天上做了标记,马成骏的名字和宿舍号,还有一行小字,偷暖瓶者不得好死!赵晓阳打开瓶塞,一股热气氤氲在他脸上。热气太盛,他睁不开眼。避了会儿,缓了会儿,他又拔开了瓶塞,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凑过去,暖瓶里的水面上荡着一些涟漪,涟漪上面浮着一些阴影,阴影漾了漾,他的眼里熏出了泪。他是有点不想见马成骏,也不想见卞老师。他报的不是卞老师,学术也不是他的志业。马成骏的确厉害,书读的都是英文原著。可能源于嫉妒,更可能不仅仅源于嫉妒,他不想这样了,不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这有点矫情。他在济城没有朋友,马成骏是他唯一的信息源,这些信息对他是有用的,可他不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赵晓阳紧了紧头皮,抹了把脸,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能胡思乱想了,明天就要开题了。他塞好瓶塞,拎着马成骏的暖瓶出了门。是应该商量下,买点什么礼物?走了几步,他的强迫症犯了,怀疑没有锁门,想踅回来,他克制了下,还是回来了,结果真没锁。他锁了门,推了推,走出去几步,再回来推了推,是锁紧了,终于叹口气,去了五楼。
  马成骏抽烟,屋子里雾气袅袅。他的室友是个正处级的官员,从没来过。他才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人住。房间里堆满了书,一摞一摞的,都做了标记。马成骏卸了个电脑桌,改成了办公桌。桌子上垒着一叠叠的文件,左角上,两堆文件架着个镜框,镜框里不是谁的照片,而是马成骏写的一首打油诗:春花吐蕊夏芬芳,寸苗历雪待金香;困于池中非俗物,一朝云起耀四方。黑色字体的打油诗写在白色纸板上,放大了,裱进框里,远观,更像一幅遗照。马成骏泡了茶,说先坐会儿,定下来买什么了再出门。真坐下来了,好像也没什么好商量的。马成骏建议买束花,一束花就够了,进门挡挡手就行。赵晓阳没异议,也没必要有异议。一杯茶下肚,马成骏又倒了另一杯。他们聊到了明天的开题。以前都是九月底或十月初举行,为什么提前了?形势复杂啊。现在学院乱成一锅粥了,学校准备把学院撤掉,并入其他学院。卞老师中心主任的身份、学院院长的职务都已危如累卵。重新洗牌,大家逮住机会了,你告我,我告你,你怀疑我告你,我怀疑你告我,学院变成了热窑。啥热窑?就是咱老家乡下烧陶的窑啊。不会跟我们有关系吧?这消息是爆炸性的,赵晓阳如坐针毡。看吧,看明天是个什么情况吧。马成骏点了根烟,眯起了眼。赵晓阳颓废地耷拉着头,马成骏是他的信息源,可他讨厌听到这些信息,他已足够焦虑。
  赵晓阳也要了根烟。他想做点什么。马成骏的寝室也跟他的一样,鬼魅魅的,充满了陌生感。他们喝了三杯茶,越喝越沉默,越喝越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是不是忘锁门了?赵晓阳突然冒了句,火不像烧在窑里,像烧在谁的心上。赵晓阳火急火燎地蹿出了马成骏的寝室,他要去看一看,睁大眼看一看,到底锁门了没?!
  下午两点半,他们出了校门,顺着东边的一条街走,或许走错了方向,到尽头了,还没找到一家花店。学校是老校区,本在市中心,这些年市中心在不停地北移,这一片就有些落魄了——那也不至于连家花店也养不起啊。他们拐上另一条街,走出去几百米,看见了一家专科医院。有医院就会有花店。这个猜测不会错。他们往偏巷子里钻,果真找到了。“蓓蕾花店,真情一百年”。挺朴素的幌子,白底黑字,毛笔写就的。门脸不大,待下几级台阶进去了,空间豁然开阔,再定睛一瞧,花色繁多,似墮入了颜色的海洋。他俩都是花盲,转来转去,东挑西拣,不知道选哪一束。店主是个胖嘟嘟的妇女,杵门口,懒洋洋地打量着他们。准备送谁呢?一个姑娘的声音。他们循着声转过了头,不是什么漂亮姑娘,就是店主。她的形象和声音差距太大了。送长辈。什么价位的?店主朝他们走了几步,店里轰地亮了下,有一些阳光跳了过来。店主推荐了三种,马成骏做主,挑了一束红黄紫三色搭配的郁金香。这个送老师真的合适吗?付钱时,赵晓阳又问了下,安慰自己似的。再合适不过了,郁金香妖而不媚,象征着高贵的爱和祝福,你们进来前,刚有位美女顾客,也选了束大号的郁金香,不过,她要的是纯色的。   出了巷子,转到大街上,他们很快邂逅了店主说的那位美女。或许不是她。她抱着束百合。或许,为了让他们赶快付钱,店主说了谎。他们放慢了脚步,从她身旁经过。那的确是个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她裹着件咖啡色的风衣,半弯着腰,右手紧紧地将那束白色的百合搂在怀里。她站在人行道和马路交界的地方,左手伸出来,抓着共享单车的车把。她的皮肤白皙,指甲是深褐色的。路边,不远处,停了辆奥迪A4L,阳光下,车子反射着红色的金光。百合的香味浓烈、黏稠,她身上的香水清新、尖锐,他们几乎停下了脚步,她的肩膀一起一伏,她沒有抬头,但他们看清了她的脸。
  她在哭。
  他们进了一家便利店。一样东西总归不好,即使挡手,也要挡两个人的手。就买箱牛奶吧。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就要了箱伊利金典有机奶。“天赐的宝贝,给最爱的人”。王菲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她的眼睛真好看。外面的女人长得有点像王菲。他们出来了,往回走了几步,的确有点像王菲,尤其眼睛。王菲的眼里笑意四溅,而她,她的眼肿了,还在哭。
  阳光很好,马路上车流滚滚,一个女人在哭,旁若无人地哭。他们能做什么呢?他们只好依依不舍地走掉。走远了,累了,赵晓阳后悔起来,牛奶可以到卞老师楼下再买的。卞老师住在学校的家属楼里,要拐三个弯,过两条街。到了小区门口,他们分开,马成骏先进,赵晓阳多绕几百米,从另一个口进。家属楼安了门禁,他们在楼下碰完头,马成骏熟练地摁了707#,铃声叮咚叮咚响了一阵,门没开。马成骏说,打个电话。谁打?你打吧。赵晓阳忐忑地拨了卞老师的手机,铃声叮铃铃响了一阵,没人接。马成骏也打了一次,铃声叮铃铃响了一阵,快要挂断时,电话通了。马成骏说,到楼下了,拿了点小礼物,去您那里坐坐。八项规定啊。马成骏还没反应过来,卞老师已挂了电话。
  回去时,他们没有分开走。卞老师能从七楼的窗户上看见他们。但马成骏说,算了,看见又能怎样呢?他点了根烟,抽两口,挑衅似的吐了口痰。起了一阵风,郁金香的幽香被吹散了,一条一缕,似有若无。赵晓阳深吸了一口,香味淡淡的,柔柔的,他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女人,是个少妇吧,她涂了指甲,深褐色的,她为什么哭呢?进了学校,赵晓阳问马成骏,要不要去吃个饭,马成骏拒绝了,东西怎么办,都是你买的。送给你吧?那怎么行,要不一块吧,我也去吃个饭。
  他们去了食堂二楼,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吃饭的时候,赵晓阳忍不住左顾右盼。马成骏嘲笑他,看你那点出息,卞老师怎么会来这里。卞老师的确不会出现在食堂的二楼,可他怎么那么怕呢?他怕和卞老师吃饭,也怕和马成骏吃饭。弄得跟真的似的,菜上来了,马成骏先夹了一筷子,愤懑懑地说,还八项规定,弄得跟个当官的似的。赵晓阳又乜了乜旁边的桌位。是啊,何止是当官的,是当大官的。每次师门聚会,包厢的门一定要关着,服务员送菜,到门口,就有人接了进去。包厢最好隔音,窗帘也要拉上。临别,人要一拨一拨出去,喝了酒的,寝室有别人住的,就不能回去睡了。赵晓阳真是怕了。学院合并是铁定的事。马成骏舀了一碗汤,太烫了,他放下汤匙,幽幽地说。卞老师的位置保不住也几乎是铁定的事,他已经在找后路了,正在和两个学校谈。你想想,他要走了,我们就没导师了。咋办?谁会要我们?要了也是后娘养的。赵晓阳盯着马成骏的嘴,直勾勾地,像盯着一枚炸弹。他不知道他嘴里还会吐出什么。学校领导那里收到不少匿名信,说去年我们这一级的入学考试藏了不少猫腻。有问题的学生被列进一个名单,第一个就是卞公子,你知道的,卞老师的儿子是徐老师的学生。还有你和我。赵晓阳啊了一声。啊啥啊,马成骏说得一本正经,真的啊,我当时还在读研二,考试资格是有问题的。你呢,本来没报卞老师,被卞老师录了,别人怎么想。我没干什么坏事啊,接到院办的电话,我都以为是个诈骗电话。我真没干什么坏事啊。小点声,马成骏跷起右手食指咻了下。你干没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干没干?赵晓阳低下了头,紫菜蛋花汤有点咸了,是有点咸了,他吞了一大口。
  饭毕,回了寝室,五楼楼梯口,他们分道扬镳。东西都是赵晓阳买的,饭也是赵晓阳请的,马成骏将手里的郁金香递还给赵晓阳,赵晓阳摆手。马成骏又客套了下。赵晓阳再推让。那好吧,马成骏说,花我留下送人,今天的花费,我们平摊!
  PPT是早做好了的。赵晓阳不放心,把要说的话录进了Word文档,打了出来。开题又挪到了第二天下午。紧张在所难免。轮到他时,他是照着稿子念的,PPT形同虚设。卞老师穿了身新西装,坐在会议桌的正中央,其他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坐得散漫、随意,气氛看上去并没那么糟糕,老师们甚至有说有笑。开题就是来让老师们把把关,无非走个过场,私下里,老师们都这么说,师兄们也都这么说。实际经历了,好像真是这样的。轮到马成骏时,出现了个小插曲。马成骏话急,顶撞了对面的一位青年教师。这位老师也是中心毕业的,去年才留校。怎么说呢,中心的近亲繁殖是有点严重,几个大教授都留了自己的学生。早在马成骏还在读硕士的时候,卞老师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把马成骏留下。这或许仅仅只是卞老师的一个策略,但确实起到了作用,读博士后的两个师兄就一直将马成骏视为潜在的对手。马成骏打断了青年教师的评价,讲起了布迪厄的实践理论,他认为对面的老师误解了他的初衷,也没有理清布迪厄惯习、场域、资本三个关键概念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当他试图做出进一步的解释时,有的教授不高兴了。还轮不到一个学生在这里讲课。马成骏醒悟过来,果断闭了嘴。
  后面还有几个人,马成骏下来,给赵晓阳发了条短信,走吧?让走吗?赵晓阳有些疑问,但他还是跟着马成骏出去了。他们松了口气,开题、预答辩、外审、答辩,他们过了第一关。马成骏反思了自己的咄咄逼人,看得出来,他感觉到了遗憾,不该像个出头鸟,他抱怨自己的同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开题下午三点才开始的,他们又排在偏后,时间已经不早,夜的气息渐渐从大地上升腾而起。马成骏说要请赵晓阳吃个晚饭。他们进了一家店。我不是很饿,咱们每人喝碗醪糟吧。瞄了眼墙上的菜单,马成骏改了口风。就要了两碗醪糟。付了钱,醪糟还没上桌,有同学打来了电话。快回来,还要宣布结果!他们不得不回去。慌什么,马成骏说,喝两口再走。马成骏喝了半碗醪糟,他们回到会议室,人还没齐,都以为汇报完了就可以走,事先也没通知。马成骏悄悄跟赵晓阳说,该把剩下的半碗喝了再回来的。赵晓阳尴尬地笑笑。   人齐了。卞老师来宣布结果。理论上没有不过的。只是,有几个同学要大改。大改也就相当于没过了。大改的同学,学院、中心层面不再组织开题,但所里要自行再组织一次。
  赵晓阳得了一票反对,三票以上的,需要大改。
  出乎意料的是,五个人投了马成骏的反对票。
  马成骏去找了夏老师,夏老师是中心的副主任,也是卞老师的死对头。夏老师直言,马成骏的报告里,满纸都是理论,一个读社会学的,躲在书斋里,对中国社会漠不关心,也不下去做田野,岂不荒谬?赵晓阳站在夏老师的办公室外面,他是想等馬成骏的,又觉得不合适,便快步而出。卞老师的车停在校园的樟树林里,师兄远远地向他招手。他过去。卞老师又戴上了一顶帽子。另一个师兄也在。他们上了车。马成骏呢?卞老师问。赵晓阳迅速过了下脑子,在夏老师办公室。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卞老师紧绷的脸,赵晓阳不寒而栗,要不,我去把他引过来?时间仿佛吱呀一声断了,沉默如同海啸。赵晓阳抵了抵自己的心脏。那你去吧。卞老师说。他下了车,快步进了办公楼。马成骏已经出来了,他们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他走前面,马成骏走后面,来到了卞老师的车前。上车吧,教师节,你们不是说聚聚吗?卞老师说。我想先回去了。马成骏面无表情。对不起,老师,我先走了。马成骏说完,真迈开了步子。卞老师拉下了车窗,看了看马成骏的背影,又看了眼赵晓阳。赵晓阳慌了,我……我去陪陪他,别出什么事。也好。告诉他,只是小事一桩。卞老师拉上了车窗。
  跟到寝室,马成骏哐地关了门。他想静静。赵晓阳只好回了自己寝室。他不想吃晚饭了,躺床上发呆。没开灯,头上的铁片子黑乎乎的,一年了,为什么没把它们锯掉呢?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师兄发微信过来,他被震醒了,手机兀自响着,他没接。另一个师兄打电话过来,手机兀自响着,他没接。马成骏来电了,他拿起手机,是马成骏,他接了。马成骏让他出去吃烧烤。他已经在外面了。哪儿呢?那家花店那里。
  马成骏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没有要去吃烧烤的意思。他没在花店所在的那条小巷子,他坐在那个漂亮女人哭过的地方抱着一束郁金香。郁金香是可以退掉的,他让赵晓阳把郁金香退了。赵晓阳当没听见,蹲在了他旁边。是谁?是谁投了反对票呢?马成骏问赵晓阳,赵晓阳看着天。天是黑的,黑黢黢的天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夏老师和他的学生,可以确定两票。还有哪个老师?冯老师吗?冯老师和他的学生,四票。还有一票啊?还有谁投了反对票啊?赵晓阳吮吸着鼻子,没有百合的香味,也没有香水味。是谁并不重要,不是说不过,就是改改。是啊,是改改,可五个人啊,这个不可怕,开题不可怕。可后面还有预答辩,预答辩还是这帮人,三票不过,无法送审。我这是得罪人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啊。马成骏抱着那束郁金香,头埋进了花瓣里。他的手机搁在脚边,嘀嘀了两声。赵晓阳不知该说点什么,这次他只有一票反对,可下次呢?他无所适从,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马成骏的手机。
  愣怔了一分钟,赵晓阳敲了敲马成骏的胳膊。他的腿麻了,一屁股坐下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济城的号码,短信里只有一行字,为什么不能是卞成功呢?马成骏惊悚地一跃而起,谁?是他妈的谁?他朝着虚空处一通乱喊。卞成功就是卞老师。马成骏抱紧了郁金香,一点一点蹲到了地上。赵晓阳也望了会儿虚空处,是不是有鬼啊?马成骏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形势果然复杂吗?他们真的在热窑里啊?赵晓阳又愣怔了会儿,哪里的一个号码,在这里无事生非、兴风作浪?他拨了过去,对方关机了。不对啊,马成骏是卞老师跟前的红人,马成骏的确是卞老师跟前的红人啊。
  项目是我帮他申请的,论文是我帮他写的……不是这样的,有人在挑拨离间。他让我去查夏老师出的书,让我去告冯老师的状,我是没去……不是这样的,有人在挑拨离间。
  马成骏昂起头,闻了闻怀里的花,掷在地上。他猛地转过身,恶狠狠剜了眼赵晓阳,一把抓住了赵晓阳的衣领。
  赵晓阳,你他妈的在读书呢,还是在斗智斗勇?
  赵晓阳被提拽起来了,他索性也抓住了马成骏的衣领。
  马成骏,你他妈的在读书呢,还是在斗智斗勇?
  夜深了。两个扭打在一块的人,倦了。一层薄霜降下来,濡湿了他们的困境。赵晓阳说,你不是要请我吃烧烤吗?马成骏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赵晓阳拉起了马成骏,生怕他反悔似的说,走,去吃烧烤。心里已经够热了——走,去吃烧烤。赵晓阳斩钉截铁,容不得马成骏再打退堂鼓。他们就去吃烧烤了。他们收起了那束凌乱的郁金香,去吃烧烤了。
  千真万确,马成骏付的钱。
  夜里三点,马成骏给赵晓阳发了条短信。他说他跟他妈视频了,决定了,他要退学。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他早想到这一天了。他留了后路。他早联系了另一所学校的另一个教授,他要换一个地方读博。抱歉,马成骏说,学术不是一项志业,可他上了贼船了。
  早作打算,自求多福。他加了条。
  赵晓阳攥着手机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按说,整个济城,这一小块空间是最安全的。可寝室也是个黑屋子,进来了,他的思绪便会莫名发酵。他忍不住想东想西,忍不住疑神疑鬼。还有语言的那些能指和所指,它们在自由组合。天哪,多可怕!哪天一定要把上铺的铁架子锯了,他自言自语。
  他杵到了窗旁。他掀开了一角窗帘。天渐渐亮了,马成骏的屋子阒寂无声,他看见了什么。
  赵晓阳叫了声,又叫了声,他找不到那个词了,他无法命名看到的现象了。他急出了汗。他看见了什么。是,是的,跳楼了!马成骏跳楼了!赵晓阳拧开门,蹿出寝室,他跑到马成骏的门口,踹起门来。傻!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踹门有个屁用。他又跑起来。他喊醒了宿管大叔,他奔出了寝室楼。
  不是马成骏,马成骏打开了窗。是个女生。马成骏住五楼,女生从六楼跳下来的。一滩血正在漫漶,一滩血正在肮脏的地面上弯弯曲曲地漫漶。
  赵晓阳的腿软了。他跪了下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跪了下来。他磕起了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磕起了头。好像该跳楼的是他,好像眼前的女生替他跳了楼。
  卞老师的国家课题,他是在应付,他做得很烂。他没抄,抄了也是梦里抄的。他没写过匿名的告密信,写了也撕了,写了也烧了,都是梦里的事……
  赵晓阳的头嘣嘣磕在地上。
  校外,公交早班车在提醒,91路会开往学府花园。车子嘎吱一声启动了,这个时候,一些花瓣,一些红的、黄的、紫的郁金香花瓣,正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丰一畛,原名孔瑞,1987年生,山东泗水人,高校教师。小说散见《山花》《清明》《作品》《福建文学》《山西文学》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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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精密运动定位系统中宏动平台具有死区与迟滞的复合特性,提出了一种特殊的神经网络结构,将通常用于逼近光滑系统的神经网络模型改进为可以描述非光滑非线性特性的模型,在模型结构中引入一种非光滑激励函数,并引入广义梯度改进麦夸特算法,以用其对精密运动系统的含有非光滑非线性的运动特性进行建模。在所设计的神经网络中,同时也采用了扩展辩识空间方法,首先将迟滞特性的多值映射变为一一映射,而且还证明了采用完备化的算
记得那栋房子的形状像一只回形针,回形针中的一条针并排着几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是从客厅开始的,客厅通向一个卧室,再通向另一个卧室,而每户人家的厨房都孤零零地被安置在另一条针上,正对着各自的客厅。当她母亲在厨房炒菜时,父亲刚刚下班,站在客厅门与厨房门之间的过道上,可以闻到炒蛋的味道。父亲能准确分辨出炒鸡蛋和炒鸭蛋的味道,他喜欢鸭蛋,原因是个儿大,味儿鲜。父亲认为的“鲜”在母亲看来却是“腥”。  今天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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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总会和李文超、李衡、史东一起回家。学校在镇子唯一一条主街道的北端,从学校到我们分开的新开发大道有十五分钟距离,但我们会慢悠悠晃上半个小时。我们花了四个“回家时间”讨论剧本的名字,名字就是在第四天敲定的。  史东提议叫《前进的锡兵》。李文超不同意,他更喜欢故事原来的名字。我也是。《坚定的锡兵》是李文超那本精装本《安徒生童话集》的第三个故事,也是整本书里我和他最喜欢的,坚定不移是独脚锡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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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于忠海才38岁,却已有15年的党龄,当了9年村干部了。他曾当过5年兵,身上仍然有一种军人特有的气质,雷厉风行,办事果断。自从1998年当选为梅河口市进化镇永范村党支部书记
该文以多品种、中小批量机械制造企业的生产作业计划管理为实际背景,研究有效集成人工神经网络、模拟技术和现代生产管理技术,利用正交实验设计方法设计生产作业计划的模拟实
把握正确的导向,不只是对宣传舆论工作的要求。其实,在各项实际工作中,也都存在着导向正确与否的问题。不久前,江泽民同志在中纪委第七次全委会上讲到干部任用问题时,说“用什么人
该文共分五章,第一章首先从资产重组的概念界定入手,探讨其相关的理论基础,然后从成本和效益两个方面深入地分析了企业资产组的动因,最后从不同角度划分出资产重组的运作模式
该本以生态经济学的一般理论和方法为基础,对建材行业的生态经济与政策支持体系进行了深入系统的分析和研究.针对建材行业的特点,研究提出了基于建材行业的,满足生态经济要求
我在沙发下面发现过一根小棍子,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身上缠着一团灰色的棉絮。拨开它的一瞬间,里面一粒粒干瘪的棕色颗粒就全撒了出来。每当我想起那团缠绕着小棍子的灰色棉絮,就像一个人在清晨刚刚来临的那几分钟里行驶在没有路灯的高架桥上,必须借助天际线那一点粉色朝霞才能透过层层迷雾看清地面上的白色虚线。没有人能够记住所有的事情,但我知道地面上用白色油漆画出来的那些虚线都是真实的。  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拍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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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项目风险管理包括风险分析和风险控制两个阶段,其中风险分担是风险控制的重要工作内容,但项目风险管理是一复杂的问题,其不仅与外生的不确定因素有关,而且和项目参与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