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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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料到……这两年,她变得出奇地漂亮了。”
  侯成功说完,眯着眼睛狠抽了两口烟,用手指头把烟屁捏死在烟灰缸。
  屋里的光线不算太好,光线里弥漫着黑红色的条纹。我看了一眼窗外,张媛媛正像狗一样抬起腿,往一台银色的两厢富康车里钻,背影看上去也漂亮。我问侯成功,“北京的代理权还是放给她了?”侯成功龇牙咧嘴地笑着,“北京?嗯哼,哪能呢,那么大个市场,咳,我准备把石家庄给她,后天给她准信,吊吊她胃口。”侯成功和张媛媛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不太关心,作为一个市场总监,我关心的是市场,这直接关系到我的收入。我正要向侯成提起央视7套投放招商广告方案时,高览胜连门都不敲就扑进来了,像一头猪,猪头闪着微微的汗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了,工商局杀了个回马枪。”
  我和高览胜是侯成功手下的哼哈二将,我负责销售那块业务,高览胜负责生产和供应,有了我和高览胜的助力,侯成功的成功酒厂连选址、建设到投产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按侯成功的说法,这叫“成功速度”。成功酒厂的主打产品是成功王酒,侯成功是卖保健品出身的,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产品不能打保健概念的,成功王酒更是不在话下,走补肾壮阳路线,酒里添加了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成分,所谓这些成分,就连我老婆都知道,一点鸟用都没有。但侯成功以他多年的保健品营销经验告诉我们,加了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成分是一个价,不加是另一个价,有没有效果因人而异。还别说,成功王酒在本地上市掀起了一个销售小高潮,下一步就打两广市场,听说里的男人都比较骚。我们的市调表明,绝大多数消费者都是冲着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这四种成分来的,他们都认为,这就是地道的补肾壮阳酒。
  “事情坏就坏在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这四种成分上了,工商局说咱们属于未经批复擅自添加违禁成分,”高览胜嘴里像咬着什么东西似的说,“这回全扣了,照片也拍了。”我和侯成功对视了一眼,停了片刻,侯成功说,“这帮讨吃鬼,操他妈的!”
  工商局一共四个人,在仓库里忙着点数、贴封条和拍照,其中一个小头目样儿的正在打电话,好像晚上又有了饭局。我、高览胜和侯成功三个一出现,仓库里一下静到鸦雀无声的地步。半个小时前,这帮家伙人五人六的从一台印了工商执法的破捷达车上下来,很客气地找工厂的负责人,高览胜接待的他们,问什么事,一个小头目样儿的家伙说,“有人举报你们生产了违规的产品。”然后这家伙就拎出一瓶成功王酒,指着背标说,“国家规定,未经批准,不得添加违禁成分,你看,你这牛鞭……”高览胜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脸,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应该早想好了对策,“呵呵,这是样品,我们新研制的一款产品,正准备申办手续呢。”高览胜认为这样能搪塞过去,可工商局的人压根儿就不是吃素的,要求高览胜打开仓库,高览胜微微一笑,说,“库管这两天不在,家里面出点事,明天才能回来,你们要看也是明天的事了。”高览胜这么一说,那个小头目样儿的家伙信以为真,虽然不高兴,但也没办法,丢下一句“别耍花招”就带人撤了。
  “洪科,”一个脖子上有块疤的喽啰汇报,“点了三遍,一共789件,每件6瓶,每瓶500毫升。”
  “你们到底谁是负责人?”叫洪科的那个小头目咋咋呼呼,“牛逼啥呢,比国务院总理也难见一面啊!”
  不仅是我,连侯成功都挺佩服洪科他们,看来是久经沙场,三十六计见多了。我以为侯成功会上前和洪科交涉,至少互相认识一下,缓和一下气氛,然后马上找关系摆平,但没想到的是,侯成功低头吐了一口痰,转身走开了,撩都没撩洪科一眼。
  事已至此,我只好出面了。我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回事,叫洪科的那个家伙像个贼一样拧了我一眼,“你是这儿的负责人?”我还没说话,高览胜就替我回答了,“他不是,管销售的。”洪科没理睬高览胜,抬头瞅了瞅库房顶子,一屁股坐在了长凳子上。我上前给他递烟,洪科又像贼拧了我一眼,接了烟问,“你是这儿的负责人?”我一边给他点火一边说,“我不是,我管销售的。”
  我提议一起去吃个饭,有事好商量,公司负责人我保证不出三天就给他叫到。
  “我都快冻僵啦,这库房他妈的,太冷了。”洪科掐了烟屁,像刚撒完尿一样上身抖了抖,“你们老板我听说过,卖药的,名气挺大,我早就认出他啦,挺能装的。”
  卖药的,这是对和市以前流窜到全国各地卖保健品的人的专称。
  在国家还没有整顿医药保健品市场之前,和市的卖药大军可谓悍勇非常,他们看对一种药,直接就买断销售权,像后来的煤老板用麻袋装钱一样,这都是当年卖药的玩剩下的。一位嘴不值钱的业内人士说,卖药的利润都在百分之八百以上。侯成功在投资建设酒厂期间,我们曾多次聆听他们卖药的英雄往事,侯成功是卖一款叫黑毛药酒发家的,他给我们炫耀,百分之八百的利润产品有,但不多,百分之四百的利润产品多的是,比如他代理的黑毛药酒。
  “不行了,”侯成功道出他退出卖药江湖的原因,“国家不让瞎打广告,像包治百病这种广告就地枪毙,找谁都不好使,不让打广告,这药还怎么卖?”
  成功王酒加了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成分,走到还是保健品产品思路。肉苁蓉、锁阳、枸杞和牛鞭是浸泡液,并没有几个钱,但作为卖酒的幌子,那就不是几个钱的问题了,现在的消费者可不像从前温饱阶段的消费者,已经有了保健意识。我们一帮人还为侯成功的绝佳创意拍案叫绝呢,没想到工商局来了这么一出。
  “地主一会儿过来。”射进窗户的一线阳光舔着侯成功有点肿了的指关节,一只愣头愣脑的蚂蚁在撕下来的一张封条上忙忙碌碌。“高览胜,你最近弄点藥杀杀蚂蚁,他妈的太多了……工商局那几个小蚂蚁别担心,地主会摆平的。”
  看到侯成功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大将风度,我们这些打工的也就放心了,当然,我们放不放心对成功王酒的生死存亡毫无意义。我没事干,就帮着高览胜去杀灭蚂蚁,我也奇怪,最近有一种棕色的蚂蚁不知道从哪来的,车间里,库房里,尤其是食堂,哪儿哪儿都是,我还开玩笑说,不如把这些蚂蚁养起来,也加入酒里算一个成分算啦,高览胜笑笑,他说红蚂蚁不行,要加也得黑蚂蚁,还必须是公的。   我正琢磨蚂蚁怎么分公母时,地主来了,座驾是一台像生了炉子的黑色大红旗。
  地主为什么叫地主我不清楚,就知道他姓赵,传说和市的七大黑社会势力他排第六。赵地主看上去年龄不大,也就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其实都四十出头了。他的两大战绩在和市可谓家喻户晓,头一件是,赵地主曾带着两个兄弟从山西大同绑回一个煤老板;第二件是,赵地主与和市七大黑社会势力排第二的老崔健火拼,直接把老崔健干成了植物人。當然,这些都是从侯成功口中讲出来的,绑回山西大同那个煤老板,严格说算不上绑架,是赵地主替人讨债,600万的债,债主说谁讨回来谁分一半,赵地主就心动了,据说当时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庆幸的是有惊无险成功了,至于细节嘛,侯成功总是在关键时刻转到了火拼老崔健的事上,他嘴一撇说,老崔健真是老了,打不动了。
  我和高览胜作陪,顺带给赵地主介绍工商局来查封库房的前因后果。赵地主一边听,一边扭动着脖子,脖子上的一道伤疤像涂了褐色的大蜈蚣,估计第一次见到的人都会被吓坏,我反正不敢多看第二眼。“就这么个情况,”侯成功手里拿着一把塑料苍蝇拍,猛地拍死一只欲振翅腾起的绿头蛆苍蝇说,“身边儿有没有说话管用的弟兄,让那几个傻逼哪儿凉快哪儿去,别他妈来瞎骚扰,封了这点货倒无所谓,关键是以后……哎呀,我说高览胜,灌装的时候要注意啊,这要是把苍蝇灌进去,就真不能怪人家工商局了。”
  高览胜瞅了一眼拍成指甲盖大小的蛆苍蝇泥,捂着嘴说,“这个放心吧,两道灯检。”
  赵地主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有个兄弟在壶上要账被砍断了脚筋,他见怪不怪地吩咐另外两个弟兄马上召集人马,“不要打打杀杀,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要钱,要钱,要钱,听懂了吗?嗯,那好,我办完事后过去。”赵地主挂了电话,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根烟,仿佛一个商界巨贾平静地出售着他的那种处变不惊的本色。
  时间白白地流逝,我感觉这一屋子人似乎忘了正事,当然忘了是绝对不可能的。
  赵地主说,“打听一下工商局那个家伙……洪……什么科的家,派两个小弟到他家门口练七轮功。”
  “不用打听,叫洪志光,是个副科长,住团结小区最后那排楼。”高览胜说。
  最后还是张媛媛救了驾,她有个人和市工商局副局长关系很铁,可以帮说上话。
  赵地主那个在人家门口练功的主意是馊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下三烂的东西。在侯成功否决了他的办法后,赵地主说那就干脆派两个小弟到洪科的家里谈,谈不妥再采取行动,这叫先礼后兵,也被侯成功否了。侯成功和赵地主说,“咱们现在是企业家,不是从前了,混子才那样干。”
  赵地主临走前,强烈要求侯成功把广东的市场给他,洪科这么一闹,他也非常看好成功王酒的钱景了。侯成功给他拍了胸脯,钱到位绝对没问题。
  张媛媛说她手里有个和市工商局副局长关系很铁的人,其实就是她前夫罗中海。侯成功一拍大腿,只埋怨自己把这茬儿忘了,他几乎以命令的口气和张媛媛在电话里说,“媛媛,马上联系罗中海,我安排饭局见个面。”
  这下,我和高览胜终于可以松口气,在危机公关方面,我俩的水平接近白痴。
  饭局定在了三十里铺饭庄,张媛媛先到的,罗中海后到的,侯成功和她俩都熟,我和高览胜作陪。罗中海看上去都五十多岁了,白白胖胖,脖子上顶着一颗戴着帽子的猪头,我心想,怪不得张媛媛和他离婚呢,这长相,太让人好奇了。
  “就这个破事儿,”酒至半酣,侯成功和罗中海说,“媛媛估计给你提过了,罗局给招呼一下,别让洪科那个傻逼瞎搅了。”
  罗中海正享受着津津有味的美酒佳肴,侯成功这么一说,他停了筷子,端起酒杯说,“什么洪科,球科,这事儿你就放心吧,我明天打个电话,又不是多大点儿事……哎,你把这杯喝了,对了,你的左膀右臂多能干啊,来,一起喝了。”
  工商局的都他妈野蛮人,胃就像漏斗,多少酒灌进去都填不满。高览胜因为开车,负责把所有人都安全送到家,所以他稍作解释后,端起茶杯意思了一下,我酒量不行,但没法推却罗中海的好意,硬着头皮往肚子里灌酒,一直到眼花脚滑为止。后来侯成功和罗中海说了些神马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我被高览胜扶进了卫生间吐了一气。
  果真,洪科成了球科。第二天,洪科领着那个脖子上有块疤的喽啰来了,就他俩,和前两次态度大不一样,倒不是洪科怕了我们,而是他更不高兴了但又无可奈何。“行啊,”洪科接了我递过去的烟,点了后一副挖苦的口气,“行啊,抱上大腿了。”
  那几天生产是停了的,虽说罗中海给洪科也就是他嘴里很不屑的球科打了招呼,但为了以防万一停几天是必要的。侯成功依然不待见洪科,出面的还是我和高览胜,以高览胜为主我为辅。库房里的封条像刺在肋骨上的长矛头,脖子上有块疤的喽啰往下扯的时候,分明觉得在讥笑他。
  “总得罚点款吧,”洪科和高览胜一副商量的口气,“要不,我也会没法交代,公事公办么?”
  “罚什么款啊,”高览胜一只手撩起自己的头发说,“晚上坐一坐,我们请了,以后咱还要打交道是不是?”
  这就等于给洪科下台了,洪科假装没劲儿地悲叹着,然后说最好连他们全科的人都叫上,高览胜说没问题。
  饭局设在了三十里铺饭庄,就是请罗中海的那个地方,洪科叫了他们科和不是他们科的一共十三个人,为此,雅间换了三次,换成了一个可以容纳20人的大开间,免得洪科又叫人。除了高览胜,我们这边也叫了两人作陪,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多少年没见的老同学聚会。
  “帮了这么大的忙,怎么感谢一下罗中海呢?”侯成功想了想,让高览胜给罗中海送两箱子成功王酒和两条中华烟,“以后还用得着,别过河拆桥,咱们不能那么干。”
  高览胜心领神会,像一头传说中的马,扬蹄舞翅急急地离去。
  “这个礼拜六政府礼堂有个会,让我去,我觉得你应该去听一听,”侯成功给我递过来一张折叠票,我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很惊悚,亚洲成功学第一人李安之的两小时课,说是价值千万,但票价才199元。“你听完后,回公司——把有用的再讲给下面的弟兄们听听。”   票我郑重地收了,仿佛收了一张上千万的支票,在每一个寻常的日与夜里,我们追求的不是这个目标吗?
  高览胜很快返回来了,他说罗中海没收那烟和酒。“咦,那可咋办啊,”侯成功嘴巴呲的像翻毛皮鞋炸了线,“这不欠下他大人情了,他不是东西嫌少哇?”
  “不是,”高览胜抹了一把尽是皱囊的脸颊说,“罗局长想礼拜六到3721鱼池钓鱼,让咱们方便出个车,不方便就算了。”
  “钓鱼啊?”侯成功瘦削的颚骨轻微地颤动着,忍不住微笑了,“瞧,我忘了,张媛媛说过,罗中海就这一个爱好,行,你安排一下车,我也去,我陪他吧。”
  我从来没听说过附近还有什么3721鱼池,我倒是听说过网上有个3721搜索,不过,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什么钓鱼爱好,吃鱼还行,我礼拜六要去听一节价值千万的课。这年头,老板们几乎都是学习型的,包括侯成功,他和我说,安排员工定期或不定期学习就是公司最大的福利,要是在以前我是不会信一个字的,现在,我也是不会信一个字的,我觉得对任何一个员工来说,公司最大的福利应该是实实在在的钱物。
  谁知道事情有了变故,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侯成功叫我和高览胜到他办公室,说他明天不能陪罗中海到3721鱼池钓鱼了。我和高览胜一开始以为罗中海抽不开空,侯成功摇了摇头,“后山有个铁矿,地主让我陪他去瞧瞧,”侯成功神秘兮兮地说,“说是牵扯了很多事,得连夜走,你俩就代我陪罗中海吧,记得,一定要陪好。”
  这还用交代么,肯定陪好啊,再说了,我俩也是沾了罗中海的光出去耍耍,他妈的每天忙这个烂酒都快足不出户了。侯成功给高览胜拿了两千元,嘱咐往返过路费加油钱钓鱼钱吃饭等等够了,高览胜接了钱,问侯成功开哪个车走,侯成功指了指院里的金杯车说,“你们就金杯吧,宽敞,钓的鱼多了可以放,我开桑塔纳2000走吧。”
  第二天一早,高览胜开着金杯车接了我到罗中海指定的地方。这是旧城区的一个尿骚气弥漫的小巷,著名的白二爷老字号烧麦馆坐落于此,别看白二爷只有一只眼,但眼窟窿里有货,做烧麦的羊肉大葱稍有瑕疵便过不了他的眼,所以他家的燒麦皮儿薄馅儿实味道好,食客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回头客。
  “这钓鱼和白二爷的烧麦一样,”罗中海给我和高览胜每人要了一两烧麦后说,“讲究的就是回头客,不管你住多远,总要慕名而来吃这一口。”
  还别说,白二爷这烧麦真不错,一两八个,褶子像涂了彩的花,要是有亮光的话,估计能反射出一张张大嘴的影子。我问罗中海不再吃两个,罗中海摆摆手,“这玩意儿吃一两就能扛到下午,你俩年轻多吃点啊,咱中午不吃饭。”
  我以为罗中海在说笑,管他呢,他副局长不吃饭我还怕吃不上饭,我和高览胜自顾自倒了醋蘸着烧麦,一口浓茶一口烧麦,三下五除二扫光了盘子。罗中海在我们连吃带喝的时候,给人打电话,说的是钓鱼的事,“嗯,啊,好,我们三个人,不多,正准备走,哈,在呢,好,等着,嗯,哈,好!”
  烧麦钱是高览胜掏的,罗中海本来掏出了钱,硬被高览胜挡了回去。出了白二爷烧麦馆,竟然出汗了,我感觉半个月没洗澡的身上汗水流淌,大清早太阳就吊了老高,还不客气发出耀眼的光斑。高览胜说巷子小车进不来,步行出去,罗中海说不急不急,三个人一前二后走到巷口时,罗中海在一个叫白七爷焙子的脏铺子前停了下来,这回他没让高览胜掏钱,他从裤兜里摸出5个硬币,要了5个白焙子。
  “中午就在鱼池上,不吃饭,”罗中海打着哈哈,“饿了咬一口垫补垫补,这家的好吃。”
  为什么要买这家的白焙子,罗中海边走边讲了一个故事,说明朝隆庆年间,土默特部落的首领阿拉坦汗仿元大都破土建城,地方选在了今天的杀县之东。建造城池动用了大量的民夫工匠,吃饭就成了当时的首要问题,那时阿拉坦汗已年老多病,城池主要由他夫人三娘子主持建造,当时明朝廷一直不允许草原通商,导致草原上生活物资严重匮乏,连做饭的锅都不够用。三娘子善良且智慧,将工匠的伙食事务委派给了一家从山西逃难来的一个姓白的家族,姓白的七个兄弟为了报答三娘子的收留之恩,没有锅灶,他们就用平整的两块大石片夹住面团,在篝火上焙烤。这样烤出来的面饼不仅香甜松软,而且特别耐饥,深受工匠们的喜爱。由于是在篝火上焙烤而成,所以大家都管这种面饼叫作“焙子”,又因为是白家七兄弟所作,故又称白七爷焙子、七爷焙子和白焙子。
  白焙子这来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版本,高览胜也诚恳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吃个白焙子也这么多故事,还是罗局长学问大。”
  这天好得出奇,上了国道才感觉出来,几十万吨炽热的光线汇成白茫茫的一片,谁也不敢抬头看太阳,怕灼了眼球。几朵二百亩大的白云东一块西一块,其中一朵像一头大黑猪鬼鬼祟祟躲在一朵白云后面,天蓝得野蛮。
  罗中海的钓具放得很谨慎,话题却太放得开,感觉我和高览胜都老土了。本来在我的印象中,政府的这些职能部门里的人,有点职务的,脸都像自行车座子那么端着,可罗中海却反常的出乎我的意料。也可能是天太好了,他坐在车里心情大好,谈吐偶见机锋,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几乎无所不知,比如他随意谈到的两个问题我和高览胜就答不上来:1为什么睾丸这种又重要又危险又容易疼的东西要挂在大腿外面?2叔本华和康德为什么被称为西方的郭敬明和韩寒?
  我们要到的这个3721鱼池在杀县东南方向,离黄河二十公里不到,从和市到杀县七十公里,再从杀县到3721鱼池大约二十公里,中间需要经过一个收费站。
  不知道咋回事就聊到女人身上了,罗中海的兴致一下提得更高了。高览胜开车不能分心,主要是我接着罗中海,我聊的女人主要在胸和脸,罗中海则直奔下三路。“据说在唐朝,女子都是以肥为美,而女子的阴阜部则是以饱满无毛为美,天然白虎在宫中是最受宠的,当时杨贵妃之所以倍受皇帝宠爱,也是由于她除了身材丰满之外,上天又赐给她一个天然白虎阴阜,皇帝玩过之后感觉甚爽,爱不释手,这个在《唐宫野史》里面是有详细描述的。”   从车窗往外看,大朵的云如海浪在不断地上涨又滚落,翻腾在我的视线中。我咽了口唾液,和高览胜说,“你注意开车啊,安全第一,主要是罗局长的安全第一。”
  “你们说什么,我没听见啊?”高览胜小心地握着方向盘,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前面是个收费站吧,我操,就是,盖的像一坨鲜艳欲滴的肉。”
  罗中海用手指点了一下高览胜,猥琐地笑了笑,继续他的下半身话题。“最近拍的新版A级片《杨贵妃》看过没,没看过,咳,里面所有的女演员都是没毛的白虎,其中杨贵妃的那个扮演者,皮肤特白嫩,皮下的毛细血管都依稀可见,乳房雪白丰满,高耸挺拔......”
  我竟然听得可耻的硬了。正在这时,侯成功给我打进来一个电话,问我们到了3721鱼池没,我说快了。
  “好好玩好,”侯成功的电话里似乎风雨声很大,“这是政治任务。”
  “你那边怎么了侯总,好像又刮风又下雨的?”我问。
  “我操,”侯成功含糊不清地说,“雨下得像抽耳刮子。”
  收费站收了10块钱。
  高览胜问里面的一个长了白焙子脸的女收费员,离3721鱼池还有多远,怎么走,白焙子脸女收费员很热情,说往前走10公里朝南拐上一条撒了炉渣灰的土路,走不到5公里就到了。
  不得不说,离杀县越近鱼腥味就越重。看来,3721鱼池的水很深水面很宽广。果真,按白焙子脸女收费员说的,往前走10公里朝南一拐,就是一条撒了炉渣灰的土路,路有点窄,最多两个面包车的宽度,如果一方是小四轮儿拖拉机都错不过车。上了土路,罗中海的话题转变风向了,从他见识过的各种企业家老板谈到了侯成功,又从侯成功谈到了李嘉诚,尤其谈到任正非的时候唏嘘不已,“……那时任正非先后历经爱将背叛、母亲逝世,国内市场被港湾抢食、国外市场遭遇思科诉讼,核心骨干流失……哎呀那么大个摊子不容易啊,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依旧深感无力。这位从小在农村吃苦长大,在部队锤炼多年,外人眼里坚强如铁的商业硬汉曾经如此艰难,何况你们这些初创的屁点企业呢?”
  我频频点头称是,附和了一句,“听说任正非在一封给华为抑郁症员工的公开信中,坦诚自己也曾是一个严重的忧郁症、焦虑症患者,他的身体还得了多种疾病,因得了癌症动了两次手术……”
  “是啊,是啊!”罗中海把身子朝我倾了倾,说:“所以我特别体谅你们这些搞民营企业的,要向任正非学习,即便在黑暗里偷偷一个人哭泣,但呈现给员工的依旧是充满斗志的状态。”
  一块一块的鱼池在车身旁出现了,倾斜的阳光正烈,不时从水里冒出肥鱼的光溜溜的身子,像是旁若无人的打哈欠。“怎么走,罗局长?”高览胜放慢了速度,认真地问。已经没路了,鱼池密布像八卦阵,我闻到一股股刺鼻的鱼腥味。
  “别急,我打个电话,”罗中海在高览胜停车之后拨了一串号码,通了,“喂,是老德吗,哎是我,是我,我到了,哪个池子是你的呢?哦,胶泥房那个啊,啊对,好,知道了,马上马上。”
  高览胜手把方向盘,扭头看着罗中海,罗中海挂了电话,朝前面的鱼池坝上努努嘴,问他:“能上去不,能走不,要不步行,就在前面,還有半里地,一个胶泥房就是。”
  前面的鱼池坝目测也就一车宽,还高低不平,有点一夫当路万夫莫行的感觉,换句话说,这就是考司机老师傅的路,过了,你就是老司机,过不了,不管你开过多少年车,都算新手。那天如果拉的一般人,高览胜肯定下车步行了,但这时陪工商局的副局长罗中海出来玩,人家给你摆平了那么大的事,还没收你的礼,更何况老板侯成功特意嘱咐过的这是政治任务,怎么能让罗局长步行呢?池坝上泥泞不堪,高览胜胸膛稍偏左一点的地方,我能感觉出来心怦怦跳的迹象,他仅仅迟疑了一秒钟,就挂了一档,踩着油门慢慢前行。
  “嗨哟!嗨哟!”我和罗中海拖长了欢呼声。
  不得不说,高览胜是老司机,那么泥泞不堪的半里路,尽管轮胎难以忍受的呜呜乱叫,他硬是走出了国宾车的水平。老德,就是罗中海电话里招呼的那个人,个子不高,站在一座胶泥房边,呲着锅铲一样的门牙微笑。“车停哪儿呀?”高览胜探出头吆喝,老德挥手指了指,胶泥房前边有两块炕大的地方,“这儿就行,随便停。”
  老德的鱼池一共四个,两大两小,围着他的小胶泥房子。罗中海给老德递了一支烟,“抽吧。”老德自顾自点燃了,塞到嘴里。“媛媛说你今年又承包了,”罗中海抬头仰望着天空中挂着的厚厚云朵,“累坏呀,这么大岁数了,你这身体?”
  老德也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黑云朵和白云朵像太极双鱼图一样,推推搡搡。“没事,还能干几年,不干咋办呀,哈哈!”老德接连猛吸了两口烟,问罗中海午饭怎么安排,罗中海摆摆手说回城吃,然后一边换鞋一边问老德,“钓哪个池子,哪个池子的鱼大?”
  老德像在悬崖顶上放哨一般朝四个池子瞅了瞅,用手指着一个稍大的池子说,“就这个吧,这个池子鱼大,鱼也多。”
  我和高览胜仿佛伺候大爷似的围着罗中海又是换鞋又是递钓具。罗中海的脸颊上一片红晕,估计是太阳晒的,机关单位里每天喝茶看报的人,一个个都细皮嫩肉,哪经得起风吹雨打日晒。“好,”罗中海高握着钓竿,指着老德指给他的大鱼池说:“就这个,准备好。别吱声。一定要保持安静。”
  我既不懂钓鱼也对钓鱼没兴趣,反正有高览胜陪着罗中海,我假装对罗中海的钓技恭维了几下,就退到老德的小胶泥房子了。老德的小胶泥房像个边疆的隘口,堆满了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杂物,靠我这两条腿是难以逾越的,老德就随脚踢了踢,踢出了一点空隙,并给我们拎出了一个铁马扎。
  “怎么叫了个3721鱼池,这里有3721个鱼池吗?”我给老德递了一根烟,点了后问。
  “咳,哪有3721个鱼池,”老德伸出手指着房顶说,“县里说这是联合国啥的粮农啥的组织援助的,好像援助了3721万元,叫3721工程,扶贫的。”
  “哦,这么回事啊,”我稳了稳屁股下咯吱咯吱直响的铁马扎,“我还以为3721个鱼池呢,哈哈!”   罗中海和高览胜应该兴致挺高,“嗨哟!嗨哟!嗨哟!”在小胶泥房里就能听见两人嘻嘻哈哈一惊一乍的,好像钓了几条。其实我很不屑罗中海的钓技,他妈的跑鱼池里来钓鱼,就像到考试作弊一样,再笨的猪崽子也会蒙对几道题的。我夹着烟的手指了指鱼池的方向,问老德:“这咋算钱呢?”
  “别人吧钓一斤15元,可以带走,”老德抠了一下鼻孔说,“中海吧,他特殊,想给钱也行,不给也无所谓。”
  我有点吃惊,莫非一个市工商局的副局长可以到基层为所欲为,我带着疑问,又给老德递了一支烟,问:“怎么,什么叫不给也无所谓?”
  估计是看到我一脸惊讶的样子,老德的嘴巴呲得像炸了线的皮鞋,“嘿嘿嘿,你不知道?咳,中海以前不是和媛媛两口子么,媛媛是我外甥女儿,明白了吧?嘿嘿嘿!”
  原来是这么回事,害我大喘气,差点坏了市工商局副局长罗中海的名声。
  “收入行不行啊?”我又扯点别的。
  “哎呀,不行,”老德声音很低,似乎有点乏力,“也就凑合,比不干强吧。”
  不知不觉,天色竟然暗了下来,并且起风了,小胶泥房窗框上的塑料布哗吱哗吱地响。
  我钻出老德的胶泥房子,抬头望了望天,太阳的光斑早被絮状乌云吞掉了。我闻到了更浓的鱼腥味,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雨要来了,估计还不会小。我决定吆喝高览胜一声,无论如何,让他提醒罗中海一下,要下雨了,尽快离开这个荒无人影鱼池密布的地方,落日的余晖就别等了。
  我上了高览胜和罗中海的正钓的池子上,他俩正十分谨慎地盯着池水,全神贯注,压根儿就没理会天气骤变带来的风吹草动。我刚要喊高览胜,老德拉了我一下,我回头看一看老德,他指着池子里示意我仔细看看。
  “我操,”我还是喊了出来,“鱼怪吧?”
  一颗比婴儿头还要大的鱼头隐没在水里,钓线拽着它,明显很吃力,罗中海是经验丰富的钓手,目前能做的是遛鱼,也就是说,必须把鱼遛累了,才能拉上岸。我估计我和老德抽烟闲扯的那段时间,罗中海就遛上鱼了,高览胜也帮不上什么忙,手里拎着一个破筐,几次想下去,但忌惮鱼池的深度,他又不会游泳,所以只能眼巴巴地守在岸边,等候机会。
  “有了,”我转身返回老德的小胶泥房,拾了一根一人长的细竹竿,左手持作长矛,伺机一刺而中。
  这时天下往下掉稀稀落落的雨滴,我们在鱼池坝上的人不知道该坚持还是放弃的时候,那鱼头抛起又被水面接住,再抛起再被水面接住,然后无踪影了。“我操,我操!”罗中海扬起钓竿咒骂起来,根据常识,既然那颗鱼头跑了,说明钓线断了。
  “看样子要下大雨,”我上前和罗中海说,“罗局长,要不……我怕……”
  “嗯,嗯,”罗中海虽然没钓到那颗鱼头,但人很兴奋,“你看到那条鱼没,至少50斤以上,哎呀,让它跑了,咳咳,可惜呀!”
  雨滴像铜钱摔在地上,水面上,人身上,滚滚闷雷在天上互相追逐,挺吓人的。“我差点被那家伙拽池子里,我操,这条鱼还有点头脑。”罗中海用前臂擦着他的脸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花里胡哨像被砸碎了的蚌壳,一边收起钓具一边和我说。
  高览胜掀开车后门,帮罗中海把钓具放好,转身问老德多少钱,老德说什么钱不钱的,雨这么大,先到屋里多会儿雨,等雨停了再说。罗中海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五十的票子塞老德手里,“不能等了,看来他妈的雨要往大下,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别让人把那条大鱼捞走啊,那是我的。”
  上了车感觉舒服多了,高覽胜打开雨刷器,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过后,雨已经像决堤的河流倾泻而下。老德躲回了他的小胶泥房,我有点担心他会被大雨连人带房冲到鱼池里。“快点,”罗中海还没抑制住他的那股兴奋劲儿,“原路返回,下次再来,我操,我一定亲手活捉这家伙,最少他妈的50斤。”
  想不原路返回也不可能,星罗棋布的鱼池只有来时的那半里地,高览胜已经调转了车头,上了池坝,正在这时,侯成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们现在什么情况,我回答他正准备往回返,我没说下雨的事。“哦,罗局长玩好没?”侯成功那边打着哈欠说,“晚饭定在小肥羊火锅城了,吃点热乎的,我先洗个澡,我操,我们被雨淋透了。”
  我刚收起手机,发现高览胜仅仅走出了一百米就走不动了,车在池坝上一瘸一拐地打滑。“咋回事?”我问。我其实明知故问了,没咋回事,被雨浇透了的池坝上泥泞不堪,别说车了,就是驴上来也得打滑。罗中海坐在副驾驶上不动声色,一看就是当官的,不管多大的事,绝不慌张,能压住。“你要不下去……看看,”高览胜回头哀求似的和我说,“最好找几块半头砖或者烂木棍子,垫一下轮胎。”
  这就等于考验我了,虽然我感到自己汗毛直竖,但一看到罗中海泰然自若的神色,我果断地跳下车。坝窄到只能过一台车的距离,我要不是反应机敏,就刚才跳下车那一刹那,脚底一滑,搞不好敢掉进鱼池里,这里的鱼池,老德说过,最浅的也有两米,我可是只会狗刨,不由得浑身打战。
  副驾驶那一侧的轮胎吃不上力,泥水里除了空转什么用也没用。我和高览胜说,“哪有砖头啊木棍什么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返回老德的小泥房子,等雨住了再走。”我话音未落,高览胜把头扭向罗中海,征询他的意见,罗中海面无表情,好像并没有反对,只是简单说了句,“再试试,实在不行就返回喽,我操,这天,说变就变了。”
  “嗯,”高览胜又把头扭向我,“老赵,辛苦你一下,我轰油的时候,你在后面推一下。”
  我人都下来了,无所谓辛苦不辛苦的,大雨空旷无际,那就再试试看吧。
  高览胜开始轰油,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前后脚重重地踩踏着泥水坝面,肩扛着车屁股,轮胎惨叫着打滑,我的脚底也打滑,雨像一根根木棒抡在我的脸上身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车终于动了,我也趁机松了一口气。我站直了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发现面包车呜呜地叫了两声,侧着身子栽到了鱼池里,随后又消失了。
  “我操,我操……”我重复着喊叫,想伸手去抓住那车,可是脚底一滑摔倒了。
  我当时应该惊恐万状,奇怪的是瞬间又有一种城管暴力执法时的快感。一想到罗中海泰然自若的神色,我也马上冷静下来了,此时此地,无火无烟无人,喊破天也没有人来救,除了老德,但老德那点身板儿别把他也掉进去。我马上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拨110,谁知脚底又滑了一下,刚拨了一个1,手机就脱手了,飞进了鱼池里。“啊!”我随着手机掉进池里的视线,看见一只手全力地戳出水面,高览胜穿越黑暗和死亡的隘口,捡了一条命回来。
  雨略小了一点,寒气无处不在得令人生畏。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我和高览胜蹲伏在鱼池坝上,面面相觑,我们俩的心思一样,苦苦等待着罗中海也能从池水里钻出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 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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