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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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一个芳村,这个村庄里的日日夜夜,大约也是每一个村庄的日日夜夜,甚或,正是整个中国的日日夜夜吧?鸡鸣狗吠、日升月落、婚丧嫁娶、人事更迭,一些东西凋谢了,一些东西新生了。
  算起来,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了。最不能忘记的,是那个薄霜满天的清晨,秋风吹过院子,厨房里传来擀面杖在案板上“碌碌”的声响,喜悦的,轻快的,有一种跳跃的明亮在里面。母亲在包饺子。我即将到县城读书,家里要为我送行。上马饺子下马面。在这些民俗上面,母亲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那一个深秋的早晨,炊烟的味道,饺子的香气,母亲忙碌的身影,一个小女孩内心里,离别的淡淡的忧愁,以及,对前路懵懂的猜测和想象。我再没料到,多年前那一个深秋的早晨,是我与故乡,与我的亲人们最初的别离。那一顿母亲亲手包的美味的饺子,从此送我纵身上马,在离家的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每一回从京城回乡,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滋味。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仿佛,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母亲早已经离开了人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人为我包饺子了。而父亲,也已经步入了他的暮年,对很多事情,或许失去了关心的能力。上马饺子下马面。这些淳朴的民间习俗,也渐渐没有人记得了。人们好像都是急匆匆的,忙着挣钱,忙着打工,忙着往前赶路。谁还会有闲情闲心,在这些情感细节处流连不去呢?
  在我们“芳村”,红白喜事向来是天大的事情。谁家有了事,当家本院的不算,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要去帮忙,人越多,越能证明主家的好人缘。热闹、繁华、盛大,那近乎是乡村的节日。我很记得,喜事的时候,满院子披红挂彩,红通通一片。白事的时候呢,满街白皑皑的,正如《红楼梦》里秦可卿大丧那一段说的,压地银山一般。我们这些小孩子,在人丛里挤来挤去,鞭炮噼啪乱响,唢呐和二胡吹起来,把整个村庄都吹彻了。
  在我的新长篇《陌上》里,很多次提到坟地。“芳村的田野里种满了庄稼,也种满了坟”。人们在田野里耕作,在坟旁来来去去。田野、坟地、房屋、村路,几乎连成一片。它们彼此交错、缠绕、相融相生。阳光照下来,麦苗青青,露珠滚动,新坟上的纸幡在微风里摇曳。田后房屋上,袅袅炊烟升腾起来。人们恩爱缠绵,或者反目成仇。人间依然是红尘滚滚,肉香酒浓。这就是中国乡村。中国传统文化的河流滔滔汩汩,流过了千百年。厚厚的积淀,都在中国乡村日常生活的河床上,令人安宁而妥帖。在《陌上》里,翠台、素台、小鸾、望日莲、瓶子媳妇、大全、建信、增志……他们不过是一些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在他们熟悉的乡土上,在千百年来中国乡村巨大的传统之中,他们自在、镇定、从容、不慌不忙。他们不过是中国乡村里最普通的男女,过着最中国的日常生活。婆媳不睦、妯娌龃龉、连襟面和心不和、夫妻同床异梦,却还是打打闹闹过了一世。七大姑八大姨,牵藤扯蔓,不尽的口舌与是非。中国有句俗话,家丑不可外扬,有很多东西,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说家却打着虚构的旗号,娓娓道来了。读者看了,忍不住叫一声好,或者,只是默默地,叹一口气。这样的一个芳村,这个村庄里的日日夜夜,大约也是每一个村庄的日日夜夜,甚或,正是整个中国的日日夜夜吧?鸡鸣狗吠、日升月落、婚丧嫁娶、人事更迭,一些东西凋谢了,一些东西新生了。一个被中国文化喂养大的人,谁敢说,对这样的日夜不是心中有数的呢?
  然而,当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的时候,我的芳村经历了什么?那些生活其中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还好吗,他们安宁吗,他们是不是也有内心的惊惶、迟疑、彷徨和茫然?大时代的风潮涌动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们该如何自持,如何在乡土的风沙中安放自己?我仿佛看见,他们在剧烈的变化之中,俯仰不定的姿勢,辗转难安的神情,听见他们内心急切的呼喊,还有艰难转身的时候,全身骨节嘎巴作响的声音。
  我想写出他们的心事,写出乡土中国在大时代的隐秘心事。时代剧变中,一些东西烟消云散了,一些东西在悄悄地重建;更有一些东西,中国乡土文化中积淀最深最厚的那一部分,依然在那里坚硬地存在着,任凭时代风云变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于是,我写了《陌上》。在《陌上》里,我的兴趣在于芳村的日常生活,我试图写出一个村庄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生机勃勃的细节。比方说,一场婚礼的繁文缛节,一餐饭菜的色香味形,一个女子的服饰妆容,一场争吵里隐藏的方言俚语,以及人情世故、礼尚往来,这便是世道,是人心,是一个地方的习俗,也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在这些细节里面,中国文化中生动琐细但却活泼泼毛茸茸的质感,都在其中了。正如《陌上》的尾声里所说的:年深日久。一些东西变了。一些东西没有变。或许,是永不再变的了吧。
  选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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