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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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水国殢春寒,鲸鳄消余宴海澜。
  间里共欣兵气静,江山始叹霸才难。
  殷忧漆室何时已,恸哭伊川此见端。
  远近帆樯贾胡集,一城斗大枕奔湍。
  ——王韬《春日沪上感事》
  1
  说得对。牟森,你说得对——
  “上海是中国唯一的城市”。
  历史短暂,形体庞大,世故而冲动。
  外滩与船只,海关与廊柱,
  一道阴影追逐七个矮人,外白渡桥。
  从夜的高空俯视这座城市,
  如同一块巨大、炙热的集成电路。
  这就是上海。一颗光头被灯光照亮,
  你站在那儿犹如一座吊塔,
  上海匍匐在你脚下。那只是假象。
  没有人能够这样勾勒上海:
  水泥章鱼与玻璃河马的混合体。
  不错,“奥德赛”是荷马的产物,
  但这位行吟诗人不曾到过上海。
  你说的“跨媒介巨构”是什么意思?
  漂泊开始了。这个城市胸部起伏,
  让铁锚沉入水底,哪怕只是一晚。
  去数一数窗户:今夜多少人失眠?
  熄灯之后另一个光源开启——
  身体的光源打开,快乐之鸟翻飞。
  每扇屏风之后都有偷窥者。
  做爱的人必须采取不同的节奏,
  每次进入,或交颈相偎,
  应错落进行:别让汗水淹没上海。
  2
  工业策源地。拆除动力机械体的
  巨大空间就像史前遗迹,人——
  从一个洞穴来到另一个洞穴。
  春天从不独行。“他说人话”。
  170年来,上海就像一个预制场,
  在“转动”中不停地“搅拌”,
  圆形360度铁轨,蓝色弧光——
  人的自转和城市的公转
  互不相关,却共用一根大轴。
  连尖叫也抵达不了穹顶。
  机械臂就像巨树。你的别出心裁,
  就是让工人们开着推土机,
  把苹果运上舞台,插到钢筋顶端,
  使整个舞台成为工业伊甸园。
  问题在于,上海是一座不信上帝的城市。
  城隍老爷和蛊道巫师同居一街,
  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切实信仰。
  这个空间,一座废弃的铁青色水泥厂,
  担当不起人类始祖之梦。
  这里只有能量,只有水泥的骨骼。
  那个超规模、长时段,
  剧烈的、英雄史诗般的进程,
  使整座工业遗址摇晃不已。
  劳动,使资产阶级趣味得以扩充,
  汗水被挥洒成旗袍上的碎叶。
  3
  废墟是另一种宝藏。钢筋的
  丛林里,被献祭的少女
  轻盈跳跃,很快变得呼吸急促。
  37年后,一个舞蹈教练,前水泥厂工人,
  在自己熟悉的车间跳起舞来,
  突发一阵恶心:“一切皆变”——
  他的叙事冲动无法停顿,
  上海故事已形成新的回路。
  上百个爱迪生灯泡从穹顶悬垂,
  托升出创世纪式的开埠场景;
  而渔村里的一只只瞎眼,显示了
  空洞的力量:吸附又发散。
  在一座拆迁房中,有人
  用屋顶漏下的雨水洗澡,
  还唱起一只歌,“海上有一只灰色的海鸥”,
  沿着光滑的肌肤,水珠开始下滑。
  而城隍庙里,人头攒动,
  一缕烟拂过小笼包制造的热络,
  关公、张天师、黄大仙和白莲教,
  使这个弹丸之地更为窄小。
  三十公里之外,一群工人
  在刺鼻的化学烟雾笼罩下工作。
  拐过两道弯,你能看见
  一条废弃铁轨旁的住宅区内,
  邻居们正在纳凉,啤酒瓶,
  让轶闻宿醉,大裤衩和鸡肋互通款曲。
  6
  是谁想出这惹人牵挂的名字:苏州河?
  站在河岸,却没人将它与评弹勾连。
  铁驳船像一把刀,切开黝黑的河水,
  吴淞烟雨里,开出“二十世纪文明的黑牡丹”。
  苏州河倾倒旧币、申报和流言,
  流动着蚕茧生丝、麻棕鬃刷、茶叶大米。
  从河面望过去,满眼舶来品。
  一支歌,夜半歌;一朵花,锦上花。
  诡异的事,意外的事,窘困的事,
  都与苏州河结下不解之缘。
  硝镪水与破相,煤炭与偷窃,
  苏州河,穿越仓库、堆栈和码头,
  流至外白渡桥,汇入黄浦江。
  苏州河,乃上海旗袍性感之开叉。
  就在河南路桥堍的天后宫,
  供着妈祖娘娘微微含笑的造像。
  四川北路是影院、书店和剧社,
  而潘家湾一带是茅棚简屋。
  这是最真实的上海:1942年工厂搬迁,
  留下大片空地和黑臭的苏州河,
  闲置的旧厂房,空无仓库,死水码头。
  这些年,用力疏浚的河道
  成了新宠,老式库房获得青睐,
  它们是后现代艺术家的最爱——
  杜月笙粮仓、荣家面粉仓、四行仓库,
  画家、流浪艺人和诗人聚集于此。
  斑驳的墙面,原木柱子,松木地板,   那栓着铁栅栏,黑漆漆的仓库闸门,
  泛着幽暗、安详与念想的气息,
  反衬了金茂大厦上升的急不可耐。
  9
  徐家汇。在法华泾与肇家浜交汇处,
  埋葬着徐光启。一个百科全书式上海人,
  从翻译《几何原本》到编篡《农政全书》。
  年轻时徐光启在龙华寺读书,
  常登塔顶,“与鹊争处,俯而喜”。
  之后结识意大利传教士郭居静,
  思考“信仰”和“宗教精神”。
  专程拜访利玛窦——传教士中的老狐狸,
  探询人生真谛;与罗如望结交,
  接受洗礼次年,赴京考试,
  以进士身份官拜翰林庶吉士。
  一个新派的翰林,官运亨通,广布西学。
  徐家汇,近代文明的交汇点。
  万历四十一年,遭旧势力反对,
  徐光启托疾离朝,屯垦天津。
  六年后,他为抗击清兵而“累疏自请”,
  练兵通州,之后却遭阉党排陷,
  告病闲住,潜心编篡《农政全书》。
  崇祯元年召还,次年以西法修正大统历,
  受命训练兵士并制造洋炮,
  并且疏陈垦田、水利、救荒、盐法。
  1633年,病卒。徐光启的一生
  就是一本活脱脱的《几何原本》——
  点、线,直线、曲线、平行线,
  直角、锐角、钝角,命中注定的三角。
  他的拱圆形墓畔,竖着拉丁碑文。
  11
  来,让我们谈谈灵魂,谈谈冒险家。
  众生的灵魂。欧司·爱·哈同的爱俪园。
  自1873年到上海,这个完全白手起家,
  出生于巴格达,流落孟买的英国籍犹太人
  哈同,从沙逊洋行门房做起,直到成为上海滩首富。
  他的“爱俪园”,居然由出家人设计——
  光影交错下枝叶婆娑,体现交融的匠心。
  “侯秋呤馆”是典范的日式建筑,
  居室四周却绕有阳台,为殖民地格局。
  “听风亭”,屋顶是中国宫廷式,
  柱头却是古希腊科林斯样子。
  “涵虚楼”,江南园林的楼阁形制,
  长廊设漏窗、美人蕉栏杆,厅堂大门虚掩。
  来,让我们谈谈机遇,谈谈那坚定的奢侈。
  卑贱者的机会,苦斗后的酬劳,
  在上海,炫耀财富会引来新的财富。
  有一年,哈同拿出六十万两银子,用铁藜木
  把南京路全部铺成平展的马路。
  这些木头,先截成二寸见方的木块,浸了沥青,
  然后细细砌成马路,再喷上一层柏油。
  就在这段路,用了几百万块铁藜木,
  踩上去特别舒服,下了雨水很快会吸干。
  消息传到外埠,人们添油加醋,
  铁藜木变成了红木,从此南京路地价一路攀升。
  14
  黄浦江堤岸的拍击抵消了恐惧,
  渡轮上压低的喇叭扩散乡思。
  没有一朵云不经过渲染就能过江,
  太阳、船体和吊塔组成星系,
  艺术油彩、海螺毒液与工业水墨,
  在搅拌机刺耳的声音中漂移。
  上海,不是没有“前世记忆”,
  只是没人勇于说出祖辈的群山。
  某种由玻璃、花岗岩和柏油
  配制而成的情景,远比鸡尾酒复杂绵长,
  黄浦江的安慰,是海关的时针
  与站在江堤上出神的人构成十字;
  是化工厂改建之后的残余毒气,
  漂移到资本家花园,与丁香同眠。
  噢天际线!噢,记忆中的逃难!
  迁移或支边,携手,相拥,挥泪,
  没有一个人能在离开上海时,
  不到外滩逡巡一次,或逗留片刻。
  虹霓下的巴士,波影与建筑,
  将这件衣裳包缝、滚边或整熨一番。
  水流不息中人们总是听到——
  忧伤、怨言和失落的容颜,
  弹奏着都市的楚辞或汉赋。
  黄浦江,将大上海劈成两半,
  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裁东方。
  在那些领航员的感觉里,
  置身吴淞口,等于甲虫被裹在琥珀中,
  眼看着黄浦江那些灰青色浪涛,
  长江夹杂泥沙的土黄色水流,
  与东海浅绿色波澜,互为激荡,
  最终在时间深处逐渐合拢。
  15
  时针分针在子夜又一次闭合,
  上海这个熔炉进入半休眠状态,
  就像一炉钢水不再四溅夺目,
  在灰黑色表面之下沉积能量。
  人们反对进化论,保留丛林法则,
  排斥还原主义,从基因、细胞、器官,
  到个体、种群,上海并非草履虫,
  也不是绝迹的庞然大物:猛犸。
  大都会,东方之珠,开阔与优雅混搭,
  这,就是上海之所以成为上海。
  血液、沉默与计算的巢穴,
  或祭祀、消闲与交换的地盘,
  都是上海的象征,但不全是。
  颓废与刚毅,小鸡肚肠与慷慨,
  石库门、德安里与豫园,
  麒麟童、宋氏三姐妹、鲁迅,
  是上海的铸件却并非全部。
  光头不是灯泡,正如徐光启不是达芬奇。
  海上花列传年年传列花上海,   但她们也不再是她们,纺织女工
  不谙此道:“将两只膝盖贴得近一点,
  走起路来就会显得摇曳多姿”。
  从证券交易所到交通大学图书馆,
  疯狂之后格外宁静,零星之寂寥。
  一切都是剪辑,或埃舍尔魔镜。
  为争夺光线向二楼上去的楼梯,
  却在尖叫中返回昏暗的底层。
  一只鹦鹉,在不断变化中成为金鱼,
  男人成为女人,生铁成为花朵,左手成为右手。
  拼贴开始后,上海摘下墨镜——
  在小面包房、俄式餐厅和淮扬菜馆,
  人们吃着,谈着,比划着,“阿拉上海人”。
  红房子里传来浪笑,新印度阿三露出糟鼻子,
  在大酒店玻璃门旋转之际,
  脸色蜡黄,就像松江府拘谨的衙役。
  17
  雨后上海,呈现出水彩画的风格。
  阳伞、人流和橱窗里的模特,
  加入汽车尾灯和轮毂的闪耀,
  流淌着宝蓝、深红和靛青的色彩。
  人群移动的色块,路灯的投影,
  建筑的轮廓,玻璃与黄铜的反光——
  一切都在流变,一切都不曾动摇。
  从陆家嘴、五角场到静安寺,
  梧桐树上的黄头雀和白鹡鸰
  从未停止过同气相求的鸣啭。
  乱,铁血秩序,群众运动,恢复,
  人们出门时仍保持从容,显得体面,
  孩子们在台阶上、房门后奔突嬉戏。
  一种比宿命更强大的力量,
  正支配着这座动静相宜的城市。
  没有什么能改变——
  来到上海的人成为上海人的意志。
  上海,给人带来抽象的慰藉,
  具体的弥合:用的是集装箱巨轮上
  汽笛的嗓音,这世界性方言。
  哀愁含雨,狂热如同雪霰,
  一种炼金术般的混合与覆盖。
  散发出柠檬酸味的草上黄色花朵闭合,
  马家浜双耳罐打开,谷物与石器打开。
  石库门晾着内衣与花袄的天井闭合,
  良渚玉琮打开,黑衣陶器打开,盐、梦境与光芒打开。
  长江的钥匙,开启太湖之秘境,
  因浑浊和丰饶而浑然一体的东海,
  拍击着人声鼎沸、屋顶错落之城。
  此刻,无与伦比的宁静,灌注了
  这儿的每一时辰,灿烂的海青,
  正将巍然殿宇驱进一口青铜色大钟;
  而几只盲目的小鸟,自深郁的树丛里
  倏然起飞,投入无边夜色。
  作者简介:王自亮,诗人,作家。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77年考入杭州大学(现并入浙江大学)。毕业后先后担任政府官员、报社总编辑、企业高管,现为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年)、《独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边界》(2004年)、《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年)、《冈仁波齐》(即出),以及多种随笔集、批评集、艺术鉴赏集。作品获首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百优作品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诗刊“首届中国好诗歌”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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