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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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高三之前我们觉得高三很遥远。
   高三之前,我和慧致以手代足,在慧致的1988年版的地图上把全中国旅行了一遍。
   那时候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西双版纳,光听名字就能感觉到热带雨林的潮湿和异域的浪漫。而慧致对戈壁沙漠有着不可理解的痴迷。他说只有沙漠才是最壮阔又最残忍的,是两种极致融合的美。
   慧致一直以他的名字为傲,倒过来是智慧,正看便是智慧到了极致。
   而我总不忘在他最得意忘形的时候贬他一句:"慧致,这名字确实好啊,一听就是得道高僧的法号。"
   他恼羞成怒了就冲我吼一句:"你的名字好啊,脸蛋不靓条儿不顺也敢叫小美!"
   我也冲着他大吼:"那能怪我吗?只能怪我爸妈没把好基因遗传给我又给我取了这么让人难受的名字!"
   后来慧致又弄了张世界地图,我们会忙里偷闲地看看,寻找我们最想去的地方。我爱上了澳洲。我对慧致说念完大学找到好工作挣够了钱我就去澳洲定居,买一个牧场和一千头羊,养一只健硕的牧羊犬,开着小型直升飞机放牧羊群,看太阳在南半球的天空东升西落。
   慧致冷冷地说:"那前提是你得考上大学,否则,一切免谈。"
   接着他叹了口气说:"其实还是罗马好。"
   "为什么呢?"
   "All roads lead to Rome(条条大路通罗马)啊。"
  
  2
  
   刚刚来到A城的时候我特别排斥这里受山西方言影响的普通话,不分前后鼻音,慧致就经常骂我"蹦蛋(笨蛋)"。我就不可抑制地怀念我生活了十七年的C城,那里的小孩从小便说很纯正的普通话。同时我也怀念我的敦厚和善的姥姥、姥爷。
   我爸妈老早就在A城工作,以前工作忙就让我和姥姥一起生活。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又生了小弟高小乐,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只好不承认我这个女儿,让我和我的户口留在C城。一直到高二,爸爸才让我回到他们身边,把我弄到了教学质量不错的A城一中。
   我从进这所学校就和慧致同桌。他是个看上去很乖的男生,留着短短的寸头,习惯在安静时眯着眼睛,像个哲人一样思考,却满脸的孩子气。
   我对同学说我家在C城,A城的亲戚把我接来上学。只有慧致知道我的真实处境,而我也一直承受着慧致的照顾。我们看中国地图,兴奋地讨论最想去的地方,没心没肺地争吵和大笑。我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轻轻"冷饮店吃一种巧克力味很浓的紫雪糕,我特别喜欢那里竖在墙根的圆木头,有着粗糙的表皮,散发着新鲜木头的香味。
   如果没有慧致,我不知道是不是能走出这段远离老家、远离姥姥的日子。
  
  3
  
   我平时住校,只有周末的时候才回家。老爸老妈对我很好,说话温和,每顿吃什么都要征求我的意见,仿佛我只是他们的客人。他们小心翼翼的表情和做法证明和弥补着他们这些年的歉疚。
   高小乐和我相差四岁,十几年来我只见过他几次。我同学说三年一代沟,那么看来我和高小乐之间已经有一个半代沟了。
   我刚搬回来那天他就给了我不大不小一个下马威。那天他一放学就怒气冲冲地跑进客厅,冲着老妈吼:"谁把我的可乐喝光了?"
   妈说:"你姐刚下车口渴,家里没有饮料了,我就把你屋里的可乐拿给她喝了。"
   他不依不饶地说:"家里没饮料了你为什么不去买,干吗去我屋里拿我的东西?"
   说完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门丢过来一句话:"以后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动我的东西!"
   我能理解高小乐对我的敌意,这么些年来姐姐对于他来说已经幻化成一个遥远的想像,一个抽象的概念,现在却这么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平分着他的空间、食物,以及爸妈的疼爱。换了谁都无法忍受。
   其实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更愿意留在C城,在姥姥姥爷那里,我是一条快乐的鱼。可是父母的决定无可更改,现在把我接回与当年把我送去一样决绝,坚定,不容反驳。
   他们不敢对人承认我这个女儿,偶尔有邻居或同事来,他们便含含糊糊地说:"老家那边过来的,在一中上学。"
   我很伤感。以前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是他们的女儿,现在到了他们身边反而什么都不是了。有时候当老爸搛给我爱吃的菜或是老妈夜里轻轻给我掖被子时,我真想大声问问他们:"我究竟是不是你们的女儿?"可是每次我最多只会咬咬牙,让眼泪在眼眶里打几个圈,却不让它掉下来,我什么都不会说。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
   在家里我最满意的是我有自己的房间,有一台陈旧的老式录音机陪着我,那可能是爸爸以前学外语用过的。它的磁头已经严重老化,边放歌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有火车行驶过。外面的音响和电视被高小乐猫护食一样护着,实际上我也不稀罕那些。我经常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伏在幽暗的房间里听歌。那段时间我只听周杰伦的歌,反反复复地听他吐字不清自言自语的哼唱,坏坏痞痞的样子。那个叫方文山的为他写歌词的家伙很有意思,好像特别钟爱那些已经消逝了的古文明。我喜欢他把那些诡异的玄秘的东西杂乱地组合起来,热闹而清冷。
  
  4
  
   高三它说来就来。
   高三的心情难以言说,仿佛周围有一团火在身边熊熊燃烧,却什么都看不到,让人焦躁不安。
   我越来越觉得根本就不该学理科,数理化如同三座大山一样压得我永远无法翻身。大考小考摸底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高三。
   高三时我的同桌已经换成一个瘦瘦的女生了,异常用功。分科的时候慧致被分到了另一个班,我们很少见面。
   很压抑。
   我经常影子一样在学校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有时候真怕这就是长长的一生的路。学校的院墙很高,裸露着红色的砖头。我张开双臂让整个身子展开贴在墙上,脸紧挨着那些粗糙的沙砾和缝隙,想像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只挂在墙上的扁扁的风筝。
   希望童话故事此刻可以真实地发生,希望墙上忽然会开一扇门,让我走进它隐秘的深处,然后自己深埋于黑暗之中,幸福无比。
  
  5
  
   有一天慧致忽然给我打电话,我竟抱着话筒泣不成声。"我很想你慧致。"我说。
   慧致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想你小美。"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很郁闷。"
   "我也是。这几次考试都糟透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爸妈。"
   "慧致,不如我们逃走吧。"
   "去哪里?"
   "去我们最想去的地方,用我们的双手干出一番事业来。条条道路通罗马,我们不一定非要考大学对不对?"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好吧。准备一下我们晚上火车站见,别带太多东西多带钱。"
  
  6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的伤口,很多的丑陋、罪恶在这里展示或蠢蠢欲动。各色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出出进进,东张西望。一会儿来了一批人,一会儿又走了一批,仿佛浪卷黄沙---带来、冲走、合拢、聚集、流动。
   我背着包,手里提着一大搪瓷缸子的红烧肉,和慧致行色匆匆地寻找去C城的人。这是我特意让我妈做的,我说我想吃。其实我是想在远走之前先看看我的姥姥姥爷,他们最爱吃红烧肉。
   可是慧致坚决不同意,他说你去了还能走吗?于是我们决定找个去C城的人替我把红烧肉捎给姥姥、姥爷。我们在候车室来回穿梭,问过几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和中年人,可惜他们都不去C城。我们又不敢去问那些看上去神情委琐的人。
   有三三两两背着大画夹拎着颜料盒、一眼就能看出是学生的男孩女孩走了进来,他们是整个灰暗车站最鲜亮的色调。他们聊天,相互打闹取笑,听walkman,大口地嚼面包,旁若无人,随心所欲。有一个画着素描的男孩身边围了一群无聊而好奇的人,他们看着他,带着嬉笑诧异的表情。
   我这才想起这两天是美院专业测试的时间。
   我和慧致终于从他们中间找到了可以替我们去C城的人。一个自称小严的女孩搭理了我们,看了看东西,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好了,我帮你们了。"
   我急忙把姥姥的地址写下来递给她,说着感激的话。
   小严像个男孩一样很豪爽地挥挥手:"客气了客气了,小事一桩啊。"
   然后我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之后被告之:没有直达西双版纳的车,得先到昆明,再转车。可是单号没有去昆明的车,你们明天再来排队吧。
   真沮丧啊。
   "没关系,下次我们就有经验了。"慧致安慰我说,"我们去找个能安顿下来的地方过夜,一切等明天再说。"我这才觉得这里很冷。我们四处寻找暖气而一无所获。通风窗口吹进来隐隐的早春的凉风,掠过手臂麻麻的让人痉挛,仿佛有不知名的丑陋的小动物爬过。
   我们坐在候车室的塑料单人椅上等待明天,突然之间疲惫而惶惑。夜晚的候车室大厅里灯火通明,里面各色各样的人保持着各色各样的形态。有裹着肮脏的毯子席地而睡的,打着呼噜翻身磨牙;有脱掉鞋子高高翘着臭脚坐着无所事事地等待的;有干睁着眼神情困顿无法入睡或是不敢入睡的;有连连打哈欠警惕或茫然地看着周围过往行人的;也有高声喧嚣说着粗野的话打牌消磨时间的。
   我们无法入睡,也没有拥抱取暖,我和慧致小心翼翼地恪守着一道界限。我闭着眼,忽然之间想到了很多。死亡也是一次不定点的列车吧,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做着最无聊的等待,还是一场出发呢,闭了眼就不知道要被带到什么地方。
   迷迷糊糊中听到慧致说他饿了,问我要不要也吃点东西,我说我不饿。他就起身买了一碗方便面,用候车室温吞吞的水泡着吃了。
   "真贵啊,五块钱一碗呢。"扔了空盒回来他才说。
   我睁开眼说:"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呢?"
   "什么?"
   我闭上眼,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我听见慧致很小声地说:"小美,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7
  
   我们坐公交夜班车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早起的环卫工人正在打扫街道。学校的大门已经开了,宿舍楼门却还紧锁着。我们不敢叫看门阿姨开门,害怕被询问夜不归宿的原因。
   我们只好在操场的跑道上飞快地走路,以此摆脱清冷的寒意。
   感觉这个城市从未如此地安静过啊。清晨是一种细细密密的冷,仿佛有无数寒冷的微粒狠狠地往骨子里钻。不是寒风凛冽,我们的声音却不可控制地发颤。
   我的心里却很踏实。我们终于回来了,没有遇见杀人犯抢劫犯越狱犯,我们很安全地回来了,还认识了一个叫小严的热心的女孩。
  
  8
  
   我对同宿舍的人说去"亲戚"家呆了一晚上,不知道慧致撒了什么样的谎。
   我终于决定要抛弃我深恶痛绝的理科改学文科。周末在饭桌上我把这个决定说出来的时候爸妈脸上的表情有点痛心疾首,我很郑重地列举了很多条想了好多遍的理由,我说我以前选错了科,我相信现在改还有补救的机会,再晚了就没有了。爸爸妈妈想了一会最终以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说:"再过几天你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过完十八岁生日你就是大人了,如果你觉得你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以后也不会后悔的话,爸妈尊重你的选择。"
  我赶紧低下头吞饭,他们一定看见了我的泪流满面。
  
  9
  
   姥姥后来打电话来说红烧肉很好吃,我窃窃地笑着说是妈妈特意做了让我托人捎回去的。
  
  10
  
   十八岁生日那天慧致又约我去了一趟"轻轻",慧致说:"不管怎么样,老爸还是老爸,老妈还是老妈,老弟还是老弟。他们都是爱我们的人。"
   "其实谁都无法逃走的,也根本就无处可逃,逃到哪里都有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的深深浅浅的目光追随。"
   "谁都没有停止前进的理由。"
   慧致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严肃,眯着眼,该死的哲人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我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学着他的口音说:"蹦蛋!"然后我们没心没肺地大笑。吃了太多的紫雪糕让我们冷得发抖,牙齿格格地打架。
   仿佛做过一场想要逃跑的梦,梦里有我们的西双版纳我们的戈壁我们的罗马和澳洲。醒来之后我们长大了很多。醒来之后我们继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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