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知名电影导演岑范，从相识、相知到相交，是在京剧票房一起票戏的日子里。
　　上海国际京剧票房（简称“国票”），成立于1990年元宵节，当年的正副理事长是汪道涵和李储文。每逢周六下午，是“国票”铁定的活动时间。到时上海电影界、新闻界、戏剧界等各领域的京剧爱好者前去参加，有时候港澳台和海外的票友也来捧场。有一次，朱镕基同志来了，他为夏慧华操琴，传为佳话。平时舒适、程之、秦绿枝、舒昌玉、杨华生是常客。舒适除票戏外，还学打大锣，坚持数年，为“国票”活动增添亮色。
　　但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却是电影名导岑范在“国票”的表现。
　　有一次，“国票”特别热闹，因为众多京剧名家尚长荣、关正明、张学津、王熙春来参加活动，他们来了就唱，唱的是各自的拿手唱段，这可让大家美美地过了把瘾。
　　这样的场合，有些票友不好意思上去唱了，可岑范脸无惧色，毫不犹豫地上台去唱，大家好佩服他的胆量。
　　那天，他唱的是《杨门女将》“探谷”中采药老人的选段，这是在穆桂英“探谷”时，面对重山叠岭，栈道难寻，好容易找到采药老人，他却处事谨慎，佯装哑巴。当听说杨元帅已为国捐躯，他“哑巴”开口，唱出脍炙人口的心声：“贼兵到此我不出声，杨家将进山亲又亲……”岑范开唱，言派唱腔的苍劲、悲凉、柔情、委婉等特色，充分显示与发挥了出来。当唱到：“听说是杨元帅为国丧命，不由得年迈人珠泪淋淋……”抑扬顿挫，情意深切，似觉声泪俱下，老泪纵横。唱到：“抖一抖老精神我忙把路引——”时，“抖一抖”三字长吁短吟，撼人心弦，这是以特定人物在特定情境中抒发衷情，因情生韵，因韵写意，因意出情，岑范恰到好处地唱出了爱国老人的一片赤胆忠心。这段“言味”十足的唱腔博得满堂彩声，连几位京剧名家也连连赞赏不已。
　　岑范为何能对“言派”的运腔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得心应“口”？他为何对“言腔”如此熟谙，吟唱颇有神韵？
　　岑范告诉我，他在中学念书时，并不爱好京剧，却是个话剧迷，尤其迷刘琼的表演。有一天，刘琼在卡尔登大戏院演出，岑范买了一张刘琼的明星照片，想尽办法“溜”进了剧场后台，请刘琼在照片上签了名，这下子他如获至宝，一直珍藏着。
　　后来，岑范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叫言小朋，是京剧名家言菊朋的儿子。岑范从此常到小朋家去玩，和言菊朋也熟悉了，日长时久，总觉得言菊朋没有架子，和蔼可亲，谈吐儒雅，幽默风趣。在言家，岑范听言菊朋“吊嗓”，看言菊朋“说戏”，见言菊朋无时非戏，无处不戏，便耳濡目染，心领神会，对京剧艺术发生了浓厚兴趣。他领悟到“言派”艺术，在刻画人物的苍凉坚韧的性格方面独具特色。但他仍对话剧、电影十分投入，他认为话剧、电影与戏曲，在艺术上有相通之处，完全可以交流借鉴，取长补短。
　　在我的印象中，岑范的“言派”戏唱得最好的是《让徐州》，这是“言派”的经典代表剧目之一。他在和言菊朋接触中，听得最多的是《让徐州》，看得最多的也是《让徐州》。他从戏的规定情境、人物的性格特征出发，深入体会，反复感悟，深知徐州州牧陶谦为报答刘备相助击退曹操兵马之恩，再三要将徐州州牧让与刘备。陶谦身染重病，心诚情深地向刘备倾吐心声。其心可敬，其声可亲，心声感人。岑范是深入角色的内心世界，洞察人物的美好心灵，才能唱得神情并茂，娓娓动听。他说：“有人说，京剧的唱不能打动人，我不相信，《让徐州》就能感动人，周信芳在《四进士》里唱到：‘谁是我披麻戴孝的人……’不也声泪俱下，十分感人吗？”他说的是真话。当然京剧中有些“水词”淡而无味，形同白开水，怎么能打动人呢？
　　岑范对“马派”也喜欢，他说，马连良先生的唱腔飘逸潇洒，俏丽流畅，委婉动听，“念白”节奏铿锵，顿挫抑扬，独领风骚，听起来真好听，可学起来真难。马先生对艺术一贯严肃认真。听说在排练《赵氏孤儿》时，流传着一段感人的故事：这出戏里，马先生塑造了一个见义勇为、忍辱负重的草泽医人程婴的艺术形象。在排练过程中，导演安排程婴在“盘门”这场戏里，见到韩厥为孤儿保密而自刎身亡后，走跪蹉步到韩厥的尸体旁，接着起身，背起药箱，急步转身，甩髯口、撩水袖，亮相急下。这组动作难度较大，马先生已年过六旬，腰有病，却二话没说，跪下就要动作。这时候，谭富英先生提醒导演：“马先生腰不好，这个跪蹉儿是不是……”导演一听立即停止排演，考虑改换别的动作。第二天再排练时，马先生完整无缺地按照昨天导演的要求，完成了这段难度较大的表演，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
　　岑范有个好习惯：爱好读书。只要听说哪位京剧表演艺术家出了一本谈艺说戏的书，他总要千方百计去买来看。他对许多京剧名家的谈艺说戏的故事，如数家珍，永矢勿忘。他又是个很重情谊的人，当他从事电影导演工作后，把早年刘琼签名的照片找了出来，特地送给刘琼，两位电影艺术家手捧珍藏多年的照片，相视欢笑，思绪万千。
　　1955年冬天，岑范为梅兰芳先生导演、拍摄了《洛神》戏曲艺术片后，接着拍摄梅先生的经典剧目《贵妃醉酒》。岑导说，一共两场戏，可都是重头戏，一场是杨玉环从内宫到百花亭，二场是醉酒。梅先生演贵妃，萧长华演高力士，姜妙香饰裴力士。梅先生和演员们经过多次演练才达到准确、自然。当时，萧长华已年近八旬，梅先生常常搀着萧老先生走路，生怕场地上电线太多，使人绊跌。当萧老扮演的高力士向杨贵妃敬酒的时候，有一个很美的两人互相搭配的身段，当贵妃念着“如此，呈上来！”时，她把扇子打开，水袖一翻，慢慢站起来，把桌子往前一推，一边往前一探身，这时高力士得坐在地上，一只腿向前伸直。这一动作是相当费劲的。梅先生总是以尊敬的口吻不断问萧老：“你累不累？不合适的话，我们再另外改一个样。”萧老以极大的热情，不顾疲劳，同摄制组一道，拍摄下这部珍贵的舞台艺术片，让祖国各地广大人民和海外观众，都能欣赏到中国的京剧艺术。
　　岑导接着告诉我，1957年由他导演拍摄的戏曲艺术片《群英会·借东风》，阵容是：马连良的诸葛亮，叶盛兰的周瑜，萧长华的蒋干，谭富英的鲁肃，裘盛戎的黄盖，袁世海的曹操，孙毓堃的赵云。这阵容本身就是一个“群英会”。原来请郝寿臣演曹操，因为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把这个艺术形象永世留存的机会让给他的得意高足袁世海。剧本是萧长华整理的，他多次与郝寿臣交流，把多年不演出的《横槊赋诗》这场戏演了，重新修改整理，实现了两位老艺术家的心愿。郝老还提出“回书”一场，曹操的表演要改动。老的演法，杀蔡瑁、张允的时候，曹操说“斩了！”之后，两军士押蔡、张下场，“当、当当”两下锣，曹操悟出是计，赶紧说：“是计，召回来！”可军士上报：“斩首已毕。”郝老认为这里曹操的醒悟缺少过程，也不好做戏，他给改成：说完“斩了！”两军士押蔡、张下，曹操再细看那封蒋干盗来的书信，“当，当当”，在锣声中又思考，两军士上报：“斩首已毕。”曹操见到首级，才醒过味来，中计了：“嘿嘿！吾今错矣！”袁世海就按照郝老的改法演出的。
　　1962年，岑范执导的由徐玉兰、王文娟等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戏曲艺术片开拍了。这说明，岑导不仅熟谙京剧，而且对优秀的地方戏曲艺术视为珍品，倍加赞赏。他称赞越剧舞台演出完整精彩，剧本好，徐、王的宝、黛可称得上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为了拍摄好这部戏，岑范在“导演阐述”中说：“我用拍摄故事片的方法来拍摄这部戏曲片，把越剧艺术尽可能完美地和电影手法结合起来，主要演员则以优美抒情的唱腔，细腻真切的表演，深刻地表现了宝黛爱情悲剧，既要充分体现原著的主要精神，又要保留和发扬舞台演出的精华；既要表现曹雪芹笔下生动的艺术形象，又要突出各个表演艺术家的动人演唱；既要是电影，又要是越剧；既要让一般电影观众爱看，又要使越剧爱好者看得过瘾；既要使熟悉原著的观众得到一定的满足，又要让没看过小说的观众能够心领神会感到兴趣；尤其重要的是，拍成的电影必须是《红楼梦》。”岑导说得多深刻、细致、实在。
　　越剧艺术片《红楼梦》放映后，在香港、上海创下卖座新纪录。“文革”后，全国热映，深受亿万观众赞赏，该片的拷贝发行量高居全国之首。
　　岑范还导演拍摄了由黄梅戏名家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的《牛郎织女》，也大获成功。
　　岑范，原籍广西西林，生于上海，能讲一口动听的上海话。早年肄业于南京中央大学经济系，1946年进香港南洋、大中华、永华、长城等影业公司，在《同病不相怜》《春之梦》《清宫秘史》《山河泪》等影片中担任编剧、副导演。1957年后，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先后导演《林则徐》（与郑君里合作），《阿Q正传》《碧水双魂》《闯江湖》《梦非梦》等影片。岑范是钟情电影事业、同时热衷于戏曲艺术的高手，他敬重戏曲表演艺术家忠诚敬业的人格魅力，他从戏曲优秀艺术海洋中汲取精华，以丰富电影艺术的表现力。他是热忱为戏曲艺术事业做出贡献的电影艺术家，他为举世公认的中国优秀戏曲艺术留下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他既是影坛名导，又是戏曲行家，我们诚挚地敬爱他，深切地缅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