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格·卢卡奇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艺术品是使前后矛盾的、不相容的元素在文本里获得一致性，并体现在感性的象征之中。我想大凡好的作家，其作品的内蕴，多少都有这样的特点的。那些出离常规的写作者，都不太愿意刻板地讲述生活，生命之迹并不都在理性的域界。看似非常态里的人生，仿佛才有常态的人性，这是莎士比亚以来的作家共有的感知，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于此得天地间的本意。作家靠的是一种直觉认识世界，重要的不仅仅在于触动了什么，而是文字中还暗示了什么。倘对无形的存在亦能折射一二，那就有了古人所云的“天地且入其低昂簸弄中，奇态益出矣”。
　　 我读蒋韵这篇《心爱的树》，就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它勾起了我对于命运悲剧的理解，真的是叹之而无言，思之而难述。文字中惆怅之气不散，内心被久久感动了。人来到世间，要寻自己的梦，但梦去的地方又多苦楚，这在百年历史中何其之多。新旧文化交替之际，命运不都是玫瑰色的，新式人物收获的往往是悲剧，旧式的老者也未必都无意义。我们的作者在变迁的岁月里，演示了一个进化中的悖论。传统历史叙述的逻辑，在其审美的图视里被非本质主义的存在感代替了。
　　 《心爱的树》写梅巧在无爱的婚姻里的出走，同情地勾勒了她对于大先生的背叛，以及大先生对于她的割不断的牵挂，无意中为时代的变迁之迹做了多向度的注释。我们在这里看不到启蒙主义的价值判断，也非复古主义者的恋情。作品里家国之情、男女之情与母女之情，纠结着现代性的悖论。但这里无须儒家的道理说明，民间的常情却系着世道的本然。小说平静的地方能听见人的心音，剧烈的地方则风波浩荡。这一弱一强的审美落差，引人行走在峰回路转的险峰，回眸之间，悲欣之状尽在眼底。
　　 梅巧16岁嫁给大自己近20岁的大先生，在民国年间是寻常之事。但偏偏新文化来了，大宅子囚禁不了她的心，受到新思想熏陶的她，自然会寻自己的路。她与大先生的学生私奔，可说是浪漫年代的一丝波澜，其间美丽的光热，岂可一时道尽。但他们不幸落入苦地，贫寒、疾病几乎毁掉了一切，有爱而无福，有才而无路，天降大难于斯身，背后是无边的黑暗。倒是大先生依然保持了平静的生活，他在旧式的生活里却获得了真实的爱。后来的岁月，危难之际，暗自帮助了梅巧，使其减轻了家境之苦。故事至此，传奇的笔触多了一抹苦涩的隐喻。
　　 民国的文人小说，触碰过类似的话题，新旧之变中，人性的热流涌动，有什么办法呢？梅巧的反叛，精神的新，乃时代的潮流。理应如此的事，现实却是另一番结局。外面的世界没有都给她明快的东西，她的天才的感知力，似乎钝化于世俗的生活。这是娜拉走出去的困惑，我们由此看到了女性解放中的不测的陷阱。
　　 但我们的作者一反民国新小说的单调之笔，曾被亵渎的旧式生活却并非了无生气，作者写大萍与大先生的爱情，倒显示了安宁、古朴世界的一种美。叙述者关注的不是观念性的存在，而是心灵的问题。人性没有新旧之别，“善”存在于古今的人心之中。我们的作者撇开了“五四”的進化观念，郁达夫与黄庐隐式的单值的价值判断在此失去意义，拥抱记忆的方式是多维、复杂的。沈从文与汪曾祺也有类似的方式，蒋韵处理这样的题材，显得比他们更为惨烈，虽然就文体而言，她还缺少前者儒雅的书卷气。
　　 小说最为感人的是女儿凌香，性格耿直，不屈不挠，又爱意深深。在母亲被家人鄙夷的日子，她是唯一与母亲有过交往的人。而且，为了寻母，吃苦无数，险些丧命。在这个形象里，“五四”的新与伦常里的旧都有，显得格外鲜活。父亲的古板和母亲的现代感，在其身上复活出来，其形象楚楚动人。在饥饿和困苦里，她抚慰了困顿中的母亲，忠孝之情深深，也不乏新式青年的果敢。她那么爱自己的母亲，在经历了大的磨难后，终于理解和原谅了母亲，有着明达与包容的心。这是当代小说中少见的形象，作者的笔触深入到了一个陌生领域，也激活了新旧对话的一种形式。
　　 蒋韵感知世界的方式与同代人多有不同。她从畸形的生活里看到了被压抑的美，而一切都没有答案。而对于沧桑岁月里温情的表述，是非左翼式的。我们于灰色世界的苦楚里，却感到了暖意的光泽。一切都已经逝去，连同那棵茂密的槐树。看到曾有的温馨的树的倒下，不堪回首中是历史的沧桑。大先生不都是道学式的人物，日本人来了，颇显气节，在国难之中，儒者的尊严系着历史的浩然之气。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处，冷静地俯瞰着芸芸众生。叹息该叹息的，原谅该原谅的。文坛的新旧之争留下的伤痕，在作者那里被熨平了。
　　 这些年来，对于现代性的受挫，人们已经作了种种解释，有些观念甚至是对立的。悲观的与梦幻的书写都失之简单，生活是不按照理性的法则前行的。小说家的任务，其实就是表达人间无法言说的部分，那里才窥见存在的隐秘。蒋韵的笔下，有苍冷中的宽宥，紧张里的舒缓。作品掠过历史的苍茫，人性摆布了命运还是命运影响了人性，不能以社会学的思维究之，小说家的图视显出理论家的尴尬。历史没有给梅巧这一代人幸福的机会，而大先生残存的一丝古风，也渐渐一去不返了。这是真的悲哀，古树下的幽情，已成明日黄花，哪里还有温存的栖息地呢？小说于幽暗里释放的微明，照出一代人的泪眼，我们在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里，看到了变化中的不变，以及无情之中的温情。这是颠覆性的写作，沉重的话题在辽阔的时空里不过是一阵微风，但它流转的过程，却卷动着天地之魂，我们由此感受了人世颇可留恋的一隅。恰如博尔赫斯所叹的，一切均可怀疑，而美是不能忘记的。
　　
　　 2020年 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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