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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奥·比特纳过完48岁生日的第二天,他75岁的母亲在脸书上加他为好友。也是在同一天,妻子建议他去看医生,或者心理治疗师。“你的情绪不大对劲儿,”她说,“总是很低落。”算上母亲,西奥在脸书上仅有8个好友,而他妻子谢里尔却有609个。拂晓刚过,天色朦胧,晨光暧昧,似乎暗示着一切皆有可能,而事实上又不大可能。西奥看着脸书上自己的头像——一张蓝色的男性无脸半身像愣愣地守在显示屏边缘,而这个位置上本来应该是他自己的照片。“西奥·比特纳是脸书的新成员,为西奥推荐一个朋友吧。”头像旁边写着这句话。谢里尔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西奥仰靠在卧室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瞪着天花板,面前是他的老得像出土文物似的大块头台式机,放在一张压制板做的小桌子上。而谢里尔使用的则是一部和餐具垫差不多大小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和他的台式机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把笔记本电脑装在一个镶着水钻的手袋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包括去咖啡馆和餐厅。
  他们的房子是托斯卡纳式的,面积不大,位于圣奥古斯丁南部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区。在西奥看来,这所房子里的雌性激素高得都要爆棚了。现在家里有三个女人,除了谢里尔,还有女儿阿什莉和他母亲贝蒂。阿什莉从佛罗里达大学毕业后,获得了一个关于女性研究的学位(这是什么鬼?),因为找不到工作,就重新搬回了少女时代住的闺房。贝蒂住在另一间房里,他曾一度幻想把那间房变成他的书房(谢里尔称之为多功能室)。因为家里其余的空间通常被谢里尔霸占着,西奥感到越来越消沉、苦闷和压抑。他认为这是个阴谋。他不喜欢这样。
  西奥关闭电脑,拿起他打印出的克雷格列表分类广告网站上的广告。“雪佛兰科维尔汽车,”广告上说,“仅售5000美元。两款车型。有关细节欢迎来电垂询。”图片上是一辆崭新的白色双门科维尔侧面图,他猜测可能产于1966年。背景是一片绿油油的蒲葵,把汽车衬托得分外夺目。他研究着照片,回想着广告里关于这款车的介绍:后置式发动机,95马力,撩人的蜂腰形设计,诱人的红色内饰。他感到它就像上帝对他的救助。汽车图片下面是莱克兰汽车拍卖会的地址。
  他冲了个澡,穿上衣服,挑选了一件黄色扣角领衬衫和一条深蓝色斜纹裤,没有打领带。牙科器材的独立销售代表从不打领带,这点他懂。他拿起科维尔的广告单,塞进口袋。当他走进厨房时,谢里尔和阿什莉正一边啃着百吉饼一边聊着什么,看到他,两人都安静下来。谢里尔心照不宣地看看阿什莉,扬扬眉毛。
  “早!”他说。
  “告诉他!”谢里尔说。
  阿什莉叹了口气。
  “告诉他!”谢里尔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明白。”
  “告诉我什么?”西奥问。
  阿什莉把手里的饼放入面前的盘子里,转头看着他。她的睫毛上涂着亮晶晶的蓝色睫毛膏。西奥看着她,眨眨眼。多年前那个胖乎乎、乖巧温顺、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我换洗的衣服,”阿什莉伤心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就像他有听力障碍似的,“我的换洗衣服单独放在一个篮子里,其他人不能动。”
  “我动了吗?”
  “是的,你动了,”她说,“你把它们和其他衣物混在一起了,不仅仅是浴巾、床单,还有你的内裤。我的意思是乱七八糟的一堆。”
  “哦。”他说。
  “她不想让你碰她的衣物,”谢里尔说,冲他微微一笑,但那实在算不上笑,“我认为这种要求不算过分。”
  “好吧,也许我最好别洗衣服,”他说,“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我猜对了吧!”谢里尔说,“他不服气。我说过他会这样。”她看着阿什莉,向上翻了翻眼珠,“我说过他会神经过敏。”
  “我沒有!”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往后挪了挪,站在那里看着她们。
  “你就神经过敏!”谢里尔说,“你一直神经过敏!”
  贝蒂进来了,缓缓走向冰箱。
  “我给你发了个加为好友的请求。”她说。
  “我看到了。”他说。
  “你没有接受吗?”
  “我没空。”
  “没空?点击‘接受’要花多久?”贝蒂俯身从冰箱里取出黄油碟时放了个闷屁,“你怕我刺探你在脸书里的秘密,是吗?”她站直身看着他。她的脸上涂着粉,额头上飘着细碎的白发。
  “拜托,”他耸耸肩,“我没有任何秘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瞧,”阿什莉说,“我想说的只是‘不要碰我的衣服’。新的你又买不起!”
  西奥端起咖啡来到后院,在木凳上坐下,抓起一份报纸浏览着。读完报他又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注视着一只误入泳池后跳不上来的青蛙。这只青蛙筋疲力尽,缩着四条腿,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头撞向池壁,寻找着出路,也许已经困在池里一个晚上了。
  “嘿,伙计,”西奥说,“遇到麻烦了,是吗?”
  他放下咖啡,来到泳池边,从水中捞起青蛙,放到池台上。青蛙吓得缩成一团,僵在那里。
  “走吧,”西奥笑着说,“恭喜你重获自由,小家伙。”
  他回到屋内,走进洗衣间,看到谢里尔的手提袋挂在墙上,就从里面翻找出支票本。洗衣机正在轰隆隆地运转,地上放着两个塑料篮子,其中一个用黑色记号笔在边缘标着“勿碰”二字。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屋,爬进了他的家用多用途车——一辆老旧的道奇卡拉万,头顶上垂下来的一绺车棚毛毡加剧了他的坏情绪。
  当他赶到办公室时,欧尼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老兄,”欧尼说,“你去哪儿了?”欧尼比西奥小15岁,不过在很久以前就把西奥甩在了后面,无论就收入来说还是就抱负来说。欧尼拥有牙科设备的分销权,开着宝马,戴着劳力士。他的睫毛又黑又长,西奥从没见过其他男人有如此黑而长的睫毛。他穿着紧绷绷的高领套头衫,胸肌显得很发达。西奥嫉妒欧尼拥有的几乎所有东西,除了车子以外。
  是西奥在为欧尼工作,而不是反过来,每每想到这个事实西奥就感到痛苦。这时他就用他依旧是个“独立”的销售代表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坚信该词代表自治和自由,把现实关系暂且撇在一边。实际上这种称呼意味着西奥是在无偿为欧尼赚钱,欧尼免去了为他办理医保的麻烦,也无须考虑和他分摊利润。但是欧尼关心的是他的销售区域,这比什么都重要。佛罗里达州的北半部,西至彭萨科拉,南至坦帕布都是他的业务范围。“天边才是你的销售界线,老兄。”欧尼常说,“去那里,把那些烂玩意儿卖掉,想赚钱就得卖力气。”   西奥在欧尼对面的一把金属椅子上坐下来,后悔自己早晨没有多喝些咖啡。他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摞报纸,泄气地看着老板刚给他开的一笔佣金。
  “不要只顾舒服,今天准备把谁拿下?你联系上了莱克兰的那位牙医专家了吗?他叫凯尔索吧?”
  “是的,”西奥说,“是叫凯尔索,也许让他买下牙科椅?”
  “高档的吗?”
  “普通的。”
  “不行,西奥,你得向他推销高档的。”
  “他只想要普通的。”
  “你得说服他。”
  欧尼从腰包里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开始发短信,同时继续和西奥谈话:“你得有魄力,伙计。你怎么了?你的销售业绩太烂了。你得加把劲儿。这些人是牙医,不是商人。他们不是史蒂夫·乔布斯,也不是该死的杰克·韦尔奇。”
  “我连杰克·韦尔奇是谁都不知道。”
  欧尼停止发短信,盯着他说:“这恰恰是问题所在。”
  西奥看着别处。
  “必须推销掉这堆‘垃圾’,伙计!”欧尼说。
  “好吧。”西奥说,但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不自信。他晃动着膝盖,看看表。
  “好啦,现在听我说,”欧尼说,“在你去莱克兰之前,我这里还有一位新客户需要你过去看看。他叫温赖特,在帕拉特卡开诊所。”欧尼把地址写在纸上,推到他面前。
  “天哪,帕拉特卡?”西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算是路过那里,”欧尼说,“况且你需要提高销售量。”他扬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西奥。
  西奥盘算着这条路线——他至少要绕一小时的弯才能经过帕拉特卡再到莱克兰。帕拉特卡能有什么样的牙医?西奥叹了口气,拿起那张纸。“没别的了?”他问。
  “你说呢?”
  西奥走出欧尼的办公室,向停车场望过去,他的卡拉万在烈日下暴晒着。阳光亮白而刺眼,万物裹着潮乎乎的湿气。他快速盘算着,9点刚过,他能够在一小时内赶到帕拉特卡拜访温赖特,然后再上路,午后赶到莱克兰。如果他抓紧时间完成第二个拜访计划,仍然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赶到汽车拍卖会上。他把手伸进口袋,发现那张广告还在。
  西奥汇入车流,向一家麦当劳开去。在那里他要了一大杯咖啡和一块汉堡,然后沿1号公路向南驶去。他把冷气调至最大,但是通风孔里排出的气流又潮又热。一定是压缩机坏了,他想,真倒霉。他摇下车窗,车外的热空气迅速涌进来。
  这该死的卡拉万,太破烂了。为什么非得是卡拉万呀?还不是因为谢里尔的缘故!这辆多功能车是她淘汰下来的老古董,当她三年前买了辆新沃尔沃后就把这辆破车送给了他,也不管他的想法。唉,一辆卡拉万!十年前她坚持要买下它,那时阿什莉还是个小姑娘,谢里尔必须开车带孩子满城跑,对那个愚蠢的家庭教师协会主席抛媚眼。但现在阿什莉开的是一辆甲壳虫,谢里尔开的是沃尔沃,西奥却不得不开着这个庞然大物满世界跑。它有着俗艳的黄色外表、灰不溜秋的内饰以及垃圾场一样的中控台。整辆车闻起来就像只臭袜子。哦,天哪!这辆车几乎把开车的全部乐趣一扫而光。
  西奥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路上车辆稀少,过了穆特里后道路变得开阔,他加快了车速,感到风也变大了。稍后,他解开安全带,用膝盖固定方向盘,腾出手脱下衬衫放在副驾驶座上,现在他身上只剩下T恤了,这让他感觉到似乎摆脱了某种束缚,变得年轻了。汉堡很快下了肚,他又用咖啡把它冲进胃里。
  手机传来一声短信提示音,他看看屏幕,是谢里尔发来的信息:“你把支票本拿去了?”他把手机扔進杯架里,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但是只有吱吱啦啦的噪声,他只好把它关上继续听风声。沿着1号线向南走了一段距离后,他转了个弯,穿过黑斯廷斯和斯巴达斯,想象着柏油路下面的蓄水层。这一条条道路犹如一条条静脉遍布整个佛罗里达州,就像男人那玩意儿上面的静脉一样。他突然想到了这个比喻,不由笑了。可不是嘛,佛罗里达州的形状就像一个硕大的那玩意儿,垂挂在美国最低端,越过佛罗里达群岛,探入南大西洋。想到这里西奥哈哈大笑起来。多年来他开车跑遍了这个州的每个角落,但是直到今天才头一次想到这个比喻。
  到了帕拉特卡,温赖特却不想见他。当西奥自报家门后,前台的接待小姐推开一扇磨砂玻璃窗,冲他摇摇头。
  “他有病人,”接待小姐说,“他说也许明天可以见你。”她抬头看看西奥,带给他的第一感觉是同情。这女孩不漂亮,一头黑发粗糙得很,厚厚的刘海盖住了前额。她的嘴唇大得有些过度,鼻梁上的眼镜镜片脏兮兮的,双眼肿胀,发红的鼻孔潮乎乎的,显然是不久前刚刚哭过。
  “他告诉我的老板我们可以见10分钟的面。”西奥说,“我好不容易从圣奥古斯丁赶过来。”
  “他有病人。”她重复道,吸吸鼻子,从柜台上的一只碗里拿出一粒星形薄荷糖递给他。
  “吃这东西对牙齿有好处吗?”他问。
  “明天再来碰碰运气吧!”她耸耸肩,把那碗薄荷糖留在柜台上,关上了玻璃窗,但是西奥透过磨砂玻璃能隐约看到她的举止。他看到她坐在转椅上挪到电脑跟前,啪啪地敲击着键盘。西奥从碗里取出三粒薄荷糖装进口袋。他环顾候诊室,发现只有一个老人蜷缩在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椅子上打瞌睡。
  西奥再次敲敲玻璃窗,女孩滑动着椅子挪到窗前,推开玻璃,从眼镜上端看着他。“你确定他不愿见我?”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可是特地绕道来这里的。我准备去莱克兰,要是不来这里,我原本可以很快就赶到那里。”
  她噘起嘴巴,认真地看着他,他没料到自己的目光竟然也被她吸引住了。正在打瞌睡的老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醒了片刻,又迷迷糊糊睡去。西奥瞅他一眼,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女孩仍然用那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要紧吧?”他轻声问。
  “你什么意思?”她眨眨眼睛,反问。
  他斟酌着措辞,“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你看起来很伤心。”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声,但他没有理睬。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去掺和这个女孩的事,不管是什么事。一般说来,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遇到公共场合下发生的冲突——一对夫妻在饭店里争吵,一位母亲在杂货店里斥责自己的孩子,顾客冲收银员大吼大叫——他通常会把脸扭向一边。他生来就是这脾气。   但是现在——她再次眨眨眼。“我很好。”她平静地说,“是男朋友方面的破事儿。”男朋友方面的破事儿!他无法想象。她把额头上的刘海向后一抹,他的腹股沟莫名地战栗了一下。她很年轻,也许二十七八岁吧,他想。纤薄的衬衫裹着的身体曲线很圆润,胸脯很丰满,他甚至能看到顶部的小小突起。
  她觉察到他在看她时,眼睛突然一亮,一团火苗一闪而过。她用纸巾擦擦鼻子。
  “哦,我为你感到难过。”他说,同时另一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将是他的损失!”不过他紧咬嘴唇控制住了自己。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那么也许明天我还会过来。”他最后说,“无论如何谢谢你。”走出温赖特的牙科诊所时,不知何故他感到脚步有些踉跄,但也感到振奋。穿过前门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玻璃窗被推上的声响。
  外面热得出奇。他钻进车里,再次脱下衬衫搭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他发动汽车,看看表——10点35分。他计算着路线,在县公路上开一小时,然后折返到95号州际公路上,径直向南开,到代托纳后走4号州际公路,再开两个小时到莱克兰。该死的温赖特!绕道帕拉特卡已经耗掉了大半个上午。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克雷格列表网站广告商的号码,收到了一个语音留言,告诉他汽车拍卖会将在下午5点结束。还好,他能在此之前赶到那里,虽然时间可能有些紧张,这要看他在莱克兰的客户拜访会花掉多少时间。当然,他也可以取消这次拜访,他想。这个念头让他犹豫了片刻。凯尔索怎么办?凯尔索本人才不会介意呢,而欧尼也不会知道真相。但是证据会在月底出现在空白的委托单上。他叹了口气。好吧,去拜访凯尔索。无论如何要扩大高档牙科椅的销量。但只要他抓紧时间,仍然可以在拍卖会结束前赶到现场。
  西奥在倒车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向温赖特的诊所看去,看到那个黑发的接待小姐正向他走来,肘弯上挎着个大黑包。他刹住了车。女孩穿着高跟鞋,为了加快步伐,她要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前脚掌上。她走到卡拉万副驾驶座一侧摇下的车窗旁。
  “比特纳先生,我能搭你的车吗?”她问道,没等西奥回答就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这……”他有些迟疑。
  “求你了,”她说,“就很短一段路,我家里有急事要处理。”
  她的呼吸很急促,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裙子刚能盖住大腿。他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她关上了车门。
  “求你了。”她又说,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老大。发动机打了几个“嗝儿”后再次振作起来。
  “好吧,”最后他答应了,从她座位的靠背上取下自己的衬衫,探过身子放在后排座位上,“你要去哪里?”
  “从这里向右转。”她说。当他驶出停车场并且右转之后,她转过身子,透过后挡风玻璃看着诊所所在的大楼慢慢向后退去。
  “哦,天哪!”她发出一声惊叹,脸上曾出现过的泪痕已经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兴高采烈的表情,让他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他问。
  “我现在是不辞而别,不干了。”
  “天哪!”他减慢了速度。
  “别停下,继续往前开。”
  “这是个好主意吗?”他问,“我的意思是就这么把工作给辞了?”
  她笑起来,起初只是咯咯地笑,后来升级为哈哈大笑。“我竟然炒了该死的老板的鱿鱼!”她伸出两只拳头,有节奏地上下挥舞着,捶打着座位。裙摆也随着一起一落。
  西奥转过脸盯着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收回,专心看前面的路。
  “好了,不要闹了,我都感到有些紧张了。”他说,“你确定你没事吧?”
  “比特纳先生,”她说,“我感觉棒极了。”他再次转过脸,她冲他微微一笑,灿烂而危险的笑。她真的不漂亮,他再次这么判断。然而,她身上有种迷人的魅力,说不清是什么。他又把脸扭开了。
  “我叫斯泰茜。”她说。
  “我该往哪儿开?”
  “你想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她说,“这完全取决于你,比特纳先生。”
  他犹豫了一下,稍稍提了些车速,风从车窗边掠过,热烘烘、潮乎乎的。
  “叫我西奥吧。”他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她总是闪烁其词,方向混乱,告诉他往这转,不是往那转,直走,向右转,向左转,一直往前开。他终于明白:她根本没有目的地。她緊紧抓住膝盖上的包,紧张不安地坐在座位上,不停地转动收音机的旋钮,还把车窗摇起关上。当她意识到空调不起作用时,只好又把车窗摇下。
  “听着,斯泰茜,”他说,“我得让你在某个地方下车。我要赶到莱克兰去。”
  “去那里干什么?”
  “我要拜访一位客户。”他说,“另外,我还准备在那里买辆车。”他还是头一次把自己的这个打算说出来。
  “真的吗?什么车?”
  “一辆科维尔。古董车。”
  “科尔维特?”她说,“太酷了。”
  “不是科尔维特,是科维尔,”他说,“是两款不同的车。”
  “比科尔维特更好?”
  “不,”他实话实说,想起了口袋里的支票本,“我只有5000美元,科尔维特要贵得多。”
  “太遗憾了。”她说。
  路过一家干洗店时,他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不要停下来。”她说。
  “我必须停下,”他说,“我必须确定把你送到哪里。”
  “我和你一起去莱克兰。”她看着他说道。
  “斯泰茜。”
  “不,真的,比特纳先生。西奥……求你了。事实是我真的需要去坦帕,但是如果你把我带到莱克兰,离那里也不远了。我妈住在坦帕,她可以到莱克兰接我。”
  他犹豫着。
  “只有几小时的车程,对不对?”她说,“求你了,西奥,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我没有工作,而我男朋友又是个混蛋。我不想再回去。行行好吧!我给你付些油费。”   “你甚至都不认识我,”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强奸犯?或者杀人犯呢?”
  “我能看出来。”她哈哈大笑道。
  “我可能就是呢。”他固执地说。
  她双手托住下巴,抬起头看着他,噘着嘴巴。“行不行?”她缠住他不放,“求你了,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天太热了,发动机老这么空转着让人受不了。车里的气流是凝滞的。西奥看到她的上嘴唇上冒出一粒汗珠。他驶出停车场,向南开去。他又一次听到了手机里传来短信提示音,低头看了一下,是欧尼发来的。他关上手机,放进手套箱。
  他们很快就返回到了95号州际公路上,汇入南下的车流中。他把车速提到70迈,感觉到脖子上的汗滴消了下去。她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提高嗓音,给他说起她男朋友的事。
  “他比我大很多。”她说,头发被风吹得飞舞起来,凌乱不堪,“可能和你岁数差不多。”
  “谢谢!”
  “我没别的意思。”
  “但他是垃圾,”她说,“我恨他。”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交往呢?”
  “我也一直这么问自己,西奥。”她翻翻眼珠,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找出发卡,把头发拢起来在头顶随随便便绾了个发髻。接着她又把近视眼镜取下来,换上一副宽大的墨镜,这一举动带来了惊人的效果,她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女郎。“他是个日内交易员,知道这种职业吧?整天坐在电脑前看股票,做决定,他是这么说的。可是看了他的谷歌搜索历史之后,我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辆半挂车以惊人的速度从他们右侧开了过去,西奥轻微打了个转向。
  “他在看黄片,真恶心。”她说。
  “哦,那样不好。”西奥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为什么男人都爱看黄片,西奥?”她问。他瞅她一眼,发现她正从镜片上方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
  “我不知道,”他说,感到很羞愧,“不是所有男人都这么做。”
  “你也看,”她问,“是不是?”
  他耸耸肩表示认输。
  “我猜就是,”她叹了口气,“说说你和你要买的车怎么样?它应该有些年头了。”
  “1966年生产的。”他说。
  “叫什么来着?”
  “科维尔,”他说,“是一款很漂亮的汽车。”他停顿了一下,从一辆缓慢行驶的本田车旁绕了过去。“尽管有段时间它的安全性能受到差评。”他说。多亏了拉尔夫·纳德,西奥常常想,要不是纳德,他可能这辈子也买不起科维尔。1965年纳德写了一篇文章,指出了这款车的缺陷,称其后置发动机不稳定,悬挂不牢靠。此后,科维尔就在媒体上遭到狂轰滥炸。“任何速度都不安全。”纳德宣称。通用汽车公司对此表示强烈抗议,发动了一场不甘示弱的重新设计运动和相应的公关活动,但是后果已经无法挽回了,因此1967年科维尔就停产了。
  “哇,这么说你要买一辆很危险的汽车!”斯泰茜说。
  “不对,”西奥解释道,“它完全没问题,后来生产的车辆都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早年生产的汽车有瑕疵罢了。”他挪了一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广告,打开递给斯泰茜,顺便又瞥了一眼那辆汽车的图片。当意识到每行驶一英里,离那辆车就近了一英里时,他的心跳略微加快了些。它的优雅外形,它的澎湃动力,都令他心跳加速。科维尔,这个名字使他想大声叫喊。
  “噢,”她取下墨镜,眯眼瞅瞅汽车图片,然后重新戴上,叹了口气,“它衰退的原因并非安全性能这一条。”她把广告重新折叠好放回他口袋里。他感觉她的指头似乎在他口袋里逗留了片刻。
  他转头看着她,直到她指指前方,提醒他留神,他才继续目视前方。“你说的百分之百正确。”他说。
  她打开放CD的盒子,在里面翻找着。当她拿出一张CD时,他颇为尴尬。
  “苏珊·博伊尔?”她说,“天哪!西奥,真的吗?”
  “那是我妻子的。”他说。
  她扬扬眉毛。
  事实证明斯泰茜是个话痨。她脱掉鞋子,把一双光脚放在中控台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嘎嘎小姐、时尚电视节目……当他们经过代托纳的高速公路时,她竟然聊起了全美汽车比赛。她的见多识广完全出乎西奥的意料。“那个小戴尔很了不起,”她说,“本周每晚我都会为他炸鸡。”
  “你现在会吗?”他說,向她望过去,想揣摩出那句话的确切含意。不过,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路边的一块布告板,猛地坐直了身子,布告板上是一排通缉犯的照片。
  “你看他们,”她指指布告板,“都是一些逍遥法外的坏蛋。”她一直眯着眼瞅布告板,直到车子开了过去,“他们永远抓不到这些狗娘养的,根本没门。”
  “你怎么知道?”他问。
  “我看南茜·格蕾丝的节目,”她说,“警方真正追踪的是那些具有轰动效应的嫌疑人,他们的故事才引人关注。像那上面的无名小卒,”她回头冲已经过去的布告板打了个手势,“没人会介意。”她观察着西奥的表情,“你知道我还从南茜·格蕾丝那里学到了什么吗?”她问,“如果你想干坏事,最好一个人去干,因为带来麻烦的往往是你的同伙。最好单枪匹马地干。这就是我的观点。”
  她的光脚在中控台上晃动着。她取下墨镜,用裙角擦了擦。再次戴上之后,她安静了片刻。
  “你有孩子吗?”她突然问。
  “一个女儿,”他说,没有提阿什莉的名字,“我母亲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又说,“所以我家女人很多。”
  “哦,难怪啊!”
  “难怪什么?”
  “你心肠好,”她说,“让一个女孩搭车。”
  他耸耸肩。
  “你妻子知道你要买科维尔吗?”她问。
  他犹豫了片刻,“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只是出于好奇,”她说,把头顶的发髻重新绾了一下,像个小孩似的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把嘴唇涂成了鲜橙色。   “我请你吃午饭吧,”她冷不丁地说,“我饿了。”他看看她,发现她眼神里带有明显的挑逗,他几乎要动摇了。“你不饿吗?”她问。
  他推辞着,“我要赶时间。”
  “你这人真没劲。”她噘起嘴巴,透过墨镜看着他。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吃饭。”他说。
  他们在奥兰多北边找到一家星期五餐厅,餐厅里洋溢着令人愉快的氛围,飘散着消毒剂和洋葱的味道。服务员把他们引到角落里的一个两人座席边,头顶上悬挂着一只仿蒂凡尼吊灯。这里环境舒适,光线幽暗,他们感激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点餐吧,”斯泰茜说,“我请客。这里的鸡翅很棒,还有苹果马提尼,你得尝尝,味道像杰瑞水果糖。”
  他尝了两口,她尝了三口。第二杯喝到一半时,他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洞口边,面前是陡峭的悬崖,洞内散发着丝丝凉意,似乎在邀请他进去放松片刻。他脑袋向后一仰,让自己跌落了进去。
  他不会让她付饭钱的。星期五餐厅隔壁有一家华美达酒店,他连房费都付了。
  他们刚开始做那事儿时,他不由得屡屡道歉,但是后来就闭上了嘴巴,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纯粹的肉体享受和欲望的放纵。和谢里尔做爱时,一切都是程序化的,按部就班的。他有时感觉他们在按照清单上的步骤做。但是和斯泰茜呢?天哪!她贪婪,狂暴,不顾一切。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行为。他既吃惊,又震撼,感到自己的价值标准彻底颠覆了。
  类似中场休息时,他下床去了趟卫生间,顺便查看一下手机里的信息。欧尼又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有没有见到凯尔索,另外还有来自谢里尔的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语音留言。
  他站在马桶前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卫生间里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马桶背后有一片蜘蛛网状的墙面,都阴湿得发霉了。他和谢里尔结婚已有26年之久。他从没背叛过她,即使在她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之后——和那个来自家庭教师协会的恶棍。那个乖戾的单身爸爸把中学生父母的见面会搞得像夜总会场景一样。尽管如此——西奥从没欺骗过她,连这种想法都不曾有过。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浑身赤裸,肤色苍白,大腹便便。他听到斯泰茜在卧室里打开了电视。他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墙壁另一边传来冲马桶的水声。现在才下午2點多。天哪!在这家酒店开钟点房的人还真不少。他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摇了摇头。好了。他得赶紧穿上衣服,给谢里尔打电话,给欧尼发短信。他要收拾残局,把这个女孩送到莱克兰,再回到公路上。他会忘记科维尔——作为对谢里尔的谢罪。为了冲马桶,他侧了下身子。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胳膊肘撞到了陶瓷毛巾架上,手机从手中滑了出来。他像看慢镜头似的看到它以一个优美清晰的弧度向马桶落去,咕咚一声栽进了水和尿的混合物里。
  西奥就那么赤身裸体地站着,盯着马桶里的手机。接着他连冲三次马桶,但手机并没有被冲进下水道。
  “你没事吧,西奥?”卧室里传来斯泰茜的喊声。
  他从马桶里捞出手机,屏幕上像绽放出一朵美丽的银色花朵。他按了下开关键,手机没任何反应。于是他用毛巾把它裹了裹,扔进废纸篓。然后他洗洗手,走出卫生间,回到了床上。她关上电视,张开了双臂。
  情况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冲了澡,穿上衣服。当他们走出酒店,进入炽热的骄阳下时,酒店里的清凉和舒适感瞬间消失了。西奥看看表,3点15分。怎么可能才3点15分。他感到这一天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他让斯泰茜在外面等候,一个人走到30码外的服务台,把房卡放在柜台上,不敢直视服务员的目光。当他返回到车旁,靠近驾驶座时,发现斯泰茜弯腰在车尾捣鼓着什么。看到他走近她才直起腰。
  “你怎么了?”他问。
  “没事。”她回答。
  他们爬进车子,向高速公路开去。
  “给,”斯泰茜从包里掏出她从酒店房间偷拿的两瓶水和一盒布洛芬,“我想我们也许需要这些。喝了伏特加,酒劲过去后再服一片布洛芬,就不会感觉太难受了。”
  “我从你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斯泰茜。”
  “没错,”她说,“我敢打赌,你原先肯定以为我是个傻姑娘。”
  西奥服了一片布洛芬,打开收音机,转动旋钮,固定在一个摇滚电台,正在播放AC/DC乐队的《肮脏制造廉价》。天哪,他已经忘了这些家伙了。他心里涌起对安格斯·扬的热爱。斯泰茜放在中控台上的脚打着拍子,跟着节奏。西奥开出酒店停车场,汇入车流中。他加速向前,冲到车流前面,顺利地上了州际公路,向南开去。
  算了吧,拜访凯尔索的计划肯定要泡汤了。这是明摆着的事。没了手机,他似乎从现实生活中逃离出来。另外,苹果马提尼的后劲和偷情带来的欢愉让他处于微醺状态,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可以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置之度外,至少暂时是这样。他用指头敲打着方向盘,计算着路程。取道4号州际公路向南穿过奥兰多,但愿能赶在下班高峰期前进入莱克兰,然后径直去拍卖会现场。如果一切顺利,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他向右边瞟了一眼,斯泰茜已经梳理好了头发,不过又开始流汗了。
  “很抱歉没有空调。”他说。
  “没关系,”她说,“我不怕热。”
  他们开了近一个小时,她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说想去卫生间。
  “快到莱克兰了,”他看看表说,“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
  “西奥,”她说,“我憋不住了。”
  他下了高速,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
  “看起来不太干净,要不要找个更干净的地方?”
  “你真有绅士风度。”她在座位上弹跳了一下,扮了个鬼脸,“我急着小便,不介意是否干净。”
  她把包放在座位上,下了车向卫生间跑去。西奥习惯性地伸手去取手机查看信息,才想起手机已经不在了。一片阴影投进了车内,他抬起头,看到远处天空中正在聚拢起一团乌云。他随意四处看着,最后目光落在旁边座位上的手提包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从敞着口的包里露出了一角。他往加油站里扫了一眼,从包里取出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几沓百元大钞,用橡皮筋捆扎着,每沓大概两英寸厚。他盯着这笔钱,快速做着心算。好几万?至少好几万,说不定几十万。   副驾驶座的车门猛然被拉开了,斯泰茜坐上来,把包从他手里夺了过去。
  “少管闲事!”她说,嗓音里透着惊慌。
  “里面有多少钱?”他问。
  她犹豫了片刻,转过脸看着他,“7万,我用了八年时间才捞到这么多钱。”
  她和他对视了一阵子,伸手拉拉车内后视镜,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她的手抖得厉害。
  “我们可以走了吧?”她问。
  “你把我吓死了,斯泰茜。”他说,发动了汽车。
  “我也被我自己吓死了。”她说。
  当他们重新汇入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后,她向他讲了这笔钱的来历。
  “病人若付现金,就很容易得手。”她说,“但其他时候你可以做假账,或者给他们打个折,把差额收入囊中。你得想点子,不是每种情况都一样。”
  “温赖特对此一无所知吗?”他问。
  “呸!”她说,“他蠢得像头驴,”她停了一下,眯眼瞅着前方,“不过既然现在我不辞而别,他可能会发现。”
  西奥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血管漫延到全身。他考虑着眼下处境的寓意。他偷偷计划从和谢里尔共同拥有的账户中花掉5000美元(尽管到目前为止这个策划还没实施)。因为没有拜访凯尔索,他很可能失去这个月的最大一笔佣金,如果不是丢掉这份工作的话。他还和一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女孩发生了令人发指的不正当关系。而现在看来,他似乎在协助一个攫取了不义之财的嫌疑人。他看着前方的路,不由得再次去掏手机。他紧紧握住方向盘,指关节攥得发白。
  “你会被通缉的。”他说。
  “谢谢你的提醒,西奥。”她转动一下眼珠,“我猜做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
  他调整了后视镜,继续往前开。
  快4点半了,高温有所消退。西奥看到打头阵的风暴急切地向西移去,闪电像手指一样撕破了远方的乌云。很难判断他们是否会开进风暴中心,但是当天空暗淡下来,温热而潮湿的气流冲进车内时,他感到了些许欣慰。
  西奥想起了谢里尔的语音留言,他还没来得及听手机就坏了,现在那部浸泡了尿液的烂手机可能还在华美达酒店的废纸篓里躺着呢。谢里尔很少用语音给他留言,她更喜欢发短信。他隐隐感到胃里一陣作呕,开始为苹果马提尼,为自己的失控,为整个下午感到后悔。一只肥硕的黑色小毛蚊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粉身碎骨,留下一堆油腻腻的内脏,恰好和西奥的视线齐平。他打开挡风玻璃洗涤器,但是里面的洗涤液用光了,因此只是把蚊子的残骸涂抹成了一个黄白夹杂的弧形。为了透过弧形下方的干净玻璃看清路面,他只好佝偻起身子,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背痛。他挺挺脊背,再次伏在方向盘上。他瞥了一眼斯泰茜,试图恢复一点点几小时前曾让他烈火焚烧的激情,但是没有成功。哦,天哪!他把一切都毁了吗?他想象着自己正向无法预见的灾难开去,想象着自己的余生:一个弯腰驼背、颓败不堪的老人,被悔恨折磨得不成样子。
  “糟了!”斯泰茜说。西奥疑惑地看看她。“糟了,糟了,糟了!”斯泰茜的眼睛睁得很大,恐惧地瞪着车窗外的后视镜。西奥瞥了一眼内后视镜,看到了闪烁的警灯,胃里一阵痉挛。他看看里程计,时速已经上到了80英里。
  “该死!”他说,“天哪!”
  “不要停下,西奥!”她说。
  他把脚从油门上挪开,瞅着路肩,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停车点。
  “不要停下!”她再次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
  “我必须停下。”他说。
  “不要,不能停!”她说,“你要继续开下去。”她伸长手臂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试图让车子保持直线行驶。
  “我必须停下!你疯了吗?是警察!我必须停下!”
  斯泰茜开始抢夺中央控制台,试图把脚放在油门上,并阻止西奥侧打方向盘,结果身体失去平衡,压在了他身上,车子疯狂地向旁边的车道冲去。西奥粗暴地把她推回到座位上,放慢速度向路边开去。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一条出口匝道通向一道狭窄的斜坡。斯泰茜抓住他的胳膊哭起来。他瞅了她一眼,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充满恐惧,嘴巴痛苦地咧着,那副忧虑的表情甚至让她显得楚楚动人。他动摇了。他从没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人。
  “哦,上帝!”他喃喃地说,“哦,上帝,帮帮我吧!”
  他把车子开回到车道上,稳住方向盘,脚重重地踩在油门上,猛地将车子的时速提到90英里,像子弹一样沿着出口匝道向前疾驶。警察的反应显然慢了一拍,西奥猜想他一定大吃一惊,急吼吼地摸索出对讲机请求支援。可是警察接着也提了速。西奥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们的距离在缩小,警车顺着匝道紧跟着他们。匝道底部的交通灯变成了红灯,密集的车流穿过和出口垂直相交的公路。西奥瞟瞟里程计,他们正在靠近十字路口,而车速仍然保持在每小时50英里。后视镜里映射着蓝色警灯,和黑压压的乌云形成了鲜明对比。
  “闯过去。”斯泰茜说。
  在十字路口,西奥只是把脚从油门上挪开一秒钟,按着喇叭超过了一辆半挂车,接着又超过了另一辆。两辆半挂车像幕帘一样紧跟在他们后面,彼此险些相撞,司机立刻减慢了车速,在10秒钟内有效挡住了警察的追踪视线。然后——天哪!他们竟然还活着。他现在正开着一辆满身毛病的破车沿下一条匝道向州际公路开去,只是他自己已经是满身臭汗。当他意识到他们就要成功突围时,他兴奋地大喊一声。这可是一辆卡拉万啊!他重重地踩了下油门,沿匝道径直开上了他们刚刚离开的高速公路。愚蠢的警察被甩在了远处,就像一条年迈的警犬在出口匝道周围无望地嗅来嗅去。
  西奥把车速提到一个合理的数值——每小时60英里,平稳地向前开去,自己却气喘如牛。卡拉万挤进了一团拥挤的车辆中,与一辆银色丰田小轿车并排行驶。他们往后视镜里看了看,发现警车消失了。
  斯泰茜兴奋地直拍手。
  “你成功了,”她说,“你把他甩掉了。”
  突如其来的肾上腺素到此为止已被耗光,他感觉像泄了气的皮球。雨开始下起来,豆大的雨点击打在挡风玻璃上。   “他会让莱克兰的所有警察搜寻我的车牌。”他说。
  她笑了笑,把包拉到跟前,从里面掏出了车牌,“你是说这个破玩意儿吗?”
  他们在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在倾盆大雨中,她坐在车里,他去偷了一辆停在华夫餐厅外面的本田奥德赛的车牌。他们把车开到一个加油站后面停下来,西奥把偷来的车牌挂在自己车上。他头一次为开一辆卡拉万而庆幸,在这里和莱克兰之间,同款的车辆数不胜数。他爬进车里,从后座上找到一张旧纸巾把脸上的雨水擦掉,重新上了路。因为下雨,只好关上车窗,车子里潮热难耐。他把通风孔开到最大。他们在座位上大口呼吸着热空气。斯泰茜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西奥感到她不再剧烈颤抖了,最后完全平静了下来。
  到了莱克兰后,他们下了州际公路,在雨中沿一条县道向北开。远方雾蒙蒙的,像飘动的幽灵。
  科维尔没有出现在拍卖会上,而是停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车库后面的院子里,院子周围被铁丝网围着。车库旁挂着块牌子:卡尔·考尔。“这些汽车不在拍卖会上出售。”里面的人说。这人瘦得像一个癌症患者,眼眶凹陷,手指发黄,口袋上缝着他的名字——里克。“这些车没市场,”他吸了口烟说,“拍卖会是为那些广受欢迎的汽车举办的,而不是这些车。”
  在他的指引下,西奥靠近院子,斯泰茜跟在他身后。雨停了,太阳又出现在天空中,毫不留情地把地上的雨水变成了蒸汽。在那里,在一片破旧的、锈蚀斑驳的野马和卡马罗之间停着两辆科维尔,而不是一辆。里克打开院门,他们走了进去。西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广告拿给里克看。
  “就在这里。”里克说,带他们走到其中一辆车子跟前。这是一辆1963年产的蓝色科维尔,西奥很少见到如此令他懊丧的东西。这是一辆敞篷车,车篷已经烂得无法修补了。里面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廉价的天鹅绒内饰又脏又潮,烧焦的橙色泡沫从破裂的缝隙间鼓了出来。中控台裂了,地板生锈了,两个后顶盖侧板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凹痕,使副驾驶车门无法正常打开。车身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哦,天哪!”斯泰茜说,“太意外了。这就是你要买的车吗?”
  “不,”西奥说,“不是这辆,”他转向身后那辆白色科维尔,“我说的那辆在那里。”
  “那辆不错,”里克说,“比这辆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好。重新设计了嘛。你也知道的,这辆1966年产的车子非常小巧迷人。”西奥点点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它看起来非常整洁,干净结实的金属顶呈漂亮的奶油色,里面是红色的,是照片上的汽车,甚至比照片上更漂亮。斯泰茜打开副驾驶车门钻了进去,仰头冲他微笑。
  西奥盯着手中的广告,他现在才看清,上面的广告词表述得很含糊:两款科维尔,售价5000美元,详情欢迎来电垂询。
  “哪一辆售价是5000美元?”他问,其实已经预见到了结果,心里一沉。
  里克哈哈大笑,笑声很刺耳。“那辆敞篷车我可以5000美元卖给你,”他说,“但是这辆小轿车几乎是全新的,售价9000美元。”
  “天哪,”西奥说,再次向里克出示那张广告,“你这是骗售!”
  里克面不改色地盯着他,“你不能否认这里有5000美元价位的車子吧。”
  斯泰茜从车里钻了出来。
  “是给你女儿买的吧?”里克说,“看在你女儿分上,也许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她坐在车里显得特别迷人。”
  这当然是在撒谎。斯泰茜浑身湿漉漉的,满脸疲倦,看起来比他今天上午第一次见她时还要糟。全是谎言。西奥突然对所有这一切失去了兴趣,甚至感到恶心。他没有9000美元买那辆白色科维尔。退一步想,他连那辆5000美元的蓝色科维尔也买不起了,因为他已经花了75美元在星期五餐厅买鸡翅和苹果马提尼,又花了95美元支付华美达酒店的房费。因此,即使要把这辆车买下来,他也得和卖主讨价还价。可他要它有什么用呢?这辆破车简直没法开,更不用说顺顺利利开到家了。一件次品。63版的——重新设计之前产的。真他妈的倒霉。倒霉透了。
  西奥转身回到卡拉万跟前。
  “要不给你一张我的名片,你再考虑一下?”里克说。但是西奥没有回头。“我要在这里待到6点,你要是改变主意,可以再回来。”里克大喊。西奥几乎没等斯泰茜坐稳就发动车子向后一倒,掉转了车头。他再次上了高速,向北开进了莱克兰市区,没有明确目的地。
  “抱歉,西奥,”斯泰茜停了片刻后说,咬了咬嘴唇,“你想让我帮你垫付差额吗?”
  他摇摇头。
  “我不能用你的不义之财买车。”他说。在一个路口遇到红灯时他停了下来,冷冷地望着她,“我到底该让你在哪里下车呀?”
  她转过脸去,眨了眨眼睛。他的话伤到她了。他不在乎这点。在苹果马提尼、炎热和残留的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他似乎真有些作呕了。因此当看到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拐角处的一家书店时,他就开了过去。
  “我们得降降温。”他说。
  他们走进书店,发现咖啡区人满为患,只得移步到后面的儿童区,在小板凳上坐下来。一个年轻父亲坐在他们对面照看着三个孩子,三个小家伙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牛仔服。这位父亲正给其中一个小女孩读一本书,语调听起来像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这时两个小男孩为争夺一本状如卡车的超大尺寸图书打了起来。
  “把那本书放回去,”年轻父亲说,“不要再看了。”他看看西奥和斯泰茜,咧嘴一笑。西奥拽着斯泰茜的胳膊往板凳的另一端挪了挪。
  “听着,我得回家。”他说,“我还要赶三小时的路。”
  斯泰茜把包紧紧搂在胸前,看着那三个孩子。他们的注意力又被放在一张小桌子上的一辆木头火车吸引了。
  “我怎么到坦帕去呢?”她问。
  他哼了一声,“你那么有钱,我想你能想出办法。”
  她开始哭起来,是那种压抑而绝望的抽泣,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如坐针毡。穿牛仔服的一家人都看着他们,年轻父亲冲西奥扬扬眉毛。   “西奥,我害怕,”斯泰茜说,“我会出事吗?”
  西奥拍拍她汗湿的肩膀,冲年轻父亲苦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给你买杯咖啡好吗?”他说,“坐着不要动。”
  她独自坐在板凳上,弓着身子紧搂着包。他向咖啡区走去,步伐渐渐加快,一直走出了前门,来到卡拉万旁。他发动汽车,摇下车窗,向通往北方的4号州际公路开去。
  州际公路上的交通非常拥挤,但这难不倒他,因为比这更糟的情形他也挺过来了。他看看表,5点半。早先的雷雨变成了蒙蒙细雨。他知道等他靠近奥兰多时,交通晚高峰就过去了。他也许能在9点之前赶回家。
  他跟在一辆邮车后面,把时速固定在55英里,试图放松一下。他按了下CD播放器的按钮,可是,在苏珊·博伊尔还没唱到《野马》的和声时,他又回到了出口匝道,沿原路返回到了书店湿漉漉的停车场,斯泰茜正紧紧抓着包像尊塑像似的站在等候区。
  “对不起,”西奥说,探身为她打开副驾驶车门,“我被吓昏头了。”
  “没关系,”她说,“我一直都这样。”
  他们达成了协议。他送她到35英里外的坦帕,她付给他3174美元作为报酬。就在里克正要锁上院门时,他们赶到了那里。里克非常欢迎他们的再次光临,领他们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们先以1000美元的价格把卡拉万卖给了他。斯泰茜从包里取出了车牌。里克扬扬眉毛,但是没发表任何评论。当他们开着白色科维尔驶出停车场时,西奥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重生。雨后的天空分外湛蓝,树木也愈加苍翠。坐在西奥旁边的斯泰茜显得容光焕发,西奥顿时感到血脉偾张。
  “你坐在这辆车里显得特别性感。”他说。
  她嫣然一笑,“瞎说,还不是因为这辆车跑得更快吗?”
  他们向南边的坦帕开去,太阳缓缓沉了下去,路面变得越来越模糊,黄昏降临了。斯泰茜安静地坐着。西奥把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片刻之后又回到了方向盘上。进入坦帕后,西奥按照她指示的方向把車子开到城市南边一家整洁的汽车旅馆前停了下来。
  “我妈妈住在这里,”她说,“但是今晚我们就要离开。她有一辆车。我们要回得克萨斯去,那里是我们的家乡。”她叹了口气,凄然一笑,“有些女孩是和自己的白马王子一起私奔,我却是和妈妈一起私奔。”
  “你不会有事吧?”西奥说,摸摸她的脸。
  “不会的,”她说,“我很好。”
  她下了车,从车窗把头探进车内看着他。
  “这辆车非常漂亮,”她说,“而且你也是个好人,西奥。”
  他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哈哈大笑。
  “现在该做什么?”他问。
  “我们就在此分手吧,西奥,你回家,我走开。”她说。
  “走开?”
  “是的,”她说,“走,开。”她真就这么做了。他看着她迈着小碎步向一个房间走去,步态显得很滑稽,臀部微微翘起,裙子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有些别扭。她走到房前敲了敲门,一个瘦小的女人应声开了门。斯泰茜转身冲他挥挥手,消失在了房间里。
  西奥在停车场拐了个U形弯,听到科维尔的发动机在轰鸣。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台6缸发动机,但感觉就像火车头一样有力。他打开收音机,找到另一个摇滚电台,齐柏林飞艇乐队,太棒了!天空完全黑下来,他呼吸到了来自墨西哥湾的清凉空气。他把车头转向东北方,向大西洋的方向,也就是家的方向开去。他考虑在一个付费电话亭前停一下,给谢里尔打个电话,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知道到家后会有他的好果子吃,但至少眼下他要抛开烦恼,享受音乐。地狱还在遥远的地方呢。
  (秦红梅:九州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课部,邮编: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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