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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道”与“眼”
知识分子之名虽短,然其实却长,古有所谓“士大夫”、“劳心者”,便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知识分子。然对其名我们虽耳熟,对其实却未必能详。如今早已不是那“学在官府”的时代,各大学院广开门路,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就业单位对学历的无理要求,造成人们对大学的盲目崇拜,农民两眼一抹黑,只知道让孩子上了大学就算是抓住了铁饭碗;富商大贾附庸风雅,做了经济贵族还不算,还觊觎那精神贵族的虚荣;至于这星那星见惯了热闹的场合也想来这象牙塔里混一混。香的、臭的拉到大学里溜一溜,摇身一变便成了“知识分子”。门槛低了,南郭先生就多了,知识分子的水平岂止良莠不齐,已是香臭难分。人不知知识分子何以为,却趋之若鹜,为名乎?为利乎?如果说富商大贾、歌星、影星是亵渎、作践了知识分子的名号,那些舞文弄墨、巧舌如簧、粗通义理者却也小看了知识分子,何故?似是而非也。真正的知识分子必有如孟子所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慎独”修养和担当的魄力;必有“为贫者言,为弱者呼”的仁者情怀和同情精神;也必有如鲁迅所言的“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的执着精神和铮铮铁骨,这才是知识分子的风骨,也才是“中国的脊梁”!
念此,不由想起了《庄子》书中的一则寓言: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故以为然,何不号于中国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举鲁国只有一儒士,照此,今日国中,不知有几人还敢自命知识分子?
鱼目不可混珠,黑白岂容颠倒!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举国嚣嚣然而争抢知识分子之雅号,然却也有真正的知识分子不为名动,不为利驱,以“绝世而独立”的精神彰显着知识分子的风骨。道不弘而难大,确实应该有一批人去担当,去求索。此是道之力也,亦是知识分子之良知也;是精神之力也,亦是知识分子之风骨也。赵先生《交叉的视野》一书,正是道之力、知识分子之风骨的体现。书中既有学术研究的论文,也有关注学术动态,关系国计民生的时评,更有为贫者言、为弱者呼的杂文。学术天下之公器,不利其器,难工其事,此是学者之根本;评议时政、关注学术动态是知识分子之情怀和抱负,是“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的济世救人的情怀;杂文则是随感而发,“物不平则鸣”的独立精神。读其学术论文,令人深沉,亦知作者立言之谨慎;读其评议时政、关注学术动态的文章,令人奋兴,知赵先生之才高,之思敏,其言语酣畅淋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思维敏锐深刻,犹如庖丁之刃,对付问题游刃有余;读其杂文则令人忧虑,知学术界、文化界、娱乐界都隐藏着很多积重难返的问题,单凭有似赵先生一批的知识分子摇旗呐喊,似乎是独木之力,难以撑天!
“泛道德化”最终是个毛病
一个民族的优点往往是它的缺点,而一个民族的缺点往往是这个民族的优点。无论优点或是缺点,总之是它的特点,中华民族的特点就其精神而言就是“泛道德化”,此是优点还是缺点,难置可否。正因这个特点,中华民族缔造了五千年的灿烂文化,也使得民族精神没有出现神秘主义、纵欲主义、宗教迷狂等变态的情况;然也正因为这个特点,传统文化尤其是到了宋明理学,发展到“绝对伦理的禁欲主义”,成了“以理杀人”的道德教条。成也此,败也此!中华文化之久,是因为伦理道德本诸人的伦常日用,贴近人的日常生活,是生活中离不开的恒常之道。中华文化之所以衰,却也因为它过分强调伦理道德,使道德泛化,看世间一切都带上道德的眼光,把人性规整在道德的框架里,其实是削足适履,因为完整的人性必然该有鲜活跳动的欲望。文化中不能合理地包融“欲”的因子,就使得伦理道德畸形地拓展,以至于异化成文化体本身的附赘悬疣,越大其体越不堪重负,最后导致坍塌。深层的文化心态可以从鲜活可感的“审美情趣”窥得,这是赵先生的发明。是他对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朴素方法的创造性运用,层层剖析,引人入胜。“中国人文化心态的一般走向——泛道德化,规定了中国人的审美心态就是‘以理节情’,所谓禅道冲击均未能改变这种泛道德化。道德精神的高扬否弃了审美文化中的‘欲’的层次,而这种否弃又鲜明地体现了中国特有的绝对伦理的禁欲主义,这种绝对伦理的禁欲主义扼杀了中国人人生价值取向的多元化,压抑了中国人健康丰实的人格塑造。”“泛道德化”的文化价值观和文化心理结构,规定了中国人的审美特征是“多情但从情到理,以理节情,而非从情到欲,以欲激情”。通过个案“明代特殊历史条件下‘欲’的回归”的研究,赵先生发现,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欲”其实得到一定程度的彰显。主要表现为:个性意识;从雅到俗;从情到欲。而这三个文艺发展的新动向却与思想文化的深层有关,那就是:“心学”反权威的狂禅精神;“心学”“百姓日用即道”的平民思想和心学异端的自然人性论。深层的哲学思想规定着人们的审美情趣,审美情趣总是鲜活地体现着深层的哲学思想,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历史终于没有走向近代,“情欲”的旗帜终于没有能高高举起,迎风飘扬。这给我们留下了沉痛的历史教训和深刻的现代启示。“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欲’的应否回归,而在于怎样使它回归。当代艺术家的态度不应该是由此而回避性题材,而应该是给它一个审美的表现,诗化的表现,亦即人化的表现”。如何找到这种途径,赵先生认为“审美艺术就是这样一种途径或方法”,并尝试着提出“用人类情欲的审美反思代替观淫癖”的口号。赵先生的探索是真诚的、新颖的,并且是富有成效的,不给“欲”一种人性化的解放,势必给人的本性造成严重的戕害,这不仅大大开掘了传统文化的审美领域,也可以由此而及传统文化的深层,给传统文化带来新的活力。他的学术成就还体现在对荀子的研究,以及对一些难点问题的破译,这里限于篇幅仅能概要说明,如在《曾点境界》一文中,他认为虽然朱熹大大开掘了“曾点境界”的深层含义,但是却只向着一个道德本体的最高境界,其实它应该还包涵人与自然同一的审美意味,同时这也是一种最高的审美境界。对“孔颜乐处”、“浩然之气”,“天地为庐”等难言又不得不言的问题,赵先生都从美学方面做了独到阐述,深入探掘了这些问题的文化内涵。
书生本色
文人不止是识文断字、舞文弄墨,文人必有一种真诚的精神,有一种起而力行的实践。熟悉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人都知道,这个领域的研究颇令人失望,且不说他们的研究成果上的东拼西凑、拉拉扯扯不知所云,其实从根本上就走错了路,违背了传统文化的入世精神。传统文化从根本上说是生命的学问,是通灌生命的一段真精神,没有心性的修炼,没有“动心忍性”的生命拷问,是体会不出学问的味道,是无缘得见于“道”的。在我看来,我们今天要做的倒不是盲目的反传统,而毋宁说是要以传统文化的真精神去做传统文化的事情。传统文化中有许多的精神有赖我们继承和发扬,而一以贯之的“诚”的精神更值得我们去反思和承接,许多研究传统文化的人只是把传统文化当作无关痛痒的话语体系,而忽略了其背后的真精神,只是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传统文化的话语表述出来(说古话),而不是把传统文化的精神用今天的话语表述,用今天的人把传统的精神表彰出来(传古道),这是颇令人遗憾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文化的真精神还远没有表露出来,它磅礴的生命力还远没有展现出来。只有驱散云翳,打破牢笼,“道”才能得以展现它的光芒!所谓诚于中而形于外,把传统文化的真精神、真意思融汇到生命当中,必然能在身体力行中体现“道”的光辉。赵先生精研传统文化,犹受惠于阳明心学,他真正懂得“知行合一”的意义,真正懂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意义,因此,他也自觉地以身体力行表彰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性格。
如今的很多知识分子,像稻草人,风吹吹就歪了,缺少一种梁漱溟式的罡气,“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精神离现今的知识分子都远得很,大都如藤条攀树,依附权贵,从于富贾。原因还在于上面所说的他们没有一种“诚”的精神,不“诚”其所学必然只是一种外在装饰,而没有内在的生命力,因此,都自觉不自觉地堕落成为“乡愿”。失去了这种真精神,哪还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勇气,怎么知道世间除了权贵、名利还有“操守”二字!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所谓的知识分子“是人类的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知识分子一方面根据这些基本价值来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努力推动这些价值的充分实现。”“士”是“志于道”的,是人类价值的引领者,不仅不事无道,还要批判无道。他有不屈的灵魂和批判的天职,凡是不合于理想价值的他都义无反顾地去批判,知识分子不是无原则的好好先生,见了谁都说好,他有他基本的操守。如赵先生所言,他应该“为弱者言,为贫者呼,不畏权势,不平则鸣”,他必须“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运用理性、独立思考,敢于不合时宜,敢于不识时务,敢于直触时忌”,同时,他不仅能“妙手著文章”还要敢于“铁肩担道义”,这才是文人的本色,才是知识分子的风骨!鉴此,那些唯唯诺诺,唯上媚俗的文骚墨客能不汗颜乎?赵先生之文最可取的地方大概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