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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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长岭岗村委会主政几十年,如果为了修桥补路办学校等集体利益而往外送点核桃板栗土蜂蜜、为了争项目抢补助等群众福利而往上送点阉鸡火腿干巴菌,这些,只是增进感情的小动作,算不上是行贿,要藏着票子悄悄塞才叫腐败的话,村支书老缪只有过一次行贿的经历。而且,严格说起来,那次行贿也不能算在老缪的账上,他应该只是陪同行贿。如果某人运气不佳让这件事进入司法诉讼程序,老缪肯定连当事人都不算,最多是个被传唤的证人而已。
  这唯一的行贿经历,却一波三折,像是吃青菜时无意中嚼了半截肥胖的菜心虫,那浓滴浓淌的样子,让老缪很长时间都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吐。
  长岭岗是一个遥远的行政村,十几个小山村星散在金沙江南岸的林箐岩缝间,村委会和村小学设在长岭岗村,且就是一墙之隔的两个院。老缪的一个远房侄女师范学校毕业后,通过七考八试的折腾,才分到了长岭岗小学,一在就是整整八年。在着在着,侄女在成了全县优秀小学教师;在着在着,在到了嫁人的时候。嫁的人是县城机关的一个普通公务员,嫁了人的侄女却迟迟离不开长岭岗,调动的事一说就是六七年,每年都说要成了要成了,熬到水落石出,还是无可奈何空余悲,赏心乐事别家院,奔波在山道间的小两口唯有泪眼相对,凄然无语。
  今年又说要成了。
  侄女隔着院墙喊二姨爹时,晚秋里艳艳的阳光下,老缪正捏着一份灾情报告在算计着,要去县上的几个大院里转一转,是带点苦荞面合适呢还是带点洋芋粉方便。因为今秋的第一场雨水就来势凶猛,只下了大半天就把长岭岗公路石桥连根冲走了,村委会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修桥补路恢复交通。而对于长岭岗这样的苦寒穷恶之地,修桥补路是一项大工程,没有上面的资金支撑和技术支持,要把事做成无异于梦地里想屁吃。而想破脑壳地求人和找钱,就是村支书老缪的中心工作。
  恨不得房背后的麻栗树叶都一飘落就变成钱的老缪应了一声,抬头,在台阶上就看见侄女在隔院的教室楼上急急忙忙地招手,老缪捏着灾情报告,绕出村委会走进学校,随侄女进了家。
  侄女说,二姨爹,你送我到街上嘛。
  侄女的家,说是一个家,其实也就是一间单身宿舍,由于长期两地分居,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地板都擦了亮得晃眼睛。让老缪目瞪口呆的是,她批改作业的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桌子钱,尽是百元大钞,六沓。
  咋个了?一直想钱的老缪被突然出现的钱吓了一跳,有些紧张。
  还不是调动这台事。侄女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哀怨,看着那堆钱,说,今年怕真个是整得成了。我有个同学的舅舅在教育局人事科,说这两天就要讨论老师调动的事。他还给我们指了条明路,我们人托人找到了一个帮得上忙的人,那人直接了当开口要六万块钱,我们几天几夜睡不着,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咬咬牙,认了!
  靠谱么?
  好些人都说靠谱呢。
  老缪避开侄女的目光,低头看着地板上自己留下的脚印,东一个西一个,乱糟糟、脏兮兮的,很是刺眼,侄女疲惫的叹息和哀怨的诉说,长一声、短一声的,很是难听:姨爹,要钱的人我没有见过真人,但在县里的电视新闻上时不时会看见他的影子,应该不会骗人,中间过话的人也说他讲信誉,不会白吃。最重要的是,钱不过中间的手,是直接送给那个人的,还一再交接,只我一个人去就行,这就靠谱多了。二姨爹,背着这么多的钱,我一个人不敢走山路,你送我到街上,我自己去县里。说着说着,侄女的话音里有了浅浅的哽咽,二姨爹,这些钱啊,是我参加工作这些年一分一厘小小心心攒起来的,是我一个洋芋一个洋芋干嚼干咽省下来的,是我一碗酸菜一碗酸菜清汤寡水喝出来的。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上床,像守着受了委屈的学生娃娃一样,守着这些钱,把它们理得平平整整,一边理一边数,一边数一边淌眼泪,心里想,这就像是我的娃娃,即使守不住了,我也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离开我;即使她要去一个肮脏的地方了,我也要让她干干净净地去。
  莫说了,莫说了!你告诉我,钱要送给哪个?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老缪有些脑火,止住了侄女话头。
  侄女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岗位就是小学老师,而且是边远山区小学的老师,单纯如一朵金沙江峡谷里无心飘逸的白云,没有一丝防人之心,随口就说了一个名字,看着老缪的黑脸,她的舌头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拉了一下,缩一缩话头,才又说了一个单位名称,与前相比,声音显得迟迟疑疑,说得扎实勉强。
  老缪没有注意到侄女态度的变化,兀自偏着脑壳想,觉得这名字并不生疏,这名字依附的单位也令人肃然起敬,脸上就疑惑着,看侄女依依不舍地把那些钱一沓接一沓小小心心地放进一个绿色的布袋里,每放进去一沓就伴着一声微微的叹息,在侄女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中,当布袋慢慢地鼓起来时,老缪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他退到门外打了个电话,回到屋里时,脸色明显好看了,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侄女说,你说的那个人确实有,我认得他,也认得他的办公室,我正好也要去县里送份村上的申请,要找的办公室恰好在他的办公室隔壁。這世道,人都是狐眉虎眼的,一副骗不着就抢的样子,你一个人背着这大一坨钱,山林里走人缝中钻,我也不放心。干脆这样,就着村委会的事,送佛送上天,做情做到底,我把你一直送到县里算了。
  侄女有些迷茫,但还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2
  从村里到街上,走路一小时;从街上到县里,坐车一小时。
  一路无话。
  但侄女的话却一直写在脸上。
  卑躬屈膝求人送礼的屈辱难堪,忍辱负重见权势者的心理恐惧,战战兢兢和陌生人交流的羞愧无奈,这些从未有过的人生境遇,因为人生的一个卑微而合理的要求,全撞在了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让一个年轻的山村女教师脆弱的心灵备受煎熬。于是,离县城越近,年轻的山村女教师脸色就越苍白,常常是控制不住的就全身微颤起来。而且,姨爹对这件事的主动介入甚至是积极参与,又使年轻的山村女教师多了几分感动,也多了几分忐忑。这些,老缪全看在眼里。除了对侄女的可怜模样扯心连肝的疼,他找不到更多的办法安慰她。他只是说不清的悲愤。在一个山村支书不多的知识储备里,师,那是与天、地、国、亲一起,被供在家坛上,和祖宗并列的人啊,是长着什么样心肠的人,竟然对祖宗一样的人也下得了口,竟然会把她逼到如此凄楚的地步啊!每每想到这些,老缪会突然间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像是面前闪着一张鬼魅一样有感觉却又摸不着、看不清的丑脸,那脸上流淌着污秽粘稠的馋涎,有着同样鬼魅一样的笑样,还对着他伸嘴咂舌。老缪又恶心又愤怒,想象中就会猛然挥出威力无边的一拳,而那张垂涎不绝的丑脸却在拳头临面时,不断幻化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或是慈眉善目,或是神采飞扬,或是威严莫犯,或是亲切和蔼,总之,是他会说些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的屁话,众人还要热烈鼓掌的丑角,是他只肯伸一只手,老缪以及无数像老缪一样的芝麻小官和升斗小民也要双手去紧握的怪物。而这,尤其让老缪愤怒,愤怒得恨不得像帮村里的留守老人们杀过年猪一样,凭空里朝那看不清的脸捅一刀,还要大张旗鼓地招呼三亲六戚三朋四友来吃来喝来闹来笑。   走路一小时,坐车一小时,到县城进大院时,正是机关上班的最佳时间段里。
  在大院门口,老缪又打了一次电话,侄女看见,姨爹挂掉电话后,脸上再一次浮上了浅浅的笑意。
  登记,进院;再登记,进楼道。折腾中,老缪闷气有些开始冒头了。自己大小也是一级书记吧,虽然只是村级,却是这个县资格最老的书记,乡、县、市三级政治构架中的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他几乎当了个遍,在金沙江南岸长岭岗的岩头箐尾,也算是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而现在要进一幢据说是属于自家的楼,还被人呼猫唤狗一样吼来使去的,前填一回表后登一回记,让他确实不快。但人家也是在执行规定履行职责,冲着这些值班的年轻人发火很不应该也很不明智,况且,第一次进大院的侄女的表现也很让老缪担忧,才过了第一拨保安,这小女子的教师风采就己荡然无存,除了双手把那个绿色的布袋紧紧勒在胸前,已然脸色惨白,掉了魂一样手足无措。所以,怕再吓着侄女,也怕坏了想好的事,老缪就没有摔笔砸本地发火,也没有黑脸红眼地呛人,一直老老实实地亮证,老老实实地填表,然后带着侄女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大楼。
  侄女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鼻翼上,闪着细细的汗珠。
  你要找的人和我要找的人都在四楼,到了四楼,你就不要再开口问人了,你一问就显出了怕惧,那一窝小杂毛的秘书肯定就要把你当成上访人员,还不等你问第二句,人家就把你栽栽跌跌的撵下楼了。所以,到了四楼,你就目不斜视地往左手边转,大大方方往里走,你要找的人在你右手边的第三间,我要找的人还要往深处走,是最里边的那间。我在一楼有点别的事,要歇几分钟才上来。你先去找你的人办你的事,但要记住,一定要留下你的简历,一定要等我来了你才能走,而且,还要记住,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去最里边的那间办公室喊我一起走。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转角处,老缪把侄女拦着,压低嗓音交待。
  二姨爹,你到底说些哪样嘛,左个一定右个一定,整了一身害怕怕的,我一点也听不明白。楼道上很压抑,还人来人往,侄女本来就怕兮兮的,又被老缪压低的嗓音和严肃的脸色吓着了,额头上鼻翼上的汗珠更细更密,连牙齿都开始得得地响。
  你瞧你这点背时样子,还全县优秀教师呢!你只要好好记着两句话就行了,一是你不要送了钱就走人,二是你走的时候喊我一起走。
  到这里,事态的走向开始明显脱离预设的轨道了。老缪本来只是侄女请来做伴护款的,是一个配角,但是,侄女的单纯、世态的可恶、姨爹的责任却使乡村支书迅速变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故事原来的主角只是一个年轻的山村女教师,从头到尾都是被动的,被某些看不见的人和某些难预见的事引导着,像个可怜的盲女,一步一步抖铃壳颤地往下走。走到这道大院门口时,事态完成了由量变到质变的根本转换,配角老缪不着痕迹地改写了剧本,替换了主角。而这回的主角,是一个任职近三十年而实际身份仍然是农民的乡村支书,这样特殊的履历,使老缪表现质朴而又精于算计,敢于担当却又老谋深算,再加上一声二姨爹的呼唤,使他又背负了血裔亲情的责任,这样的角色,已经不再被看不见的人操纵,不再被难预见的事引导,他让自己成了真正的主角,成了事态的操控者。于是,故事的发展和变化,让侄女惊慌失措,因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阅历简单的年轻山村女教师无法理解的,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只设定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却不知道要怎样铺设路径、要如何演绎情节才能实现这个目标,而最终故事会怎样发展,她更不知道。但现在,有一点她还是知道的,那就是,这个目标明确的故事出问题了,至少,它不应该这样发展。侄女还要问,但压抑的楼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老缪和侄女,老缪就狠狠地白了侄女一眼,并示意她赶快上楼。
  一直看着侄女上了四楼,老缪才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份山洪灾情报告和重建长岭岗公路桥的申请,一脸严肃,一步一歪地上了四楼。
  这幢楼里的机关布局,老缪其实很清楚。
  改演主角,老缪似乎也很自信。
  3
  从大楼里走出来,院子里,阳光亮晃晃的。
  侄女的表现有了很大的变化,进门前一身的紧张、拘谨没有了,而且,进门前一脸的羞愧、不安也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当然,她一直勒在胸前的那个绿布袋也不见了。
  看着侄女灵活闪动的背影,老缪闷闷的。
  你的事没办成吧?侄女边走边看二姨爹的脸色,开口的时候也陪着小心。
  掐虱子的力气都没有使出来,事就成了。人家当着我的面给交通局长打电话,要求迅速启动工程建设,一个月内长嶺岗必须通路通桥。
  咋会这么顺利?
  我也想不到会这么顺利,进门交报告时才晓得,上面制定了新的扶贫工作奖励办法,要求各大机关和领导干部挂乡包村抓到户,扶贫工作成效要列入年终目标考核。瞌睡遇着枕头,领导正好包的是我们长岭岗。年底考核,水、电、路三通是一票否决的目标,主要领导要是完不成,就是全县完不成。火烫着屁股,山猴子也会跳起来呢。
  那你还恶丧丧的?侄女有些奇怪。
  那些钱,你和老军,认了吧!
  在大院门口的老榕树下,老缪轻轻拍一拍侄女瘦弱的肩膀,完全是答非所问的样子。他的话像是自言自语,语气里有些不明所以的郁闷、有些难以言说的无奈;他的话又像是对侄女讲,话头里藏些深深的歉意、也有些浅浅的安慰。被老缪点名安慰的老军,是侄姑爷。说出认了吧这一句时,老缪突然想起了《铡美案》中秦香莲的那句哀怨欲绝的著名唱词:“从今后,屈死我也不喊冤。”
  但侄女不是秦香莲。
  她对老缪的复杂想法仍和上楼前一样,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但办事顺利的快乐还是笑在眼中,留在嘴上,尽管笑里有苦、话里有怨:二姨爹,你也莫辣疼我们。我和老军早就想好了,这些钱不在就不在了,大不了我再吃几年洋芋片、再喝几年酸菜汤也就省回来了。况且,人家好些人都说,他只要收了钱,就一定会办事。侄女说到这里,小学老师的专业习惯一下子就表现出来,得意地把双手伸到老缪鼻子底下,拍一拍,翻一翻,再拍一拍,又翻一翻,最后,双手合十在俏丽的鼻尖下,快乐地说,二姨爹,这个叫双手空空,好事成功。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我们俩叔姪的事都办得顺顺利利,扎实好哦。二姨爹,你说这样行不行,来也来了,今天到我们家里吃顿饭再回长岭岗吧,我跟老军打电话,让他陪你喝一台酒。侄女说到后来,苦笑没有了,怨气也被过滤了,是真正高兴的样子了。   感受着侄女的快乐,老缪的脸色也慢慢回转过来,点了一支烟,说,喝就喝吧,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老军了。侄女打电话,笑意盈面地说了钱,说了晚上要吃的菜,说了二姨爹要喝的酒,听得老缪也真的高兴起来。两人正要离开大院门口时,院里急急忙忙跑出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小伙,径直追到侄女面前,又把大门口值班室的一个保安叫过来,才当着老缪和保安的面,把一个鼓鼓的绿色布包塞到侄女手中,很职业地微笑着说,我们领导让我告诉你,你把东西忘在他的办公室了。
  侄女的脸色一下子就惨白如纸。
  4
  菜摆好,酒满上。
  侄女奉茶,姑爷敬酒。
  面对着深深失望的小两口,老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这一天里看似漫不经心的过程,老缪是经过了精心策划的,对一个乡村老狐狸而言,策划这事需要的智商并不高。他和侄女要去的楼层里,有一个小秘书是长岭岗人,老缪不过是通过电话准确掌握了要找的人的行踪,在路过的办公室门口故意停一停,当着办公室的主人和侄女打了个招呼,不明真相的侄女去约他离开时,他看出领导有送几步的意思,就磨磨蹭蹭地无话找话边说边走,让领导把他和侄女一直送到了楼口。自然,这又要经过侄女刚刚离开的那间办公室,而那人就愣愣地看着领导送人,听着老缪带着他的侄女很响亮地同领导告别。随后发生的事,和老缪预设的方向和目标,有事出意外的,比如,那绿色布袋设计上应该被现场拒收;也有趋近目标的,比如,那绿色布袋被随后送还。正因为事有意外,老缪才对自己设定的最终目标是否能够实现发生了动摇,他不敢把事情理顺和说破,他甚至开始自责,开始羞愧,因为,自己的多事和自负,可能毁掉了侄女对生活的期望。
  老缪不吭气,侄女就不会了解真相。
  说到底,侄女也就只是一个视野有限、阅历浅薄的年轻山村女教师,她的职业是教人立身诲人拒恶,人之初性本善的浸濡,使她对事态的认知,简单而纯真。她可能会隐隐觉得,老缪今天突然过分地关心自己调动这件事好像是有些不对,但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也不会去追究为什么不对,对一个山村女教师来说,这样的问题太过艰深,老缪的表现又太过老到,事态的复杂,已经到了让她完全不可理解的程度。她更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二姨爹把自己的事复杂化了,是二姨爹把自己的事搅黄了。所以,即使心里有郁闷,眼里有泪光,她还是摆出高兴的样子,说,二姨爹,你也莫为我们难过了。以前呀,我们是这样想,这点钱,不管是拿给哪个,反正眼睁睁是我们都做不得主了,只要他肯推磨,我们就当七月半送鬼了。经历了今天这台事,我也寒了心。刚才,老军和我在厨房也商量了,人家也算有良心,事整不成,我们的钱也还在着,咋个说都不该怪人家。这些年,为了省这几文钱,我们过得可怜巴巴的,人家吃的我们舍不得吃,人家穿的我们舍不得穿。自今往后,我们就永远不再想调动这台事了,再凑得点钱买个价格便宜点的车,老军在县城和长岭岗两头跑,熬一熬,二十来年也就退休了。所以,二姨爹,从今天起,我们再不瞧那些杂种的嚎丧脸,再不听那些杂种的尿屎话,心里只想着教好人家的娃娃,对得起国家发的工资。自家的几文血汗钱,自家做主,想吃么就買了吃,想穿么就买了穿。歇个年把,我们自己也生个娃娃,得闲了,就陪着老人悠悠缓缓地变老,看着娃娃热热闹闹地长大,这样的人生,也舒服;这样的日子,也好过!
  侄女的话,说得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话头话尾中,失望哀怨有之,轻松自在有之,真情实意有之,装憨充傻有之。姑爷老军有些心疼,说,吃顿饭么,你啰嗦些哪样,来,端杯子,我们敬二姨爹一杯。
  叔侄三人碰杯时,饭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侄女瞄了手机屏一眼,带些酸意说,瞧瞧嘛,安慰之音来得这么快。这就是我那老同学,也算是个热心人,她舅舅在教育局人事科,消息灵通得很。说着,一只手把茶当酒送到嘴边,另一手的指尖按了免提,对着话筒说,谢谢你还来电话,又让你笑话一回了,我正和老军在家里喝酒,高兴得很呢。
  免提话筒里的人显然没有听出老同学的不厚道,兴高采烈,快嘴快舌地嚷过来:你怕是要不得哦,高兴了不说一声,喝酒了也不约个伴,老子算是白毬拉拉一天为你操心扯肝了。要不是我舅打电话,我还不晓得,你的调动申请已经通过的事呢。好了,这回一切如你所愿,我舅让我说给你,明天上午到人事科来取正式的调动通知书,下个月一号起,你就到新学校上课了。
  哪样?
  噫,你还跟我装点小佯——放心,今晚我不会来打扰你和老军。
  可是,那人没有收我的钱呀?!
  没要你的钱?就那人?你的事就是他给教育局领导亲自打的电话呀,不收你的钱他会送偌大的一个人情?哦――我晓得了,话筒里传来嗤嗤的笑声,话里有丰富的信息:我信你。他怕是被哪样人或者哪样事吓着了,再不然,就是突然认得哪个比他更大的官是你五姑爹或者老四舅之类的亲戚,耗子不挡猫的道罢了。
  莫昏说乱讲了,我要是藏着这样的暗器,会拖到三十多岁了,还连个娃娃都不敢怀?
  对方又是嗤嗤一笑,说声这回快了你下一窝都行,不等回答就挂了电话。侄女的目光在姨爹和丈夫之间飘忽一阵,才反应过来,电话是免提的,大伙都听清楚了。她愣愣地笑一笑,然后双手捂住脸,慢慢地,老缪就看见,侄女的指缝间,有亮晶晶的泪水溢了出来。
  对着无声哭泣的侄女,老缪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微笑着,把酒送到唇边,很响,但很慢地啜下,还惬意地咂吧咂吧嘴。
  这杯酒,老缪谁也不约。
  捏着酒瓶再倒一杯时,经历了今天的第三次情绪高峰的小俩口站起来,对老缪共同举起了酒杯。
  二姨爹的脸上,沟沟坎坎都舒畅地伸展开了。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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