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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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咚咚。
  睿涓用拳头敲了两下。
  啪啦啦,一块墙皮掉了下来。
  “听得见么?”
  “听见了,很清楚的。”
  曼宁的耳朵在这个时候硬生生地疼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蜇人的小虫子钻过墙壁溜进了她的耳道,她跳起来,下意识地甩头,想把那东西甩掉,这时,她又想起不久前在一本小说上看到,人死后的魂魄是居住在活人的耳朵里的,也许刚才钻进来的是丈夫安东,于是,停了下来。
  “我整理一下再去你那边。”
  “别把东西搞乱了,找不着他们会不高兴。”
  曼宁的声音又传过来,这回果然比刚才清楚。
  “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睿涓也离开了墙壁,转身查看这屋子里的一切。
  屋子不大,紧挨着父母的卧房,这是睿涓出嫁前住了二十八年的小房间。婚礼前一天晚上,父亲和梓楠电话打个没完,担心这担心那,母亲曼宁嫌他们吵,过来和睿涓睡,母女俩亲亲热热聊到半宿。眼下,这房间是另外一个样子,关于如何布置,睿涓和曼宁都没有经验,她们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没想过要做。曼宁的母亲是前年去世的,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让她哭到肝肠寸断,安东怎么劝都没用。当时,谁也没想过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遗憾,安东和曼宁是标准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迷信的东西一向避而远之。现在情况不同了,曼宁和女儿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事实上,这种仪式,睿涓也完全不懂,她只是机械性地配合母亲去执行,自己所受的高等教育不允许她迷信,从根本上讲,她要比父母更唯物得多。她只是觉得母亲太可怜,失去父亲让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坍塌,而自己尚年轻,够坚强,时间久了自然就挺过去了,所以当母亲提出要求时她没有说任何劝解的话,劝解对母亲来说是毫无用处的,还不如积极配合。
  “睿涓!吃饭了。”
  母亲又在叫了。
  她必须马上出去,稍有迟疑曼宁就会感觉被冷落。
  睿涓应了一声走到房门边上,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对着阴气极重的空间深吸一口气,想最后确认一下梓楠的味道是不是都已经留在这里了。
  是香烟的气味,红双喜。
  梓楠答应她结婚以后就戒掉的,现在,又独个儿躲着抽起来了。
  2
  曼宁一个人把圆桌面展开。
  睿涓看见桌面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四副碗筷,眉头便纠结到一起。她望着母亲坦然利落的身影,感觉到走火入魔的恐惧,尤其是梓楠的位置上还放着一杯冒泡的啤酒。
  “妈,你不要这样。”
  曼宁含着一口饭,听见女儿低声说道。
  “怎么了?”
  “不觉得有点过么?”
  她看见睿涓的目光始终盯着对面安东和梓楠的位子,难以下咽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我们必须做到完美,就像他们真的还在,否则是没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又没有根据。”
  “六里巷的温家阿婆上网查到的。”
  “有这种网站吗?”
  “都是有经验的人写的,他们说,光聚集阴气还不够,必须让亡魂知道我们召唤他们的决心,让他们有回家的感觉,否则,他们宁可飘荡在外也不肯回来的。”
  “还不如花钱找人做。”
  “别人做不知道会招来个啥,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做,一次不成就多做几次。”
  “结果,温家阿公有没有回来呢?”
  “当然回来了,否则我怎么会相信呢?”
  睿涓的心突然干燥地裂开一条缝。她不再看母亲的脸,无法将这张急剧枯槁的脸和那张辛劳了半辈子却依旧乐观开朗的脸吻合到一起去。她没料到母亲会糊涂到和老头老太太一起钻牛角尖。看来,由着她瞎折腾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把她的精神越弄越糟。
  “这是自欺欺人,世界上根本没有回魂这种事,你不要脑筋搭错跟着犯糊涂。”
  “那你又跟在我屁股后面忙活啥?还不是为了能再见梓楠一面?”
  “你住口!”
  睿涓忍无可忍地跳起来。
  曼宁不满地白了女儿一眼。
  “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你这么做只是想让我心里好过些,既然如此,你就安安静静陪我做完,别对我大声嚷嚷,小心把他们吓跑了。”
  睿涓愣了愣,思忖着措辞,她听出母亲轻描淡写的话里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好像一根被扯紧拉直的白头发,说断就断。
  “我保证,你一定可以见到梓楠,你要相信我,我是亲眼看见温家阿公把烧酒喝光的,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如果你也在就好了,你就会相信了……”
  “什么烧酒?”
  睿涓不晓得母亲在说什么。
  “温家招魂那天,温家阿婆把老伴爱喝的烧酒放在供桌上,半杯茶的工夫,酒就不见了。”
  “那酒盅呢?”
  “还在呀,一动没动,可是杯里的酒不见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不信你去问张家阿姨。温家阿婆说不够,就再倒了一盅,很快又不见了,于是一盅接一盅,整整喝了一壶,温家阿婆就哭了,说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原来她老伴生前每天晚上都要喝热烧酒才能睡得着,而且不多不少,就那么一小壶,哪有那么巧的事?不是他还会是谁?”
  睿涓的汤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不寒而栗地望向空荡荡的餐桌对面。
  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依旧饱满,气泡正慢吞吞地向杯口蔓延。
  曼宁收回目光继续吃饭,不再说话了。
  睿涓却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啤酒,睫毛好像被空气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3
  星期三。
  睿涓有补习,过九点才回来。
  曼宁一个人吃饭,桌上依旧摆着四副碗筷。
  菜很丰盛,都是安东爱吃的,还有梓楠的苔條花生。梓楠爱吃花生,睿涓从来不晓得替他买,他常说,这家里最疼他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他的丈母娘。   安东没回来,梓楠也没有,曼宁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她决定明天再到六里巷走一趟,但不能告诉睿涓,她会不高兴。
  睿涓已经忘记了招魂的事,把母亲的“四人餐桌”当成了日常的心理安慰,基本上不回来吃饭。曼宁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女儿每天可以站在讲台上精神奕奕心无杂念地上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睿涓从小就这样,骨子里有着某种复杂合金锻造而成的不易扭曲的毅力,身为母亲是应该感到骄傲的,至少安东一直引以为荣,他常说那是任何富裕家庭培养不出的优秀基因,有了这个,女儿就能够成长为一名顶尖的女子。可不是,梓楠车祸去世不到两天,她就正常上班了,这到底是理智坚强还是薄情寡义?曼宁替女婿感到委屈,她不该对梓楠这样,夫妻感情总比父女之情延绵深刻吧,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呢?曼宁想着想着,就要抹眼泪,一时间也分不清是为了谁。
  吃罢饭,她开始琢磨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以往这个时候,她是很忙碌的,应该说从嫁给安东那天起就一直忙碌到现在,工作、持家、生儿育女,接着是退休、返聘,女儿大学毕业、谋职、恋爱、出嫁,等等等等,本来还要继续忙下去,因为女儿会怀孕,会要她照顾小孩,她和安东也必须开始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做打算,就这样一直忙,忙到忙不动为止,可是,就在女儿结婚那天,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终止了,over了,就像一部总是转动的机器突然没了电,在极短的时间内静止了,再也动弹不起来了。可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忙碌,也乐于忙碌一辈子,为安东,为女儿,为这个家,她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太寂寞了,她受不了这个。曼宁迫切地想知道上辈子到底得罪了谁,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她一向知足、恬淡、节俭,不就为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那一点点平凡的幸福么?怎么就没有了呢?
  要么让我跟安东一起去,要么把他留下,与我好好地把这辈子走完,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曼宁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满腔悲鸣积郁在喉间,欲叫不出,欲咽无力,只有几声咳嗽不像咳嗽哽咽不像哽咽的哀号回响在空旷的四壁之间。她低头看看表,还有三刻钟女儿就要回来了,立刻擦干眼泪收拾收拾,准备到那间屋子里去。
  今晚,她要和安东说说话,不管他回不回来,有些事他是必须要知道的。
  曼宁洗了一把脸,从睿涓的化妆台上找来一支能让自己的嘴唇恢复血色的口红细细涂抹了一番,然后换上件干净衣服,走进了墙那边的房间。
  4
  睿涓走到校门口,看见李老师站在那里等她,心里一阵悸慌。
  “你还好吧?”
  李康筑问她。
  “还好。”
  睿涓微微点头。
  “所有的人都忌讳提我婚礼的事,你可别这样,你瞧,我的脸色很好,已经没什么了。”
  李康筑凝视睿涓的脸,没答话,他知道她不好,这和脸色没什么关系。
  “我陪你走走,说说话?”
  “好。”
  她没有拒绝,这条路长得很,夜灯也很暗,是该有个人陪着。
  “梓楠的事,我一直没机会和你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大学同学,你的悲伤不会比我少。”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能不能简单告诉我,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没等到他,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张罗客人,他去接我父亲,他们坐同一辆车,可能是太急太赶,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你也知道,在高架桥上,车速太快了。”
  李康筑沉默。
  睿涓能感觉到他的痛楚,很清晰、很细腻地徘徊在身旁近距离的空隙里。
  “听说,你父亲也……”
  “没抢救过来,我母亲很悲伤,至今都难以平复。我倒是有点安慰,至少有我父亲陪着,总比他孤单单一个人走得好。”
  李康筑不禁侧目,讶异着她的漠然与冷静,感觉她有些陌生,身体里原本热乎乎的暖意仿佛跟随梓楠的魂魄一起消失了。
  “那不是你的心里话,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你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能怎么办?和母亲一样一蹶不振么?家里已经没有男人了,再不振作怎么撑下去?”
  李康筑体味到她的焦躁与无奈,还有必须竭尽全力遏制的悲哀,她避免去想梓楠,因为这样会让自己垮掉,除了忍耐别无他法,于是,他不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只想默默地陪她走完这段路,现在她需要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很快,路就到了尽头,没法再走了。
  李康筑觉得还是得说些什么。
  “人生无常,你不必勉强自己,日后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别说梓楠没托付,看在多年朋友又是同事的分儿上,我也应该照顾你的。”
  睿涓点点头以示感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真挚的眼睛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天,我没看见你,后来在宾客签名本上也没找到你的名字,你真的没来么?”
  他掉转头去,似乎不想回答。
  “梓楠本来要请你当男傧相的,你又说不会喝酒,我没料到你索性连婚礼也不参加了,如果他知道了一定很失望。”
  “你怎么知道梓楠会失望,也许他并不希望我去。”
  “什么意思?”
  睿涓困惑地皱起眉头。
  李康筑有些不安,他意识到有许多话即使梓楠不在了也是不能说的。
  “没什么意思,我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就送到这里,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谢谢你,明天见。”
  “明天见。”
  说完,他掉头就走了。
  睿涓呆立了一会儿,直到李康筑完全消失在路的另一端,她想,此时此刻,梓楠说不定正在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地观望着他们。
  睿涓走上阶梯的时候,曼宁已经躺在床上了。
  她本想看會儿书就睡的,不管睡不睡得着都得把灯灭掉,否则,睿涓又要把安眠药端进来了。   可是,她睡不着,一直在想着刚才所做的一切是否真有可能唤回安东的游魂。
  他在哪里?还能不能看见我,听见我的声音呢?
  曼宁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问这些,她只是很平静地和安东说着话,就像平日饭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对他絮叨那样,每到这个时候睿涓就躲得远远的,嫌她烦,安东就不会,他性子好得很,只要给他泡壶龙井就能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偶尔还会与她一搭一唱。曼宁回想起恋爱时就很喜欢他的耐性,想着这个男人到老的时候一定特别体贴温柔,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对老婆大呼小叫,安东就是这样的人,曼宁非常满足,她觉得女人穷极一生渴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温柔。
  今天晚上她自然没忘记沏一壶好茶,殷切地盼望着能够在谈话中起到些许灵异的作用,不现身也没关系,只要喝几口茶让她知道他在听着就可以了,可惜,什么也没发生,安东和梓楠的灵位以及他们生前所使用过的东西既没有发出诡异的动静,也没有传出鬼魅的气息,整个屋子木讷、清静得一如遗物陈列馆。
  曼宁先是将近来家里發生的大小琐事向安东汇报了一番,包括到六里巷观摩招魂,并恳求他也能够回家来和自己见上一面,否则心里总也不踏实。唠叨完无聊事,供桌上的茶水也已冰凉了,但是没有被人饮过的迹象,曼宁很是失望,但她依旧抱着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希望,执着地凝视着黑白照片里安东微笑着的黑白面孔。
  “如果你真的不想来,我也不勉强你。”
  她悠悠地对着照片说。
  “也许,命中注定我要跟你一同去,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心理准备来着,这也没什么,反正迟早总要见面的,既然你不肯来只好我去找你,没有你的日子不好过……真是不好过啊……”
  说着,她又想哭了,好歹还是忍了下去。
  那个秘密要不要说,曼宁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怕安东担心,但是如果他真的担心,搞不好就会有感应。那是在他去世以后才发生的,本来想先告诉女儿,可又怕她大惊小怪。曼宁决定让安东知道自己真实的状况,她觉得没什么害羞的,但是,上衣脱到一半还是踌躇了起来,她想到这屋子里不只是有安东的东西,还有梓楠的,若是他也在的话就不成体统了,于是,她暂且用黑绢把梓楠的相片盖上,把上衣重新弄整齐,然后只解开一半纽扣,露出左半个乳房来。
  “你瞧,就是这里,是这里。”
  她靠近安东,对着他,用手指轻按乳房左下部接近肋骨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椭圆形鹌鹑蛋大小的肿块,即使不触碰,偶尔也会隐隐作痛。
  “你走后没几天,我就觉得乳房胀得很,不久便发现这里肿起一块来,起先只是黄豆大小的一粒,现在已经扩散得很大了,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起码也是癌症之类的,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唉,都是命啊……你放心,我是不怕的,我现在心情好多了,可是不能让睿涓知道,如果我真得了那种病她就苦了,所以,我也矛盾呀,痛苦呀,又想和你在一起,又放不下我们的女儿,没有了梓楠,她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你还在,好歹也给我拿个主意……”
  曼宁强忍着泪水絮絮叨叨说完这番话,她怕一旦抽搭起来就会口齿不清。
  曼宁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客厅里的钟敲过九下才站起身把供桌收拾干净,回到卧房和衣躺下。睿涓进门时,挂钟刚好又敲了十下,曼宁还没有睡着,她清楚地听见睿涓的钥匙不小心落到地上,然后她马上又捡起来搁在鞋柜上面。
  “妈,你睡了么?”
  睿涓小心翼翼地拧开母亲的房门,里面漆黑一片,悄无声息。
  黑暗中,曼宁双眼紧闭,努力地想要进入睡眠状态,她听见客厅里睿涓细碎的脚步声,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泡脚一边吃着曼宁留在桌上的夜宵,然后洗碗、擦桌子、收椅子,最后刷牙、关灯、上床。
  然而,就在曼宁快要入眠的时候,突然听见墙那边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吱呀一声地关上。
  那么晚了,睿涓又进去做什么呢?
  曼宁担忧地思忖着。
  难道她也有话要对梓楠说么?
  5
  睿涓在曼宁去六里巷的那天发起低烧,她觉得手脚冰凉,站得一久就头晕目眩,于是,下午请了假在家休息。
  前两天,不知道是谁把一块黑绢罩在梓楠的遗像上面,把睿涓的心搅得很慌张。也许是母亲打扫时怕沾灰才盖上的,结果忘了拿下来。睿涓这么想着,但她没办法确定,说不定是梓楠自己蒙上去的,他生气,不想见她,因为她那么快就把他给忘了。
  睿涓懊恼又茫然,她不知道那是悲伤到了极致产生的幻觉,还是母亲的行为真的引发了还魂的契机,总之,那是比决绝、沮丧、凄惶来得更加枯竭的情绪,它加剧了掩埋在她内心深处、阒无人声的角落里与日俱增的那些恐惧。
  梓楠去世之前,她从不畏惧,没有任何东西能威胁她,可是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起先只是细微地试探性地让她感到不适,她从不理会到克制,又从克制到忍耐,接着,那势头便顺流而上排山倒海了起来,直至当下现在这一秒,仍然在暗潮汹涌,那是生理、心理、肉体和精神多方面的叠层裂变,她一直在焦虑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并以冷漠和坚强作为外在的掩护,但是,毫无进展,她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行了,那个即将到来的临界点终究还是要出现,对此她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体温的突然下落,让睿涓更加确定某种能量正逐步消失在体内的事实,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真实的情形她连谁都不敢告诉,那的确是难以启齿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深夜里,当睿涓缱绻在梓楠的灵位与冰冷的衣物间时,她没法不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当初,为了将最美好的保留到新婚之夜,她洁身自好得近乎精神过敏,到最后,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睿涓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女人了,这辈子都没机会成为女人了,她不想这样活着。于是,她偷偷溜进了隔壁的房间。即使梓楠已经不在,即使他的手指、身体再也无法触碰到她,他也有必要了解她的身体有多么纯洁多么美好,更要全心全意地去体会她为此所做出的努力,那不是责任而是义务,是身为男人和丈夫必须要履行的义务!   把新婚之夜还给我。
  当睿涓和梓楠的遗像一起平躺在床上时,她终于感受到了身体的复苏,情爱的渴望,她幻想着丈夫的手指轻柔地在她身上撩拨,幻想着腹股间欲望的攀升,两人忘我的纠缠……让他的身体进入自己的身体里面,那是多么唯美又激动人心的瞬间……睿涓无法停止这样的幻想:紧张地攀附着梓楠宽厚的肩膀,勇敢地等待着那强韧的、冲破一切阻碍的痛楚的到来,然后,在痛楚中迅速地湿润、溶解、幻化,那是将少女的青春累积到巅峰之处的勃发,就好像一口蕴藏着天地万物间最清澈最温暖泉水的深井被突然凿开,那种甘醇与甜香会让梓楠在她年老色衰的时候仍能百转千回地去回味,可是,梓楠就这样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只留下她独个儿和这口枯井顾影自怜,这叫人情何以堪?
  眼下,睿涓的担忧远不止这些,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和自信就快要耗盡了。
  “我病了,很严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睿涓掀开黑绢对梓楠说,从他走的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月经,常常感到下身瘙痒难耐,时不时还伴随着疼痛以及来历不明的液体流出,就连一向坚挺饱满的乳房也开始萎缩了,这使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厌恶,她一天比一天消沉,一天比一天讨厌自己,这种危险、恐惧和困境是睿涓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
  “出来吃饭啊!”
  母亲又在喊,睿涓把黑绢重新盖上,并预感到这是母亲试图催眠她的诡计。
  又是四人餐桌,睿涓感觉到胃酸逆流的恐惧。
  “我拿到房间里去吃。”
  曼宁按下她的碗筷。
  “他们就要回来了,今天一定会回来。”
  睿涓甩开母亲的手,飞快地盛饭夹菜,曼宁受不了,冲上去阻拦,两人死缠不放近乎要打起来。
  “放开我!”
  “我就不放,他们已经来了,就站在这里看着哪,你到底听不听话!”
  “死了!全死了!变成鬼都不会再回来了!”
  睿涓抡起梓楠的啤酒砸向对面的墙。
  砰!
  啤酒杯瞬间炸裂。
  啪啦啦,墙上多了一个洞。
  “睿涓!”
  曼宁眼看着睿涓两眼一闭,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6
  她以为晕倒的会是自己,她准备好了要倒在她面前的,却没想到会是睿涓。
  曼宁有点被吓到,蹲在地上看了好久,心脏怦怦跳,几分钟后,睿涓醒了,见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脸。
  “别动!再躺一会儿,回回魂。”
  “回魂?”
  “刚才,是不是梓楠把你推倒的?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没?”
  睿涓脸上的愤怒不见了,眼底尽是说不出的绝望。
  她不敢碰她,怕惊扰了生魂,任由她自己爬起来坐好,迅速地吃了几口饭,喝了一碗汤,转身回房将门反锁,曼宁感觉女儿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心里越发凄惶。第二天一早,睿涓就不见了,所幸,东西还在,保险起见,曼宁找了一把锁头把女儿的房门扣死,以防她偷偷回来搬东西。
  从六里巷到医院的行程中,曼宁迷了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达医院的门诊部,那条路她并不陌生,当初安东小腿骨折的时候她带他来过的,今天不知怎么搞的,走来走去都在同一个地方。也许是安东故意在跟她闹着玩也说不定,温老太说过,鬼魂在白天是很爱和亲人开玩笑的。
  “别闹,别闹,我很快就能和你见面了,很快。”
  曼宁心里刚说完这句话,医院的大门就出现了,她很高兴,认定是安东替她指了条路。
  曼宁愉悦地等待着诊断结果,周围与她年龄相当的中年妇女都诧异地望着她,心想,这个没人陪的女人居然一脸乐滋滋的一点儿都不害怕,曼宁的坦然让人无法理解,众人窃窃私语,揣测着她和死神之间的关系,这个女人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曼宁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
  主治医生微笑着回答。
  “没关系,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你不必安慰我,有话直说。”
  “检查结果表明你的身体很健康,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猜测寿命可不是我们的专长。”
  “那我左边乳房的硬块是怎么回事?我的确摸到它的,硬硬的,好大一块,压下去还有点痛呢!”
  “你的乳房的确有些异常,不仅是左乳,右乳也开始有些肿胀了是不是?”
  曼宁点点头。
  “说实话,按理你这个年龄是不可能再出现这种类似青春期的现象。”
  “青春期?”
  “检查结果显示,你体内的性激素水平很旺盛,促使你的乳房逐渐饱满增大,那种感觉就好像重新发育,所以才会胀痛,除此以外,你还有没有感觉到其他的变化呢?”
  “其他?什么变化?”
  “比如,皮肤变得光滑有弹性,你绝经多久了?”
  “一年半,大约一年半以前就没有月经了。”
  “可能会回潮。”医生一边写着病历一边说,“不必担心,更年期的妇女,激素水平起起落落是很正常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反复几次之后最终还是会慢慢衰退的。”
  “那就不是癌症了?”
  “当然不是。”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因人而异,有的几个月就消退了,有的半年或更长,青春能够延长是好事,这是你以往饮食、作息、营养以及夫妻生活都很健康的结果,顺其自然就好。”
  曼宁眉尖微蹙,低下头去。
  “奇怪,明明很痛的……很痛的……为什么不是呢?……”
  起身时,曼宁忍不住哀怨地哭了起来,医生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哭,就这么等不及要老去么?
  回家的路上,曼宁走进一间偏僻的咖啡馆,打算独自思考一下医生遗留在她脑海里的那些新奇的疑问和假设,这个时候,李康筑正站在她家门口,思忖着没打电话就跑来探望睿涓是不是太冒昧了?   睿涓打开门,和李康筑默默相对注视了一会儿,李康筑发现客厅里有点乱,两个空箱子躺在地上。
  “你要搬家么?”
  “本来是想搬的,现在搬不了了。”
  睿涓指指房门上的锁头,李康筑发现门口放了一堆工具,锁也快被敲烂了,但还是没能撬开。
  “要不要我帮你?”
  睿涓摇摇头,踢开箱子。
  “坐呀,我帮你泡杯茶。”
  “不用麻烦了。”
  不晓得是什么让睿涓改变了态度,她不掩饰了,并且很分明地告诉他,她现在很愁苦很烦恼。
  “你身体好些了么?”
  “没有。”
  李康筑眉头抽紧,睿涓看见了那微小动作的全过程,恍惚中,有些痴盲。
  “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是应该去看看。”
  李康筑眼帘低垂,始终看着睿涓的手,这时,她的手瑟瑟地颤动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股暖流涌进睿涓的身体里,过电般地在她体内回流,让她愕然不知所措。
  “别怕,没事的,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换谁都受不了,你肯定是太累太辛苦了,没事的……”
  他的声音也颤动了起来,睿涓的眼球周围一阵热乎,视野顿时糊成一片。
  李康筑依旧坐在那里喃喃自语,睿涓不想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想滤开他的嗓音,去捕捉音律背后的担忧、怜惜和焦急,那感觉好清晰好熟悉,仿佛是梓楠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吹着气……
  “我看不要再耽搁了,还是赶紧打个电话叫你母亲回来陪你上医院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睿涓忽然醒悟到,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刚才的那些话,又或者,从以前到现在,甚至将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虚设。
  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很简洁的。
  睿涓禁不住这样想。
  如果现在不让他说,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说给她听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参加你的婚礼?”
  睿涓沉默地看着他,不想打断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思绪。
  “其实那天,要和你相亲的人是我,因为领导做媒,梓楠担心不靠谱,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这是他的原话。”
  两人相视一笑,眼前不约而同浮现出梓楠爱管闲事的样子。
  “所以,他坚持要帮你把把关。”
  李康筑点头。
  “当时怎么没有拒绝?”
  “因为我对自己有信心。”
  “凭什么?”
  睿涓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那张的确比梓楠还要英俊的脸,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
  “凭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看我的那一眼。”
  是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确实被他吸引,她从未主动盯着一个男人的脸看,那是仅有的一次。
  “这么说,是我辜负了你?”
  “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很坦然地笑了。
  “你们是真心相爱,是我自己错失了缘分,是我的错。”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高高兴兴地祝福我们才对。”
  他突然站起来,背对她,好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睿涓也站了起来,困惑地看着他和她一样不知所措的背影。
  “你知道那种感觉的,一旦爱上了就没办法了,只能想着她,即使知道她不是你的,你也没办法,我当然是祝福你们的,默默地离开,永不回头,不就是最好的祝福么?”
  他突然哽咽,滚烫的泪水终于从睿涓脸上滑落,她突然想起,从出事到现在,她还没有为梓楠流过一滴眼泪,她一直在克制不让自己失控,可是现在,她被他彻底击垮了,崩盘了,她不想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陪我去趟医院吧。”
  “现在么?”
  他擦干眼泪,回过头来。
  睿涓点点头,她不想再挣扎了,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
  7
  睿涓觉察到母亲的变化是在恢复工作的一个星期之后,事实上,她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起色,但是,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请假。
  去医院的那个黄昏,李康筑只是远远地等在医院门外的花园小径上,睿涓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走进妇科专家的诊疗室里。
  检查、抽样、化验,程序冗长而又复杂,结果亦偏离了想象的轨道。
  睿涓毫不避讳地描述了这些日子来身体的不适,但是,医生的诊断却是轻微的内分泌失调。睿涓的处女膜完好无损,一切都健康无异,至于突然断经的缘由,一半来自失调,一半来自“卵巢间歇性忧郁症”。
  “你最近的情绪是不是很糟糕?”
  医生直言不讳地问道。
  “还好。”
  “你这个年纪内分泌失调多半是身心疲惫造成的,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
  “还好。”
  “子宫没有问题,只是卵巢发生了非病理性的拒绝排卵,就好像一个人的生殖能力突然间冬眠了,也可能是一种突发的应激反应,最近家里有什么意外变故吗?”
  “没有。”
  医生觉察到她迟疑了几秒。
  “女人的生理时钟是很奇妙的,到了某种阶段就必须突破障碍,女孩子洁身自爱固然是好的,但是,是时候要放下事业心谈谈恋爱了,要不然,你的身体也是会抗议的哟……”
  睿涓尴尬地对医生笑笑,医生见她面带潮红,便也就点到为止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太阳正倾斜着没入地平线,夕阳分外刺眼。
  李康筑从花园的树丛中缓缓地走过来,不安地望着伫立在余晖下的睿涓,光芒如此耀眼,可是,她身上却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着,丝毫没有沐浴的感觉。
  “医生说没事。”
  “真的么?”
  “真的没事。”   “那就好。”
  她面对着他,第一次走到这么近的位置,两人的身影蔽在花丛的后面,花香伺机入侵,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别处走走?”
  “你也请假啦?”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一起吃晚饭吧。”
  “你平常一个人都吃点什么?”
  “随便吃,吃什么都行。”
  她笑了。
  也许,现在的她还无法吸收阳光,但是,他也不会让她在灼热的曝晒中老去,李康筑这么想着,心里便觉得踏实多了。
  那一刻,他们刚好路过曼宁所在的那家咖啡馆。
  迷惘的夕阳照耀在睿涓身上的时候,曼宁离开了咖啡馆,她没有回家,而是沒入了市中心的人流中。
  女儿不会一个人了,永远不会了。
  曼宁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洋溢起宽慰和幸福来。
  那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一次漫长的游荡,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平民的百货公司到昂贵的购物商厦,曼宁独自游荡着,驻足着,观望着,也享受着,并且,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过这座生活了许多年,并终将继续生活下去的城市。
  那一瞬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光阴、年华、生存、死亡、快乐、回忆、痛苦、感伤,还有,灭顶的绝望。
  曼宁看了看手表,五点三十五分,以往每一天的这个时候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在家里吧。
  熟悉的家居空间置换似的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曼宁身处的四周,她看见自己如同一只年老色衰的蜜蜂,习惯性地忙碌在那个熟悉狭隘的空间里,厨房里烟雾缭绕地炖着什么,洗衣机脱水的噪声徜徉其间,她匆忙地整理着家里的一切,擦桌子、摆椅子、收垃圾、拖地板、抹家具、清冰箱……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歌谣,唇齿轻柔地一开一合,手脚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她看见自己稀疏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滑落到肩头,但没有时间打理,没时间,因为已经六点了,安东要回来了,她走到玄关把他的拖鞋拿出来面朝门口放好,睿涓?睿涓也要回来了,她再次看了看四人餐桌,确定水果已经摆放整齐……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存在,这就是幸福。
  她一直笃定着,坚信着,哪怕耗尽青春,倾尽一生……
  可是——
  此时此刻,她突然疑惑了。
  可是……
  她听见安东的声音从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过来。
  可是???
  她立刻停下脚步频频眺望,激动地寻找。
  茫茫人海,人影憧憧,却不见安东的身影。
  可是。
  曼宁愕然摊开掌心,那些粗陋的、伤痕累累的、陪伴她走过半生的茧纹渐渐地、渐渐地隐没在悠长的生命线上。
  她蓦地抬起头,睁开眼。
  不远处的人群中,浮现起安东温柔的脸庞,微笑地、爱惜地凝望着她。
  安东的笑脸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央,只剩下生命的脚步声凌乱却又延绵地回响在耳边。
  顷刻间,她热泪盈眶。
  一个月之后
  祭日。
  阳光明媚。
  曼宁和睿涓起得很早,因为,今天很忙碌。
  扫墓的时间安排在上午,睿涓以为母亲会托六里巷的温老太请些法师来,今天是招魂的好时机,可是,母亲好像没有任何安排,并且,很突然地拆掉了那间屋子的窗帘,让阳光整个普照进来。曼宁默默地收拾着屋子里属于丈夫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睿涓提着一只大箱子走进来,她没有看母亲的脸,也低头开始整理梓楠的遗物,两个女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那间屋子彻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梓楠的墓碑离安东不远,睿涓烧了三炷香静静地为亡者祈福,与此同时,感受到身后就近的地方,母亲那安逸祥和的气息正悠扬地缭绕在墓园的上空。其实,不仅仅是安逸祥和,睿涓无法了解父亲的离去为什么会让原本衰弱的母亲突然变美丽了,那种奇异的美即便是她,也能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以至于无法抗拒,这样的母亲骤然激荡起她内心难以平复的感动。仪式结束后,母女俩便相互依偎着,穿越一座又一座墓碑,往外面走去,不知为何,这次,睿涓没有感到不舍,也许是母亲的手臂太温暖了,以至于融化了所有的阴霾。
  “你不想再见到他了么?”
  睿涓还是忍不住问了。
  曼宁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绽开笑颜。
  “他已经来过了。”
  曼宁的回答让睿涓摸不着头脑,看起来,母亲的悲伤似乎已经结束了。
  走到十字路口,睿涓轻轻地放开母亲的手。
  “你不跟我回去?”
  “中午有约。”
  “和康筑么?”
  两片红晕从女儿逐渐恢复滋润的脸颊上透出来。
  久违的幸福感。
  等了很久很久的幸福感。
  母女俩就此别过,往各自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顷,睿涓忽然又转身喊道:
  “我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那我不给你留饭啦。”
  睿涓亲热地对母亲挥挥手,继续转身往前走。
  就在这时,两个女人突然同时停下脚步。
  冬眠的小腹深处,一阵柔和的疼痛与痉挛袭来。
  一股温热的暖流充满了整个子宫,缓缓地顺着密闭的通道往神秘的洞口流去……
  曼宁惊讶地回头望去。
  睿涓也蓦然回首。
  静谧的墓园被日光染成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显得特别温暖,特别明亮。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沈星妤,上海作协会员,影视公司总经理。著有《寻找你的命运之轮》《容器》《盛夏的樱花树》等,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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