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来源 :短篇小说(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lloliu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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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怡瞅着那风蛇似的从地上窜起来,远远近近就像下了雾,田野立即被严严隙隙地罩了起来。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觉得就像被一条巨大的单子蒙着,出不了气,也几乎动弹不得。她的男友张生带着她,木头人似的,只顾吭吭哧哧往前走。李怡最怕这种天气,这种曲里拐弯的北风。她不得不抖抖膀子,裹紧了袄。
  天上瞅不见太阳,太阳躲在厚厚的云里。整个天空都是云,云宛如一床盖脏的棉被,漫漫无际地胡乱地平摊着。但是如果仔细瞅,天空的正中会有一小片光亮,有盘子大小,像块皮癣似的,李怡知道太阳正偷偷地躲在那里。于是她努力想着太阳的样子,但想着想着,脑子里却出现一片荒草。荒草有一拃来高,细长而柔弱,像老人的一撮一撮的头发。风一吹,纷纷歪向一边,仿佛人似的把头低下去,狠狠地低下去。草低头的瞬间,她瞅见一块一块的地皮露了出来,地皮白乎乎的,像下了层霜。这时李怡联想到秃子的头,她开始恶心起来,努力想把这些东西从脑里清掉。
  自行车颠了一下,李怡睁开眼,见地上的荒草没了,风挟着黄土嗖地刮过去。空中满是悬浮的土粒,她觉得这些灰土扑扑嗒嗒地落在她穿的白袄上。其实她喜欢这件白色棉袄,但张生还是说,快过年了,考城镇有会,咱到镇上买件新袄去。李怡不愿去赶会,她主要是怕土。几年在省城的打工生活,她回到农村的家,明显就不适应了。从城里回来时,她穿着白裤白鞋,下了公路走到村口,她见村里的路上净是二指深的浮土,就站住着实犹豫了一番:是进还是不进。不用考虑当然得进,最后她还得一步步地走进去。刚走了几步,鞋上裤上就沾满了泥土,她一瞅恼了,撅起屁股扑嗒撲嗒地拍起来,正拍得起劲,身后却响起吃吃的笑声,抬头见是翠枝。还没等李怡招呼,翠枝就笑着说,你是一个白衣天使。李怡听后,心里觉得甜甜的,瞅瞅翠枝想夸她几句,可想不准词儿,便改口道,翠枝,没下地呀?翠枝扬扬泥乎乎的袖子说,这不才从地里回来,哪像你这城里人,一辈子也下不了几回地。翠枝边说边跟着李怡走,两人噗噗嗒嗒已走到十字路口。这里站着几个娘们儿,她们见李怡过来,眼光箭似的往她身上射去。李怡赶紧跟她们打招呼,这时里面一个中年女人尖着嗓子说,哎呀,城里人可回来呀!李怡认出这是娃嫂,忙迎过去,走近了跟她说话。娃嫂趄着身子,瞅瞅她的裤子,瞅瞅她的鞋,说,我知道你在农村待不住,这回达到目的啦!李怡只是笑,无声地笑,她感到有种满足,有种自豪。十字路口稍微宽敞一点,但地面被机动三轮辗碎了,布满了一堆一堆的浮土,几个娘们儿的鞋和裤腿上净是一块块的泥痕。也许寒气太重了,她们的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的,也像落了一层灰土。李怡瞅着她们有点可怜,就从包里掏出糖,给她们一一散了,女人们忙不迭地剥着吃着。娃嫂把两块糖往嘴里一填,刚嚼了两下,大概糖把牙粘住了,伸出手指往嘴里猛抠,然后嘻嘻哈哈地说,这城里的糖真甜,甜得我说不成话啦。李怡似乎没听见这句话,她瞅着坑洼不平的路面,疙疙瘩瘩的泥墙,恍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认得这些娘们儿了,也不认得这些泥墙和坑洼的路面了,她离这些都很远,更不属于这里的人了,她应属于那个省城,需坐一天火车才能达到的省城。
  她的工作就是在售报亭里卖报,售报亭坐落在中山路口,中山路是省城的一条大街,人如流,车如流。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把街道遮得严严实实,像条绿带把城市一块一块地分开了。售报亭的对面是个建行,建行的门口有两棵更大的梧桐树,它们像两个巨大的伞把银行的大门重重地盖住了。进出银行的人,像被这团绿色不停地吞掉了又吐出了。李怡每次朝门口望去,就羡慕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她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每次有这种想法时,她的身子就感到猛地凉了一下,就像大热的天被谁用扇子狠劲一扇。于是她感到城市陌生起来,人陌生起来,连这路和树都有点隔膜了。她觉得真正的城里人应该骑着车,悠悠闲闲地走在大街上,而不该像她这样,整日只知站在铁皮房里。
  李怡的心紧了一下,好像被啥东西拽了拽,咯咯唧唧地难受。趁买书的人少,她走出铁皮房。树叶很阴,阴得要流出水来。她瞪眼往上瞅,树叶上吊着一只绿虫,虫弓着身子,极力往上爬着,但风一吹,便哧溜落到地上。地是水泥地,上面是些斑斑点点的脏痕。李怡瞅着灰不溜秋的地面,脑子里蹦出一句话:这里不是我的家呀!再抬眼看街上的人,发现都穿得那样干净漂亮,他们一个个从身边走过,瞧都不瞧她一眼。李怡呼呼地出著长气,心陡然空落了许多。她觉得这街这树,都在画上,一种啥也摸不着的画上,她自己却被丢得远远的,好像被撇在很荒凉的野地里。李怡感到有点饿,一种深深的饥饿。她捏捏兜里的几枚硬币,眼却极快地在街上搜寻着。她的眼神像个跳跃的球儿,跳过路边的栅栏,跳过几顶遮阳彩伞,落到不远处的一栋楼根边,这里有个老太,正起劲地吆喝着茶叶蛋。李怡走过去,掏出了钱。老太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鄙夷的眼神针似的扎在她的身上。李怡像被钉住一样一动不动,她以为老太会伸手把钱接了,但老太没动,她在李怡身上瞟了一眼,眼皮很快塌蒙下去,不再去瞧李怡。这时,李怡觉得有股火,从头上泼下,热腾腾地穿过肩膀,穿过胸膛,穿过两腿,一下栽到脚心里。她被火包围着,被老太蔑视的目光包围着,她看到火苗在地上一跳跳的,蛇似的晃着身子。李怡再也站不住了,她一路狂奔着扑进铁皮房里。
  现在想起,李怡身上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她没想到,一个老太,一个城里普普通通的老太,竟这样瞧不起她,她又不自觉地抖抖膀子。动作虽然轻微,还是被细心的张生发现了,她问李怡冷不,李怡说穿得厚,不冷。临近镇子,路反倒不平起来,车子一高一低地跳着,李怡很难坐稳了。她右手抓住后座,往张生身后紧紧地靠了靠。她贴近张生的当儿,闻到了刺鼻的脑油味。李怡的情绪低落下来,其实她没看中张生。按说张生的条件不错,人长得帅,也在城市打工,干的是宾馆保安,收入低点,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也就满足了。不过李怡光觉得不满,静下心一想,又点不出他的毛病。如果真挑毛病,那就是他的土气了。李怡不明白,他在城里打工几年了,咋没有洗掉身上的土气呢。两人第一次相见,李怡并没看上他。媒人瞅瞅李怡问,你觉得咋样?李怡脖子一动,想摇头。她娘一瞪眼,又是一阵唠叨。张生是她相见的第十个小伙了。她娘训她说,你是一个农村闺女,要求甭恁高,太挑了就甭打算找到满意哩。   李怡静心一想,觉得也是。但脑里始终有个感觉,她看不上这些农村小伙。她嫌他们脏,嫌他们懒散,嫌他们说话高腔高调。还是城市的男孩好,他们的皮肤白,穿着时髦,一举手,一投足,咋看咋顺。李怡站在报亭里,一眼一眼地往外瞅,她的眼光有时落在男孩的头发上,有时落在男孩的衣服上。她的眼光如细密的雨点,嘀嘀嗒嗒地追着他们。李怡想接近他们,想跟他们畅然地拉拉,她觉得他们一个个像树上的鸟,正准备接近时,却扑拉拉地跑掉了。
  报亭里有各种各样的报,有个叫小青的青年常买一种《文摘报》。夏天他好穿白衬衣、白裤子,阳光一耀,浑身光光艳艳,每个毛孔都显得洁洁净净的。他一般中午来买《文摘报》。他骑着自行车,走到报亭边,脚一点,先跐住台阶。李怡觉得他这个动作很优雅,很潇洒,好像已练过千万回了,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恰当得体。每一次买报他都是这样,他坐在车座上并没下来,但他的笑早挂在脸上了。他笑嘻嘻地掏出钱,手指指报纸,然后就乐哈哈地拿着报纸走了。李怡追着他的影子,越过栅栏,越过两条便道,一直瞅着他消失在对面的银行里。李怡猜,他就在银行上班吧。她想把目光收回,但目光像被啥东西黏住了,牢牢黏在银行门口了。
  李怡第一次做了个关于城市的梦,梦好像被水打湿了,沉甸甸的,小青也第一次在梦里出现了。他似乎没穿白衬衣,不过他的笑脸没变,他笑着对李怡说,抽空到我家坐坐吧!说完,脚一点就骑着自行车走了。醒来后,李怡激动了很长时间,梦里她觉得小青讲了好多话,但无论怎样想,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她觉得小青说的话像一撮一撮的柳絮飘呀飘的,每一撮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她再见到小青时,脸不自觉地红了。不但脸红,手都有点发抖了。她把报纸递给他,小青没有接。他坐在车座上,伸着脖子正往书架上瞅。报亭里也有书,摆着是做样子的,一般没人买。小青的眼珠滴溜一转,李怡似乎听到了响声,是那种温温润润的响声。她趔开身子,想让小青这么永永远远瞧下去,但小青向她挥挥手,然后骑着车走了。李怡的眼光随他又翻过栅栏,翻过两条便道,直到他消失在银行里。李怡隐约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像踏在空旷路上的脚步声,绵延而悠长,她的心一下空落起来。
  张生带着她跳过坑坑洼洼的一段土路,终于来到镇边上。街两旁全是两层小楼,高低一样,但式样和颜色就千差万别了。楼是新的,可楼底下却散了垃圾,这些垃圾和一些碎砖相互混合着,把街道衬得庸俗和狼狈。张生提醒说,到镇上了。他很兴奋,脸上挂了层红光。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偶而能见穿亮丽衣服的年轻人,但灰头土脸的,没一点精神。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李怡一下车就踩住了一个烂苹果,脚哧溜一滑,差点摔倒。她把烂苹果狠狠踢到一边,另一只脚又陷进泥窝里。张生赶忙拿出纸给她擦擦,嘴里还小声说着安慰的话。好像李怡是个客人,一个外地来的尊贵客人。其实多年前,李怡曾在这里卖过西瓜。那年家里为供她读完高中,种了四五亩西瓜,趁着暑假,她和父亲一样,拣着秤,扯着嗓子叫卖。可李怡不愿想起这些,她跟在張生身后,慢慢挤入市场。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蹭住了李怡的身子,她总是愤愤地瞪瞪人家,不管蹭住的部位是否有土,她都起劲拍拍。张生说,人家碰你一下,能把衣服弄脏?李怡说,你瞅瞅这街上有几个干净哩,说完,恶心似的吐吐唾沫。
  这天李怡穿件白色棉袄,几年的城市生活,她的脸也变得光光艳艳的,因此在街上一走,引起了多人的侧目。张生回过头说,你变成城市人啦,多少人在瞅你呀。李怡听后,心里一下敞亮起来,她觉得有股暖风吱吱地朝她扑来,鼠似的从领口钻入她的衣内,接着左左右右地乱顶起来。李怡愉快地认为,她已不属于这里的人了,这里的人当然会惊奇地瞅她,看她。从他们的眼神里,李怡觉得更多的是羡慕她。她的身子轻起来,轻得连风都能吹起了,她抿抿头发,扯扯衣角,感到自己又光亮了许多。张生问,你准备买哪种样式的袄呢?李怡一点没听见,这时有两个小伙正一剜一剜地瞅她,她把头抬起,高高地抬起,她高兴得心里早就唱起歌了。
  越往里走,人愈多,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味呼呼地朝李怡吹来,她怎么也不愿往前走了。她怕衣服弄脏了,怕鞋子再掉进泥窝里。她站在原地,瞅着吵吵嚷嚷的人群,真真切切地认为,自己可能永远不属于这里了。这时吹过一阵风,风冰凉冰凉的,把她刚才的想法呼呼吹走了。她努力平静下来,她认为自己应该属于那座铁皮书屋,属于那个城市。在城里每晚她几乎不能早早安睡,她就站在窗前,看面前的高楼,看花花绿绿的广告牌,瞅那闹闹嚷嚷的街道。她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很近,甚至有点亲切。但一瞅到街上晃动的人头时,认为自己离这个城市又是那样遥远。每天都有城市女人过来买报,她们穿着洋气。李怡很想跟她们拉上几句,但她们瞅都不瞅她一眼。李怡很胆怯,也很伤心,她把零钱或书刊递过去,瞧着她们一扭一扭地离去,嘴里就轻轻地叹着长气。这样她再回过头瞅那高楼,瞅那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就觉得陌生而又陌生了。尤其是夜深时,她躺在租居的房里,瞅著外面昏黄的灯光一波一波漫来,感到那灯光水似的把自己淹了,把自己埋了,自己仅仅躲在城里的一个旮旯里,一个被人瞅不见的旮旯里,谁知道自己是谁呢。
  有这种想法时,李怡马上想到回家。她认为还是家乡好,家里没有路灯,只有漆黑漆黑的夜。夜是安静的,夜是清凉的,一人躺在床上啥都可以不想。因此在城里住了多年后,她一踏进村口,心里该是多少激动。她走过泥泞的街,看到坍倒的墙和破旧的房子,心里想,这哪是自己的家,这咋能是自己的家呢。邻居们见她来了,高兴地和她打招呼,她也想笑着和她们讲话,但挤挤眼就是没把笑容挤出来。为表示亲热,她主动走近她们,想通过缩短距离,达到表示亲切的目的,可她们反而忸怩起来。于是李怡认为自己再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通过她们的举止言谈,觉得自己跟她们相距太远了。
  她和张生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相亲那天,两人坐在屋里,李怡只说几句话就再找不着恰当的词了,于是场面很冷清很难堪。李怡始终认为,不该坐在这里,面前出现的也不该是这个男人,应该是谁呢,李怡自己也讲不清。李怡毕竟见过一些世面,她瞅瞅羞涩的张生,没话找话说,你觉得在农村生活还适应吗?这句话打开了张生的话闸子,他一会儿说说东,一会儿说说西,最后张生说,我觉得你不适合在农村生活。李怡笑笑问,我不适合在农村生活,适合在哪生活呢?张生说,你应该长在城市里。张生这么一讲,李怡的心像被捏了一下,感到酸酸的甜甜的。她回老家已多日,但仍觉得自己还在书亭里卖书,周围是绿得流水的梧桐树,卖完书,她就坐在树下,幻想着旁边有座小楼,小楼里有她自己的家,当然也跟别的城市家庭一样,有冰箱、空调,有各种各样最新式的家具。她要专门为自己准备一个衣柜,她要买最时兴的衣服。她喜欢读书读报,当然得开一个书房,把最新最好看的书搁在显眼位置。她正这么云天雾地地想着,猛然听到一阵格登格登的脚步声,她歪头瞅去,见两个城市女人一扭一扭地踱了过来。奇怪得很,李怡一瞅见这些人,心里像堵墙似的塌了下来,啥都想不起来了,她瞧着晒得发烫的马路,眼前冒出一串串烟雾,那烟雾细细的,曲曲弯弯地升腾着,于是人流、梧桐树就像浸到水里,整个街道都被打湿了。   李怡的脑袋也跟湿了一样,她想到这里,思维像条僵蛇突然不动了。她抓着张生的车子机械地往前走,街两边净是些布摊和衣摊。张生问她买啥袄,她不想说,但出于礼貌还得嘟嘟囔囔地应付他。再往前走,来到一个小广场上。这里摆满了用砖支起的水泥板,水泥板上是一个连着一个的衣摊。张生在一个袄摊前停下,女摊主一脸媚笑地问,大兄弟你随便挑吧,我卖哩都是最流行的袄。李怡一聽,皱了皱鼻子。女人见了李怡,话语更甜地讲,大妹,一瞅你就是城市人,城市人就该穿最好哩。说完顺手提过来一件白色鸭绒袄,鼓动她试试。李怡瞥了一眼,就慢慢走开了。她嫌那女人牙黄、脸粗糙。女人的旁边是个穿脏衣服的小孩,小孩黑着手正拿着根油条吃着。地上满是碎纸和烂掉的塑料袋子,风不时刮来,各色的袋子便一扭一扭地飞向上了天。李怡的视线让一个红色袋子引着,越过屋顶,跳过树梢,腾腾地悬在半空。她迷迷瞪瞪地想,咋来这里呢?来这里弄啥呢?她希望看到梧桐树,看到光油油的路,但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想离开这里,不逛街了,也不买袄了,快点回到那个城市,回到那个小屋里。这时张生又提醒她,问她到底买啥样的袄。她说没合适的,看看再说。张生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侧过身,擤了擤鼻涕,沾鼻涕的手在车把上抹了抹。李怡恶心极了,她慢下脚步,尽量离他远一点。从后面瞅,张生有点驮背,他穿件蓝色羽绒服,裤子短了一节,只勉强盖住脚踝,脚一动,裤腿在踝部前后晃荡着。李怡不愿再瞧,她一闭眼极力让自己想着,这不是真的,这咋能是真的呢?可张生就在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脑子里却怎么也抹不掉他。张生见她没买袄的意思,也不再问她了,只顾梗着头往前走。风把他的头发一会儿吹到左边,一会儿又吹到右边,头发就变成一缕一缕的乱草了。风挟了太多的土,土钻到他的嘴里,张生不时地往地上吐着唾沫,但唾沫被风大大地送到身后,有几回差点落到李怡的身上。李怡有点恼火,她更不信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这时,她想起小青。夏天,小青喜欢吃冰糕,每次过来买报,他总是边吃冰糕边嘻嘻地朝李怡笑。李怡觉得他像个孩子,一个十足的孩子,李怡喜欢他这种孩子气。特别是他坐在车上,脚蹬着地,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冰棍,边看边吃,她瞅到这些心都颤颤地抖了。有时他吃完冰糕,报纸也读完了,然后他把報纸叠成一架飞机,恭敬地搁在书亭里。李怡看看飞机,身上的血马上咕咚咕咚地流起来,她目送他消失在人流里,消失在阴郁的梧桐树荫里。实际上他在她眼里并没有消失,她瞅着他穿过一条大街,来到一条条小巷里,他就住在楼上。涉及到他的房间摆设时,李怡脑子一下待着不动了,她想不出小青的房里该是怎样的布局。她瞪着小青叠的纸飞机,耳边响起一阵轰鸣,这种响声不是车响,当然也不是飞机声,似乎是种有顿挫的乐声。她想起了,这是小青常听的一种音乐。他的车篓里好装个拳头大小的录音机,他的车往书亭边一靠,放出的音乐就更加嘹亮了。
  现在当然听不到小青的音乐了,但李怡的脑里始终有小青音乐的影子,这个影子像道帷幕,一会儿拉开了,一会儿又嗞嗞啦啦地合上了,李怡被帷幕晃得晕晕的,在这种道不清的迷离中,李怡把小青要买的报纸一张张地叠好放好,他好几天没来了,李怡给他都准备好了。天热得很,人像太阳底下冰糕,一身一身地淌着水。李怡往路上瞅去,路上是甲虫样的汽车和匆匆行走的人,她认为小青该来了。
  中午时分,小青终于骑着车来了,他跟以往一样,脚潇洒地踩在书亭前面的台阶上,接着昂昂地喊道,报纸!李怡在书亭里早就站起了,她把报纸递给小青,同时还准备递给他一块冰糕。冰糕大大的,外面用一层白色的亮纸裹着,通体透明,通体凉凉的。李怡的手已伸到外面了,她已明确表示冰糕是给小青的。小青知道了,心领神会了,但是他对李怡眨眨眼,并没接那冰糕,然后把报纸一携,静悄悄地走了。李怡的手抖了一下,冰糕差点滑落,她觉得心脏不跳了,肚子慢慢瘪下去,瘪得前后身子粘在一起了。她把冰糕拿在手里,眼泪光透过树叶在上面洒下花花绿绿的点子,一会冰糕哭也似的浑身淌着水儿。她瞧着它慢慢化着,冰糕的顶部先塌掉了一块,接着整块冰糕轰然砸在地上。李怡手里落下一个光秃秃的冰棍,她拿着它在面前晃了晃,然后扔到了垃圾桶里。
  李怡恍恍惚惚地想,假如自己家在这所城市,自己是城市女孩,小青肯定会要自己的冰糕,他恐怕还会反过来为自己买冰糕呢。地上全是梧桐的影子,影子一会儿像花布,一会儿又像静静待着的云朵。时间一长,她感到自己仿佛飘在云里,飘在雾里,这个城市离她远了,这个书屋离她远了,这条马路也迷迷糊糊地离她远了,她对这座城市陌生起来,对城里的人也陌生起来,在这个城市,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镇上仍喧闹闹的,虽到了中午也没有削减之势。街上照旧雾气腾腾的,不时有小风吹过,纸片和塑料袋被一摇一摇地吹了起来。李怡看到风来,先把鼻子捂上,再把眼蒙上,但风仍携着废纸把她严严实实地包围了。她后悔不该到镇上来,应该待在城市里,待在那个小书屋里。张生似乎没感到这里污浊的空气,风吹过来,有片碎纸沾在他的头发上,更多的土和脏物附在他的衣服上。从街东到街西,他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土人了。李怡本想把他头上的纸片拿掉,可瞅着他那邋遢的样子就懒得动手了。
  张生本想买条裤子,见李怡找不到合适的袄,就闷着头没有吭声。走了一阵,他终于沉不住气地问,你到底想买哪种袄?快点买吧,太阳就要落下了。李怡不自觉地抬起头,天上并没有太阳,她知道张生不会骗她,天确实不早了。没有太阳的天变得更加苍白,像病人的脸。张生推着车子,弓着腰,懒懒散散的,满身都是疲倦。李怡突然觉得,她们是在田野里,刚做完农活,正收工回家咧。李怡打了个激灵,她认为这种念头太可气,也太可怕了。她不愿瞧张生的背影,她怕再回到刚才的感觉里。
  他们拐进一个商店里,店里摆的全是袄。卖袄的是位大眼姑娘。她瞅瞅张生瞅瞅李怡,眼滴溜滴溜转着,脸上的笑容也慢慢爬满了。李怡瞥她一眼,就往衣架上瞅去,她的目光刷刷地扫过去,像急促落下的雨点。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刀子似的在衣服上划来划去,她听到了清脆的哧啦声,越往里走,越往里看,这种声音好像就越大。李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然。她顺着衣架慢慢往前走着,她知道大眼姑娘在后面跟着她,可她故意不理她。现在她确确实实地感觉自己是个城市人,来到这样的镇子,还在乎这样的小店么?李怡浑身都是骄傲,这种骄傲让她高高地挺起胸来,腿也跟着嘭嘭地绷直了。一会儿她终于停了脚步,伸手摸摸前面的一件灰色鸭绒袄,大眼姑娘急忙凑过来低声低气地夸耀着。李怡的眼皮动了动,她没有正视她,她认为这样好,这样就显示自己的高贵和身价了。李怡把手缩回时,大眼姑娘把棉袄从架子上取了下来,她坚持让李怡试试,李怡不想试,她瞪瞪大眼姑娘,没有说话,又昂着头继续向前瞅去。   在这个袄店里,李怡转了很久,虽然没挑到合适的袄,但她很轻松地摆出了一个城市人的架子。以前她没有也没机会在街上这样自在地走,现在终于到来了。出了袄店,她看到天空变得开阔了,有种城市味道,在她身上慢慢弥散开来。她感觉又走在省城的街上,一群一群的人流跟她擦肩而过。她幻想着,自己坐在书屋里,瞧着阳光从树枝上漏下来,然后滴滴嗒嗒地掉在地上,这是多么安静呀!但每一次这种安静都被老板打破了。
  书亭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中午和晚上给李怡送两次饭。她喜欢穿件黑底红花的丝绸衫,白色西裤,不管有风无风,她身上的绸衫都颤颤地抖着。刚开始到书亭上班,李怡一见她心就慌。李怡弄不清自己到底为啥慌,是因为她穿着时髦,还是因为她是城里人,两者似乎都有。老板把饭送来,她接住吃饭时,眼都不敢抬一抬。她虽说没瞅老板,但她知道老板在愣愣地盯着她。老板先瞅瞅她的前额,接着眼光像颗黄豆跳过她的脖颈,跳过她的胸部,一下落到她的脚尖上。李怡被盯得心里烧烧的,她感觉自己整个地缩小了,小得只有馒头大小。老板脸上涂满了化妆品,眼描得大大的,嘴擦了血红血红的口红,整个人像块发酵的面团,膨膨胀胀的。李怡看来,她那膨膨脹胀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凌人的气势,这种气势让李怡觉得自卑、自怜。有时她到报亭旁转转,问李怡一些杂事,李怡也想跟她说话,可脑里空空的,感到无话可说。所以更多时,李怡只是两眼盯着脚尖,默默地等着老板问话。
  时间一长,李怡发现城里人的眼光跟钢丝一样,一瞅他们,他们就会嗖嗖地直刺过来,躲是躲不过的。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人,她们买报买书,往亭子前一站,眼光已把李怡的身子落满了。李怡最怕这些目光,她低着头把书报递过去,把钱接过来,等她们离开时,才得以长长地舒口气。
  在省城居住的四五年里,李怡只逛过两回商场。她从没见过恁大的商店,店里净是衣服,净是光光亮亮的东西。她相中了一件黄色毛衣,她猜着最多五十块钱,她想穿身上试试。店员是个年轻姑娘,她瞟李怡一眼,就把脸扭向了一旁。李怡瞅着她的眼光水一样倒过来,把她的衣服弄得湿湿的,她的两肩一抖打了个寒颤。她本想离开商店的,但那件毛衣还是把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她鼓起勇气再次向那个姑娘打问,姑娘却阴阳怪气地说,它忒贵,你买不起。
  多年后,李怡一想起那个姑娘的眼神,身上还是一阵阵地发冷。但在这个镇上,她觉得自己变成那个姑娘了,在衣店里,她没正眼瞅过营业员,营业员反倒讨好地装着笑脸。这时她才真真实实地认为,自己是省城人,是標准的城市人。张生在前面走着,风卷着土打着旋儿扑过来,给李怡的头上和身上又沾了一身脏物。李怡揉揉眼,对张生说,你买条裤子快点回家吧。张生问,你不买棉袄啦?李怡摇摇头,其实她想买件棉袄,就是没遇到合适的,她打算回省城再买。省城的花样多,洋气的多,哪像这个破集镇,要啥没啥呢。她要以城市的眼光买件城市人穿的棉袄。因为过完年,她就返回省城,她还要站在亭子里卖报,小青肯定还跟过去一样,嘻嘻哈哈地来到亭子跟前。她可能不敢跟他讲话,不敢瞅他一眼,但她穿件漂亮的袄,心里就踏实了,就有底了。正这样想着,她的身子一歪,左脚踩进了泥窝里,她嘟囔着说,这破镇真是不行,还是省城好。张生一听,瞥瞥她说,你敢保证这辈子就在城里过?张生这句话把她也问迷糊了,她皱着眉头想,自己是城里人呢还是农村人呢?这时,又一阵风吹过来,好多废弃的食品袋被吹向半空,像飞舞的气球。李怡觉得自己也被晃晃悠悠地送上空中了,身体变得跟鸡毛一样轻,她弄不清自己将会落在什么地方。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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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突然就想起莫老师,依然笑笑的,弥勒佛一般。   莫老师脾气好,大家都爱脏派他,开他的玩笑,无论啥话,他都照单全收,从不冷脸,从不发恼,也因此得到老佛爷的称号。那时,他的文章已写得全国开花了,据业内人士评价,在小小说界近十年杀出的三匹黑马,几乎写疯了,一个是山东的,成了省作协副主席,一方写作诸侯,人五人六的,挺着个啤酒肚子;另一个是湖南的,七十多的老头子,白须飘飞,仙风道骨,是省作协的顾问。
作者简介:  伏欣然,本名伏爱国,四川苍溪县人,四川广元市作协会员。1981年起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全国各地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  一九六九年冬天我家住进来两个知青。  他们是一对姐弟,姐姐叫陈蓉,弟弟叫陈书。两个人各背一个军绿色被褥卷儿,手提一个装了毛巾口杯的尼龙网袋,胸前戴着大红花,被几个人敲锣打鼓引进了这个古老破败的村子。  那时我六岁,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她们中的姐姐陈蓉知道我是这
1   老尚关上卧室门,又给反锁上了,从怀里抽出信封开始数钱。面值百元的票子,数第一遍是四千九,数第二遍是五千一,数第三遍还是五千一,最后确定是五千一。钱还是那种生鸡蛋打碎时的味道,可老尚却自言自语道不对劲儿,真的不对劲儿呢,他算着能到万元左右呢。一起干活的全是同村人,老尚想过去问问他们,又觉得不妥。他先给白眉毛打电话,最后一个是欧阳十三。十几个人,全问完了,基本上是两个档次,大工们跟他一样分得
睡到自然醒,我伸了个懒腰。才想起来身边的唐朝,闭着眼睛用手一摸,空空如也。再睁开眼睛看一看,唐朝早已没有了人影子。唐朝给我做好了早餐上班去了。  我一个人起床开始洗漱。洁面乳涂在手牚心,然后抹在脸上,光滑细腻地来来回回地搓洗。想象着皮肤深层里那一些泥垢,被我一点点地清洗出来。清水冲洗完脸之后,开始坐在梳妆台前,我化一些淡妆。以前,我是不喜欢化妆的,只是简单地用一些护肤品就算了。但最近一年来,唐朝总
阿林出车祸了,被疯了一般的救护车送到医院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仪器在闪闪烁烁,但最终还是未能挽回阿林的性命。  他的女友小菲听到后,仿佛被人猛地一击,差一点眩晕过去。小菲是爱阿林的,而且是发自肺腑地爱。两天阿林不联系小菲,小菲心里就空落落的,想阿林在忙什么呢,忙得连她都忘了呢。小菲喜欢和阿林一起谈笑风生,小菲说什么,阿林好像有心灵感应,回答的恰恰是小菲想的。小菲说,阿林,前世我们一定就是情人。阿
时间像翻书一样,一天天地过去,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周四婶心里像塞了一把稻草,乱蓬蓬的,憋得慌,一句简单的话,在心里反复地斟酌着,怎么跟儿子说呢?  白天,四婶照看孙子,心不在焉的,好几次忘了给他喂饭;晚上,四婶翻来覆去睡不着,开着灯,看着蚊帐发呆。  没人在家时,四婶偷偷收拾行李,一件件衣物,放进去了,又拿出来,再放进去,再拿出来。  终于,有一天,四婶憋不住了,吃饭时,四婶看了看儿子福贵,看
三楼女人把花搬出来的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   那些花一溜摆放在她的窗台下,枯的枯,萎的萎,像打了一场败仗。   哟,咋把花养成这样?   可惜了这些花草了。   连浇点水的工夫都没有吗?   女人们杂七杂八的议论在三楼平台上流动着。嘴里说着花,眼睛瞟向三楼窗口,目光里飞出长长短短的剑。只是三楼女人并不接剑,她的身影从窗前一晃而过,女人们看到了她的好身段,婀娜有致,娉娉婷婷,就像一朵正开着的花。 
摘 要: 2014年的《大圣归来》(以下简称《大圣》)和2019年的《哪吒: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作为两部近年来少有的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国产动画大片,标志着当下本土动画立足于古典文化,在此基础上以当代动漫形式与技术进行包装的创作模式的成熟。如何合理协调传统衣钵与当代新元素的关系,不断促进这一方向的作品创作,对于当今中国动画的民族化发展意味着什么,是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  关键词: 国产动画
1  最近,二奶奶手腕上没再戴那件宝贝玉镯了,那天她还把半仙堵在家门口,手指头都快伸到半仙的鼻子尖尖了,她带着哭腔骂,死瞎子!死瞎子!骂得半仙脑袋差点都要低到裤裆里了,半句话也不敢吱声。  多年以前,酒癫子毛三少也这样骂过他,但那一骂却骂出了半仙的名气。那天,三少找他算命,半仙摸了摸三少的天门,就把钱递回给三少。算不得。算不得!三少快回吧!三少本就浑,又是一戳就硬的年纪,看着半仙那神兮兮的模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