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ruiqiangka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那个骑楼挤满了日本人,像我曾在Discovry看过一景观:一群企鹅站在因油轮触礁搁浅泄满整片海域、糊黏了厚厚一层黑油的岩礁上,它们呆愣愣挨挤在一块,各自身上的黑拼图碎块拼成了一个整幅流动的黑。我从那些循规蹈矩等灯的日本老男人、老女人的身体间挤过,觉得他们西装或套装里的实物感空荡荡的。据说这家小笼包名店里的女服务生,也全是配合这些慕名而来的日本观光客的身形,刻意挑选身高不得超过155公分的小个子女孩,她们穿着真丝衬衫,脸上的妆幻美如少女漫画,但招呼客人、鞠躬、在那峡谷般窄仄的楼梯层叠而上,在蒸笼白烟弥漫的人挤人餐馆空间,真的像一群“姆指仙童”那样的矮人族精灵。
  我走进昂贵的小笼包店旁的那间连锁书店,在二楼至三楼的楼梯间,遇见那个“美妆胖女孩”——她若不是那么胖,你会觉得她掌握了这个时代所有年轻女孩“美丽”的秘密和巫术:指甲彩绘、眼影、假睫毛、经过多层工序将单眼皮小眼睛画成日本少女漫画中的萝莉之魔技、舌环鼻环肚脐环、脸部的彩妆、泰国师父诵经祈福的经文刺青或蝴蝶佛牌,同时她会帮那些少女占卜塔罗或一种叫“欧卡”的更古老之命运预示牌──她身旁站着两个瘦女孩,她们都是书店店员,但这样簇聚嘻笑说悄悄话,像电玩里的“精灵商店”在私下交易着龙的鳞片、小玻璃瓶装人鱼之泪、幽冥之火、迷你机器人张爱玲、用了卡通可爱名字遮掩其实就是淫药或摇头丸的“粉红kitty”、“凉宫春日的忧郁”、“AKB48”。
  我单刀直入:“有个你认识的女孩不见了,我朋友在找她……”那两个瘦女孩脸像扭了开关熄掉的楼梯灯,讪讪找个借口就不见了(我想说她们“走开”了,但确实像把小灯捻熄那样从这空间模糊消失了)。我不知这胖女孩(现在落单了)知不知道我所有想追寻的线索,如今攥在她手中。那像一口深井的挖凿,你可以打消念头,那么这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曾有这一口井原本该存在。但你想挖凿它,你得耐住恶心感,陪这胖女孩调情打屁,听她说那像整片海域里上百万只透明水母如精液漂泳的空虚废话。我若是让她意会到她可以攀爬、占据,她可能可像《一千零一夜》那样,不断编造繁殖和真相愈离愈远的、磷火般的不存在的故事。她对我说她想抽根烟,于是我们又下楼走出到那挤满日本观光客的骑楼,头顶叮咚叮咚的叫號数字牌跳焕声,我和她站在一条小巷停满机车的水沟盖上,打烟给她,并替她点火。她嘘出一口黏着性似乎很强的白烟,说 :所以,她真的出事了?
  我想:她演得好像CSI探员去查访时的妓女死者室友喔。我说如果你知道是谁在找她,如果你知道她惹了什么麻烦,我是你的话就赶快说出她藏在哪,然后拍拍屁股走开,跟这事离得愈远愈好。
  我演得好像电影里和布鲁克林区小毒虫打交道的堕落老警察喔。
  也许我们像两尾深海萤光鱼,在款款摇摆、擦碰我们头顶的触须,交换像上百万部电影档,我们并不是,但这座城市正在梦见的桥段和情节。
  他试着想问她:在这像城寨迷宫,这藏污纳垢各种罪恶像城市阴沟渠道里的小鼠窜跑的小区,那传说中的黑帮,是怎样诱拐那些脑袋不灵光但胴体像百合花一样美丽的少女们,掉进来,而且服膺它整套吸血剥削、恐怖统治的法则,使得其中若有一个女孩被意外弄死了,他们可以像美式餐厅的后厨房,把一盘客人不小心将整罐BB辣酱倒下去的意大利面,倒进那厨余信道孔,不在乎地“处理掉”,而且若有外边的人想一头扎进这个世界,踩着线索追查那女孩曾经被怎么非人道对待,她怎么被蹂躏、被喂毒、被像用餐刀戳西瓜那样纯因某些人的躁郁和恐惧,眼睛嘴巴被贴上封箱肉色宽胶带,像电影里演的(但却是真的)被轮奸,然后被杀害?但其他的姐妹淘们,或像你这样在这“看不见的城寨”街区地图里讨生活的女人们,会像鹦鹉螺的触须,海葵般千万指突款款摆动,将想探问秘密的侵入者,沙沙沙沙地排遗出去。那些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他试着打听,找那个“被弄不见”的女孩。最开始是他的小女友在找这个女孩。这有点复杂,他的妻子,像一个无懈可击的母亲,在他们的小公寓,带领他们的两个儿子,在那沙漏细沙坠落的白日时光里,持续缓慢的“静静的生活”。他们每天一起(在家附近的泰式餐厅、手工面馆、日式小火锅店、素食自助餐、牛肉面馆,甚至偶尔到昂贵一点可以点一锅白菜狮子头、叫一尾葱烧鲫鱼,或萝卜牛肉、炒臭豆腐、筊白笋百页的江浙菜馆子)晚餐,交换工作上遇到的人事纷扰,她娘家一些对他而言像汽车挡风玻璃上被雨刷划过之雨中街景的麻烦,或是小孩要升学面对的新制甄试,或两儿子争吵越界,较激烈时,喝叱他们。但他每周和他的小女友在旅馆约会一次。他不明她的状况、交友,她也从不把她的世界的连续性的任何关系,带到他这扇门(他很小心挡在门口)后面的世界。虽然她的生命觉悟是:没有一个叠床架屋的实验室状态,可以保持长时间的均衡,不在于睪丸分泌的精虫加前列腺的稠液,也未必在金钱或人际关系的严守秘密,而是时间。一种两个以上的人生,持续如宇宙膨胀那般朝完全不同次元扩散,没有一个单独的人类,能承受那种持续分崩离析的撕裂。譬如他母亲在他和兄姊皆长大成人后,在她五十多岁时,突然从一个温驯、对他父亲百依百顺的顾家妇人,疯狂投入一些佛教团体,参加那些和他们家完全搭不上关系的诵经、朝山、作忏、帮死人助念的聚会。
  对他而言,那是她们必然在某个时间点,再受不了待在你所在的这辆奔驰的列车,她们会突然疯狂,毅然决然拉开车门,在强大风阻中跳车。
  但他的小女友,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找寻她这个失踪的女友”,从他心不在焉听她说起这女孩突然从朋友间的联系消失了(手机电话、E-mail、FB、Line),大家口耳相传了可能也两三个月吧,终于确定她是失踪了。然后她(像芝诺的“飞矢辨”或“追龟辨”)在每周一次她们在小旅馆房间交欢后的吸烟闲聊时光,一小块一小块幻灯片那样携带着“关于这女孩的种种”,也并不引起他警觉地,把断肢残骸带到他的意识里。
  他曾猜测,他的小女友曾在重叠他的状态下,和这女孩有一段短暂的情侣关系。后来可能是小女友甩了这女孩。他从她那段时间对那女孩的负面描述,似乎常深夜嗑药后传一些让她困扰、愤怒的简讯(具体内容她没多说了),以此猜测那像开不过几个夜晚就枯萎瘪垂之昙花的悲伤恋情。   会不会独自搭车去东部哪个断崖跳海了?但他不敢加入小女友对这失踪女友的推理。也没有任何人报警。似乎这件事变成小女友无法跟世界其他人讨论的一个数独游戏。似乎又辗转从朋友的朋友那传来消息,那女孩时间点上最后一次跟他人联络,人是在香港。另一则讯息则是,某个算那女孩泛泛之交的昔日同事,半年前在永康街口那间鼎泰丰和友人用餐时,在狭隘挨挤的阁楼里曾遇见那女孩,恰坐她背后那桌,印象中一桌全是香港人,喳呼大声用广东话交谈,眼角余光瞥去全是染亮金粉红宝石蓝鲜艳鸟巢状头发的古惑仔,即使座间有脸上凹洼坑洞的中年人,但打扮气质也是一个路数。那女孩跟这朋友打了招呼,说现在在做“精油塑身直销”,这些是香港来的讲师。还交换了名片(但这昔日同事把名片搞丢了)。
  有时候,那扇像重磅高压气密式的严丝严缝的隔音门,在你不理解怎么回事、物理学上怎么可能发生时,就砰一下被撞开了。
  事情来得非常快,对他而言就像某个假日午后在永和二轮戏院看那连在一起播放的一部好莱坞国际特工动作片,之后再接着看一部蔡明亮的“不散”,慢到比寻常时光还慢的无言的人们,而黑暗中光曝之墙仰头的画面就正是他置身的这个将要消灭的戏院,或座椅一排排延伸,偶有那同样孤单如谜坐着、也许将腐臭歪斜的不幸男子。他母亲有一天对他说,要去香港探望一位故人。他母亲已77岁了,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在香港的旧交而他不知道(从小就没听说过)?一问之下,是他父亲过世前瘫痪那几年,住在他们老屋协助母亲照顾那如搁浅而气息犹存的巨鲸的菲律宾女佣瓦蒂。打长途电话来说“妈妈(她和后来住进他们那日式暗晦老屋幫他父亲——那胖大老人翻动身躯,擦屎把尿的菲律宾女孩们,都这样喊他母亲),我现在在香港帮佣,很想你”,给了地址和香港手机号码。但他记得他母亲那时对这个瓦蒂并没善待啊?像是台湾典型的老妇以一种多疑、苛刻的兀鹰态度(因为她们刻苦的一生,并没有和“婢女”相处的教养──且还是黑女人!)处处嫌弃她们的漫不经心、卫生习惯差,讲手机蛮夷鴃舌让她们听不懂叽哩咕噜又哭又笑一两小时。当然很多是中介公司的洗脑。不过他怀疑那最深层隐秘的恶意,是因这些丰乳肥臀的黑少女,就一张行军床睡在那虽然已是活死人却终是他一生的男人的床畔,混乱了那暗夜花瓣的边界,可以任意抚摸那老人的性器(有时老不羞的竟还勃起)、肛门,擦澡时那么亲密地用湿毛巾擦拭他垂皮皱折的乳头、脖子、耳朵……。而这位瓦蒂后来被遣返,是因他母亲在家中垃圾筒捡到一支验孕棒,而且是有孕的。严厉追问下,才知是巷口水电行老板搞的。怎么可能有那时间空档?
  但是,当他们在香港机场出了关,在那像科幻电影场景一台一台编号的巨大行李转盘前等那些五颜六色摔出的硬壳行李箱时,不知何时,在我身后,我的小女友和我母亲攀谈上了。总之我们后来推行李小推车出机场搭的士时,我母亲告诉我:“这位李小姐刚好和我们是同一间旅馆,跟我们一道搭个便车吧。”
  那一路上,我坐前座驾驶旁,听后座两个女人不可思议的交谈。我的小女友始终微笑着,当我偷个空隙看她一眼,她看也不看我,像她脸上那层淡妆,某个光影变化才会看到细细的银鳞闪光,她就像个家教很好、眼神安静直视的好女孩(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我母亲像个小孩跟幼儿园老师嘀嘟了一串她和那个菲佣啊,当初怎么艰难照顾我那身高一米八、体重过百的植物人老爸。有一次她们推我老爸出门到街上(让他看风景),我老爸突然从轮椅滑坐在人行砖上,她和瓦蒂俩身体都那么娇小,换各种方式都无法把我老爸顶回椅面上,经过的路人也没一个停下伸出援手,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后来瓦蒂真是小孩子,竟那样坐他爸爸的身边哭起来,我看她哭得伤心,也索性坐下哭。我们大概哭了有半小时喔,然后瓦蒂说:妈妈,哭一哭好像比较有力气喔,我们再试一次。然后嘿咻,就把那像巨石怪的他爸爸,硬扛上坐回轮椅……
  我母亲说:“你说,我怎么能不把这瓦蒂当自己女儿咧。”
  我的小女友好像被我母亲这一段叙述真的感动了,她说:“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总之,第二天早上,我和我母亲在旅馆早餐吧“巧遇”我小女友,而又凑坐同一桌时(当然我前一晚已摸进她房间,以一种从未有的激情、色欲,和她缠绵一番了),我感觉我母亲头脑混乱,忘了我已有家室和小孩,像是恨不得把这好姑娘娶进我家当媳妇儿。她在餐桌这头,拉着我小女友的手,东问西问她在台湾爸妈多大岁数啊?之前在哪高就啊?她现在是做什么行业啊?有没有男朋友啊?
  那时我有一瞬悲伤的情感,像一艘宇宙飞船的钛金属引擎壳裂开的极细的纹缝。我想到我的妻子,如果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知会多受伤。我妻子和我母亲的关系和情感一直很冷淡,这里头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翳影,从没发生过戏剧性的争吵,但好像是时光悬浮物肉眼难见的细小伤害。我母亲知道我妻子不喜欢她,我妻子也知道我母亲不喜欢她。但此刻(在这奇怪的香港之行),我感觉我母亲像一时软弱,跟魔鬼换筹码,暗渡一个幻影的边界,似乎穿过那个她装憨弄傻不断堆上两个女人的小秘密小亲爱的栈道,我,和她,便共谋地和这个对她而言认识不到15小时的陌生女孩,共组一个母、子、媳,像舞台剧的,她的“理想的生活”。但这一拗折,我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便在这个次元消失了。
  但是我母亲千里迢迢跑来香港和瓦蒂的相会,并不如她预想的温情或她脑海幻影中印着的那年代老电影的某一幕,一个吃尽人世委屈的黑女孩,投进她怀里啜泣,而她(像佘太君?贾母?或德蕾莎修女?)轻拍她颤抖不止的后背,既宽恕同时又救赎了这孤星泪的小女孩——事实上瓦蒂对我们母子跑来香港,似乎充满错愕与不安(也许她担心我搞砸她在香港这高楼峡谷里某一小间高空单位里的看护工作?)。我们约在旺角一处地铁站出口,她带了两个菲律宾女孩一道,在那儿人流铺天盖地、像潮浪冲撞着我们母子,天啊你不敢相信有那么多人挤在那的街角,我们相会真有一种“生死两茫茫”之渺小感。我母亲说:“瓦蒂,你好吗?”那菲律宾女孩说:“妈妈,你好吗?”但她们错过了第一时间的拥抱,她们说话的声音被这轰轰市声给吞没了。我母亲的表情讪讪的,似乎这头顶上方闪着幽灵巨影广告电视墙,但又说不出的脏污、尘土覆漫,如此拥挤的高楼阵把她震慑了。而瓦蒂和她的两个同伴则一脸戒惧。仿佛她们是非法移工,而我们是台湾移民署跨海来作饵通缉她们的。后来我们一起步行到一旁一家茶楼用餐,我母亲把大包小包的怪东西交接给瓦蒂。那顿饭3个菲律宾女孩吃得心不在焉,不断轮替着讲手机。或也对这周边全是老华人大呼小叫的喧闹用餐空间有说不出的不安?或那些广式点心并不合她们口味?总之,如果那时我说出:“瓦蒂,我和妈是专程从台湾搭飞机来看你的。”那一定是全世界最荒诞怪异的吓人台词。   我们吃完就和瓦蒂和她的两个朋友分手,她们好象要搭地铁去中环参加一群姊妹淘的露天野餐。我和母亲在荷里活道马路边走了一段,她显得失魂落魄。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我们根本是漫无目的,不知朝哪个方位走。
  
  也许是,港片看多了,便相信那个女孩,小女友的女友,被藏匿、关禁在这铁钩钓着红淋淋的鸭子尸体的叠满干贝、鱼翅、北菇、咸鱼干的摊家,穿着白色厨师袍围坐着打麻雀的老头们、街景被双层巴士截断的城寨,我好像必须按图索骥(许留山芒果捞?周大福金饰?龟苓膏?屈臣氏?美心餐厅?),对了,走进一间“威尼斯人芬兰浴”,窄小的走道壁柜前,脱光全身,将号码牌钥匙环戴在左手腕,穿着浅蓝布浴袍,被戴着耳机和小蜜蜂麦的西装小伙子让进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厅,大约放了十来张沙发躺椅,各半躺半坐着一些也那样穿着浴袍的老男人,眼睛像某种病态的凸眼金鱼、燎泡翻白,一脸哀愁地仰头盯着上方一架电视里的超现实草坪上的足球赛。电视一旁是一架不可能的供奉着关老爷(那么拥挤,那么像大火烧过幸余的焦黑)的神龛。
  我坐在一个眼部盖着一小叠湿毛巾(应该是热的)、边抽烟吞云吐雾的老胖子旁的座位。我想那个“不见了”的女孩,像摸着棉线束一捻一捻在那串系着的冰糖小鸭、冰糖小金鱼、冰糖小元宝的干扰中,线头上的线头,最后能央求、能追问谜底的,就是这个松弛、老丑的身体。一旁的老叔们或饮着盖碗普洱茶,或报纸盖脸打着鼾。间或从那密室暗门打开,走出一个短裙白衬衫的年轻女郎,从其中一张躺椅挽起一个衰老的男人,像牵浣熊或企鹅那样带进去。其实我若从泡袍口袋,拿出预藏的钓鱼线,将身旁这老胖子无借被的柔韧喉头一拴一紧抽,甚至不会引起其他如在缓慢梦境中熟睡的老人的骚动。
  我的预感:这就是那个event的最里面的暗房。错过了,我会和我妈、小女友,继续迷路、打转、在这繁簇纷乱的城市乱针刺绣里,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不知为什么老远跑来这却搞不见了的线头。
  我说:“华叔,问你一个人,台湾来的女孩子,左眼下有一颗哭痣。”
  老胖子像是非常厌烦连这样的老一辈静谧休憩的时光都会被闯入,叹口气,说:“我认识左眼下有一颗哭痣的女人,就梅艳芳喽。”
  然后他又说(像是我运气好,恰撞上他今日日行一善的扣打还没用掉):“谁让你知道这儿的?”
  
  我说:“你不记得我啦?”
  这道暗墙后面,那像蚁穴蜂巢般一小格一小格各放了一张按摩床、配置了一个穿着性感睡衣在辛勤工作的女孩们(有的踩在像趴在沼泽鳄鱼般的老人裸背上像在跳芭蕾舞;有的是跪着长发垂洒往客人耳朵吹气;有的同样是跪姿,却是俯在那同样像哀伤梦游者的老人腿胯中间,坐在床沿含着他们垂死的小鸡;有的则正进入这工序的最后阶段,两腿圈开裸身躺着,让客人在她们慈悲敷衍的淫浪哀鸣声中以为自己是拳击擂台最后疯狂出拳要将对手KO的一阵冲刺……),这些全都“是他的”,她们几乎全是从深圳过来的,偶或有一两个年纪稍大些的香港妹,但若说有台湾女孩,那真是绝无仅有。他像养了一群鹅那样在卫生条件不佳的浮萍小池里圈养她们。那池水里同时浸着鹅们的排泄物、食物、掉落的绒毛或长羽。但不过是十几年前,他(就已是个老头了)抽抽答答在我面前哭着:“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现在那老头坐起身,那脸上的热毛巾掉到地下,他对着玄关口那关圣帝君神坛下的窄柜台,用烟痰甚浓的沙嘎嗓音喊:“南生!南生!”
  那个一身西装马甲撑头的年轻人跑来,老头对他讲了一串广东话(我自然听不懂。但这样的他便有几分黑道大哥的霸气了),年轻人转身进到里间——有一度我幻想他会带七八个手持球棒的古惑仔,冲出来将我痛殴一顿,然后扔到大街上——这时老头非常烦燥地抽着他的“中华”香烟,还打了一根给我,我推拒,他用细细埋在眼袋和皱褶里的丹凤眼对我使个眼色。过一会那年轻人带了个约四十岁的女人出来,这女人和老头又是一阵龙啊噯啊的广东话交谈。这过程女人一眼也没朝我这边看。女人又进去里间,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叠信札(也就六七封吧)。老人拍拍我没夹着烟的那只手,他的手湿淋淋的让我想到水獭或海豹这类动物的小爪子,他说:“我能给你的就这些了。你知道,原本我不是这么处理事情的。”
  我说:“请你相信,这也不是我平时处理事情的风格。”
  我后来不很喜欢好莱坞电影有一类剧本,爱操作“蝴蝶效应”这个幻念。牵一发动全身。一些彼此无关的人们,各自活在他们的标本皿那样窄的生活困境里,然而有一条隐秘的看不见的悬丝,其实让他们阴错阳差地,像骨牌般剧烈改变另一个陌生人的命运。好像每一个稍稍有点关连的人,都对一个重大事件,必须提供那么即使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的香油捐献箱里的零钱。我在街道对面的一间 Pacific Coffee读完那些信,这时我已弄不清楚,读这些信,是替小女友找到那女孩可能下落的线索,我必须赶快将这沙里掏金或刻舟求剑的碎证,赶去和我小女友会合,交到她手上。但我发现那些信上的字迹正是我小女友的:
  “看样子你是下定决心让我找不到你了。没关系,我答应过你,有一天你被连你自己都无法对抗的某种冷酷异境吞进去,我一定去把你救回来。”
  我想我们是误闯了一个卸货码头:那里像骆驼的坟冢堆放着上万只那些暗红漆铅灰漆白漆工人蓝漆墨绿漆的货柜,不同的货柜像马厩马匹臀部或大腿的颗粒疥癣那样布着不同形态的绣斑。它们被堆栈着,像孩童房里的积木那样不真实,但又如此巨大,遮蔽了我们四周的视野,一种浓稠、无法穿透的逼压而下的哀愁或超过人类尺度的疲惫。远处某一叠这样的彩色金属砖块上方,有戴着黄胶盔的工人拿着像仙女棒洒开焰屑的喷烧枪在悍什么。除此之外,一片静寂。天空的鱼鳞云正在那瑰丽又淡如透明的蓝,晕出份蔷薇色,如水母裙衬的边角渐渐变黑但又在那潦草如碳笔涂鸦的黑团线,镶上极性感的一条、两条金红色皱纹。   我想我母亲那时应已知道,我和我这小女友之间真正的关系。她像个惊奇派对最后被告知真相的小孩,生气,或促狭同谋的笑、或激动哭泣、或板起脸训斥,种种敏感颤抖的情绪全混缩在像国小自然课胡乱简单地麻醉青蛙的薄肚皮和纤细的胸部骨,露出一团糊烂脂肪鲜血中那灰绿色的小心脏。
  我站在较高处一条嵌在水泥台上的钢筋编结的棋盘(但全是空心的)格子上抽烟,望着下方那直直切削入海的无人码头边,两个女人的灰影像在谈判,又像如泣如诉的交心。
  我记得之前在那辆驾驶座在右边的红色出租车上,我坐在左边的前座,她俩坐在后座,我的小女友似乎为着我不知道她从哪些管道如风中蛛丝的线索追踪着她那不见了的女友,弄得心浮气躁;我母亲则似乎为特地来一趟香港(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来这座城市了),却得到那黑女孩瓦蒂的冷淡响应和说不出的迟钝的忧郁而生闷气。我的右耳从脑后努力收听、判读她们的对话。不知从我疏忽的哪个隐密时刻,她们之间的年龄差、伪母女的亲爱关系被切断了。这种时候,我通常有一种再次印证了“早知你们会弄拧,一开始我就说绝不要让你们相遇”的生命经验给予的教训的哀叹。这无关乎从机场开始,一个即兴剧场的赠与:她希望扮演一个“原来失败了,不知为何不讨媳妇喜欢”的、仿佛蓓蕾初绽的慈祥妈妈的角色;她则享受着一个完美儿媳、百分百女孩的委屈在陌生情境下的偷情刺激──可是,人类常无法承荷超出自己之外的,凭空搭建的关系之爱。她们吐着丝,想将对方裹进自己的银白之茧里,但到一个时刻,总会以一种(鱼死网破吗?)裸裎出“这才是真正的我”的虫身的疯狂与寂寞,变回一个闹别扭的、把房门反锁的、等待“真知懂她的神降临”的睡衣小女孩……
  我有时会出现这样的自我保护机制:一种疏离、事不关己的旁观位置。那时,从我站立的较高处望去,那两团在这冷酷异境夜色渐浓中模糊的影子,那时在距深海不到半公尺的水泥平台,扭缠在一块。我竟有种动物园关门时刻没来得及出园的落单游客,经过一栅笼,里头两头熊在暮色中搏斗的心境。我只担心被别人发现我怎么出现在这里。后来她俩的身影叠缠在一块,似乎一起跌进海里,紊乱的黑影中分不清谁的手臂在挥舞乱抓着。然后其中一个黑影趴在那水泥码头边沿,艰难地撑臂爬回水泥平台上。过了许久,我的眼睛适应了那黑翳,确定那躺在平台上一动不动(也许她在哭?或在喘息?或退化成一只母熊那样精疲力尽地嗤嗤笑着?)的人影是我母亲。等我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绊跌着从铁皮货柜往下跳,大喊着被那空阔场景瞬间稀释、弄碎的无意义句子,来到她们刚刚搏斗的码头边,无论对着那黝黑海水、那晃动的波浪怎么呼喊,怎么努力寻找,我的小女友就那樣消失了。她被我母亲扭抓着头发硬摁进海底去了。
其他文献
1997年后,香港电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见证了何为焦虑恐慌和一蹶不振,几乎每一位香港名导来内地拍片,都会下意识进行自我矮化,一边自以为在迁就内地观众的智商,一边把商业功能和功利思路发挥到极致。而这个困局在2013年被杜琪峰的《毒战》初步打破,一部酣畅淋漓又略带妥协的银河之作令内地影迷看到了港式警匪片的格局与气质。  银河映像不是第一次来内地拍片,却是第一次将自己赖以风格化的警匪题材搬到了大陆背景中,
习近平  北京:出生地、小时候常常和弟弟一起穿姐姐们穿过的衣服、鞋子。  在“文革”中,受过批斗,挨过饥饿,流浪过,被关押过。  毕业于清华大学。  大学毕业曾在国务院办公厅、中央军委办公厅工作。  十八大,当选总书记。  提出“腐败问题越演越烈,最终必然会亡党亡国!”  提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陕西:祖籍地。  第一个“官衔”——延川县文安驿公社梁家河大队(行政村)党支部书记。  很会干
5月23日,牡丹园彼岸书屋,年近三十、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的任轩吾坦承,他是一名左派,“坚定站在劳动人民一边”。他认为,这是他与茅于轼的根本分歧。  2009年,茅于轼的提议引发热议——“廉租房应该没有厕所,只有公共厕所。这样的房子,有钱人才不喜欢。”此后,一批极左人士对此不断反击,任轩吾反倒隐约感到,这话有一定的商业逻辑。  2011年,任轩吾成为四月青年网“AC派”的一员,网名由此改为“AC洛迦王
得到向华胜去世的消息时,耳边仿佛又一遍遍响起华胜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和我打招呼“魏大哥”。可是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他那嘶哑的嗓音了。  华胜和我同年,是向家13个孩子中的老幺,其父向前一手创立了在香港家喻户晓的帮会“新义安”。然而,他闻名却是靠自己在电影圈中创造的一连串奇迹。上世纪80年代初,23岁的向华胜创办永胜电影公司(后改名“永盛”),在“邵氏”和“嘉禾”的夹缝里脱颖而出。他拍摄的第一部影片《大
技术挑战好莱坞  剖开鱼肚子,里外洒上盐,腌制好,摆在菜场里卖给别人——坐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韩国导演金容华手势熟练地比划着这套重复过7年的动作。这算是他走上电影之路的起点。他的大学毕业短片《咸青鱼》,拍的正是取材于自己卖鱼为母亲治病的故事。  这部获奖无数的短片,助他跨过了导演系毕业生漫长的打杂期、副导演期,直接成为了导演,可以拍摄自己的作品。  他成为韩国最有商业号召力的导演之一。2006年
“(你)绝对是卖空气的!”女投资人停下手中的笔,转身离开立着的白板。  颜建国在白板上画满了他的“宏图伟业”,哈哈大笑,声称自己是“中国最具有品牌价值的”。因为在过去的13年,他注册了七千多项关于“英雄儿女”的知识产权保护:无名英雄、平民英雄、英雄赞歌、大英雄……品类涵盖影视剧制作、酒、服装鞋帽,甚至汽车。  他说典型的湖南普通话,扔出一个重磅筹码:我是《邓小平》的成就者!  《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
我和台湾作家郭冠英相识多年。他年轻时在台湾政治大学匪情研究所(今东亚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朋友圈中都戏称其为“郭匪”。毕业后成为媒体人,做过中视新闻部制作人,也做过《联合报》专栏组记者。1984年进入“行政院新闻局”,二十多年来,一起进新闻局的同僚,有当局长、部长的,如胡志强和苏起,其他人少说也混个处长,但郭冠英始终是个芝麻绿豆官。实在是因为他恃才傲物、我行我素、口不择言,没有一位长官愿意用他。后
疼痛这东西,每个人都感受过。但要具体描述“那是怎样一种痛” ,就非人人都能做到。  经期生理痛,是绞痛(wrenching)。懒人锻炼后,是肌肉酸痛(aching)。五雷轰顶,是电击痛(electric-shock)。膝蓋中了一箭,是刺伤痛(shooting)。关云长刮骨疗毒,是刀割痛(stabbing)和撕裂痛(lacerating)。曹操偏头痛,是连绵不绝的搏动之痛(pulsing)。  四十
2007年,陆铿与夫人崔蓉芝回云南老家探亲  5年前的6月28日,陆铿病逝于旧金山,享年89岁。按照他的遗愿,骨灰葬在故乡云南。墓碑上刻着“中国一记者陆铿”,其实应该称为“中国第一记者陆铿 ”。  陆铿在抗战时期开始记者生涯,是中国最早的广播记者,曾作为驻欧战地记者,结识了美国的3位五星上将艾森豪威尔、马歇尔和麦克阿瑟,因此在圈中有“三五牌”记者的雅号。抗战胜利后,他担任《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
取名是个技术活,维生素与维他命无疑是典范,让人一听就对这些小分子们心生向往。然而,对这些补剂的过分依赖也会让人疑虑。3个多月前,歌手凯蒂·佩芮在推特上贴了张照片,举着贴着“早餐”、“午餐”等字样的透明塑料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的各色药片。她写,这些补剂和维生素是我的一切。  即使是在过半人口服用过维生素补剂的美国,凯蒂的这张照片仍然激起了一场反思。《大西洋月刊》连续刊发了两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