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记得《长城新曲》?

来源 :同舟共进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nywh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文革”十年,文艺舞台一直是样板戏一统天下。1973年后,終于抗拒不住群众的不满情绪,开始试验制作少量故事影片。1974年春节,电影《火红的年代》《艳阳天》《青松岭》《战洪图》上映。到1975年,陆续上映的还有《春苗》《红雨》《难忘的战斗》这几部故事片。“文革”中拍摄的片子,政治上,都在高调歌颂极左路线,曲解革命战争史;艺术上,由于样板戏经验的强大限制,也都高亢粗糙,悖逆情理,谈不上艺术感染力。
  “文革”期间文艺作品太少,电影故事片就更少,加上那时“文艺革命新成果”的高调宣传,那一代人对于这一批故事片,印象还是很深的。其中如《艳阳天》里王馥荔的嫂子形象,《青松岭》里欢快激越的电影插曲,至今仍耳熟能详。那一批电影即便不怎么喜欢,影片的名字和大体故事都还是保留在记忆里的。革命年代的“硕果仅存”,也是青春记忆的烙印,很难遗忘。
  就在那一批电影里,有这么一部故事片,今天提起,多数过来人也不曾记得了,甚至连影片名字也毫无印象,这就是故事片《长城新曲》。《长城新曲》1975年9月上映,和《春苗》《红雨》差不多同期。现在上了年纪的一辈人,记得《春苗》李秀明的表演,记得《红雨》里郭兰英的插曲,谁又记得《长城新曲》?
  《长城新曲》的制作班底不能说不强。影片导演是长影大名鼎鼎的赵心水,副导演是当时崭露头角的薛彦东。“文革”前,赵心水执导过故事片《鸿雁》《特快列车》,1964年更是以一出《冰山上的来客》轰动全国,反特题材与优美的新疆风情、缠绵的新疆民歌完美结合在一起,艺术和票房堪称一流。凭借《冰山上的来客》,赵心水脱颖而出,成为新一代导演的佼佼者。薛彦东1950年代创作了剧本《青春的脚步》,表现知识分子的婚姻恋爱,以温暖的“人情味”开风气之先,却不料后来受到康生的严酷批判,在1958年“大跃进”中被“拔了白旗”。新时期以来,《青春的脚步》理所当然地得到国内外电影史专家的重新评价。那么在当时,为何一流的导演竟然导了这样一部粗糙低劣、不堪回首的电影呢?
  《长城新曲》的故事,来自解放军坦克一师机械化团战士叶洪海的模范事迹。叶洪海是装甲连的饲养员,这位来自农村的小伙子,喜好琢磨钻研猪饲料,他把酒曲、醋曲、酱曲混合,发明了一种名为“中曲”的发酵饲料,可再拿树叶青草发酵了喂猪。“文革”时期粮食匮乏,喂猪省粮食,这一发明很为当局看重。经过一系列高调宣传,叶洪海荣立一等功,中央军委授予他“模范饲养员”称号。活着的军人由中央军委授予荣誉称号,在建国以后仅叶洪海一人——长影选中了这个题材,有其道理。
  对于叶洪海的宣传,报刊新闻是铺天盖地,文艺作品也开始尝试。就在长影介入之前,坦克一师的“宣传队”(“文革”期间,部队师一级建制都组建了一个类似文工团的机构,脱产排演歌舞,即人们所说的“文艺兵”,“文革”期间也没有中断过,而统一的名称,都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先排演过一出话剧,简略地表现过“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最聪明”的主题。作为艺术作品,话剧虚构了一位革命战士的对立面——“洋教授”,他是饲料专家,留过洋,却还是被“最有实践经验的战士”打败了。
  赵心水、薛彦东二位导演深入坦克一师体验生活,和部队一起改本子,这也是当时所推崇的“三结合”式的创作方法。他们先拿过来坦克一师的演出本,加工改写话剧,话剧丰富了若干情节,设置了战士叶洪海和副连长的思想差距,在此基础上展开矛盾冲突。整体上说,改后的本子比坦克一师原来的演出水平明显提高。长影又调来了青年演员刘世龙(《英雄儿女》中饰演“向我开炮”的王成)、引人注目的反派演员任伟民参与演出,一时间,长影的这部制作很为大家看好。赵心水、薛彦东后又在改写的电影剧本中增加这样一条情节线:部队到附近农村推广发酵饲料,遭遇村庄的地主分子破坏,连队团结贫下中农一起,战胜了阶级敌人——这也是“文革”中文艺创作惯用的套路。
  设置情节推敲作品,这二位不是没有好点子。比如说片名《长城新曲》,既寓意人民解放军“钢铁长城”,又寓意故事发生地:燕山之麓,长城脚下。主人公柏玉峰,“柏”字寓指河北,“玉”字寓指机械化团驻地玉田县,“峰”则是当时流行的美学象征。连队的文书叫“程司平”,寓意“城市兵”,“文革”中城市兵一般是怕吃苦、好取巧的化身,和吃苦耐劳的农民儿子形成鲜明对比。所有这些,都可以看出二位的机巧。
  最终的本子出来后,主要情节大致如此:解放军“钢铁英雄连”的战士柏玉峰进行的饲料革命,正在军内外广泛推广,这时连队又接受了一项军民联合演习的训练任务。赵家营大队,既是全县推广醣化饲料的试验点,又是担负这次联合演习的民兵连,为此,党支部书记赵忠武和副书记染霞来部队求援,请柏玉峰到赵家营一边帮助民兵进行打坦克训练,一边进行新饲料的试验。坏人妄图破坏养猪事业的发展和新饲料的推广,毒死社员魏福禄家两口猪,并唆使他去部队吵闹。连长李树刚一心争当演习的突击连,只顾训练,不问事情经过,草率地赔了魏福禄的猪,并按耿副参谋长的意图调动了柏玉峰的工作,由文书程司平担任了饲养员。程司平不安心养猪,错用了毒草,喂死了连队的两口猪。柏玉峰面对这些情况,一面抓紧训练,一面鼓励张铁墩坚持进行饲料革命,并耐心做程司平的思想工作,并在团首长的支持下,将坦克开到赵家营去配合民兵打坦克训练。坏人在军民联合演习的关键时刻,使用毒辣手段,企图将大队的全部种猪毒死。耿副参谋长想回避现实,命令将柏玉峰单车调回。柏玉峰在离开前,和广大社员群众分析情况。回到部队后,与耿副参谋长促膝谈心。最后,终于在赵家营广大群众的支持下,将种猪全部救治,揪出坏人。军民联合演习顺利完成,连队获得了“突击连”的光荣称号。
  剧本的情节虽还算连贯,但《长城新曲》的整体创作水平却较低,艺术质量也差。“文革”时期的创作,在严厉的管制之下,艺术家们的表现空间本来就有限,《长城新曲》在这一点上更为突出。“文革”中的艺术创作一律是“阶级斗争”加“路线斗争”的模式,几部拍摄放映的故事片也如此。脱离历史、脱离现实,凭空臆造阶级斗争,已经给作家艺术家出了难题。《长城新曲》这样的题材,就更是难上加难。   “文革”时期,军隊的地位高到无可复加,军人的形象也早已神圣化,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贬低”或“丑化”的。一旦涉及缺点、错误,动辄有“丑化”之嫌。作为编剧,当然要设置展开矛盾冲突,但现实的军营不可能有“敌人”,对敌斗争也不能展开;所谓英雄人物的对立面,所谓分歧斗争,也是轻不得、重不得。军人若有错误,无关政治问题、立场问题或品质问题,甚至贴上“思想落后”也很忌讳,只能属于皮毛一类的认识问题。影片着重描写阶级斗争,可军营中不可能有阶级敌人,只能把“阶级敌人”安置到附近村庄,这样的“敌人”,和英雄的军人形象难以正面展开矛盾冲突。于是,所谓的“对敌斗争”,便只能是隔空喊话,无的放矢。所有这些设置,把《长城新曲》的编导逼到了一条异常狭窄的路子上,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腾挪、跳跃的空间,艺术家们被牢牢捆住了手脚,谈不上艺术创造,只能拿出一般化的故事和概念化的说教凑数。
  “文革”中的艺术创作难,这是人所共知的,表现当时的军营生活,那更是走进了死胡同。种种限制加限制,制造出一部不成形的次品,这样的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
  《长城新曲》的影片如此,剧场效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在文艺作品奇缺的时代,人们对于这样难得的故事片,竟然表现出冷淡不关心,这只能说明影片实在太缺乏艺术吸引力。翻查1975年的报刊,《长城新曲》无声无息。影片刚刚上映,北京军区宣传部调了一部在小会议室放映,因为是我们师团身边的故事,我自然兴致勃勃向首长同事推荐。影片演播完毕,灯光大亮,战友们站起来面面相觑——这就完了?里面说了啥?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几十年过去了,《长城新曲》如同被雪藏般,一直无人关心、理睬。1970年代,我恰好在坦克一师机械化团当兵,属于叶洪海的战友,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有兴趣回头翻检《长城新曲》,回顾当年创作的种种艰辛和荒诞无稽。
  “文革”结束后,赵心水、薛彦东重新焕发艺术青春。“文革”刚结束,赵心水就执导了影片《瞬间》,把林彪集团的头面人物搬上了舞台,接着执导了《熊迹》《海神》《天下第一剑》等影片,可惜英年早逝。薛彦东导演的《红牡丹》红极一时,推出了影视新人姜黎黎,唱红了歌者蒋大为。回想“文革”十年,正是他们创作的盛年,他们却只能戴着镣铐,命题作文,应制八股,真可谓生不逢时。二位导演后来的蒸蒸日上,也验证了“文革”岁月浪费人才的可恶、可恨、可叹,这是艺术家的悲剧,也是整个国家的悲剧。
  《长城新曲》,长影人也在遗忘它。长影在列举本厂各个时期的优秀影片时,此片从未入选;历数赵心水导演本人执导的多部优秀影片,也从来不提它。
  2013年7月我去了趟长影,见到了老导演薛彦东,他已经80多岁了,依然精神健旺。我们拉来长影原来的艺术室主任王霆钧一起畅谈。回顾历史,回顾《长城新曲》,感叹唏嘘,蹉跎岁月,不堪回首。
  (作者系文史学者、《山西文学》副主编)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4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其他文献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经济发生巨大的变化,以及西方价值理念和社会思潮不可避免的冲击,对我国社会价值体系产生了冲击。大学生正处在身心成长的关键时期,是未来社会建设的中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信息技术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和速度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工作和学习方式,老年教育亦受深刻影响。如何实现老有所教、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老有所为成
DRDS事务所受现代/三星财团之邀.协同Junglim、DMP、Haenglim以及A&U等机构完成了韩国华城运动中心的设计工作。运动中心包括一座拥有35000个座席的足球场、一座可容纳5000人的
今年是《城市建筑》创刊5周年,5年对于一个学术刊物来讲并不算长,仍然处于成长期。但是,《城市建筑》却已经闯出了一片天地,在建筑界有着较大的影响,而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为
回顾2010建筑是个综合性的行业,涉及到城市、社会、文化、审美、技术等诸多方面,因此作为建筑师,关注的事情也应该是多方面的。2010年的中国建筑界对于我来说,包含以下几个关
每一个群体,士农工商, 三教九流;引车卖浆,万户之侯,随着时代的变迁,都有被抹黑时,被洗白时。但是有一伙人,从来就没白过,那就是官n代与富n代们,这些人被称作纨绔子弟,身上贴满了种种标签——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红楼梦》里贾家的公子哥们,在同阶级的贾政看来是欠揍,在焦大眼里是不成器。他们古时被唱衰,现代被妖魔化,干得好是拼爹,干不好是蠹虫。总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活得理直气壮。按照一些
近年来,我国高等教育事业获得了长足发展,高等教育规模和质量都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新时期,在建设人力资源强国的背景下,高等教育强国建设日益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文章从高
当下,我国高职院校的教材管理正面临着新的形势,主要包括:教材采购招标制度化,招生模式、专业设置的多元快速发展,学分制、弹性学制的广泛实施,以及对教材管理"零库存"的要求。
最近几年,伴随着我们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国家交流的不断加速,很多国家的道路养护技术开始在我国进行大力的推广.可以说,路面的灌缝技术已经开始慢慢成为了对路面进行预防
这一天,唐僧师徒四人继续向西天进发,过了一条大河,见一座突兀森郁的大·山挺立在面前,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刻着五个大字:辽东大孤山。(这唐僧师徒大概是迷路了,本来是往西走,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