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罗》:为什么我们不能 拥有自觉的身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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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封信
  亲爱的秋:
   你们要去优胜美地,我真羡慕呀。虽然我身在西藏,可是不能跟爱人同在,任什么景色都显得荒凉。不管是加州北部峻峭的海岸沿线,还是东边的优胜美地这样的山地国家公园,当时在饱览风光的时候,心中也带着些惆怅——如果能有心意相通的爱人一起在此,想必壮丽的更壮丽、恬静的更恬静吧。咱们恋爱之后,还一直私心惦念着能和你一起再次经历这些地方呢。好吧,优胜美地又只能遥遥地想象着你去的场景了。
   我们今天到的这镇子,吉隆镇,也非常不错:比西藏大多数地方都要湿润,而且海拔低。因为这里已经是喜马拉雅山的南坡,满满承受着来自印度洋的水气。顺着流进尼泊尔的吉隆藏布江,一路的峡谷从干扑扑勉强长着点草,到树木茂盛,再到青翠欲滴。云雾缭绕在青山和雪山之间,恍若仙境。
   但是来不及吮吸这里的风景;因为不是跟爱人来到呀,而是带着任务来的。前面一直跟着摄影团队跑,你知道的,是因为蹭着梁子的关系,也在摄影师的队列里滥竽充数。因为知道大拿们有更稳定的出片,所以我其实主要是抱着学习的态度,看各路大神跳舞。然而今天来的路上,梁子突然告诉我,原计划来吉隆镇的舞团来不了啦,梁子让我弄个舞蹈剧场填这个缺,可以偏重剧场多一点。
   这让我的压力陡增。秋啊,你要是在旁边,就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情。
   梁子这次组织的环境舞蹈季比之前在婺源办的那次规模还要宏大。那回虽然每个团也是在不同的地点拍摄,但毕竟都在周边的范围之内,工作团队每天也是回到相同的驻地。这回从西宁出发,过青海湖,从青藏线进入西藏,走阿里大环线,洋洋几千公里。而且,今年大家都无法出国巡演,所以各种大团、名团都来参加这个舞蹈季了。之前陆续给你发过一些照片,也给你讲过美丽照片背后高原反应的故事,哈哈。不过不管怎样,每个舞团的实力都摆在那儿,跳的也都是他们自己最近手头的看家作品,反正就是好看。我这突然插进来,算怎么一回事呢,手头也无班底可用。梁子的意思是就从舞蹈季的志愿者中间来选演员。但这都是学生呀,怎么能跟各大舞团在江湖上闯荡已久的舞者相比?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舞蹈在当今剧场和表演领域地位显赫,因为肢体比台词有更强烈的身体性。然而在国内,大多数的舞蹈表演很难有自身的独立性,总还是像某种生活方式的装饰,这就像工艺美术和艺术的区别。梁子请的这些作品,跟大多数别的舞蹈相比,都挺“实验”的。可是,秋,咱们私下聊天,如果聊得苛刻一点、狂一点,我觉得,它们好多还是太有装饰性了,精神内核不够。所以雪山、青草、喇嘛庙,那么容易就成了他们美妙身姿的装饰。我其实一路学习,一路也在思考,怎么能跟那些搞网红旅拍的团队拉开足够的差距呢?环境舞蹈、环境舞蹈,环境怎么能和舞蹈形成共生,而不只是互相装饰?
   我跟梁子聊得当然不会这么野。这可不像我们在俄罗斯的时候那么逍遥——每天就是看看戏,旁听“金面具奖”导演的各种工作室课程,没有什么硬任务,随时可以坐下来“哔瓦”(俄语“啤酒”)喝起,梁子、猫子他们把烟斗抽起。我们在吉隆镇统共只有三天四晚的时间,能够实现的肯定很有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紧张,以至于看见美景也无心情欣赏。匆匆写到这儿,现在工作去。想你,惦念你。
   赐予我力量吧,秋!
  第二封信
  亲爱的秋:
   昨天晚上到的时候天虽然还没黑,但是已经相当晚,九点多钟。在如此广袤的国土上,执行标准的北京时间,其实是有时差的。天黑得晚,但大家的生物钟到十二点多还是困了就要睡。不过,昨晚我还是把大伙儿拖到了凌晨一点多。
   这帮孩子们挺给力的;对他们来说也是突然到来的机会了:本只是过来做志愿者,现在有机会做主角。我把《奥赛罗》的剧情大概跟他们说了一下之后,角色都是他们自己定的。我刚从阿里地区折返向东过来,而他们是在拉萨集合,往西来到吉隆镇;到现在有几天时间,我们已经互相熟了。他们一致推选一个肤色黝黑的藏族小伙子旦增来演奥赛罗。
   行车进入吉隆沟的峡谷的迷雾时,我心里还在想呢,谁会成为吉隆镇的奥赛罗呢?
   这个小伙子个头不高,瘦瘦的很精干。按文明社会的标准,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其實是一种直率吧,陌路相逢就可以趴进你车窗、捏起你的衣服或首饰啧啧称赞的那种。虽早对这种风格觉得亲切,但一开始我还真没想到旦增这小伙儿可能成为男一号。然而,等他跳了两段舞之后,我发现他跳舞的时候那种直率粗鲁,其实很现代。而且,肯定是有他自己强烈的精神生活的印记。
   昨天拖堂到一点多,主要也是因为还是决定要聊一聊、掏一掏他的生活经历。我发现虽然他的汉语程度还不流利,但比其他人更能够打开心扉。他这些同伴们虽然言语更加流利甚至伶牙俐齿,但其实更适合充当帮他打开心扉的角色。在一种又活泼又艰难又质朴的深夜聊天节奏中,我们慢慢知道,他的生活世界是在甘肃祁连山脉靠近青海的山丹县。旦增的爸爸是青海的藏族,应聘到马场当养马工人,于是他们一家在那里安顿下来,过着相当于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年只在夏季有游客到来骑马的时候,这大山深处才稍微热闹一点。整个第一分场,只有他们一家藏族。他们孤单地保持着他们的生活方式。
   秋,我们以后有计划一起去山丹看看吧。我只来得及简单跟你转述点大概,其实他讲的细节很丰富。反正,这个从小就骑马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爱上了跳舞,还考上了大学的舞蹈系。这简直是比英国的伦敦西区音乐剧《比利·埃里奥特》更神奇的故事。
   旦增舞蹈动作里那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应该就来自他立马高岗的孤独生活吧。赶紧安排联系找马!梁子也很给力,立刻安排了本地帮忙地接的藏族朋友今天一早联系。
   今天早上刚看到马的时候,本有点失望,几匹马都太不精神了。不过旦增自己一眼看中一匹棕红色的、没有鞍也没有镫的小马。一问马主人,这小马才两岁,还没有人骑过,性子相当烈。旦增摸着小马的脖子说,这种马只有我爸爸能骑。    你呢?我们都问。
   我试试吧。他稍微停了片刻说。
   他那眼神让我有点揪心。梁子也说要不算了吧,别把咱们的奥赛罗给伤了,还是先保大体。
   旦增却是言出必行,说了试试就不含糊。他翻身上马。那马立刻精神起来。旦增轻轻一催马,马就沿着草坡撒欢、马蹄哒哒跑了出去。旦增兜了一圈又迅疾驰回。他勒缰绳要让马停,这没被人骑过的生马驹,已经跑欢了,哪里肯停;一个人一匹马,就这样较量起来。这马不停地尥蹶子,挺身立起,想要把身上的人摔下去。而骑手呢,稳稳立在马背上,缰绳缩短到不能再短,攥在手中,和马一样,使出同样凶猛的力道。就这样一个人、一匹马打着圈儿,不停翻腾跳跃。刚开始我们为旦增捏着一把汗,每次当马几乎要把人甩出去,我们都忍不住惊呼;后来渐渐相信他能够驾驭局势,就开始喝起彩来。整个过程持续了足有二十分钟。这烈马绝没那么容易放弃,但最终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你知道,当一匹马从剧烈反抗到完全安稳、顺应了新的主人,这过程真美丽。过后我把我拍的视频发给你,拍得不够好;我们都看呆了。等他翻身下马,我们只有热烈喝彩。
   这一场让我们目瞪口呆的驯马印证了另外的猜想:他一些特殊的身体动作,就是从他几乎与生俱来的与马的关系中来的。
   一路上看着各路名家跳舞,确实精彩纷呈,但是稍稍遗憾的是,没有一种舞蹈是看得出来源的。看得出师承,但是看不出什么从舞者身上自己来的因由。虽然按照博尔赫斯的说法,作家就是图书馆作家,也没什么不对,我亦相信学习和探索是大多数人获得舞蹈技艺的不二法门,但是突然看到旦增这么有来路的整体动作,还是非常惊喜。
   这非常奥赛罗。奥赛罗就是一个打着深深印记的人,他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什么人。现在欧美的剧团很喜欢用黑人演员来演奥赛罗,但这也并不是一试就灵的方剂。一个黑人也难保不是拥有太多集体属性的人,而不是有其深刻的个人印记。
   奥赛罗,他是凭着坚强的意志和超群的个人能力在战场上屡建奇功的将军,也是在战场之外一个不够自信的人。这也很像旦增。跳舞的时候,或者骑在马上,他的整个身体状态都非常自信,可是与人交往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只能用一种粗鲁直率来切入关系,顺利的时候一顺百顺,稍遇障碍就会兀自摧折。我们于是发展了一段他和苔丝狄蒙娜恋爱的舞蹈。交替使用他的两种身体状态,效果很好。他讲述自己沙场征战故事的时候,整个人的身体状态非常有魅力。而面对苔丝狄蒙娜父亲的反对时,他的身心都是笨拙的,几乎要把事情搞砸。
   他们推选一个叫莎莎的、有点胖胖的女孩来跳苔丝狄蒙娜。她配合得还挺好的,大开大合。不过她可能不是这个角色的最优选择,也只能先这样了。
   其他的演员也都还没定。我跟梁子说,我的想法是先“定主脑”;反正也只有这么点时间,实在不行就尽量地删繁就简。
   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能够把男女主角的人选大致确定下来,已经非常神速了,也很让人安慰。
   镇子中心有一个广场,平常用来停车,为了演出可以腾空。广场一侧上坡有个小小的庙宇,有点南亚风格,两层银顶一层金顶逐渐缩小、从围墙上面伸出头来,围墙上开一扇大门、正对着广场。庙门口的台阶连带着广场,特别适合做后台演出的场地。今天天气好,站在广场上甚至站在庙后边,都能看见环抱小镇的雪山巍峨矗立在云雾中。
   昨晚和今早太累,让他们中午稍微休息会儿,我正好有时间坐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写这封信。多希望你也能在这儿,看我看到的山和云。这里离尼泊尔一山之隔,等待疫情过去、口岸重开,我们找时间一起过来吧。这小镇像是世外桃源,很适合待一待,也很方便去尼泊尔探访多样风情。据说这小小的国家有讲三十多种语言的人呢。我在镇上的尼泊尔百货店给你挑了一只铜花瓶、一个木匣子,都是手工的,花纹样式很耐看。那店里好看的东西很多,我流连忘返,我已经在想象用它们布置我们未来定居的地方。很有意思,这花瓶和匣子,与你现在戴的帽子虽然来自不同的文化,但应该蛮搭的!
  第三封信
  亲爱的秋:
   说来神奇,下午一桩很巧的事情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机缘。重新集合之后,大家都听说了这么件事:镇上尼泊尔百货商店的夏尔巴老板比鲁,逢人就打听一条狗的下落,而这条狗其实是他帮一个姑娘在找——这个姑娘昨天跟朋友们一起来到镇上,遇到条约莫两三个月大的小藏狗,难舍难分,但当时她觉得自己没能力收养它,反复纠结,今早还是没带着小狗一起上路;可是,车还没有出吉隆沟,她就后悔了,准备抛下自驾去阿里大环线的朋友们,搭顺风车回镇子接小狗。于是她联络了在镇上唯一结交的朋友、也就是商店老板比鲁帮忙确认这小狗是不是还在它常在的角落,然而这条从出生就开始流浪的小狗却已经不见踪迹。于是,这姑娘人还没到,镇上就已经充斥着她的传说。尼泊尔大哥比鲁操着他的英语、藏语、汉语、夏尔巴语,南腔北调地加速着这消息的传播。
   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奇遇是在下午刚开始排练的时候。排练是在当地政府给我们安排的一间会议室。刚开始排了没一会儿,莎莎喊了一句,哎,这难道不是那条小狗?梁子喊出来:还真是!
   它虎头虎脑肉嘟嘟的一坨,浑身漆黑,只有四个爪子、尾巴尖和胸脯是白色的毛,所謂“踏雪垂珠”。这和尼泊尔小哥比鲁给我们看的照片完全吻合。
   后来才知道,这小狗被政府大院的清洁工收留在她们于楼梯背后存放工具的地方,陪她们的孩子玩。而小狗是被一个小男孩欺负,躲进了我们的“排练厅”。也是天注定!反正我们赶紧有人去尼泊尔商店报信,不久后那个找狗的女孩子闻讯来到了我们的排练厅。她冲进来就蹲下抱住狗,一顿抚摸摇晃。梁子冷不丁问了一句,姑娘你是不是学过跳舞?
   没学过跳舞,就是上学的时候领过广播体操。她回答说。
   这个女孩子叫吉吉,后来我们知道她来自内蒙古。也是无巧不成书,从天而降地领过广播体操的吉吉,成为更适合《奥赛罗》的女主角。    在俄罗斯一同游学的时候,我就跟梁子聊过,我特别喜欢当代舞蹈的开创者伊冯·瑞娜的那种豪气满满的艺术宣言。舞蹈不应该是奇观的展示,不应该是“英雄”或者“反英雄”,不应该装腔作势固步自封。不是吗?伊冯·瑞娜自己跳的作品,像《三重奏A》,就特别能体现她的表演理念。舞蹈只不过就是身体有意识的连续动作。广播体操挺刻意,难道一般所谓的舞蹈的套路动作就不刻意吗?舞者训练自己的身体,应该是使自己能够比普通人探索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更保守于已有的肢体训练成就。从这个角度来说,练过舞蹈、练过广播体操,或者什么都没练过,而去创作一段具有身体自觉意识的舞蹈表演,起点都是相似的。
   梁子对吉吉很宽容,现教了她一些动作,让她自己去发挥、转化。她学得当然不太像,梁子却一概觉得有意思,也不纠正。
   他打趣说:吉吉,在这么短的时间,你肯定到不了武侠小说里说的“无招胜有招”那么玄乎,可是你自然、朴实,那么爱笑,就不怕动作生硬!看梁子这轻易不给人指点动作的家伙如此卖力,我就乐得当甩手掌柜,把吉吉的具体动作都交给他来定。我呢,干导演该干的,一会儿把小狗也加进来,一起“舞蹈”,一会儿给旦增出题,让他自己编动作,跟吉吉配合。莎莎、普华他们几个小伙伴也都帮忙支招。好就好在,吉吉的这种轻松的自然之态,与旦增充满力量感的另一种自然之态恰好形成天作之合。于是很顺理成章地,我们就把抵达之夜的狂欢舞蹈排了出来。
   秋,要是你也在就好了。这一群“自然之子”,在他们各自的日常生活环境里,哪能有这么自然绽放?包括我,包括梁子,也包括你吧?你在北加州,当然不缺美好的自然环境,可是作为外国留学生,毕竟在别人的文化氛围中很难完全自然洒脱吧。反正我当时的感觉是,怎么也还得端着点范儿,即便在做创作的时候,还是多少有“这不是我的地盘”的界限感。
   不在自己的地盘,奥赛罗也是有点不自信的。他只是雇佣军的将军,并不属于城邦贵族的行列,所以他和苔丝狄蒙娜的爱情不受女方父亲的祝福。但是他毕竟抵达了自己驻防的岛屿——现在被我们改编成了这个边陲的山谷。这是他自己的地盘。所有的士兵、居民和朋友都热烈地欢呼主帅和他新婚的夫人,甚至连不和谐的声音也在融进这狂欢中。
   我们已经决定让汉语说得贼溜的普华来扮演伊阿古。他看着非常憨厚,而且身材壮实,比旦增更高大。最厉害的是他可以唱许多首祝酒歌,一边弹着扎年琴,一边跳着马靴舞。这个状态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排《奥赛罗》的笔记中谈到的他所设想的伊阿古太像了。伊阿古应该是一个跟士兵很亲近的人。在行军的漫漫路途上,当大家都很疲惫,伊阿古唱起歌曲、讲起粗俗的笑话,可以逗得大家忘记了疲劳。他完全可以就是一个看上去像普华一样的“好人”。也正是如此,才导致他后来可以去做那样的坏事。他是被嫉妒心扭曲了。他觉得自己是统帅的心腹,在现在的形势之下,应该被提拔为副将,没想到来自贵族阶层的凯西奥占据了这个位置。可能在奥赛罗的心中,伊阿古既然是自己的心腹,应该能够懂得这样的人事权衡。可伊阿古偏偏并没有懂得。在众人狂欢的载歌载舞中,他依然是唱得跳得最尽兴的那一个,依然是带领大家节奏的那一个,但他的心中已经暗暗生起了一团阴郁的火焰。
   梁子跟普华开玩笑说,这可能是你的另外一重人格。普华连连点头,也觉得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么甚为可能。哈哈!
   莎莎的角色也重新确定下来,就是苔丝狄蒙娜的侍女。她和伊阿古两个人成为引领这场舞会的男女主将。这对于莎莎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醉舞狂歌中,我发现梁子应该是凯西奥的最佳人选。梁子还是推辞了一下,因为他已经当导演好多年,很久不跳了。但是形势是非常明显的,既然志愿者们都能跳,梁子当然也可以。
   凯西奥应该就是像梁子这样特别容易嗨起来的一个人。人高马大,面白英俊,家境优渥,心无挂碍。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儿,帅。他觉得生活就应该像是眼前的狂欢一样,丰盛自然。既然有如此英勇善战的主帅与如此拥戴主帅的士兵和人民,他这个副将可以当得欢快洒脱;然而他不知道毁灭的火焰已经悄悄地燃烧起来。梁子的舞姿太适合这个状态。
   从下午一直排到晚上,还在庙前台阶和广场上串排了一次。感觉有这一场歌舞,整个戏似乎也就定了下来。这是非常富有包蕴性的一个场面,后面所有的矛盾冲突、生死悲喜,似乎都已经包含在里面了。
   排完了之后我又累又开心,还跟梁子聊了一会儿天。你见过梁子的,他虽然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但是乡音未改。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
   我们还喝了点酒。西藏海拔太高,为了不耽误工作,我们都一直忍着没喝酒。吉隆镇海拔一下子降了下来,确实也是个能赶紧喝口酒的机会。梁子这样的酒鬼当然不愿错过。我们就在暮色渐沉的吉布峡谷峡口悬索桥上坐着,听着深深的悬崖下奔腾的水声,喝酒聊天。那感觉像极了我们在彼得堡晚上看完了戏喝啤酒的状态。这地方离镇子只有八分钟的车程,但是风景极佳。暮色昏沉中,还一直有两只牛在打架。说起来更有野趣。
   聊着聊着,他给我讲了一件他很少跟人讲的自己的事儿。我没想到他这种刚毅的汉子、这种一言不合就飙车个100公里跑到北京郊區房山或者密云的机车男,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故事是这样的:他原本有一个很年轻的女朋友,是他父母一位世交的女儿。他们从小就认识,但也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后来女孩子长大了,上大学了,跟梁子来起电来,就好起来。当时这女孩儿要去法国留学,所有人都劝梁子,你赶紧先把婚结了,再让女孩去上学吧。梁子觉得这不是事儿啊,有爱情在,什么都不怕。可是女孩去了法国之后,两个人还真的分手了。
   梁子觉得自己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女朋友,然而说分也就分了。他对我说,你得小心哦。你就是奥赛罗。
   这一句话里面包含了好多意思。我是不是真得小心啊?亲爱的秋。我会是一个奥赛罗吗?难道我们的爱情不应该是更天真更坚韧吗?    酒喝到后来,山谷里的雾越来越浓了,有点黑森森,不辨彼此。牛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跟他这么干聊下去了,会败兴,所以就赶紧回来给你写了这封信。虽然夜已深,夜雨滴答着,我觉得我的爱仍然可以像电波一样滴答滴答地传到你那儿。在一种奇异的精疲力尽中,我觉得我可以带着这电波的感觉沉沉睡去,在梦里抱紧你。
  第四封信
  亲爱的秋: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心里边很着急。
   那次跟猴哥和老马去优胜美地,感觉地方挺野的,徒步的时候还看到了狼。我和猴哥赶紧捡了树棍子准备防身,但其实脚都软了。还好那狼没怎么理我们,自己走了。老马还说了好多风凉话。
   今天我们去山上的神湖,环境也挺原生的。开了好远的颠簸泥泞的盘山土路。山其实并不大,所以盘山路的转弯感觉是刚转一个180度、立刻接着一个180度,不断曲折上升在密林之中。这喜马拉雅山南坡承接着印度洋的水气,比西藏大多数地方都湿润太多。到后来,我们就像是直接走进了云彩之中。奇花异草,鲜妍欲滴,云雾飘渺,恍若仙境。我们一直担心会下雨,那样的话这趟行程就可能半途而废。没想到最后抵达神湖的时候,云雾中又破开一片穹窿,露出蓝色的天空,那湖水也是蓝得难以言表。藏民们拉的经幡插入水中,一簇簇石块搭成的玛尼堆置放在湖水中。湖的一角形成响声震天的溪流奔涌下山,美得几乎不真实,像是仙境又像是梦境,或者就是那个词:原生。
   优胜美地那种自然大美,很配得上“国家公园”这个词,一方面悠悠如从未有人染指过,一方面又特别适合人类造访。那是人类特别划定的保留区域。而这神湖,正好相反,一方面显眼地插入人类的痕迹,一方面又更加“无人”。一路上,我们碰到好些因为雾大而折返的车,其中不乏越野性能极佳的。
   我们到神湖去是拍摄直播用的预录素材,这是去年在婺源就形成的惯例。因为在现场观看的观众毕竟十分有限,还是得靠远距离的观众来共同传播。
   梁子的技术团队堪称豪华,宣称是“电影级的直播”。4台阿莱艾丽莎摄影机,再加一部无人机,多个机位跟踪拍摄,因为梁子也想为每部作品都留一部更高清画质的影像版记录。
   最厉害的其实是采用了跟电视台晚会直播一样的多频道现场切播,直播导演可以现场切换不同的机位。当然,就像是晚会直播的通行手法一样,导演也可以切播已经预先录好的素材;所不同的是,晚会所准备的预录素材,一般是准备用来“假直播”的:但凡现场的拍摄有任何重大问题,就会用这些素材顶上,让观众误以为仍然是现场演出。而我们这个呢,其实是用现场表演所没有的一些叙事性或者抒情性的素材切入。
   我们在神湖边上是为了拍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私自结为伴侣。这个要放在抵达之夜的狂欢之前。狂欢可以拉镇上的游客们一起参加,成为环境剧场感很强的现场演出。但这个海誓山盟私定终身结为伴侣,一定要有很强烈的私密性和神圣性,就得要在这个仙境一样的地方。
   其实起初以为不一定能夠抵达神湖,我们也做好了预案,在爬山的路上就一直找机会拍摄。云雾中,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骑马穿过山林、徒步走过小路。这都是非常好的场景。身体自然的负荷所带来的喘息变化,稍加勾勒就可以是很好的舞蹈动作,但是在构思上跟摄影摄像老师们就会有一些小的矛盾。我希望能够尽量捕捉演员最连贯性的自然瞬间,抓到什么算什么。但是他们却希望通过多次重拍,重现一些他们认为有机会拍得更完美的场景。我觉得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这样会干扰演员状态的连贯性;反正最后也是要剪辑的,我们又不是旅拍,我相信能够抓到足够量的素材。
   而且没有想到最后真的能看到那么美的神湖。没错,我们不是皮娜·鲍什,摄像团队也不是维姆·文德斯,但我们有神湖!维姆·文德斯拍皮娜·鲍什舞团,如有神助,而我们是的确有神助!演员们一直跳一直跳毫无阻塞,师傅们也舍不得去规定演员重复什么动作。其实动作一直在重复,又好像永远没有重复。梁子和我,也只是非常偶尔、简短地插入一些意见和指导。这好像是回到了在彼得堡,我觉得终于看到了看了不困反而更精神的芭蕾舞的时候,梁子吐着烟圈说的金句:双人舞就是说我爱你我爱你一直说到死。当这种古典精神复活的时候,舞蹈是可以不用分古典、现代或者当代风格的,体力、意志和精神已经合为一体。
   梁子这样的老法师都在监视器前看呆了。他又蹦出金句:这就是搭档之爱,仅存在于表演的搭档正在表演的瞬间,但是爱的浓度和强度足够,所以把观众都带进这种爱的感觉和想象里去了;生活里这么浓的爱还找不到呢。
   我嘲笑梁子,是不是都有点爱上吉吉了?他矢口否认,说,这是艺术。
   亲爱的秋啊,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我这里夜已深。为了不打扰别人,我独自坐在小镇的广场上给你写信。
   想起来我们在优胜美地的那个晚上。三个男人把帐篷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然后分着喝完了一瓶黑方威士忌,身子热乎乎地钻进各自的睡袋去睡。时候虽然是盛夏,白天穿短袖,夜里却冷得刺骨。营地的出租帐篷不仅标配有炉火,而且每个睡袋还附加一床被子,就这样我们三个男人夜里还都冻醒了,因为木柴燃烧的炉火熄灭了。三个人又赶紧哆哆嗦嗦起来把火升起,帐篷里的温度重新升高,这才又钻回去睡。
   你们的这个晚上是怎样度过的呢?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是你们的白天了呀!
   爱你。想你。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其实一点都不困。但是为了明天最后一天的排练和晚上的演出,还是不得不努力去睡。想你呀,想你。
  第五封信 给三哥的信
  三哥:
   不得已,只有深夜给你写信来缓解心中的焦虑。你知道的,我现在正在吉隆镇排《奥赛罗》,然而现在我就是奥赛罗。
   我的心现在已经被嫉妒填满了。而且它不停地燃烧,不停地燃烧,不停地燃烧。不,这根本就是一场核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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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宫的十年写作    张英:曾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你在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是什么契机,你选择了故宫?   祝勇:当专业作家是我长久的一个渴望。去故宫是因为这10年中,我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有幸读了刘梦溪先生的博士。正好故宫博物院成立了故宫学研究所,老院长郑欣淼先生在2003年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敦煌有“敦煌学”,故宫有厚重的文化基础,完全可以支撑起“故宫学”这样一个学科。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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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预定花圈的人是金的朋友。金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朋友仅凭声音就听出来是金,并且没有再次确认——或许他就是这种粗心大意的性格——直接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他既没有对金表示问候,也没有礼节性地寒暄。金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打来电话的是自己的老朋友,卧病在床的是二人关系亲近时经常拜访的老人。金诧异朋友如何打听到自己才接手不久的花店的电话号码,回想着弥留之际的老人的年纪——终究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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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璐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关进了同一个笼子。她把仓鼠取出,换上干净的砂草。仓鼠还活着,握在手里,宛如弋晓辰柔嫩的脸蛋。昆璐摩挲着仓鼠宛如苔藓般的皮毛,毛隙间闪过粉色的腿状蜷曲。她将仓鼠轻轻地塞回笼子,关上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换作以前,是弋晓辰坐在此处的。她坐在驾驶座静静地描眉,悬珠笔,横折钩,圆规一撇,双曲线上o点与p点的距离。她手一抖动,x轴上的抛物线滑落到了第四象限。弋晓辰摊开红润的手掌。她的掌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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