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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地输入家庭住址，目的地输入工作地址，按下车行路线搜索键。出了地下停车场，右拐两次，左拐一次，沿着机动车专用车道直行，继续直行，在十字路口左拐，直行，继续直行，不久之后就会到达目的地。除了通向大路的小路之外，只需经过一条宽敞的“ ┒”形公路，两个方向各十分钟，总共二十分钟的距离。上下班只需要沿着机动车道行驶二十分钟，大家对此羡慕至极。这一次，我按下了自动驾驶按钮，液晶画面开始以第一人称视角规划出上班路线。我用眼睛盯着画面，触摸着手里捏着的车钥匙，用大拇指尖慢慢摩挲着牢固的浮雕品牌标识。新款奥迪A5SportBack，外型华丽却不张扬，轻巧的背影令人心情愉悦。现在，我只要开着这辆车上班就可以了。
我不会开车。不是开得不好，而是开不了。技能测试挂了两次，上路驾驶挂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拿到了驾照，却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甚至，我还曾经开着以前那辆黄车出过一次车祸。教练坐在副驾驶席，后座是下一位待考学员，我紧挨方向盘坐着，沿着车道线行驶。经过一个不算太大的十字路口时，路与路交叉，车道线断了。那一瞬间，我搞不清自己行驶的车道究竟是左是右，叫喊着直接撞上了前面的车。冲撞的瞬间，教练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右打方向盘，坐在后座的待考学员身体向一侧剧烈倾斜，脑袋撞到了车窗。哐！身后传来反射性的叫喊。我睁开紧闭的双眼，SUV后杠右角内陷，包括驾驶员在内的一家四口依次揉着后脖颈下了车。
“李珠妍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
这句话不只是简单通报我不合格，而且饱含责怪与训斥，似乎在说：“看看你干的好事！”此后，这个指责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持续折磨了我很长时间。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
开车是我唯一的失败经历。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难关，我几乎全部成功通过。考上地方名门高中，如愿去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拿到了奖学金，注册会计师——过程当然很痛苦，并不容易——也在三年备考之后，终于顺利通过了。在四家会计公司中选择了两家提交简历，全部录取，又选了薪资较高的一家入职。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当时，我并不知道付出百般努力之后依然不能如愿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也就是说，在我握住方向盘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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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还是要自己开车才好——因为一个新项目，我再次产生了这个想法。近期至少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要去客户的办公室上班，离家不远，但是交通不太方便。坐公交车只有九站，乘车前和下车后需要步行将近二十分钟。如果开车去，两个来回也只需要二十五分钟。确认这个事实之后，我无可奈何地心动了。刚好在公司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一个进口车促销活动，刚好有留意过新车型，刚好上半年的业务提成……我很快在合约上签了字。
接到销售人员的电话告知新车出厂日的那天，我在门户网站搜索了“驾驶培训”。按照时间倒序排列之后，我逐一浏览着标题。大部分都是企业账号发布的广告类文章，我看到一个同社区育儿小组的帖子，立刻点开查看。正文内容是“培训效果很好，推荐”，下面不断有评论询问教练的联系方式。每条评论下面都有楼主“俊瑞妈妈”的私密回复。最近一条回复是昨天，“终于告别十年的‘本本族’生涯，教得真不错！”我也由此莫名产生了信赖感，想要咨询一下，却因为不是小组成员，既不能回帖，也不能发私信。我先加入了小组，然后根据正式会员的升级条件发了问候帖，又抽空在各个帖子写评论。
我的网名是“珠妍妈妈”，也就是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妈妈”这个后缀。反正只要等级够了就行，我又不参与其他活动，只获取需要的信息即可。我和“真正的珠妍妈妈”正在冷战。从几年前开始，每次只要我一回家，她就会唠叨我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出问题那天，我在公交车上就已经开始担心听到同样的唠叨。刚一到家，妈妈就在丰盛的饭桌前递给我一份几百万韩元会费的婚介公司文件。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妈妈已经把文件塞到了我手里。
“干什么啊，搞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再说了，这多贵啊！妈妈很有钱吗？有这个闲钱，自己买身衣服穿多好！”
我把文件扔到地上，妈妈却面不改色地重新捡了起来。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给你报过昂贵的补习班，还是送你去过国外进修呢？珠妍，你不用妈妈操心也能把每件事做得很好，你知道我多么感谢你，同时又觉得多么对不起你吗？”
妈妈把咕嘟咕嘟翻滚的大酱汤端上饭桌。
“至今为止，其他的事情你都自己处理得很好，唯独这件事得妈妈做主。其他的不说，你结婚这件事，我一定得帮你完成。”
妈妈的偷换概念又开始了。这话说得好像是她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帮我弥补多年求而不得的遗憾。问题是，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也已经跟妈妈说了很多次。
“妈妈又要故作高尚，坏人让我做，是吧？我不打算结婚，也不会结婚，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没事，别担心，妈妈会帮助你的。”
她又假装没听见，真是没法沟通。妈妈的听力平时明明好端端的，只要我一提到“不结婚”，那对耳朵就像自动加了滤网，根本听不进去。我啪的一声把勺子摔在饭桌上，离家而去。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给彼此打过电话，至今已经两个月了。冰箱里的小菜已经开始见底，婚介公司的信息指南源源不断。
确切地说，加入那个小组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升级为正式会员的通知。我给“俊瑞妈妈”发了私信询问教练的联系方式，随后收到了一个手机号码。对方还说，如果告诉教练“是俊瑞妈妈介绍的”，教练会特殊照顾，所以我又登录小组回复了一条表示感谢，恰巧看到了“买卖交易”栏的一条新帖。我无意中点了进去，看到十条手掌大小的汽车图案三角内裤五条一组、并排摆开的一张照片，以及每条内裤单独拍摄的十张照片，配有文字补充说明：已经全部清洗完毕，每条一千韩元，十条八千，适合刚刚脱掉纸尿裤的三十个月龄的宝宝。
我知道大家会在小组里交易一些育儿用品，却没想到穿过的内裤居然也可以买卖。花一千韩元购买别人穿过的内裤，以及一千韩元卖掉穿过的内裤，这两种生活都很陌生。我以前逛论坛偶然看到一个帖子，有网友吐槽每天为老公洗内裤时都会看到干掉的大便残渣，于是对老公好感锐减。我在那一刻备受刺激，看到很多表示同意的回帖之后，再次感到震惊。我决定不结婚，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了网络上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如此生动描述的已婚生活。我真的无比感谢她们。如果我对此一无所知，直接嫁为人妇，那可怎么办啊？只要想到这个，我就感觉无比眩晕。想到里面粘着大便残渣的成年男人的寒碜平角内裤，简直吓到全身发抖。我赶快退出登錄，关掉浏览器，离开了那个“男童内裤一条一千，十条八千”的世界。我想，我只要洗自己的内裤就可以了，一条内裤不成问题。 我把那个手机号码存到了通讯录，聊天软件上立刻自动更新了一个新好友。我点开她的个人资料，手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洁白网球裙的黝黑女孩的照片。女孩梳了一个高马尾辫，双手握着一个绿色的球拍。这张照片似乎拍摄于击球之前。她的个人说明是“韩国萨拉波娃”。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请问您是驾驶培训教练吗？我是俊瑞妈妈介绍来的。”她很快回复了我：
（请按照以下格式填写个人信息）
姓名：
地址：
年龄：
血型：
车型：
考取驾照时间：
计划培训日期：
秒回了这么多字，看来不是直接输入，而是复制粘贴了已经储存好的信息。原来找对人了，我随即放下心来，却又立刻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问血型呢？难道是担心培训中出车祸，以便输血？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驾驶培训没必要问血型。我先按照格式填写了个人信息，然后问她怎么收费。这次也是秒回。
“每天两个半小时为准，五个小时12万韩元，十个小时22万韩元。”
我考虑了片刻，回复道：
“如果先学了五个小时，觉得不够的话，可以再追加10万韩元改成十个小时吗？”
这一次，她很久才回复。
“本来是不可以的，因为是俊瑞妈妈介绍的，所以照顾您一次吧。”
又不是给什么单位干活，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又来了一条信息。
“刚才说的是用教练车，如果用私家车，追加一万韩元。”
“好的。”我回复完之后，莫名感觉有点奇怪。难道不应该是私家车更便宜吗？又不费油钱，为什么还贵了一万呢？我听说，教练车上的副驾驶席也有刹车。这一万韩元算是车祸危险附加费吗？如果用我的车，副驾驶可没有刹车啊……出车祸的概率增加了……唉，不能再想车祸的事了。
我知道担心这些毫无用处，可是只要一想到开车，就忍不住联想到车祸。我决定不询问私家车培训的附加费来自何处。事出必有因，我不想因此破坏对方的心情。总之，我必须和这个人在一起待够五个小时，尽量保持愉快的氛围比较好。我有过计较一两千韩元的考生时期，也有过计较一两万韩元的社会新人时期，现在已经是入职九年的会计师、高级经理人，不必在小钱上斤斤计较。教练又发来一条信息。
穿匡威、本西蒙之类的薄底平底鞋，准备个人物品。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又似乎挺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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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材矮小、戴着一副轻薄款银框眼镜的短发大婶敲了敲副驾驶席的车窗。我赶快向她眼神致意，并按下车窗。窗门完全打开之前，她已经把脑袋探了进来。
“您是那位需要培训的顾客吧？”
“是的，您好。”
她拉开车门，进来坐在副驾驶席，把手里的乐扣保温瓶放进杯托，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左边腋下夹着一根短棒，闪光的金属材质，当然不是纯金，反正是金色的。她把那根短棒抻了一下，立刻变成了高尔夫球杆那么长。
“我先处理一下。”
她突然弯下腰，把脑袋探进我所在的驾驶席下方。我吓了一跳，双腿收紧。她似乎把刹车踏板和金棒的一头绑在了一起。看她正面时没有发现，原来她的后脑勺全是白发。她趴在那里噼里啪啦鼓捣了一阵子，重新直起腰坐好，充血导致满脸通红。我后来才知道，那根金棒是特制的“培训棒”，每次在培训中出现危险状况时，她就要以此按下刹车。她一边用手掌不断为绯红的脸颊扇风，一边为我解释。听她说完，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产生的恐惧感逐渐变淡，稍微放下心来。她立刻补充道：
“贴纸不能贴在那里。”
“嗯？”
“我是说‘新手上路’那个贴纸，你貼在了看不到的位置。”
“哦，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新手上路”的贴纸都很劣质。不能不贴，可我又不想在新车上贴那种幼稚贴纸，于是百忙之中从网店勉强挑了这么一张。设计非常简洁，正方形边缘线里只有英文“NEWDRIVER”，尺寸比其他贴纸略小，却也够用了。
“明天用A4纸打印韩文‘新手’两个字带过来，宫书体。”
刚开始就挨训，我觉得非常泄气。我很担心，上路之后肯定会有更多挨训的事情发生，这可怎么办呢？培训就这样突然开始了。
“来，踩一下刹车。”
我遵循指示，用右脚踩了刹车踏板。她继续说道：
“很好，现在踩一下油门。”“打一下左转向灯。”“现在，右转向灯……”
“那个……老师。”
我本来想叫她“教练”，不过平时在公司总是叫同事“老师”，所以不知不觉喊了一声“老师”。
“这种程度不算新手吧，我以前学过开车。”
“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学一次？”
是啊，我为什么还要再学一次呢？我犹豫了一下，开口答道：
“那个……我旁边带人练习了很多次，自己上路就心跳加速，开不了，感觉会出车祸。”
我向她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分析的问题所在。我似乎知道怎么开车，知道该怎么做，确实知道，问题只是太胆小了。我想和老师一起上路，克服驾驶中的恐惧。首先，我想以上班路线为主进行练习，因为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上下班……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我说话。她打断了我的话，表示可以自己安排培训内容，让我先打开发动机。我有点不开心，按下了启动键。发动机没开。她告诉我应该踩着刹车按下启动键，我这才终于打开了发动机。
“好，出发。”
我的脚离开刹车踏板，踩着油门，车开始前行。
“哎哎，别踩那么猛，慢着点儿。对，就是这样。”
不过，她怎么不对我说敬语呢？她调整着反光镜，严厉地说：
“我说话可能没有那么礼貌。”
她说上路培训时顾不上那么多，所以没有时间客套。既然她说这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虽然心里不乐意，也只能应允。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好的”，她的嘴角第一次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我眼中的新手全都像小孩子一样。”
她又补充说道：
“而且是刚出生的小婴儿。”
清晨六点钟的道路十分冷清。我遵循她的指示，开开停停，左转右转，变换着车道。
反光镜的角度调整到与地平线垂直，绝对不要看反光镜太久，只能看一秒钟。两秒也是允许的，如果可以看到后面的车的车顶到车轮，就等于确认了足够的车距。这时，用力踩油门提速，转动方向盘，变换车道结束。
我终于明白了她在苛刻的“妈妈小组”里有口皆碑的理由。她虽然不是非常亲切，但是不停灌进耳朵里的说明正是她的风格，还会传授一些应对不同情况的技巧，记住之后会很方便。她在副驾驶席每次都会恰到好处地按下金色培训棒，我在她的帮助之下不知不觉成功变换了二十几次车道，还学会了在大路左转、掉头、轻松通过减速带。这时，她问我：
“不过，你这么早出来学车怎么行？老公饿着肚子上班吗？”
“老公？”
“不用做早饭吗？”
“我没结婚。”
就算结了婚，我也不做饭，我忙着呢——我把这句想说的话憋了回去。面对提出这种问题的人，应该从哪里开始谈起呢？应该谈些什么呢？只是想象一下，就已经精疲力尽。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正在开车。这条路十分陌生，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闲心考虑其他事情。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感觉其他方面的逻辑都变得无力起来。
“原来你是未婚。看你年纪不小了，我还以为你结婚了。怪不得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乍一看像二十几岁。”
她突然称赞起我的皮肤弹力，紧接着又高度评价我的决心，说我决定“提前”接受培训非常好。这是什么话？继续听她说下去，我才明白她的意思：以后有了孩子就会明白，私家车是必不可少的。她还说，很多女人怀上二胎，大着肚子才后知后觉开始学车。我们才见面两个小时，她居然开始为我计划起生孩子，这种无礼导致我起初对她的信赖与好感急速下跌。令我更加不满的是，今天的培训时间只剩下一小时。我学车是为了上下班，现在却总是经过一些岔路。我再次问她：
“那个，我刚才也说过了，我现在要练习一下通勤路线。”
她叹了一口气。
“唉，先等等吧。我会看着安排的。”
她又接着说，你这辈子又不是只有上下班，只要车技娴熟到可以应对任何状况，那个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她的意思是，今天打好基础，明天自然可以开车上下班。培训总共剩下三个半小时，今天一小时，明天两个半小时。我拿到驾照已经十年了都不能开车，难道再培训三个小时，我就可以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让我再追加五个小时，特意不安排我想要的练习。我再次向她说明，她绝对不能以至今为止见过的其他学员的标准来对待我，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比一般人更加胆小，从现在开始必须快点开始练习上下班的路线……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并不胆小。”
我很慌，第一次把视线从前方转向副驾驶席。
“那是什么呢？”
“胆小的人怎么会这样开车，不可能。”
她不断摇着头，继续说道：
“胆小的人怎么会踩油门这么猛，转方向盘这么频繁呢？真正胆小的人才不会这么做。”
她错了。我很害怕，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害怕自己挡住别人的路，担心磨磨蹭蹭撞到别人的车，心里十分焦急。所以，我只能反射性地加快动作，显得很急躁。她懂什么？我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如果就这样只练习基本技能，绝对不可能开着私家车上下班。她可能是注意到我板着脸不说话，表示遵从我的意愿，按照上下班路线往返一趟之后结束今天的培训。我在导航里输入公司地址，重新上路。
“老师，等一下要左转，需要从现在开始变道吗？”
“是的，好好看路，慢慢并过去。”
我按照她的指示，打开了右转向灯，看了一眼反光镜，确认后面那辆车的车顶到车轮完全在视野内之后，转动方向盘开始向左并线。这时，她在副驾驶席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
“不行！”
与此同时，后面的那辆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从旁边车道闪过。嘀——鸣笛声许久不停，一直在高强度持续，像是在对我示威。她松了一口气，对我高喊：
“珠妍！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像只泥鳅！”
我根本不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明明按照老师的要求，通过反光镜看到了车轮，然后才并线的。”
“唉，这里是机动车道，和高速路没有什么区别，车速很快，你得考虑到这一点啊！”
我又没学过，怎么会知道呢？我心里十分委屈。
培训结束之后，我把車停在地下停车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上班。凌晨的培训真是浪费时间，我在那天的工作中始终难以摆脱这个想法。本以为两个半小时可以克服很多问题，却因为最后的泥鳅事件，又重新回到了原点，也就是九年前第一次报名驾校的那个时期，至今一点长进也没有。
只要坐在驾校那辆褪色黄车的脏乎乎的座位上，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丢弃在陌生世界的孩子，变得十分焦躁。本身具备的生活常识似乎已经被强制重启。油门踩重了或者踩轻了，每次都会错过打转向灯的时间，倒库时不断转动方向盘，却总是沿着同样的路线来回折腾。因为从挂到R档的那一瞬间开始，我的脑子就开始乱套。我在脑子里把车的图片反复倒转，再倒转，搞不清哪个才是原来的样子，油门又踩重了，一个车轮骑到了停车线外面的花坛上，被教练骂了一顿。整所驾校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总是重复这种失误。这种水平还要上路，实在吓人。要么搞混油门和刹车，要么忘记打转向灯就并线，要么左转时越线逆行，整条车道会因为我这种司机的出现而秩序大乱，撞得粉身碎骨。好不容易考到驾照之后，虽然也上过几次路，却从来没有独自驾驶的经历。只要一握住方向盘，我总是会想起车祸，以及由此引发的交通拥堵、身体瘫痪、死亡等。不论做多少练习，依然会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带着这么大的压力开车，而不是下定决心现在必须自己开车。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闭上眼睛，那些令人眩晕的瞬间不断再现。不合格，关掉发动机，下车，像只泥鳅，别那样，那是机动车道，车速很快，很快，很快……
我侧身躺在黑暗中，打开手机，搜索“驾驶恐惧症”，点开了其中一篇标题为“克服驾驶恐惧症”的网络文档，大致浏览了一下第一章“缓和紧张感的练习”。
首先，在车里放上喜欢的东西。喜欢的娃娃、喜欢的香水、喜欢的人的照片等。然后，做腹式深呼吸。慢慢用鼻孔吸气，让空气通过肺部向下填满腹部。等到腹部鼓起，憋气三秒钟，从十开始倒数，慢慢往外呼气。以同样的方式，反复进行十次……
第二章是“自我肯定”。
我正在小心开车，没有超速。开车是每天的日常。我是一个注意力高度集中、非常小心的驾驶员。我不需要赶时间。可以在右侧车道慢速行驶。就算开错路，也没有必要冒险并线。如果错过了岔路口，只要安全绕路即可。如果感到不适，随时可以在应急车道停车休息。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恐惧。出现类似症状的车友随时可以加入志愿团体……“自我肯定”章节就这样结束了。
原来我并不是个例，得知这个事实已经对我克服恐惧很有帮助。
确认有人也在某处害怕做某件事，就像我害怕开车一样，我感觉自己做不好的担忧似乎真的减淡了。
本该到此为止……
我却重新进入搜索窗口，搜了一下“车祸”。人们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路上。我，现在，不想死。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害怕死亡。“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想到死亡，我就会产生这个疑问。我的人生才步入正轨三年而已，现在还不行。我现在不想死。“珠妍，如果真的不喜欢开车就不要开了。”这一刻，我迫切希望有个人可以这样劝我。“算了，算了，既然你那么不喜欢，别开了呗。”哪怕是这种责备的语气也可以。然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告诉我别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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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见面时，她手里拿着一张白纸。A4纸上印着硕大的宫书体“新手”，只要字号再调大一点，“新手”的“手”字就要移到下一页了。字号实在太大了，我简直目瞪口呆。她看着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觉得丢人吗？”
“不是，可是并不一定非要这样吧……”
“不想在昂贵的进口车上贴这种东西吧？”
是的，不想。她像是读懂了我的内心，翻了一个白眼。
“你以为奥迪车能守护你的安全？”她继续说道，“这个才会守护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晃着手里的那张A4纸。
不是“新手上路”，而是“新手”。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的力量，我感觉道路真的变得更加亲切起来。就算我犯了什么错，或者开得太慢，其他车辆也不像昨天那样鸣笛了。我先开口问道：
“贴了那个，其他人真的不鸣笛了呢。”
“是吧？不过，这也是因为你比昨天开得好了。”
我受到表扬，自信心也增强了，第一次成功行驶完上班那段路程。她得意地说：
“你瞧，昨天做了基础练习，上班路线根本不算什么吧？”
随后，我们进入了办公楼地下停车场练习停车。她的金色棒再次忙碌起来。
“轻点踩刹车。”“喂，太靠左了。”“不行，太靠右了。”“找准方向直行，没必要一直转方向盘。”
大脑明明已经理解了，手脚却不听使唤。我肩膀用力，几次险些撞到两边的墙，绕了几圈之后，感觉有点恶心。到了地下五层，她嘀咕道：
“这里的停车场入口道路太窄了，不怎么样啊。”
在空荡荡的凌晨地下停车场，左倒库培训开始了。这次果然也是有公式的。
肩膀与车位的外线保持垂直，方向盘右打到底之后前行，看反光镜，后轮到停车线的四分之一时停止，换R档，方向盘反向打到底，倒车。挂R档时，混淆方向盘的方向是必然的。任何人刚开始都会搞混，不搞混才奇怪呢。此时，如果想着往车屁股转的方向打方向盘就会容易得多。慢慢倒车，车屁股碰到减速带，停车就可以了。
套用公式之后，不再那么难了。紧接着，右倒库、顺向停车、侧方停车也顺利完成。她说：
“不错啊！停车不用再练了。我给你发个短信，按照上面说的做就行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app，复制整篇长文，直接发给了我。她的停车秘诀随着一声简短的震动声，瞬间到达了我的口袋。
她提出了新的培训方案。因为这栋建筑进入停车场的道路太窄了，所以要在小路上多练习一下车速调节。她又说在不远处有一段熟悉的羊肠小道，非常适合练车。只要在那段羊肠小道上练过三四遍，这个停车场就是小菜一碟了。这时，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看来你饿了啊。”
“是的，我沒吃早饭。”
我突然好奇地问她：
“老师出门之前给老公做早饭了吗？”
“没有。”
她笑了起来。笑容依然停留在嘴角，她却突然吼道：
“说什么早饭！我凌晨就要出门，怎么做饭？”
我们达成共识，决定下车吃点东西。时间还早，几乎没有开门的餐馆，不过刚才开车途中看到过一家需要步行五分钟的便利店。我们走出停车场，走向便利店，我这才发现她的体型比想象中的更加矮小。坐着的时候没有感觉，下车之后看到她这么矮，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我再次意识到她的步调也很慢。虽然尚是清晨，阳光却很强烈，我很想快点进入凉快的便利店。她大声喊我：
“珠妍，你慢点儿走！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我走得快吗？”
我感觉不是我走得太快，而是她走得太慢。她快步走着，对我说：
“你真性急。”她继续说道，“因为你O型血。”
“嗯？”
“我大女儿也是O型血，胜负欲很强，而且性子很急。”
我这才明白她在培训前询问血型的原因。原来真的可以通过血型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相信这个的人了，我很难忍住不笑。她问我： “你觉得现在相信血型很傻吧？”
“没有。”
“我怕你误会所以才和你说这些，其实我也不信。不过，有时还真的挺准。很神奇吧？所以，我总是先问一下学员的血型。提前了解了性格，培训起来确实顺手不少。”
她再次补充道：
“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个。”
我故意使劲点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出我认为相信血型很搞笑。我这样不断点头，莫名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我是O型血，性子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故意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速度。我们每个人买了一块软糯的卡斯提拉蛋糕和一袋三角锥型的咖啡牛奶，一起慢慢踱着步子向着办公楼原路返回。天气比昨天更加晴朗。闪着光的办公楼玻璃窗上倒映着蓝天和云朵。她仰头看着这栋建筑，问我：
“你上班的公司很不错啊！”
我并不在这栋楼上班，这只是当前项目的客户的办公室所在地。我们总公司的建筑比这个更高更壮观。
“公司还行。”
“像你这样的女职员很多吧？”
我苦恼了片刻。其实会计师以男性居多。参与这次项目的五个人当中，只有我一个女性。我回答道：
“是的。”
“有五十几岁的吗？”
我比刚才更加放慢脚步，在心里揣度着。五十多岁，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公司的老师当中，有五十多岁的吗？到了五十岁，已经是专务级别，可是我们公司没有女专务。我又想了想常务，却也不确定是不是五十来岁。我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位老师，却也不是五十几岁，而是四十几岁。真的，真的一个也没有吗？我回答道：
“有。”
“真的吗？”
我把最后一小块卡斯提拉塞进嘴里，回答道：
“是的，很多。”
我们再次返回了通向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间。“几点了？”她自言自语道，拿出手机，按了一下右侧的按键。液晶画面亮了，我看了一眼，正是聊天软件头像的那幅网球少女照片。画面很快暗了下去。她再次按了一下那个按键。网球少女再次出现，她用大拇指按了一下画面正中央，也就是说，抚摸了两次梳着高马尾辫的少女的脸庞之后，再次把手机放回了衣兜。我赶快转移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脑海里勾勒出另一张照片，网球少女举着硕大的冠军奖杯的照片。那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奖杯。奖杯实在太大太重了，少女独自举不动，只托着底座一角。托着奖杯另一边的是老师。她个子很矮，奖杯倾斜向她那一侧，但是她的笑容比网球少女更加灿烂。可能那個场景就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瞬间之一。我也认识这样一位中年女性。
“我活了五十多年，今天这一瞬间最开心。”
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妈妈对我说了这番话。在这之前，妈妈的三十岁、四十岁人生的最开心的瞬间，也是因为我。我得了全校第一，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拿了奖学金，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通过，入职会计师事务所，妈妈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逐一更新。我每次都会下定决心，坚决不能过这种生活，自己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依附于他人。最后一滴咖啡牛奶与空气同时通过吸管，老师和我的口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现在，到了她所说的羊肠小道培训时间。
我根据她的指示开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两侧立着法国梧桐树的S型弯路。我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问她：
“这里就是您刚才所说的羊肠小道吧？”
她无奈地回答道：
“这算什么羊肠小道啊？唉，原来你连什么是羊肠小道都不知道。”
她笑了一会儿，再次提高了嗓音。
“唉，珠妍，这种是花荫路啊，花荫路！”
十五分钟之后，她所说的羊肠小道终于出现了。进入郁郁葱葱的山路入口，我立刻明白了之前经过的那条路为什么是“花荫路”。因为这里是非柏油路，也就是天然土路。这附近居然还有这种路，就算我之前来过，也绝对想象不到这里还能通车。耳边开始不断传来车轮压过小石子的声音。我的屁股和后背可以通过座椅丝毫不差地感觉到路面的崎岖不平。这条急弯路比进入地下停车场的那条更有难度，时高时低，而且望不到尽头。越是往前行驶，越是浓密的丛林。盛夏清早的阳光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倾洒进来，在眼前闪烁着，穿透车窗，触到了我的脸庞。根据树叶的生长形态，我的一边脸庞时而温暖，时而凉爽。如果一不小心开出羊肠小道，就会有滚落山下的危险，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平静。
轻轻，踩下，轻轻，放开，轻轻，拉动，轻轻，放开。
她看着我，说道：
“你现在终于会调整车速了。”
这时，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浓密的丛林路的尽头，视野瞬间豁然开朗。同时，右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很宽阔，想要去湖泊的对面，似乎需要挺长时间。清晨的阳光华丽地洒在宽阔静谧的湖面上。不知何处传来鸟儿啼叫的声音，我想要听得更加清楚一点，却在按下车窗的瞬间略感惊讶。我第一次把手从方向盘上放开，想要营造某种氛围。
踩油门的脚也在稍微用力。湖水倒映着绿叶、天空与白云，填满了整个视野。那一瞬间，我不再害怕驾驶。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所以觉得非常神奇。甚至，我也似乎完全领会了以前完全无法理解的那种开车兜风的心情——不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只是想要握住方向盘。
“老师。”
“嗯？”
“这条路太美了！”
她嘿嘿笑着，回答道：
“漂亮吧？”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来到了刚才本以为距离很远的湖水对岸。鸭群慢慢在湖水上列队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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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追加五小时，明天和后天。”
羊肠小道培训结束之后，我们再次回到了公寓地下停车场。经过了两天四个小时的培训，现在我毫不怀疑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教练。如果和她在一起再练五个小时，到时候我真的就可以自己开车了。我当然早就料到她会反对我再追加五个小时，她的反应却令我十分意外。 “不，不用我教了。”
“为什么啊？”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没必要继续培训。你完全可以独自上路了。”
这个反应很意外，我开始着急。
“什么啊，我还想再继续多练几次。我只要再练五个小时，到时候真的就可以独自上路了。”
“别废话了，先把腿拿开。”
她弯下腰，把脑袋探进驾驶席的刹车踏板的位置。啪嗒一声，培训棒末端与刹车踏板分开了。我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和后背，非常诧异。她真的不想再给我培训了吗？她凭什么如此高估我的实力呢？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培训还剩下三十分钟呢。她重新直起腰坐好，收好金色棒，对我说：
“我当然希望培训时间越长越好，还可以给女儿多赚点课时费。”
她拉下遮阳板，对着镜子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继续说道：
“不过，你打算培训到什么时候呢？最终还是要自己上路啊！”
她说得没错，我无言以对。哪怕我再追加五个小时，那五个小时结束后，还会想要再继续追加五个小时。她放下一侧的弧形头发，另一侧塞到了耳后。
“剩下的三十分钟是远程培训。”
我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眨着眼睛看着她。她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下了车。怎么，怎么下车了呢？车里只剩下我自己了呀。副驾驶席的车门关上了。我十分吃惊，手指开始瑟瑟发抖。手机开始长震动。我仰视着站在副驾驶席车窗外的她，伸手在包里摸索着手机。她在半开着的车窗外晃动着自己的手机，说道：
“是我打的电话，你接电话之后开免提，根据刚才学习的内容，从这里开到公司，明白了吗？”
她的意思是说，她会一直跟在我的车后，通过免提指导我。宽敞的车厢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喜欢的娃娃，喜欢的香水，喜欢的人的照片也没有放进来。我突然开始呼吸急促。我刻意大口吸氣，然后从十开始倒数，慢慢呼气。十，九，八，七，六……这时，身后传来短暂的鸣笛声，我看了一眼反光镜。她的旧款银色伊兰特如约停在后方，手机里立刻传来她的声音。
“看到我了吧？出发！”
我用脚踩下刹车，车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副驾驶席没有人，这还是第一次。她通过手机外放继续和我说话，以防我太过于在意这个事实。
“好，确认有没有行人，然后右转，慢点儿，很好。”
“然后是左转，有机会就赶快并线。很好。”
“现在不要变道，等待下次机会。我们先等那辆黑色的索纳塔经过。”
每次感到不安，呼吸不再镇静时，我就会抬头看一下反光镜。每一次都会和她对视，毫无例外。她在任何情况下都在后面看着我，我意识到这个事实，不知不觉中已经独自行驶了很长的一段路。可是……等一下……是这条路吗？我以为自己正在沿着车道直行，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是直行车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了左边的小路。我赶快向紧跟在后的她求助。
“老师，怎么办啊？我好像走错路了。”
“哎呀，还真是。”
我看了一下右后视镜。后面排着很多车。如果现在变道，就要在其他路上行驶很久。我从来没有走过那条路，而且又是独自驾驶，有点力不从心。我感到一阵眩晕。方向盘很快被汗水浸湿。为什么出这么多汗呢？双手在方向盘上打滑可怎么办呢？我的心跳又开始剧烈加速。她一字一句地大喊着：
“我在后面给你挡着，往右变道，明白了吗？”
她打开右转向灯，并入旁边车道。正在等红灯的几辆车同时开始鸣笛。那冷漠而神经质的鸣笛不是冲我而来，而是她。变灯了，手机里传来她焦急的嗓音。
“现在，就是现在！”
她的伊兰特挡在了一车道和二车道之间。我赶快挤进前方留出的空间，根据所学的内容打开应急灯，向她表示感谢。我用湿乎乎的双手用力握着方向盘，嘴巴靠近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对她说：
“老师，谢谢您！”
“哎呀，你还有工夫客套呢？好好看路！”
手机话筒中再次传来她的嗓音。
“继续直行，很好。”
“开得很好，很好。”
张琉珍，1986年出生，韩国延世大学社会学系本科毕业，东国大学国文系研究生结业。2018年以短篇小说《工作的喜与悲》获“韩国创批新人小说奖”，已出版小说集《工作的喜与悲》、长篇小说《奔向月球》。
出发地输入家庭住址，目的地输入工作地址，按下车行路线搜索键。出了地下停车场，右拐两次，左拐一次，沿着机动车专用车道直行，继续直行，在十字路口左拐，直行，继续直行，不久之后就会到达目的地。除了通向大路的小路之外，只需经过一条宽敞的“ ┒”形公路，两个方向各十分钟，总共二十分钟的距离。上下班只需要沿着机动车道行驶二十分钟，大家对此羡慕至极。这一次，我按下了自动驾驶按钮，液晶画面开始以第一人称视角规划出上班路线。我用眼睛盯着画面，触摸着手里捏着的车钥匙，用大拇指尖慢慢摩挲着牢固的浮雕品牌标识。新款奥迪A5SportBack，外型华丽却不张扬，轻巧的背影令人心情愉悦。现在，我只要开着这辆车上班就可以了。
我不会开车。不是开得不好，而是开不了。技能测试挂了两次，上路驾驶挂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拿到了驾照，却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甚至，我还曾经开着以前那辆黄车出过一次车祸。教练坐在副驾驶席，后座是下一位待考学员，我紧挨方向盘坐着，沿着车道线行驶。经过一个不算太大的十字路口时，路与路交叉，车道线断了。那一瞬间，我搞不清自己行驶的车道究竟是左是右，叫喊着直接撞上了前面的车。冲撞的瞬间，教练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右打方向盘，坐在后座的待考学员身体向一侧剧烈倾斜，脑袋撞到了车窗。哐！身后传来反射性的叫喊。我睁开紧闭的双眼，SUV后杠右角内陷，包括驾驶员在内的一家四口依次揉着后脖颈下了车。
“李珠妍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
这句话不只是简单通报我不合格，而且饱含责怪与训斥，似乎在说：“看看你干的好事！”此后，这个指责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持续折磨了我很长时间。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不合格，关闭发动机，下车。
开车是我唯一的失败经历。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难关，我几乎全部成功通过。考上地方名门高中，如愿去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拿到了奖学金，注册会计师——过程当然很痛苦，并不容易——也在三年备考之后，终于顺利通过了。在四家会计公司中选择了两家提交简历，全部录取，又选了薪资较高的一家入职。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当时，我并不知道付出百般努力之后依然不能如愿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也就是说，在我握住方向盘之前。
2
不管怎样，还是要自己开车才好——因为一个新项目，我再次产生了这个想法。近期至少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要去客户的办公室上班，离家不远，但是交通不太方便。坐公交车只有九站，乘车前和下车后需要步行将近二十分钟。如果开车去，两个来回也只需要二十五分钟。确认这个事实之后，我无可奈何地心动了。刚好在公司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一个进口车促销活动，刚好有留意过新车型，刚好上半年的业务提成……我很快在合约上签了字。
接到销售人员的电话告知新车出厂日的那天，我在门户网站搜索了“驾驶培训”。按照时间倒序排列之后，我逐一浏览着标题。大部分都是企业账号发布的广告类文章，我看到一个同社区育儿小组的帖子，立刻点开查看。正文内容是“培训效果很好，推荐”，下面不断有评论询问教练的联系方式。每条评论下面都有楼主“俊瑞妈妈”的私密回复。最近一条回复是昨天，“终于告别十年的‘本本族’生涯，教得真不错！”我也由此莫名产生了信赖感，想要咨询一下，却因为不是小组成员，既不能回帖，也不能发私信。我先加入了小组，然后根据正式会员的升级条件发了问候帖，又抽空在各个帖子写评论。
我的网名是“珠妍妈妈”，也就是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妈妈”这个后缀。反正只要等级够了就行，我又不参与其他活动，只获取需要的信息即可。我和“真正的珠妍妈妈”正在冷战。从几年前开始，每次只要我一回家，她就会唠叨我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出问题那天，我在公交车上就已经开始担心听到同样的唠叨。刚一到家，妈妈就在丰盛的饭桌前递给我一份几百万韩元会费的婚介公司文件。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妈妈已经把文件塞到了我手里。
“干什么啊，搞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再说了，这多贵啊！妈妈很有钱吗？有这个闲钱，自己买身衣服穿多好！”
我把文件扔到地上，妈妈却面不改色地重新捡了起来。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给你报过昂贵的补习班，还是送你去过国外进修呢？珠妍，你不用妈妈操心也能把每件事做得很好，你知道我多么感谢你，同时又觉得多么对不起你吗？”
妈妈把咕嘟咕嘟翻滚的大酱汤端上饭桌。
“至今为止，其他的事情你都自己处理得很好，唯独这件事得妈妈做主。其他的不说，你结婚这件事，我一定得帮你完成。”
妈妈的偷换概念又开始了。这话说得好像是她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帮我弥补多年求而不得的遗憾。问题是，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也已经跟妈妈说了很多次。
“妈妈又要故作高尚，坏人让我做，是吧？我不打算结婚，也不会结婚，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没事，别担心，妈妈会帮助你的。”
她又假装没听见，真是没法沟通。妈妈的听力平时明明好端端的，只要我一提到“不结婚”，那对耳朵就像自动加了滤网，根本听不进去。我啪的一声把勺子摔在饭桌上，离家而去。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给彼此打过电话，至今已经两个月了。冰箱里的小菜已经开始见底，婚介公司的信息指南源源不断。
确切地说，加入那个小组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升级为正式会员的通知。我给“俊瑞妈妈”发了私信询问教练的联系方式，随后收到了一个手机号码。对方还说，如果告诉教练“是俊瑞妈妈介绍的”，教练会特殊照顾，所以我又登录小组回复了一条表示感谢，恰巧看到了“买卖交易”栏的一条新帖。我无意中点了进去，看到十条手掌大小的汽车图案三角内裤五条一组、并排摆开的一张照片，以及每条内裤单独拍摄的十张照片，配有文字补充说明：已经全部清洗完毕，每条一千韩元，十条八千，适合刚刚脱掉纸尿裤的三十个月龄的宝宝。
我知道大家会在小组里交易一些育儿用品，却没想到穿过的内裤居然也可以买卖。花一千韩元购买别人穿过的内裤，以及一千韩元卖掉穿过的内裤，这两种生活都很陌生。我以前逛论坛偶然看到一个帖子，有网友吐槽每天为老公洗内裤时都会看到干掉的大便残渣，于是对老公好感锐减。我在那一刻备受刺激，看到很多表示同意的回帖之后，再次感到震惊。我决定不结婚，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了网络上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如此生动描述的已婚生活。我真的无比感谢她们。如果我对此一无所知，直接嫁为人妇，那可怎么办啊？只要想到这个，我就感觉无比眩晕。想到里面粘着大便残渣的成年男人的寒碜平角内裤，简直吓到全身发抖。我赶快退出登錄，关掉浏览器，离开了那个“男童内裤一条一千，十条八千”的世界。我想，我只要洗自己的内裤就可以了，一条内裤不成问题。 我把那个手机号码存到了通讯录，聊天软件上立刻自动更新了一个新好友。我点开她的个人资料，手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洁白网球裙的黝黑女孩的照片。女孩梳了一个高马尾辫，双手握着一个绿色的球拍。这张照片似乎拍摄于击球之前。她的个人说明是“韩国萨拉波娃”。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请问您是驾驶培训教练吗？我是俊瑞妈妈介绍来的。”她很快回复了我：
（请按照以下格式填写个人信息）
姓名：
地址：
年龄：
血型：
车型：
考取驾照时间：
计划培训日期：
秒回了这么多字，看来不是直接输入，而是复制粘贴了已经储存好的信息。原来找对人了，我随即放下心来，却又立刻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要问血型呢？难道是担心培训中出车祸，以便输血？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驾驶培训没必要问血型。我先按照格式填写了个人信息，然后问她怎么收费。这次也是秒回。
“每天两个半小时为准，五个小时12万韩元，十个小时22万韩元。”
我考虑了片刻，回复道：
“如果先学了五个小时，觉得不够的话，可以再追加10万韩元改成十个小时吗？”
这一次，她很久才回复。
“本来是不可以的，因为是俊瑞妈妈介绍的，所以照顾您一次吧。”
又不是给什么单位干活，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又来了一条信息。
“刚才说的是用教练车，如果用私家车，追加一万韩元。”
“好的。”我回复完之后，莫名感觉有点奇怪。难道不应该是私家车更便宜吗？又不费油钱，为什么还贵了一万呢？我听说，教练车上的副驾驶席也有刹车。这一万韩元算是车祸危险附加费吗？如果用我的车，副驾驶可没有刹车啊……出车祸的概率增加了……唉，不能再想车祸的事了。
我知道担心这些毫无用处，可是只要一想到开车，就忍不住联想到车祸。我决定不询问私家车培训的附加费来自何处。事出必有因，我不想因此破坏对方的心情。总之，我必须和这个人在一起待够五个小时，尽量保持愉快的氛围比较好。我有过计较一两千韩元的考生时期，也有过计较一两万韩元的社会新人时期，现在已经是入职九年的会计师、高级经理人，不必在小钱上斤斤计较。教练又发来一条信息。
穿匡威、本西蒙之类的薄底平底鞋，准备个人物品。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又似乎挺专业。
3
一位身材矮小、戴着一副轻薄款银框眼镜的短发大婶敲了敲副驾驶席的车窗。我赶快向她眼神致意，并按下车窗。窗门完全打开之前，她已经把脑袋探了进来。
“您是那位需要培训的顾客吧？”
“是的，您好。”
她拉开车门，进来坐在副驾驶席，把手里的乐扣保温瓶放进杯托，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的左边腋下夹着一根短棒，闪光的金属材质，当然不是纯金，反正是金色的。她把那根短棒抻了一下，立刻变成了高尔夫球杆那么长。
“我先处理一下。”
她突然弯下腰，把脑袋探进我所在的驾驶席下方。我吓了一跳，双腿收紧。她似乎把刹车踏板和金棒的一头绑在了一起。看她正面时没有发现，原来她的后脑勺全是白发。她趴在那里噼里啪啦鼓捣了一阵子，重新直起腰坐好，充血导致满脸通红。我后来才知道，那根金棒是特制的“培训棒”，每次在培训中出现危险状况时，她就要以此按下刹车。她一边用手掌不断为绯红的脸颊扇风，一边为我解释。听她说完，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产生的恐惧感逐渐变淡，稍微放下心来。她立刻补充道：
“贴纸不能贴在那里。”
“嗯？”
“我是说‘新手上路’那个贴纸，你貼在了看不到的位置。”
“哦，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新手上路”的贴纸都很劣质。不能不贴，可我又不想在新车上贴那种幼稚贴纸，于是百忙之中从网店勉强挑了这么一张。设计非常简洁，正方形边缘线里只有英文“NEWDRIVER”，尺寸比其他贴纸略小，却也够用了。
“明天用A4纸打印韩文‘新手’两个字带过来，宫书体。”
刚开始就挨训，我觉得非常泄气。我很担心，上路之后肯定会有更多挨训的事情发生，这可怎么办呢？培训就这样突然开始了。
“来，踩一下刹车。”
我遵循指示，用右脚踩了刹车踏板。她继续说道：
“很好，现在踩一下油门。”“打一下左转向灯。”“现在，右转向灯……”
“那个……老师。”
我本来想叫她“教练”，不过平时在公司总是叫同事“老师”，所以不知不觉喊了一声“老师”。
“这种程度不算新手吧，我以前学过开车。”
“那你为什么还要再学一次？”
是啊，我为什么还要再学一次呢？我犹豫了一下，开口答道：
“那个……我旁边带人练习了很多次，自己上路就心跳加速，开不了，感觉会出车祸。”
我向她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分析的问题所在。我似乎知道怎么开车，知道该怎么做，确实知道，问题只是太胆小了。我想和老师一起上路，克服驾驶中的恐惧。首先，我想以上班路线为主进行练习，因为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上下班……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我说话。她打断了我的话，表示可以自己安排培训内容，让我先打开发动机。我有点不开心，按下了启动键。发动机没开。她告诉我应该踩着刹车按下启动键，我这才终于打开了发动机。
“好，出发。”
我的脚离开刹车踏板，踩着油门，车开始前行。
“哎哎，别踩那么猛，慢着点儿。对，就是这样。”
不过，她怎么不对我说敬语呢？她调整着反光镜，严厉地说：
“我说话可能没有那么礼貌。”
她说上路培训时顾不上那么多，所以没有时间客套。既然她说这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虽然心里不乐意，也只能应允。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好的”，她的嘴角第一次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我眼中的新手全都像小孩子一样。”
她又补充说道：
“而且是刚出生的小婴儿。”
清晨六点钟的道路十分冷清。我遵循她的指示，开开停停，左转右转，变换着车道。
反光镜的角度调整到与地平线垂直，绝对不要看反光镜太久，只能看一秒钟。两秒也是允许的，如果可以看到后面的车的车顶到车轮，就等于确认了足够的车距。这时，用力踩油门提速，转动方向盘，变换车道结束。
我终于明白了她在苛刻的“妈妈小组”里有口皆碑的理由。她虽然不是非常亲切，但是不停灌进耳朵里的说明正是她的风格，还会传授一些应对不同情况的技巧，记住之后会很方便。她在副驾驶席每次都会恰到好处地按下金色培训棒，我在她的帮助之下不知不觉成功变换了二十几次车道，还学会了在大路左转、掉头、轻松通过减速带。这时，她问我：
“不过，你这么早出来学车怎么行？老公饿着肚子上班吗？”
“老公？”
“不用做早饭吗？”
“我没结婚。”
就算结了婚，我也不做饭，我忙着呢——我把这句想说的话憋了回去。面对提出这种问题的人，应该从哪里开始谈起呢？应该谈些什么呢？只是想象一下，就已经精疲力尽。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正在开车。这条路十分陌生，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闲心考虑其他事情。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感觉其他方面的逻辑都变得无力起来。
“原来你是未婚。看你年纪不小了，我还以为你结婚了。怪不得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乍一看像二十几岁。”
她突然称赞起我的皮肤弹力，紧接着又高度评价我的决心，说我决定“提前”接受培训非常好。这是什么话？继续听她说下去，我才明白她的意思：以后有了孩子就会明白，私家车是必不可少的。她还说，很多女人怀上二胎，大着肚子才后知后觉开始学车。我们才见面两个小时，她居然开始为我计划起生孩子，这种无礼导致我起初对她的信赖与好感急速下跌。令我更加不满的是，今天的培训时间只剩下一小时。我学车是为了上下班，现在却总是经过一些岔路。我再次问她：
“那个，我刚才也说过了，我现在要练习一下通勤路线。”
她叹了一口气。
“唉，先等等吧。我会看着安排的。”
她又接着说，你这辈子又不是只有上下班，只要车技娴熟到可以应对任何状况，那个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她的意思是，今天打好基础，明天自然可以开车上下班。培训总共剩下三个半小时，今天一小时，明天两个半小时。我拿到驾照已经十年了都不能开车，难道再培训三个小时，我就可以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让我再追加五个小时，特意不安排我想要的练习。我再次向她说明，她绝对不能以至今为止见过的其他学员的标准来对待我，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比一般人更加胆小，从现在开始必须快点开始练习上下班的路线……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并不胆小。”
我很慌，第一次把视线从前方转向副驾驶席。
“那是什么呢？”
“胆小的人怎么会这样开车，不可能。”
她不断摇着头，继续说道：
“胆小的人怎么会踩油门这么猛，转方向盘这么频繁呢？真正胆小的人才不会这么做。”
她错了。我很害怕，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害怕自己挡住别人的路，担心磨磨蹭蹭撞到别人的车，心里十分焦急。所以，我只能反射性地加快动作，显得很急躁。她懂什么？我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如果就这样只练习基本技能，绝对不可能开着私家车上下班。她可能是注意到我板着脸不说话，表示遵从我的意愿，按照上下班路线往返一趟之后结束今天的培训。我在导航里输入公司地址，重新上路。
“老师，等一下要左转，需要从现在开始变道吗？”
“是的，好好看路，慢慢并过去。”
我按照她的指示，打开了右转向灯，看了一眼反光镜，确认后面那辆车的车顶到车轮完全在视野内之后，转动方向盘开始向左并线。这时，她在副驾驶席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
“不行！”
与此同时，后面的那辆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从旁边车道闪过。嘀——鸣笛声许久不停，一直在高强度持续，像是在对我示威。她松了一口气，对我高喊：
“珠妍！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像只泥鳅！”
我根本不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明明按照老师的要求，通过反光镜看到了车轮，然后才并线的。”
“唉，这里是机动车道，和高速路没有什么区别，车速很快，你得考虑到这一点啊！”
我又没学过，怎么会知道呢？我心里十分委屈。
培训结束之后，我把車停在地下停车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上班。凌晨的培训真是浪费时间，我在那天的工作中始终难以摆脱这个想法。本以为两个半小时可以克服很多问题，却因为最后的泥鳅事件，又重新回到了原点，也就是九年前第一次报名驾校的那个时期，至今一点长进也没有。
只要坐在驾校那辆褪色黄车的脏乎乎的座位上，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丢弃在陌生世界的孩子，变得十分焦躁。本身具备的生活常识似乎已经被强制重启。油门踩重了或者踩轻了，每次都会错过打转向灯的时间，倒库时不断转动方向盘，却总是沿着同样的路线来回折腾。因为从挂到R档的那一瞬间开始，我的脑子就开始乱套。我在脑子里把车的图片反复倒转，再倒转，搞不清哪个才是原来的样子，油门又踩重了，一个车轮骑到了停车线外面的花坛上，被教练骂了一顿。整所驾校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总是重复这种失误。这种水平还要上路，实在吓人。要么搞混油门和刹车，要么忘记打转向灯就并线，要么左转时越线逆行，整条车道会因为我这种司机的出现而秩序大乱，撞得粉身碎骨。好不容易考到驾照之后，虽然也上过几次路，却从来没有独自驾驶的经历。只要一握住方向盘，我总是会想起车祸，以及由此引发的交通拥堵、身体瘫痪、死亡等。不论做多少练习，依然会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带着这么大的压力开车，而不是下定决心现在必须自己开车。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闭上眼睛，那些令人眩晕的瞬间不断再现。不合格，关掉发动机，下车，像只泥鳅，别那样，那是机动车道，车速很快，很快，很快……
我侧身躺在黑暗中，打开手机，搜索“驾驶恐惧症”，点开了其中一篇标题为“克服驾驶恐惧症”的网络文档，大致浏览了一下第一章“缓和紧张感的练习”。
首先，在车里放上喜欢的东西。喜欢的娃娃、喜欢的香水、喜欢的人的照片等。然后，做腹式深呼吸。慢慢用鼻孔吸气，让空气通过肺部向下填满腹部。等到腹部鼓起，憋气三秒钟，从十开始倒数，慢慢往外呼气。以同样的方式，反复进行十次……
第二章是“自我肯定”。
我正在小心开车，没有超速。开车是每天的日常。我是一个注意力高度集中、非常小心的驾驶员。我不需要赶时间。可以在右侧车道慢速行驶。就算开错路，也没有必要冒险并线。如果错过了岔路口，只要安全绕路即可。如果感到不适，随时可以在应急车道停车休息。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恐惧。出现类似症状的车友随时可以加入志愿团体……“自我肯定”章节就这样结束了。
原来我并不是个例，得知这个事实已经对我克服恐惧很有帮助。
确认有人也在某处害怕做某件事，就像我害怕开车一样，我感觉自己做不好的担忧似乎真的减淡了。
本该到此为止……
我却重新进入搜索窗口，搜了一下“车祸”。人们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路上。我，现在，不想死。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害怕死亡。“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想到死亡，我就会产生这个疑问。我的人生才步入正轨三年而已，现在还不行。我现在不想死。“珠妍，如果真的不喜欢开车就不要开了。”这一刻，我迫切希望有个人可以这样劝我。“算了，算了，既然你那么不喜欢，别开了呗。”哪怕是这种责备的语气也可以。然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告诉我别开车。
4
第二天见面时，她手里拿着一张白纸。A4纸上印着硕大的宫书体“新手”，只要字号再调大一点，“新手”的“手”字就要移到下一页了。字号实在太大了，我简直目瞪口呆。她看着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觉得丢人吗？”
“不是，可是并不一定非要这样吧……”
“不想在昂贵的进口车上贴这种东西吧？”
是的，不想。她像是读懂了我的内心，翻了一个白眼。
“你以为奥迪车能守护你的安全？”她继续说道，“这个才会守护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晃着手里的那张A4纸。
不是“新手上路”，而是“新手”。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的力量，我感觉道路真的变得更加亲切起来。就算我犯了什么错，或者开得太慢，其他车辆也不像昨天那样鸣笛了。我先开口问道：
“贴了那个，其他人真的不鸣笛了呢。”
“是吧？不过，这也是因为你比昨天开得好了。”
我受到表扬，自信心也增强了，第一次成功行驶完上班那段路程。她得意地说：
“你瞧，昨天做了基础练习，上班路线根本不算什么吧？”
随后，我们进入了办公楼地下停车场练习停车。她的金色棒再次忙碌起来。
“轻点踩刹车。”“喂，太靠左了。”“不行，太靠右了。”“找准方向直行，没必要一直转方向盘。”
大脑明明已经理解了，手脚却不听使唤。我肩膀用力，几次险些撞到两边的墙，绕了几圈之后，感觉有点恶心。到了地下五层，她嘀咕道：
“这里的停车场入口道路太窄了，不怎么样啊。”
在空荡荡的凌晨地下停车场，左倒库培训开始了。这次果然也是有公式的。
肩膀与车位的外线保持垂直，方向盘右打到底之后前行，看反光镜，后轮到停车线的四分之一时停止，换R档，方向盘反向打到底，倒车。挂R档时，混淆方向盘的方向是必然的。任何人刚开始都会搞混，不搞混才奇怪呢。此时，如果想着往车屁股转的方向打方向盘就会容易得多。慢慢倒车，车屁股碰到减速带，停车就可以了。
套用公式之后，不再那么难了。紧接着，右倒库、顺向停车、侧方停车也顺利完成。她说：
“不错啊！停车不用再练了。我给你发个短信，按照上面说的做就行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app，复制整篇长文，直接发给了我。她的停车秘诀随着一声简短的震动声，瞬间到达了我的口袋。
她提出了新的培训方案。因为这栋建筑进入停车场的道路太窄了，所以要在小路上多练习一下车速调节。她又说在不远处有一段熟悉的羊肠小道，非常适合练车。只要在那段羊肠小道上练过三四遍，这个停车场就是小菜一碟了。这时，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看来你饿了啊。”
“是的，我沒吃早饭。”
我突然好奇地问她：
“老师出门之前给老公做早饭了吗？”
“没有。”
她笑了起来。笑容依然停留在嘴角，她却突然吼道：
“说什么早饭！我凌晨就要出门，怎么做饭？”
我们达成共识，决定下车吃点东西。时间还早，几乎没有开门的餐馆，不过刚才开车途中看到过一家需要步行五分钟的便利店。我们走出停车场，走向便利店，我这才发现她的体型比想象中的更加矮小。坐着的时候没有感觉，下车之后看到她这么矮，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我再次意识到她的步调也很慢。虽然尚是清晨，阳光却很强烈，我很想快点进入凉快的便利店。她大声喊我：
“珠妍，你慢点儿走！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我走得快吗？”
我感觉不是我走得太快，而是她走得太慢。她快步走着，对我说：
“你真性急。”她继续说道，“因为你O型血。”
“嗯？”
“我大女儿也是O型血，胜负欲很强，而且性子很急。”
我这才明白她在培训前询问血型的原因。原来真的可以通过血型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相信这个的人了，我很难忍住不笑。她问我： “你觉得现在相信血型很傻吧？”
“没有。”
“我怕你误会所以才和你说这些，其实我也不信。不过，有时还真的挺准。很神奇吧？所以，我总是先问一下学员的血型。提前了解了性格，培训起来确实顺手不少。”
她再次补充道：
“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个。”
我故意使劲点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出我认为相信血型很搞笑。我这样不断点头，莫名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我是O型血，性子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故意放慢脚步，配合她的速度。我们每个人买了一块软糯的卡斯提拉蛋糕和一袋三角锥型的咖啡牛奶，一起慢慢踱着步子向着办公楼原路返回。天气比昨天更加晴朗。闪着光的办公楼玻璃窗上倒映着蓝天和云朵。她仰头看着这栋建筑，问我：
“你上班的公司很不错啊！”
我并不在这栋楼上班，这只是当前项目的客户的办公室所在地。我们总公司的建筑比这个更高更壮观。
“公司还行。”
“像你这样的女职员很多吧？”
我苦恼了片刻。其实会计师以男性居多。参与这次项目的五个人当中，只有我一个女性。我回答道：
“是的。”
“有五十几岁的吗？”
我比刚才更加放慢脚步，在心里揣度着。五十多岁，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公司的老师当中，有五十多岁的吗？到了五十岁，已经是专务级别，可是我们公司没有女专务。我又想了想常务，却也不确定是不是五十来岁。我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位老师，却也不是五十几岁，而是四十几岁。真的，真的一个也没有吗？我回答道：
“有。”
“真的吗？”
我把最后一小块卡斯提拉塞进嘴里，回答道：
“是的，很多。”
我们再次返回了通向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间。“几点了？”她自言自语道，拿出手机，按了一下右侧的按键。液晶画面亮了，我看了一眼，正是聊天软件头像的那幅网球少女照片。画面很快暗了下去。她再次按了一下那个按键。网球少女再次出现，她用大拇指按了一下画面正中央，也就是说，抚摸了两次梳着高马尾辫的少女的脸庞之后，再次把手机放回了衣兜。我赶快转移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脑海里勾勒出另一张照片，网球少女举着硕大的冠军奖杯的照片。那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奖杯。奖杯实在太大太重了，少女独自举不动，只托着底座一角。托着奖杯另一边的是老师。她个子很矮，奖杯倾斜向她那一侧，但是她的笑容比网球少女更加灿烂。可能那個场景就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瞬间之一。我也认识这样一位中年女性。
“我活了五十多年，今天这一瞬间最开心。”
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妈妈对我说了这番话。在这之前，妈妈的三十岁、四十岁人生的最开心的瞬间，也是因为我。我得了全校第一，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拿了奖学金，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通过，入职会计师事务所，妈妈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逐一更新。我每次都会下定决心，坚决不能过这种生活，自己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依附于他人。最后一滴咖啡牛奶与空气同时通过吸管，老师和我的口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现在，到了她所说的羊肠小道培训时间。
我根据她的指示开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两侧立着法国梧桐树的S型弯路。我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问她：
“这里就是您刚才所说的羊肠小道吧？”
她无奈地回答道：
“这算什么羊肠小道啊？唉，原来你连什么是羊肠小道都不知道。”
她笑了一会儿，再次提高了嗓音。
“唉，珠妍，这种是花荫路啊，花荫路！”
十五分钟之后，她所说的羊肠小道终于出现了。进入郁郁葱葱的山路入口，我立刻明白了之前经过的那条路为什么是“花荫路”。因为这里是非柏油路，也就是天然土路。这附近居然还有这种路，就算我之前来过，也绝对想象不到这里还能通车。耳边开始不断传来车轮压过小石子的声音。我的屁股和后背可以通过座椅丝毫不差地感觉到路面的崎岖不平。这条急弯路比进入地下停车场的那条更有难度，时高时低，而且望不到尽头。越是往前行驶，越是浓密的丛林。盛夏清早的阳光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倾洒进来，在眼前闪烁着，穿透车窗，触到了我的脸庞。根据树叶的生长形态，我的一边脸庞时而温暖，时而凉爽。如果一不小心开出羊肠小道，就会有滚落山下的危险，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平静。
轻轻，踩下，轻轻，放开，轻轻，拉动，轻轻，放开。
她看着我，说道：
“你现在终于会调整车速了。”
这时，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浓密的丛林路的尽头，视野瞬间豁然开朗。同时，右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很宽阔，想要去湖泊的对面，似乎需要挺长时间。清晨的阳光华丽地洒在宽阔静谧的湖面上。不知何处传来鸟儿啼叫的声音，我想要听得更加清楚一点，却在按下车窗的瞬间略感惊讶。我第一次把手从方向盘上放开，想要营造某种氛围。
踩油门的脚也在稍微用力。湖水倒映着绿叶、天空与白云，填满了整个视野。那一瞬间，我不再害怕驾驶。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所以觉得非常神奇。甚至，我也似乎完全领会了以前完全无法理解的那种开车兜风的心情——不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只是想要握住方向盘。
“老师。”
“嗯？”
“这条路太美了！”
她嘿嘿笑着，回答道：
“漂亮吧？”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来到了刚才本以为距离很远的湖水对岸。鸭群慢慢在湖水上列队游过。
5
“我再追加五小时，明天和后天。”
羊肠小道培训结束之后，我们再次回到了公寓地下停车场。经过了两天四个小时的培训，现在我毫不怀疑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教练。如果和她在一起再练五个小时，到时候我真的就可以自己开车了。我当然早就料到她会反对我再追加五个小时，她的反应却令我十分意外。 “不，不用我教了。”
“为什么啊？”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没必要继续培训。你完全可以独自上路了。”
这个反应很意外，我开始着急。
“什么啊，我还想再继续多练几次。我只要再练五个小时，到时候真的就可以独自上路了。”
“别废话了，先把腿拿开。”
她弯下腰，把脑袋探进驾驶席的刹车踏板的位置。啪嗒一声，培训棒末端与刹车踏板分开了。我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和后背，非常诧异。她真的不想再给我培训了吗？她凭什么如此高估我的实力呢？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培训还剩下三十分钟呢。她重新直起腰坐好，收好金色棒，对我说：
“我当然希望培训时间越长越好，还可以给女儿多赚点课时费。”
她拉下遮阳板，对着镜子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继续说道：
“不过，你打算培训到什么时候呢？最终还是要自己上路啊！”
她说得没错，我无言以对。哪怕我再追加五个小时，那五个小时结束后，还会想要再继续追加五个小时。她放下一侧的弧形头发，另一侧塞到了耳后。
“剩下的三十分钟是远程培训。”
我不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眨着眼睛看着她。她打开副驾驶席的车门，下了车。怎么，怎么下车了呢？车里只剩下我自己了呀。副驾驶席的车门关上了。我十分吃惊，手指开始瑟瑟发抖。手机开始长震动。我仰视着站在副驾驶席车窗外的她，伸手在包里摸索着手机。她在半开着的车窗外晃动着自己的手机，说道：
“是我打的电话，你接电话之后开免提，根据刚才学习的内容，从这里开到公司，明白了吗？”
她的意思是说，她会一直跟在我的车后，通过免提指导我。宽敞的车厢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喜欢的娃娃，喜欢的香水，喜欢的人的照片也没有放进来。我突然开始呼吸急促。我刻意大口吸氣，然后从十开始倒数，慢慢呼气。十，九，八，七，六……这时，身后传来短暂的鸣笛声，我看了一眼反光镜。她的旧款银色伊兰特如约停在后方，手机里立刻传来她的声音。
“看到我了吧？出发！”
我用脚踩下刹车，车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副驾驶席没有人，这还是第一次。她通过手机外放继续和我说话，以防我太过于在意这个事实。
“好，确认有没有行人，然后右转，慢点儿，很好。”
“然后是左转，有机会就赶快并线。很好。”
“现在不要变道，等待下次机会。我们先等那辆黑色的索纳塔经过。”
每次感到不安，呼吸不再镇静时，我就会抬头看一下反光镜。每一次都会和她对视，毫无例外。她在任何情况下都在后面看着我，我意识到这个事实，不知不觉中已经独自行驶了很长的一段路。可是……等一下……是这条路吗？我以为自己正在沿着车道直行，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是直行车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进入了左边的小路。我赶快向紧跟在后的她求助。
“老师，怎么办啊？我好像走错路了。”
“哎呀，还真是。”
我看了一下右后视镜。后面排着很多车。如果现在变道，就要在其他路上行驶很久。我从来没有走过那条路，而且又是独自驾驶，有点力不从心。我感到一阵眩晕。方向盘很快被汗水浸湿。为什么出这么多汗呢？双手在方向盘上打滑可怎么办呢？我的心跳又开始剧烈加速。她一字一句地大喊着：
“我在后面给你挡着，往右变道，明白了吗？”
她打开右转向灯，并入旁边车道。正在等红灯的几辆车同时开始鸣笛。那冷漠而神经质的鸣笛不是冲我而来，而是她。变灯了，手机里传来她焦急的嗓音。
“现在，就是现在！”
她的伊兰特挡在了一车道和二车道之间。我赶快挤进前方留出的空间，根据所学的内容打开应急灯，向她表示感谢。我用湿乎乎的双手用力握着方向盘，嘴巴靠近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对她说：
“老师，谢谢您！”
“哎呀，你还有工夫客套呢？好好看路！”
手机话筒中再次传来她的嗓音。
“继续直行，很好。”
“开得很好，很好。”
张琉珍，1986年出生，韩国延世大学社会学系本科毕业，东国大学国文系研究生结业。2018年以短篇小说《工作的喜与悲》获“韩国创批新人小说奖”，已出版小说集《工作的喜与悲》、长篇小说《奔向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