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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七五年，我十五岁。
那年，我觉得秋天来得特别早。我磨了镰刀，背上筐走上甸子。
我十二三岁就能帮家里干活了，特别是打草。打草需要技术，飞镰、走镰，正打反合、反打正合……我都会。雪亮的镰刀炸着秋阳，在我面前有如飞舞的大鸟，一阵工夫一溜长长的草趟子就出来了。那是一道绿色的壕坝。同时，甸子上也有了一条小路——我双脚踏出来的小路。小路在我身后逶迤远去，一直伸进甸边儿涌起的大朵大朵的白云里。对我来说，打草是种享受。
我们村外苦艾甸上的草打也打不没。草的种类也多，有羊草、野麦、三棱草……它们一发芽就对我有极大的诱惑，但打草要等到秋季。从夏末到冬初，我能打很多草。打完了，又一筐一筐从甸子上背回家，垛上，垛很高很高的一垛，等到冬天当饲草卖，给家里换些钱。
爸爸经常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我，特别是冬天卖草的时候。当那一捆捆淡绿的干草装上车，爸爸会乐得合不拢嘴。那时，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呵，这小子！这小子……”
村上的人们说：“才十二三岁，就打那些草——一个汉子也就是那个份上！”
他们的话无不带着赞誉。
可我不吱声。我只是看着那些被装上车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干草。此时，我想着秋天，想着秋天的苦艾甸，想着在甸子上打草的每一个细节……这些叫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２
现在，又到打草的时节了！我这样认为。我刚走进甸子，满生就从后面追上来，问我：“鸣山，你去打草？”
我站住，看着他，说：“去打草。”
“你不觉得早吗？”满生又问。
“不早！”我挥了挥镰刀。
“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要我帮忙？”
“现在不用。”我说，“要你的时候我会找你。”
“用我的时候就说话！”满生一直看着我。
看了我一阵，满生走了。
从满生的目光里，我觉得我身上的某个部位似乎出了问题。满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说。我目送满生走回小村。
甸子平坦，无遮无拦的，能看出很远。我看着满生一点儿一点儿变小，变小，最后在我的视野里消逝。
３
这真的是秋天吗？
甸子绿蒙蒙的，远近都是一个颜色。甸子上不时有一群群鸟雀飞起来，有如谁扬起的一把把草叶。甸子是绿色的，鸟群是绿色的。鸟雀呜叫着，我觉得它们的鸣叫声也是绿色的。
我走在甸子上，寻找着。在我的印象里，苦艾甸有一片草地，哪里的草也没有那里的茂盛。我记不得它确切的位置，可我坚信我能找到它。找到它就能打好几车草。
我寻找着那片茂盛的草地。
苦艾甸一马平川，多远的东西都能看得见。
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片草地。
可是，我看到了一片向日葵。我有些激动，就走了过去。
葵花刚刚开放，金黄灿烂。
这儿原先是一片草地，一片茂盛的草地，我想找的那片草地——我记得。可现在却长出了一片向日葵。谁种的呢？
不知道我在葵林边站了多长时间，我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你拿镰刀干什么？”
我转过身。
“你拿镰刀干什么？”
她又问。同时，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我手中的镰刀。
跟我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她比我小不了多少。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我看着她，有些气愤，“你最好别这样对我说话，也别这样看我的镰刀！”
我不希望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更不希望别人审视我的镰刀。我的镰刀有错了吗？
小姑娘把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葵林。“你拿着镰刀该不会砍向日葵吧？”小姑娘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砍向日葵？我为什么要砍向日葵？是因为它侵占了我的草地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我。
“这片向日葵是你家的吗？”我问。
“不是。”小姑娘回答。
“那是谁家的呢？”我问。
“也许是片野向日葵吧。”小姑娘说，“可那也不许你砍！”
说着，小姑娘的语气又强硬起来。她总以为我要砍向日葵。她对我存有戒心，甚至有些敌意。
难道真的有人要砍这片向日葵吗？
我不再理她，开始打草。我打得很认真，我要叫她知道，我能打草。甚至我还想叫她知道我打草能卖好多钱。
我就在葵林边打，叫她看。
葵林边的草很茂盛，这儿的确是我要寻找的那片草地啊。
小姑娘看着我打草。
我打一阵草抬头擦汗，见她还看着我。
我猫下腰，又接着打。我也注意了她。
小姑娘一直看着我打草。这叫我心里一动。
爸爸不看我打草，村里人也不看我打草，他们只看我的草垛。这是第一次有人看我打草，而且是个女孩，这叫我很兴奋。有几次镰刀竟扎进土里，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我责备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好好地打给她看呀！
我抡圆了镰刀，一会儿的功夫就打了许多草。小姑娘看着我，一直没说话。我想，她会说话的，她一定会赞扬我。
我又打了起来。小姑娘终于说话了，可叫我感到意外。
“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的。”她说。
我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吱声，继续打。
“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的。”她又说。
“让它烂掉！”我说，“我打它们就是为了让它们烂掉的！”
小姑娘不吱声了，继续看我打草。我感觉不对劲儿，好像有麦芒在背上扎着。
以前谁也没拦过我打草，现在谁也不能拦！我想。
我使劲打着，直到累得连镰刀都攥不住了，才停下，躺在草堆上。可是，当我坐起来的时候，镰刀却不见了。我躺下的时候把镰刀就放在身边的！
“我的镰刀呢？我的镰刀呢？”我看着她喊道。
“我收起来了。”小姑娘平静地说。
“你收我的镰刀干什么？＂我跳起来，“你拿出来！”
她没吱声。
“你拿出来！＂我又喊。
小姑娘还是没吱声，依然那么平静。
“你拿出来！”
“我拿出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小姑娘捋一捋头发。
“你干涉我打草！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打草？”我说。
“就因为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她说，“还有，你应该看看这片向日葵。”
就凭这些，她收起了我的镰刀。
我又躺在了草堆上。
太阳高悬，我打的那些草很快都伏贴在了地上。这时，我也觉得打草的确还没到时候。但我还是说：
“你还我的镰刀！”
“……”
“你还我的镰刀！”
小姑娘从草丛里捡出镰刀，一扬手扔出很远：
“还你！”
我捡回镰刀，说：“我要罚你！”
“罚我？罚吧——罚什么？”她很高兴，“只要不罚我打草。”
其实，现在我已经不热心打草。我似乎也知道，草还没有长成。“罚你算术。”我说。
“行。”她从向日葵地里拿来书包，取出笔和本，对我笑笑，“你出题吧。”
我觉得做算术题很难，她回答得反而这样爽快，这叫我很沮丧。我说：“不罚你做算术题了，罚你——罚你讲故事。”
我最怕讲故事，所以我现在要改罚她讲故事。
“讲故事也行。”她说，“我最爱讲故事。”
没想到，她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本想难为她，可现在没法改嘴了，我就说：“罚你讲十个故事！”
“我给你讲十个故事！”她说。
小姑娘开始讲故事，我坐在草堆上听。
太阳悬在头顶，苦艾甸一片寂静。小姑娘讲得很认真。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动听的故事！说真的，我被她的故事征服了。这时，我有了很多思绪，而且，它们都像长了翅膀，开始在苦艾甸上飞翔。
听着故事，我忽然想，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总该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呀！可她讲着故事，我不能打断。我看着她，想，就叫她向日葵吧，她多么像一棵美丽的向日葵啊！
真好，我在听向日葵讲故事！我的镰刀躺在地上，很安闲。
汗水从小姑娘洁净的额上渗出，汇成一条条小溪流下来，流到她长长的睫毛上，积成很大的水珠，然后落到脸颊，滴到她水红色的衣衫上。
这时，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故事，说：“你进向日葵地里去讲吧——那里凉快。我在这儿也能听得清。”
小姑娘就走进向日葵地里去了。
我再也看不着小姑娘，眼前只是一片葵林。我真的是在听向日葵讲故事啦！
４
我背着空筐回到家里，天已经全黑。爸爸正在忙着什么，我看不太清。
“你怎么没背回草来？”爸爸问我。
显然，爸爸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的筐空着。
我说：“草还嫩呢。”
听了我的话，爸爸就没再说什么，接着忙他的活。
第二天，我又空着筐回来，爸爸说：“草嫩着你还上甸子干什么？回来又这么晚！”
草嫩着我就不能上甸子吗？上甸子就是为了打草吗？四个季节只有秋天打草，另外三个季节我就不能到甸子上看看吗？这时，我有了许多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和情绪。想说，可是我没说。
“我问你，草嫩着你上甸子干啥？”
“……”
“你告诉我——上甸子干啥？”爸爸步步紧逼。
我看不清爸爸的脸，但我知道爸爸的脸黑着。
我说：“去看一片向日葵。”
“喔——向日葵？向日葵就是毛嗑吧？看它有什么用呢？”爸爸说，“明天别去了。”
我没吱声。第二天，我依然走上甸子，走近那片葵林。
过了两天，爸爸忽然问我：“这几天你都去那片毛嗑地了？”
“向日葵。”我纠正爸爸。
“都一样。”爸爸接着问，“这几天你都去那儿了？”
我说：“是。”
“那儿还有一个小姑娘？”爸爸又问。
“是，”我说，“她给我讲故事。”
“……”爸爸看着我。
“那故事我从来没听过。”我说。
“……”
“那故事很动听。”我还想继续说下去。
“明天你别去了！”爸爸忽然大喊起来。
“为什么？”我问。
“……”
“为什么？为什么，爸爸？”
“你别问为什么！”爸爸说，“明天你别去了。”
爸爸简直是声嘶力竭。
我看着爸爸，忽然觉得很陌生。他一下子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去看一片葵林错了吗？那么美丽而辉煌的葵林，我看看错了吗？我听故事也错了吗？
——我不明白。
这时，我忽然觉得我是那么喜欢那片葵林，那片野生的葵林。还有，那向日葵的故事，我是那么喜欢。
于是，我去找满生，去找我的朋友，想跟他说说我的想法，同时，叫他也去看看，看看那片葵林，去听听那向日葵的故事。
可我找不到他。有时，刚看到他的背影他就跑了。他在躲避我。我没有机会跟满生说话。
满生离开了我，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是因为那片葵林吗？是因为十个向日葵的故事吗？是因为我没有打草吗……满生不对我说。
满生，你对我说说该多好啊！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这叫我很痛心。
５
当第十个故事还没有讲完的时候，甸子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手提镰刀，气势汹汹。
我不认识他们。这群陌生人是来砍向日葵的。
看来，小姑娘对镰刀的戒备是有道理的。
那群陌生人一句话也不说，到这就砍。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个个把镰刀抡得呼呼生风。显然，他们对付这片正在成长的向日葵是轻而易举。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就把这片向日葵全都砍倒了。
向日葵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让人不忍心看。
火热的阳光抚慰着它们，它们很安详。它们不再沙啦啦地响了！也不再讲故事啦！有的花朵悄悄地拨开叶子，望着太阳和碧蓝的天空。
那片向日葵刚刚开放，为什么要砍掉呢？为什么要砍掉这刚刚开放的向日葵！
我问那群陌生人，他们不做声。
不做声我也要问：
那片向曰葵刚刚开放，你们为什么要砍掉它？
我哭了，泪水落到绿蒙蒙的苦艾甸上。
在我的泪水里，苦艾甸上的蒿草开始变黄、变红……一片一片，有如春天盛开的花朵和正在燃烧的晚霞。
远处，有几个少年开始打草了。我们一个村，他们只是比我小一两岁。我想走过去对他们说点儿什么，可是我没动。
镰刀躺在地上，我没捡它。
我没有听完那向日葵的第十个故事，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但是，那片辉煌的葵林却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告诉你们，以后我再没有打草，也没有什么打草的想法。我还要告诉你们，就在那年的秋天，我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接着讲第十个关于向日葵的故事。
于是，我的眼前总是一片辉煌。
一九七五年，我十五岁。
那年，我觉得秋天来得特别早。我磨了镰刀，背上筐走上甸子。
我十二三岁就能帮家里干活了，特别是打草。打草需要技术，飞镰、走镰，正打反合、反打正合……我都会。雪亮的镰刀炸着秋阳，在我面前有如飞舞的大鸟，一阵工夫一溜长长的草趟子就出来了。那是一道绿色的壕坝。同时，甸子上也有了一条小路——我双脚踏出来的小路。小路在我身后逶迤远去，一直伸进甸边儿涌起的大朵大朵的白云里。对我来说，打草是种享受。
我们村外苦艾甸上的草打也打不没。草的种类也多，有羊草、野麦、三棱草……它们一发芽就对我有极大的诱惑，但打草要等到秋季。从夏末到冬初，我能打很多草。打完了，又一筐一筐从甸子上背回家，垛上，垛很高很高的一垛，等到冬天当饲草卖，给家里换些钱。
爸爸经常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我，特别是冬天卖草的时候。当那一捆捆淡绿的干草装上车，爸爸会乐得合不拢嘴。那时，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呵，这小子！这小子……”
村上的人们说：“才十二三岁，就打那些草——一个汉子也就是那个份上！”
他们的话无不带着赞誉。
可我不吱声。我只是看着那些被装上车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干草。此时，我想着秋天，想着秋天的苦艾甸，想着在甸子上打草的每一个细节……这些叫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２
现在，又到打草的时节了！我这样认为。我刚走进甸子，满生就从后面追上来，问我：“鸣山，你去打草？”
我站住，看着他，说：“去打草。”
“你不觉得早吗？”满生又问。
“不早！”我挥了挥镰刀。
“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要我帮忙？”
“现在不用。”我说，“要你的时候我会找你。”
“用我的时候就说话！”满生一直看着我。
看了我一阵，满生走了。
从满生的目光里，我觉得我身上的某个部位似乎出了问题。满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俩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说。我目送满生走回小村。
甸子平坦，无遮无拦的，能看出很远。我看着满生一点儿一点儿变小，变小，最后在我的视野里消逝。
３
这真的是秋天吗？
甸子绿蒙蒙的，远近都是一个颜色。甸子上不时有一群群鸟雀飞起来，有如谁扬起的一把把草叶。甸子是绿色的，鸟群是绿色的。鸟雀呜叫着，我觉得它们的鸣叫声也是绿色的。
我走在甸子上，寻找着。在我的印象里，苦艾甸有一片草地，哪里的草也没有那里的茂盛。我记不得它确切的位置，可我坚信我能找到它。找到它就能打好几车草。
我寻找着那片茂盛的草地。
苦艾甸一马平川，多远的东西都能看得见。
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片草地。
可是，我看到了一片向日葵。我有些激动，就走了过去。
葵花刚刚开放，金黄灿烂。
这儿原先是一片草地，一片茂盛的草地，我想找的那片草地——我记得。可现在却长出了一片向日葵。谁种的呢？
不知道我在葵林边站了多长时间，我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你拿镰刀干什么？”
我转过身。
“你拿镰刀干什么？”
她又问。同时，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我手中的镰刀。
跟我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她比我小不了多少。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我看着她，有些气愤，“你最好别这样对我说话，也别这样看我的镰刀！”
我不希望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更不希望别人审视我的镰刀。我的镰刀有错了吗？
小姑娘把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葵林。“你拿着镰刀该不会砍向日葵吧？”小姑娘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砍向日葵？我为什么要砍向日葵？是因为它侵占了我的草地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我。
“这片向日葵是你家的吗？”我问。
“不是。”小姑娘回答。
“那是谁家的呢？”我问。
“也许是片野向日葵吧。”小姑娘说，“可那也不许你砍！”
说着，小姑娘的语气又强硬起来。她总以为我要砍向日葵。她对我存有戒心，甚至有些敌意。
难道真的有人要砍这片向日葵吗？
我不再理她，开始打草。我打得很认真，我要叫她知道，我能打草。甚至我还想叫她知道我打草能卖好多钱。
我就在葵林边打，叫她看。
葵林边的草很茂盛，这儿的确是我要寻找的那片草地啊。
小姑娘看着我打草。
我打一阵草抬头擦汗，见她还看着我。
我猫下腰，又接着打。我也注意了她。
小姑娘一直看着我打草。这叫我心里一动。
爸爸不看我打草，村里人也不看我打草，他们只看我的草垛。这是第一次有人看我打草，而且是个女孩，这叫我很兴奋。有几次镰刀竟扎进土里，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我责备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好好地打给她看呀！
我抡圆了镰刀，一会儿的功夫就打了许多草。小姑娘看着我，一直没说话。我想，她会说话的，她一定会赞扬我。
我又打了起来。小姑娘终于说话了，可叫我感到意外。
“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的。”她说。
我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吱声，继续打。
“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的。”她又说。
“让它烂掉！”我说，“我打它们就是为了让它们烂掉的！”
小姑娘不吱声了，继续看我打草。我感觉不对劲儿，好像有麦芒在背上扎着。
以前谁也没拦过我打草，现在谁也不能拦！我想。
我使劲打着，直到累得连镰刀都攥不住了，才停下，躺在草堆上。可是，当我坐起来的时候，镰刀却不见了。我躺下的时候把镰刀就放在身边的！
“我的镰刀呢？我的镰刀呢？”我看着她喊道。
“我收起来了。”小姑娘平静地说。
“你收我的镰刀干什么？＂我跳起来，“你拿出来！”
她没吱声。
“你拿出来！＂我又喊。
小姑娘还是没吱声，依然那么平静。
“你拿出来！”
“我拿出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小姑娘捋一捋头发。
“你干涉我打草！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打草？”我说。
“就因为草刚秀穗，打了会烂掉。”她说，“还有，你应该看看这片向日葵。”
就凭这些，她收起了我的镰刀。
我又躺在了草堆上。
太阳高悬，我打的那些草很快都伏贴在了地上。这时，我也觉得打草的确还没到时候。但我还是说：
“你还我的镰刀！”
“……”
“你还我的镰刀！”
小姑娘从草丛里捡出镰刀，一扬手扔出很远：
“还你！”
我捡回镰刀，说：“我要罚你！”
“罚我？罚吧——罚什么？”她很高兴，“只要不罚我打草。”
其实，现在我已经不热心打草。我似乎也知道，草还没有长成。“罚你算术。”我说。
“行。”她从向日葵地里拿来书包，取出笔和本，对我笑笑，“你出题吧。”
我觉得做算术题很难，她回答得反而这样爽快，这叫我很沮丧。我说：“不罚你做算术题了，罚你——罚你讲故事。”
我最怕讲故事，所以我现在要改罚她讲故事。
“讲故事也行。”她说，“我最爱讲故事。”
没想到，她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本想难为她，可现在没法改嘴了，我就说：“罚你讲十个故事！”
“我给你讲十个故事！”她说。
小姑娘开始讲故事，我坐在草堆上听。
太阳悬在头顶，苦艾甸一片寂静。小姑娘讲得很认真。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动听的故事！说真的，我被她的故事征服了。这时，我有了很多思绪，而且，它们都像长了翅膀，开始在苦艾甸上飞翔。
听着故事，我忽然想，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呢？总该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呀！可她讲着故事，我不能打断。我看着她，想，就叫她向日葵吧，她多么像一棵美丽的向日葵啊！
真好，我在听向日葵讲故事！我的镰刀躺在地上，很安闲。
汗水从小姑娘洁净的额上渗出，汇成一条条小溪流下来，流到她长长的睫毛上，积成很大的水珠，然后落到脸颊，滴到她水红色的衣衫上。
这时，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故事，说：“你进向日葵地里去讲吧——那里凉快。我在这儿也能听得清。”
小姑娘就走进向日葵地里去了。
我再也看不着小姑娘，眼前只是一片葵林。我真的是在听向日葵讲故事啦！
４
我背着空筐回到家里，天已经全黑。爸爸正在忙着什么，我看不太清。
“你怎么没背回草来？”爸爸问我。
显然，爸爸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的筐空着。
我说：“草还嫩呢。”
听了我的话，爸爸就没再说什么，接着忙他的活。
第二天，我又空着筐回来，爸爸说：“草嫩着你还上甸子干什么？回来又这么晚！”
草嫩着我就不能上甸子吗？上甸子就是为了打草吗？四个季节只有秋天打草，另外三个季节我就不能到甸子上看看吗？这时，我有了许多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和情绪。想说，可是我没说。
“我问你，草嫩着你上甸子干啥？”
“……”
“你告诉我——上甸子干啥？”爸爸步步紧逼。
我看不清爸爸的脸，但我知道爸爸的脸黑着。
我说：“去看一片向日葵。”
“喔——向日葵？向日葵就是毛嗑吧？看它有什么用呢？”爸爸说，“明天别去了。”
我没吱声。第二天，我依然走上甸子，走近那片葵林。
过了两天，爸爸忽然问我：“这几天你都去那片毛嗑地了？”
“向日葵。”我纠正爸爸。
“都一样。”爸爸接着问，“这几天你都去那儿了？”
我说：“是。”
“那儿还有一个小姑娘？”爸爸又问。
“是，”我说，“她给我讲故事。”
“……”爸爸看着我。
“那故事我从来没听过。”我说。
“……”
“那故事很动听。”我还想继续说下去。
“明天你别去了！”爸爸忽然大喊起来。
“为什么？”我问。
“……”
“为什么？为什么，爸爸？”
“你别问为什么！”爸爸说，“明天你别去了。”
爸爸简直是声嘶力竭。
我看着爸爸，忽然觉得很陌生。他一下子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去看一片葵林错了吗？那么美丽而辉煌的葵林，我看看错了吗？我听故事也错了吗？
——我不明白。
这时，我忽然觉得我是那么喜欢那片葵林，那片野生的葵林。还有，那向日葵的故事，我是那么喜欢。
于是，我去找满生，去找我的朋友，想跟他说说我的想法，同时，叫他也去看看，看看那片葵林，去听听那向日葵的故事。
可我找不到他。有时，刚看到他的背影他就跑了。他在躲避我。我没有机会跟满生说话。
满生离开了我，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是因为那片葵林吗？是因为十个向日葵的故事吗？是因为我没有打草吗……满生不对我说。
满生，你对我说说该多好啊！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这叫我很痛心。
５
当第十个故事还没有讲完的时候，甸子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手提镰刀，气势汹汹。
我不认识他们。这群陌生人是来砍向日葵的。
看来，小姑娘对镰刀的戒备是有道理的。
那群陌生人一句话也不说，到这就砍。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个个把镰刀抡得呼呼生风。显然，他们对付这片正在成长的向日葵是轻而易举。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就把这片向日葵全都砍倒了。
向日葵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让人不忍心看。
火热的阳光抚慰着它们，它们很安详。它们不再沙啦啦地响了！也不再讲故事啦！有的花朵悄悄地拨开叶子，望着太阳和碧蓝的天空。
那片向日葵刚刚开放，为什么要砍掉呢？为什么要砍掉这刚刚开放的向日葵！
我问那群陌生人，他们不做声。
不做声我也要问：
那片向曰葵刚刚开放，你们为什么要砍掉它？
我哭了，泪水落到绿蒙蒙的苦艾甸上。
在我的泪水里，苦艾甸上的蒿草开始变黄、变红……一片一片，有如春天盛开的花朵和正在燃烧的晚霞。
远处，有几个少年开始打草了。我们一个村，他们只是比我小一两岁。我想走过去对他们说点儿什么，可是我没动。
镰刀躺在地上，我没捡它。
我没有听完那向日葵的第十个故事，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但是，那片辉煌的葵林却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
告诉你们，以后我再没有打草，也没有什么打草的想法。我还要告诉你们，就在那年的秋天，我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接着讲第十个关于向日葵的故事。
于是，我的眼前总是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