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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月底,我在医院见到了骨癌已届晚期的郝洁女士,也见到了为妈妈用快乐装点生命最后时日的曹戎,听这位坚强的母亲倾吐了她教儿子从小感知死亡的动人故事……
2001年11月14日,我刻骨铭心地读懂了“祸不单行”是什么意思。那天,天空下着大雪,丈夫去医院取我的化验报告。他一看见那个“癌”字,脑袋就蒙了,骑着自行车突然摔倒,滑到了路中央,而这时,正有一辆卡车冲下桥。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年,曹戎刚刚13岁,读初一。
我和丈夫都是会计,双方父母都是老百姓。遭受这样的打击,简直是天塌地陷。安葬完丈夫,我完全绝望了,整天以泪洗面,每时每刻都在想:我死了,儿子怎么活?
那时,我手里连往日的积蓄带丈夫死后的抚慰金有近10万元。单位效益不好,但每月还给我100元医疗费。我舍不得治病,只想节省再节省,多给儿子留一些钱。
刚过元旦,我的右腿就出现疼痛麻木症状。我发现,曹戎整天不出门,只有沉默和哭泣。我知道他马上要进行期末考试,让他去复习功课,他也只是躲进房间发呆,连课本都不翻一翻。被我催急了,他只是哭,结果,他哭我也哭。一天,他的班主任韩老师家访,我才知道儿子经常无故旷课,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什么也不做。韩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震动:“千万别问孩子什么,他的心理已经不能再有任何微小的压力了。我们好好配合吧。首先,你要振作起来,否则,孩子就完了……”
当我还是忍不住尽量和缓地向儿子追问究竟时,他只嗫嚅地说他害怕,问他怕什么,他却惊恐又迷茫地说:“不知道。”
看到儿子那种孩子不该有的迷离而又黯淡的目光,我心如刀绞。想到韩老师的话,我忍住了泪水。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我终于发现,我为身后的儿子做了种种打算,却没有想到教儿子怎样面对更残酷的现实,他害怕的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他现在就丧失了勇气,怎么敢面对今后的一切?而问题就出在我的绝望和颓废……
第二天一早,我努力平静地对他说:“下午后两节自习课请个假,陪妈妈去看病。”他一口答应,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惊喜。
我要去看病,因为我想到他怕的是妈妈死去,而过去我拒绝看病,恰恰让他感到死神一步步迫近。我想为他多省下一点儿钱,更使他过早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天去看病,对他对我都是一个鼓舞。医生说,病情远没有到恶化的程度,只要坚持治疗,就能够控制。
走出医院,我带他去了麦当劳。
在那里,我对他说:“你听到了,妈妈不会死的。妈妈想和你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能给妈妈带来快乐吗?咱们击掌发誓。”
当我们母子的手响亮地击在一起时,连我自己都感到,心情在这脆响中发生了改变。
当天晚上,家里重又响起中断了几个月的流行歌曲,我们也不再泪眼相对。我指点他帮我洗衣服,洗那些已经几个月没洗的沙发巾、台布和床单。我们母子忙碌着,吆喝着,家里复活了生机。
第二天,我决定继续上班。单位领导考虑到我的状况,要我负责离家近的两个分销门市部的会计工作,不用每天上班,只要完成记账工作就可以。
儿子怕我累着,我对他说:“有事做是正常的,能正常地活着,哪怕只活一天,工作就是最大的快乐。”
他听懂了我的话,说:“妈妈,你放心,我能让你快乐。”
孩子的心灵最娇嫩,却又最有修复创伤的活力。我暗自提醒自己,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作为用心灵许下的承诺,不能让他的心灵伤上加伤,把握短暂而快乐的生命,厮守着儿子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让儿子拥有健康向上、勇敢坚强的心理素质。
为了让他走出怯懦自卑的封闭心态,我故意让他找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帮我擦玻璃,油漆门窗,然后,我留他们吃饭,自己炸羊肉串,鼓动他们唱卡拉OK。我和韩老师联系,鼓动儿子和同学一起上街宣传环保,为发行福利彩票去做义工,到会场上唱歌,蹦迪……
儿子变得像以前一样活跃了,我也不再为了儿子而故意快乐。在咬牙忍过化疗的痛苦以后,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我的内心深处,那种凝固的痛苦也在融化,有了几分可以自己体会的轻松。
除夕的晚上,我和儿子向他父亲的遗像行礼时禁不住抱头痛哭,好心的邻居都来劝我们。我止住了哭声,让儿子边招待邻居,边打电话约他要好的朋友到家里一起过年。送走邻居,我对他说:“人生就是这样,有欢笑也有眼泪。你说,你爸爸是愿意听到我们的哭声还是看到我们在欢笑?我们哭,是怀念他;我们笑,是报答他。因为他的付出就是为了换取我们的快乐。其实,妈妈也一样,看到你快快乐乐地上进,妈妈看到的是自己生命的价值。”
他有些沉闷,说:“妈妈,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说:“儿子,不管说不说,谁都不能逃避生活中出现的意外。爸爸出车祸,妈妈生病,对你是意外,但只是过程,结果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爸爸妈妈不出意外,也不会替你决定结果。”
儿子凝视我半天,才说:“我懂了。”
这个晚上,几个孩子唱歌,玩飞靶,看录像,玩得很尽兴。他们挤在儿子房间睡熟了,我却睡不着。看着儿子和小伙伴睡得很安详,我落泪了。
我的癌肿部位很不好,没法截肢,靠化疗控制不住,会直接扩散到盆腔。其实,2002年夏天,我就知道化疗只是减缓癌肿的生长速度。
我开始有意和儿子谈论死亡。
我没有对儿子隐瞒病情。在这一点上,连医生都对我表示钦佩。我能很平和地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询问这种病恶变和死亡的情况,然后,讲给儿子听。开始,他很害怕,不让我讲。我对他说:“我能瞒别人,但怎么能瞒要陪妈妈攀登生命险峰的好儿子呢?妈妈希望在自己爬不动的时候,儿子能扶着我往上爬,知道吗?妈妈想用儿子的肩膀把妈妈的生命价值扛到最高的极限,那是妈妈能含笑九泉的最大骄傲。”
渐渐地,儿子能用平和的心态和我一起谈论我的病情,预测会发生什么事,坚强地接受了这种他本来不该面对的残酷,暗中做着种种准备。他为我必定要出现的瘫痪买了病人用的塑料便器,搜集废泡沫塑料并进行消毒,准备做褥垫。
不知是不是我有意的灌输使儿子加快了走向成熟的步伐。2003年,报纸上报道,有个15岁的中学生李辉因父母要离婚,竟喝农药自杀留下遗书,劝父母和好。学校让大家对这件事展开讨论。他写了篇发言稿,拿给我看。他写道:“父母要离婚,是他们活得不快乐,觉得在一起生活没有意义。李辉不懂得人生需要快乐,反而选择了自杀来逼迫父母继续他们不快乐的生活,使一家三口的生活和生命都丧失了意义。”他说:“李辉是被父母要离婚吓死的,是个胆小鬼。李辉比起孤儿,比起残疾人,幸运多了。人间有太多的疾苦需要活着的人去战胜,如果都像李辉这样,世界上的事情恐怕就没有人去做了。”
我一个人静静地读着,眼泪潸然而下。两年过去了,我的病情只是在拖延,没有好转的迹象。儿子从当初的惶恐畏缩变得如此豁达坚强,这正是我和生命告别之前最期盼的。他把这篇发言稿交给我,是向我传达他的决心,是证明我的用心没有落空啊!
2003年9月,儿子初中毕业。我因几年的化疗,身体很虚弱,而癌肿仍然在不规则地增长。一天,儿子很严肃地对我说,他决定读职专,而且学美容美发专业,报考全市最高级的美容美发班,两年毕业。
我问他:“你决定了?”
他说:“是。我想让您早一天看到,您的儿子是带着欢笑,带着自立的实力走向社会,走向生活的。”
我说:“我支持。”
我的病情终于恶化了,儿子为送我走完最后的路担当了一切。他才17岁,没有因为马上要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而惊恐失措,哭哭啼啼。他每天都给我送来快乐,送来他年轻生命的勃勃生机,送来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们怎么能忍心割舍呢?可是,既然谁都不可能扭转这种残酷的局面,为什么偏要把这异常珍贵的分分秒秒湮没在哀痛中呢?
我把珍藏的儿子的婴儿衣服交给了儿子。他懂我的心,他说:“妈妈,放心吧,我的生命就是您的生命的延续,您会感到自己的生命特别坚强……”
2005年6月,郝洁女士辞世。曹戎被喜爱他的香港技师带到香港,开始了一切从头开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