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的女儿与农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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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今年1月13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一书的作者、民国著名作家许地山之女许燕吉走完了她的曲折一生,当天恰好是她81岁的生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是许燕吉写的第一本书,也是最后一本书,这本人生自传感动了无数中国人。许燕吉作为名门之女,幼年流落西南,青年锒铛入狱,壮年嫁作农妇,一生坎坷,四处漂泊,却不失本心。
  “曾经风高浪急历千苦,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这是许燕吉的哥哥周苓仲老人为许燕吉亲笔题写的挽联,这两句话可以看做是对许燕吉老人一生的高度概括。按照许燕吉的遗愿,她的遗体将捐赠给医学,老人用自己最后的一份力量,再次坚守她的人生信念: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在此,我们特摘编了这篇发表于2010年的稿件,以表达我们对老人的敬重。
  深色的毛线帽、臃肿的大棉袄、笑眯眯的圆脸庞,在南京玄武湖畔的一个居民小区里,记者见到了77岁(2010年)的许燕吉,她朴实憨厚的模样和邻家老奶奶毫无二致。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位老人家身上会藏着那么多“传奇”。她是著名作家许地山的小女儿,她是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她曾经因“反革命罪”坐了六年牢,她与不识字的文盲丈夫携手走过36年婚姻路……
  对于这一切,许燕吉的说法是:“我很坦然,觉得是命该如此。”在回忆往事时,她平静的语调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幸福童年
  随父亲去世戛然而止
  1933年初冬的北京,燕京大学许地山教授家里格外拥挤忙碌,他的夫人周俟松刚刚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许燕吉。这一年,四十岁的许地山在文坛上已经颇负盛名,是和茅盾、叶圣陶齐名的大作家。
  1935年,许地山因为争取国学研究经费和燕京大学校董会意见不一致,被校长司徒雷登解聘了。经过胡适的推荐,香港大学向许地山发出了聘书。许燕吉跟着父母来到了香港,她的人生记忆是从香港开始的。“我们家常常是高朋满座。梁漱溟先生在香港办《光明报》时就住在我家,我爸爸还邀请徐悲鸿先生到香港办过画展。”
  1941年8月4日中午,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许燕吉。“这天中午,爸爸在午睡时猝死,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抢救。”8岁的许燕吉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四个月后,香港沦陷了。日本人占领下的香港,转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粮食都被日本人弄走了,很多人饿死。为了糊口,朋友介绍我妈妈去日本人的卫生课任职。在那里,妈妈看到收尸队的报表,港九两处一天收过900多具!收尸队员告诉妈妈,头天看,那人还有一口气没收,第二天一看,身上被割得红鲜鲜的——被饿人吃了!自那以后,剩一口气的他们也收,省得那人再挨刀割。”
  在香港的生活难以继续下去,周俟松决定带着家人回内地。这个出生于湖南名门望族之家的千金小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我们乘一个小轮船在惊涛骇浪中渡海到了湛江,后辗转到湖南衡阳。长沙会战开始后,我们一家又去了桂林。在桂林,妈妈遇到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女士,她们原先在北京就认识。郭女士请妈妈去她办的学校教书,妈妈兴冲冲去了,可是接待的人态度十分傲慢。妈妈受不了那个气,就扭头出来了。”
  周俟松带着一家人颠沛流离,先后历经五省七市。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一家人终于到了南京定居。
  她被打成“反革命”后
  丈夫提出离婚
  定居南京后,许燕吉一家生活开始稳定下来。“生活稳定了下来后,我进了莫愁路上的教会学校明德女中,在那里读完初三和高一。后来因为学费太贵,我又转入金銮巷的三女中。”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后,周俟松暂时失业了。“这时候,爸爸的老朋友徐悲鸿帮了我们大忙。徐悲鸿和蒋碧薇的女儿徐静斐,当时在南京市教委工作,她介绍妈妈到南京五中工作。后来妈妈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退休。”
  到了1950年,许燕吉该考大学了。“以前在香港时,爸爸有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他家里有很大的农场,里面有马、牛、驴等动物,还养了蜜蜂,种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我非常喜欢。而且当时我认为咱们是农业大国,学农兴国,于是我毫不犹豫报了华北大学农学院。”
  在大学里,许燕吉谈恋爱了。男孩是她的同学,比她大3岁,性格有点腼腆。1954年毕业时,许燕吉向组织上说明了恋爱关系。组织上尊重他们的意愿,把他们一起分配到了石家庄。许燕吉到了河北省农业试验站(注:后改为河北省农科院)当技术员,男朋友则在专区畜牧兽医站工作。不久后,两个相爱的人结婚了。
  满腔热情的许燕吉勤奋地工作,并一次次得到奖励。然而,1955年开展“肃清反革命”的运动,把她卷了进去,被隔离审查半年之久。到了1958年,正在怀孕的她被开除了公职,在家戴罪待产。
  可不知为什么,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于是许燕吉立即被逮捕,判了六年徒刑,要送去劳改。就在这时候,丈夫提出了离婚。
  “他当时大概受不了政治压力,要离婚划清界限。我答应了,咱不能拖累人家。”
  落难中好心人劝她:
  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许燕吉服役的地方是河北的专区劳改队,从1958年到1964年,许燕吉在里面一住六年。这六年,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然而,外面的变化也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劳改队。
  “大概是1960年冬、1961年春的样子,我们监狱里曾经一天死了14个人。我在里面算是有点文化的人,别的犯人有什么事情都喜欢问我。有一次,一个女犯人对我说,她快要死了,这辈子肯定出不了监狱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得了干血痨,已经不来月经了。”
  听了对方的话,许燕吉放心了。“那个时候,我们劳改队有一百多个妇女,来月经的只有一两个。我是学畜牧业的,对于这种现象完全了解。你想,对于生物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生殖。那时候粮食极度缺乏,大家都没有吃的。为了保存能量活命,女人的月经自然就不来了。”于是,许燕吉安慰她说大家都没有月经,她才放松了点。   六年牢狱生活结束后,许燕吉自由了。可是许燕吉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妈妈当时是南京市立五中的副校长,还是全国先进工作者,我不能去连累她。”无处可去的许燕吉最后被安排到了石家庄第二监狱就业。后来,中央发了全国遣散人口的文件,许燕吉被遣送到距石家庄九十里的新乐县农村。在那里,民兵常常半夜三更踢开她的门,借着检查的名义训斥她。自由的日子反而比坐牢时还难挨,许燕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村民劝她:“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别人的劝说不无道理,可是头上还顶着“反革命”的帽子,谁敢娶她呢?
  结婚就是过日子
  不需要整天引经据典
  1970年秋天,许燕吉回南京探亲。离开妈妈后,她取道赴陕西看望哥哥。哥哥从清华大学农学院毕业后,就来到了陕西,当时正在马场当工人。哥哥同情妹妹的遭遇,也劝她赶紧找个人嫁了。
  经人牵线,许燕吉认识了魏振德。“他家在武功县农村,比我大十岁,是个文盲。他前妻很早就去世了,还留下了一个九岁的儿子。”在敲定婚事以前,两人有过一段对话。“我跟他说,我成分不好,如果他儿子以后想参军,会受到影响。他说,他只想晚上到家有人给留个门,娃能有个馍吃就行,其他无所谓。”
  1971年,38岁的女知识分子许燕吉落户陕西,和她的文盲丈夫结婚了。从此,天刚麻麻亮,村里的喇叭一响,他们就起床上工。忙碌一天,天黑才得回来。回家后,魏振德在灶台上掌勺,许燕吉就洗菜烧火当下手。一过几年,两人相安无事。
  后来许燕吉常常会被人问及:“你没有绝望过吗?你没有觉得你们的婚姻不般配吗?”
  对于这个问题,许燕吉是这样回答的:“大概是遗传了爸爸的性格,我从小就是个乐观派,凡事往开了想。在嫁给老头儿以前,我结过婚,也生过孩子,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对这个婚姻的期望不高,嫁给他,就是为了能自食其力地生活。老头儿娶我,也是为了有人给他留个门,孩子有个妈。而且当时,我快四十了,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对性的要求也都不高。我们说好了,各按各的法子过。他不改造我,我也不改造他。”
  许燕吉不嫌老头没文化,“我们就是过日子,不需要引经据典。”在那个年代,文化多好像带来的都是麻烦。“有一次,农业社上午割了玉米,准备下午犁地种田。社里就把玉米秆分开成堆,写上各家的名字,让各家拉回去。老头儿不识字,他就坐在树下乘凉。我这个识字的人,就满地里找我们家的玉米秆子。”许燕吉笑着揶揄自己,她还告诉记者:“平时我叫他‘老头儿’,他叫我‘哎’。”
  说起往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在西北的黄土地上,许燕吉和她的农民丈夫坦坦然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一直到1979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再次改变了她的人生。
  1979年开始给“右派”平反了,然而,窝在农村的许燕吉却什么也不知道。“我们那个村子老停电,没广播,也没报纸,和外界几乎没有接触。知道平反的消息,多亏了儿子的老师。”
  “文革”结束后,继子上了高中,学校要求学英语。许燕吉赞成,她对儿子说,也不要学得多好,最起码26个字母要认全吧。儿子到了学校,不知怎么就和老师说起了这个事情。老师大惊——了不得了,一个农村妇女居然认得英语。儿子就把许燕吉的情况告诉了老师。老师说:“赶紧让你妈到学校来一趟。”
  见到老师的情景,许燕吉一直清楚地记得:“那老师以前是西安一所大学的学生,直接被打成右派的。他当时已经平反了。右派同情右派,老师让我抓紧落实政策。”
  许燕吉赶到石家庄,单位那边也正要找她。单位查了许燕吉的材料,她被打成“反革命”的理由是,曾经参加过天主教的青年会。而被平反的理由则是:天主教的青年会从来没被当成反革命组织。许燕吉丢掉的公职终于恢复了,被就地安置到武功县畜牧兽医站工作。知道许燕吉平反后,有人劝她和老魏“散伙”,另组家庭算了。许燕吉什么也不说,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1981年,许燕吉被调到江苏省农科院,回到了母亲身边。1982年,在许燕吉的奔走下,丈夫魏振德带着儿子也落户南京了。“他没有技术,就在我们农科院当临时工。有一阵子,我们农科院因为科研需要养了一群羊,他就当上了羊倌。他那样子很特别,旱烟袋,大皮袄,一口陕西话,走到哪里人家都认识。所以,在我们农科院,他比我有名。”
  许燕吉劝丈夫学认字,丈夫不肯,许燕吉就激他:“你看你,连‘男’‘女’都分不清,万一上茅房走错了,人家还以为你老流氓呢!”老魏不服气了:“我咋不认识,‘女’字不就这样吗?”老魏把两只胳膊交叉,往胸口一比划。认字的事就此打住了。
  2007年,老魏去世了。儿子不放心许燕吉一个人住,几经劝说后,许燕吉搬离农科院的宿舍,和儿子、儿媳、小孙女住到了一起。
  现在,许燕吉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撰写回忆录上。肃静的方格纸,漂亮的蝇头小楷,许燕吉的回忆录已经写了大半。“我希望有一天能出版,书名就叫《麻花人生》。”
  在许燕吉的麻花人生里,老魏是重要的篇章,那一章的味道苦中有甜。
  (摘自《现代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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