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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年前种下的小麦经过冬雪,在春风里开始返青,有股甜丝丝的味道。我们七个战士,其中有个叫文文,跟我是同一年生的,生月没有我大。文文很漂亮,扎着一对大辫子,一条在背后,一条在胸前,辫子长及腰胯,眼睛大大的,很爱笑。我们要一起过黄河。从国民党占领的那边到我们这边没有船,我们每个人弄了两个大葫芦准备游过去。国民党兵盯着黄河,白天不能过,我们只能趁天黑时过河。那天晚上天色阴沉,天上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过到了河对面,杨队长一查,人少了一个,是文文。
杨队长说:“怎么把文文丢了?派个人去对岸找找吧,谁去?”没有人应声,杨队长考虑到我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就对我说:“金铎,你去吧。”我说:“好,我去。”四周黑得面贴面看不见人脸,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见。杨队长带着人归队,我一个人去找文文。河这边没有,说不定还在河对岸,也说不定被黄河的水给冲跑了。我游过黄河,不敢大声喊。黄河很宽,岸上就是拿着枪巡逻的国民党兵。我找啊找啊,找了很久,后来看到一个人影,我小声问:“是文文吗?”文文说:“是我,我活不成了——我陷到沙子里了,你别过来!”我说:“怎么会活不成呢?我既然来了你就活得成!”我把背包绳解开扔过去说:“你抓住绳子,慢慢往外爬!”文文抓住了绳子,一点点儿从泥沙里爬了出来。可是爬是爬出来了,文文的裤子却落在泥沙里了。文文害羞,蹲在地上不愿站起来。我问:“怎么啦?”文文不说话,我想了想,明白了。我说:“文文啊,你就把我当成你哥吧,在哥面前有什么害羞的呢?你赶紧站起来,我们过河去,待会儿敌人发现了,咱们可都回不去了。”文文还是不愿站起来,一个大姑娘家怕羞也正常。我想了想,脱下身上的衣服丢给她。文文把身子包上,这才站了起来。文文对我说:“以后你就当我的哥哥好吗?”我说:“行,我就是你哥!”我们游到对岸,冻得牙齿咯咯直响,浑身都僵了。回到宿营地,我们洗漱了一下,喝了碗姜汤,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通信员过来找我说:“金同志,张团长找你。”我穿上衣服去了。张团长见了我,夸了我一番,笑着说:“小金啊,毛主席说了,我们革命军人也不能当一辈子和尚兵。既然你把文文救了,把文文许配给你怎么样?”我一听,脸红了。那时我们打仗,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死,根本没有想到结婚的事。我摇摇头,低下头不说话。张团长呵呵笑着说:“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小金?你打仗没的说,是个英雄,可在这事上怎么就熊包了呢?走,咱们到王政委那儿去。”我没说话,跟着张团长去了王政委那儿,没想到文文早在那儿等我了。王政委让我们坐下来以后,回过头来问文文:“文文,你愿意和金铎同志结为革命夫妻吗?”文文倒变得大方了,走到我身边,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说:“是金铎哥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他的,我这辈子除了他谁也不嫁了。”张团长哈哈大笑。王政委也笑着说:“小金啊,你看人家文文都表态了,你也表个态嘛!”我这才明白,是文文找到王政委提起了这个事儿。我想了想说:“现在正在打仗,再说我们都还小,我把文文当成妹妹行吗?”张团长和王政委对视了一下,王政委笑着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过两年胜利了,你们就结婚!”
我们的部队驻扎在一个镇子里,那里有许多桃树。三月桃花盛开,文文常穿过一片桃树林跑到我这儿来,听我给她讲打仗的故事。我13岁参加革命,跟日本人拼过刺刀,打死过五个鬼子,是战斗英雄。文文很佩服我,要给我洗衣服,我不让。文文不同意,可能是觉得两个人订了婚了,虽然是口头上的,毕竟是订了。文文拿了我的衣服就走,我跟着她。我们一起去河边洗衣服。部队上的战友看见了都笑,都说我们俩是一对儿,蛮配的。
有一次张团长、王政委、杨队长叫上我和文文,我們一起去观桃花。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我们走在桃林里,呼吸着春日里清甜的空气,感觉特别好。张团长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音很大,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金啊,我和政委都等着吃你和文文的喜糖哩!”我和文文相看了一眼,都不好意思。王政委戴着个眼镜,显得很文气,他也笑了,说:“瞧,还害羞哩!看来打仗和处对象完全是两码子事。小金啊,处对象也得拿出点儿向前冲的劲头儿啊!”后来我与文文故意落在后面,和他们在一起,我俩总像小孩子,听他们说话会觉得不好意思,可他们偏偏又爱拿我们俩开玩笑。我与文文在一起,看着一树树的桃花,我想折一枝送给她。我说:“我给你折一枝桃花吧!”文文笑着点点头。文文笑的时候真好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桃花。我折了一枝给文文。文文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我笑了,说:“桃花不是香花,是用来看的。”文文说:“哥送给我的花就是香的花!”
那一年冬天,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攻打一个城市。我们那个团牺牲了62个人,许多人都挂了彩,在战火里有些抬担架的老百姓也牺牲了。文文是卫生员,跟着担架队也牺牲了。战斗结束后,杨队长问:“小金你知道吗?文文她……她牺牲了!”我板着脸说:“知道!”那时我听到文文没有了的消息,没有流泪。我听到那个消息以后反而特别平静。在战斗打响之前,我的许多战友都还有说有笑,战斗结束有些人说没就没了。那时我不相信他们没了,总觉得都还活着。我没有泪,死了那么多人,自己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什么好哭的?我没有泪,我的眼泪变成了血,我的血在身体里奔腾,我就想着报仇,为那些死去的战友报仇!
杨队长通知我参加追悼会。那天下午,在一片树林子旁边的空地上,一共摆着62具棺材。棺材是从镇子上弄来的,有漆成黑色的,还有没来得及漆的。其中有一具红棺材放在最中间,是文文的。张团长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从警卫员手里拿过一枝布做的桃花递给我说:“你把这个送给文文,你要对她讲几句。”我点点头。张团长、王政委、杨队长等人与我一起走到棺前。张团长说:“开棺!”棺盖打开了,文文躺在里面。我扶着棺材说:“文文,我来看你了。我们有许多战友都牺牲了,你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文文,你安心走吧,我会给你报仇的!”张团长说:“就这样完了?不行!”张团长指着文文对我说:“你个笨蛋,你看看文文的眼睛!”听团长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文文的眼没有闭上。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文文是死不瞑目,心愿未了啊!我想了想又说:“文文,你是想家了吗?你想家我就把你带回去。文文,你放心走吧,我会永远记着你的。”说完,我用手把文文的眼合上了。
几十年过去了,每年桃花盛开时,我都会折下几枝桃花,来纪念文文。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