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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迷影者中,很多都看过一本名为《沉重的肉身》的书。这不是一本影评集,作者也非电影人,但是此书却意外地成为众多迷影者的共同记忆。该书作者刘小枫也因此而在思想界之外的电影界享有了被文艺青年们广泛尊崇的殊荣。
书的副标题为“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读来学术且拗口。也许是因为书名中“肉身”一词或封面裸女图的感召,以及对当时影迷们热烈追捧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的引用,此书意外地在影迷圈中飘红。
基氏是波兰导演,是被刘小枫视为思想世界里的一位“不可失去的生活同伴”的、“用电影语言思考的大思想家”。但是对于大多数将电影视为娱乐的观众来说,基氏作品并不可亲,它总是将人物设置在形形色色的极端困境之中,让观众的头脑先于身体到场,于是一种被迫的思考消解掉了享乐的快感。对于当时还在上大学的我来说,基氏的作品也同样是一个令人困扰的存在:不看,不足以证明自己是“影迷”,看了,又总有诸多不解之处。真正让我喜欢的,倒是他的几部电影的原声带,还记得当《蓝》的盗版原声CD中合唱的第一个音一响起,我就在那种盛大的乐音中瞬间落泪,那感觉仿如得到一份天使的亲吻,此生不再担心无所依的孤独。
《沉重的肉身》中关于基氏电影的部分就成了再度观影时的导览册。波兰的薇诺尼卡与巴黎的薇诺尼卡互为身体与影子,《红》、《白》、《蓝》讲述了西方社会里的各种私人道德困境。无疑,刘小枫是以六经注我的方式谈论伦理问题而非谈电影。这不要紧。在电影与文字相互参照的似懂非懂的阅读、观影过程中,一些尚在发育之中的感觉神经在拔节一般地生长,日常生活在电影与文字的双重透视之下,也逐渐显出其暧昧灰暗模糊的纹理。这已足够重要。因为对个人生活中的道德困境的感受力的生成,成功阻止了一个试图为生活世界立法的暴君的诞生。
这也不得不让人惊叹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对电影的热忱与激情。在网络还没有统治世界,电脑也还只是开始普及的时候,一群对更广袤更丰富的外部世界充满着好奇的人,尽情地搜刮盗版碟市场,过度地消耗他们的VCD光驱。基氏的作品也是这样,是以非法的、便宜又便利的方式在影迷当中迅速流传,《沉重的肉身》这样带着明显学院派气质的书也得到惊人的阅读量,精致的审美与粗糙的渠道,晦涩的思想与清纯的文艺,尊贵的头颅与世俗的欲望,种种看似难以兼容的一切在那个时代却毫不违和地融合为了一体。
二
与刘小枫只对特定的、有惺惺相惜之感的电影抱有“为我所用”的解读冲动不同,戴锦华对电影有着持续终身的研究热情。研究,是将事物置于客体位置加以观察分析,情感上与研究对象的自觉疏离似是研究者的必备素质。但是,对于那些学术生命与人生历程合轨而行的学者来说,研究其实是爱的终极形式。电影是戴锦华的一生所爱。这可在她关于电影所进行的体量蔚为壮观的各种言说上得到印证:文字的、口头的、课堂上的、公共空间的、语音的、视频的……几乎是在任何需要对电影发言的重要场合,都能看到她的出场。即便是后来转向到范围更广的文化研究,她也没有停止对电影的关注。或者说电影已成为她理解和观测全球政治与文化动向时的区域性的文化样本,而这种将电影置于一个景深颇长的文化视镜下的分析则每每让人惊叹于她的宏阔与精准,深刻与周全。
她有相当多的有关电影的著述。如早年的《镜与世俗神话》、《雾中风景》、《电影批评》、近年来的《返归未来》(与王炎合著)。没有办法说清她对于电影的发声在何种程度以及何种意义上影响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影迷,但是,确实可以说,她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高密度的电影评论文字参与了一代影迷的欣赏水平和批判意识的塑造。
其中《镜与世俗神话》尤其值得一提。这本书完成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是作者“相当少有的”、“一气呵成”且“写得从容快乐”的一本书。按照多年后的重印本作者后记中的说法,这是因为当时全无出版可能,所以也没有功利之心和社会抱负,而仅仅只是将此前在电影学院教学的收获和心得画一个章节符号。我们今天或许已难以理解当时的知识分子的那种放逐又自适的心态,但是我们确实能从这本书里读出一份对电影的至真至爱的深沉情感。
此书是十八部中外电影的精读合集。对于那些不再满足于把电影当成茶余饭后消遣的,意欲对电影再穷一下究竟的影迷来说,这是一本再合适不过的电影自学读物。对十八部电影,作者用其早期的较为浅易明澈(之后则愈显繁密而缠绕)的文字,进行了一种兼具理论视野和影迷情怀的揭秘式的解读。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弗洛伊德、福柯、劳拉·穆尔维等,这些在西方文艺理论界已广为流行的热词,被她熟练运用于对电影文本的分析之中。
电影还是那部电影,电影又不只是那部电影了。在经她讲解而知晓了更多电影语法、明悟了更多的创作背景与意图以及叙事策略之后,感官经验上就有了理性的追光打量过的痕迹,怀疑与批判的习惯也在精读文本的过程中悄然形成。仅以曾获奥斯卡奖的影片《沉默的羔羊》为例,从表面上看,好莱坞似乎是有了一次革命性的进步,因为终于在荧幕上出现了一个作为行动主体(而非审美客体)存在的女英雄,但是经过戴锦华对几个叙事组合段落的解读后,我们知道,这只不过是好莱坞的一种叙事策略而已,这位女英雄仍然只是父权意识形态的印证者(而非颠覆者)。而这种对资本主义文化的反思与批评,作为戴锦华的基本学术立场,也延续至今,始终未变。
三
学者毛尖有本集子也不得不提。这本集子堪称影评中的另类“邪典”——因为它满纸尽是作者主观视角下的旁若无人的欲望流淌。
写美,写黛德丽诱人犯罪的大腿,写男演员的美,肆无忌惮地歌颂金焰、张国荣、鲍嘉的脸,写那些迷人的瞬间,那些摄影机与拍摄对象的互相注视,即将分手的情人安德森看向导演伯格曼,阿佳妮看向镜头令镜头几近碎裂……写瑞芬斯塔尔镜头下那些有罪的美,写患上HIV的导演加曼的同性情人HB,還写库布里克片中的性,写吸血鬼电影里的惊悚与恐惧。 观影的感官体验在毛尖的笔下得到了极大的尊重。或者说,看电影时的感官享受或刺激被她以学术的方式给予了正名。她的笔触又是讥诮犀利的一类,插科打诨之间,雅与俗互搏,后现代视角与影坛八卦齐飞,一种极具个人风格的影评文字就此风靡开来:既有海派的摩登香艳,斑斑色欲,跃然纸上,又有市井的活脱与闲碎,话题播下,点到即止。
出版社深谙其趣,唯恐不够刺激地采取了极具视觉冲击的装帧形式:封面,纯黑底色上一双笔直迷人的舞女长腿对镜成双,封底是一样的黑色基调,一个半裸的美丽女子昂头跪坐在窗前的光影下,胸部的轮廓依稀可见。书打开来,全是布满图片的彩页,那些图片都有着先声夺人的炫魅,或是演员美艳的大幅头像,或是半裸的剧照,一页页翻过去,整个一令人目眩神迷的艳照合集,几乎要将作者的文字变成了解说词。这样一本画册/文集让读者拿在手里的感觉一如此书的书名《非常罪,非常美》。如此性感大胆撩人情欲又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的装帧设计,在国内的影评出版史上,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经典。
毛尖“又罪又美”的文字给影迷们带来的最大启示就是,不必再为自己那些看起来不够主流、不够正确的趣味而羞愧。电影原本就是梦境的再造,是潜意识对意识的反叛,观影行为的迷人之处也在于它给了我们从现实中逃逸出来的喘歇之机,让我们在梦的游弋中得享一份绝对的自由。我们的癖好是我们观影时唯一需要尊重的,那是我们成为自己的主人的保障。电影,也正是因为这些携带着各自的七情六欲私心杂念的观看行为而获得其生命。
四
自媒体时代,上述这些流行于十多年前的纸质书籍看起来已像故旧的文物,这几位影评作者也回归各自学术领域,渐渐与大众拉开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品格的影评的消失。事实上,自碟片时代起,在学院派的文化精英式的影评写作之外,就存在着一种数量惊人的“民间”影评写作。这些作者未必经历电影专业的学术训练,也未必有博取文名的野心,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偶然原因比如自身性情而与电影结下不解之缘,然后在那些为某部电影或电影的某个片段打动的生命时刻,以文字记录下当时的感受,并渐渐以此团聚同类,在层层叠叠无限延伸的言说与互动中,共育出一种情感和信念的共同体。这些文字分布在纸媒时代的各类影迷杂志和后来兴起的网络空间里,如星河般淡漠寂静,也如星河般浩瀚迷人。
《虚无的质感》就是这一类写作的代表。书的作者梅雪风现在已是资深媒体人和圈内知名的影评人,但是在最初的最初,他只不过是一个将大把的课余时间虚掷在录像厅的普通青年,关于电影,也并没有多么崇高神圣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在影像中长时间的浸泡,以及“命运”一般的独特禀赋与个人气质,足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在那所以工科著名的大学毕业之后,他便加入了被称为中国影迷第一刊的《看电影》杂志,并在此后成为“午夜场”的创刊主编。媒体从业经历以及专栏作家的职责,使他逐渐累积起数量可观的影评文字,于是,最后,就有了这本集子。
这样的影评文字于是先天就带有某种平实质朴又扎实可信的高贵品质。因为它不是对着更高的人或为了某种利益而写,而是对着与自己一样的、最普通的那一群观众来写。当然,也可以说,是对着自己的心,贴着自己最真切、最直观的观影感受来写。在这样的影评文字与电影之间,没有那么多玄虚的大词和概念作中介,也没有事先框定的一个所谓正确的理解模式,有的,只是作者一手的身体经验,以及天赋和职业生涯锻造出来的艺术直觉与精湛的鉴赏力。因此,这样的文字与媒体的受众们有着天然的亲缘感,并且,因为有着对独立与自由表达的坚守,这样的文字也成为极易被潮流绑架的媒体空间里的异类一样的存在,它们所获得的点赞、评论和转发,也有着少见的真实与真诚。
而这样的坚守,成为文化精英逐渐退场之后的自媒体影评平台上最可珍视的品质,它接续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启的迷影文化里所携带的启蒙气质,给日益碎片化、庸浅化和情绪化的网络空间不断地输送着理性、价值观、社會关怀以及不合时宜的文雅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