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节前几天,小儿子打回电话,准备放假时回家。电话是老太太接的,老头躺在床上侧耳听,还比划着指挥,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回来?小儿子其实不小了,三十出头,在外工作好几年也没成家,就为这,老头干着急,早就不和儿子直接对话了,有什么事都是通过老太太传达,他怕自己身体不好,再不成家就看不到了。
　　儿子很明确地回答,两个人回来。老太太高兴得眯了眼,好像眼前已站了一对人儿,握着电话不放,详细问了姑娘的情况。挂下电话后,才发现老头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老俩口对望一眼,欢天喜地的,心里慰藉了许多。说到底,最让人省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虽然在外面工作,但为人踏实本分,做事稳重,从小到大都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但最让人操心的却还是这个小儿子,为他的婚事,老俩口没少托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每次都是弄得不欢而散。谁知道呢?儿子有儿子的想法,老头生气就生气在这里,问他有对象没有,他总说不急,闹不清是有还是没有。好不容易介绍一个好姑娘,回来时让他去相亲,他又不乐意,好像故意跟他们作对似的!这孩子一大,咋就不听话了呢?人生大事,也不急不慌的,少不了就得说儿子两句。这个时候,老太太就成了和事佬,一边宽慰老头,说儿子都放在心里呢,遇到合适的他自是知道的。一方面又怜惜儿子的处境,告诫他也不小了,这件事也该考虑了。因为这,儿子走后,老太太也免不了一顿数落。老头气得直哼哼,会说她总是放任儿子,看现在成什么样了,三十好几还不成家,你着急不着急?
　　老太太的着急放在心里,她知道老头的心思,一身的病,总想在身体没垮之前,把事情做得圆圆满满的。但儿子在外面讨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这事也马虎不得。她再着急,也只能按在自己心里。
　　两个人回来好!老俩口马上就着手准备了,又喜庆又慎重,将被子抱出去晒,床单浆洗好,洗漱用品要预备好两份,做什么菜需要好好思量……老俩口盼来盼去,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以前的失望揪心都不复存在,就连身体不好的老头也从床上下来了,心甘情愿做老太太的帮手。
　　果然,过节那天,儿子领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回来,站在老俩口面前,落落大方。老俩口笑眯了眼,忙前忙后的招待。在一旁的儿子总算长出一口气,可以说,每次回家,对于他就是一次沉重的逼婚。先前,老头还比较委婉,儿子回来了,就让他到以前的玩伴家里去坐坐,无疑都是成过家的,老头会第一时间告诉他,谁家又添了个胖小子,谁家孩子都三岁了。儿子不接这话茬,改说其它的。老头没辙,就问儿子,有中意的人没?儿子说不急。老头就会无比痛心,说不急,这人生大事,早该考虑了。儿子就赶紧说是,在考虑着呢!这模棱两可的态度越发让老人不安,他心里想,等你考虑好我也该闭眼了,谁知道我看不看得到喔,心病!这就相当于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论老俩口多么上心,儿子总是不紧不慢。老头早就急了,他开始私下行动,主动帮儿子揽下这趟活儿,寻到自认为不错的姑娘,早早就嘱咐儿子放假的时候回来一趟,儿子要么就是推说回不来,实在见父母说得严重了,回来见一面,也是草草了事。
　　见儿子的婚事总是没什么进展,老头的心都失望透了,他开始迂回,让老太太去问,免得自讨没趣。就这样,父子俩基本上没了对话,不小心说到这件事情上,老头就憋不住了,最后总会呛起来,场面弄得紧张而又生疏。这种局面一发生,老头就想,任由儿子他折腾去吧,但一看到别人儿孙满堂,又愁的,这小儿子咋不听话呢,他头脑里想的啥?老俩口是愈发不明白了。
　　不管儿子怎么不急不缓,老俩口倒显得更有耐心,私底下都是在行动的。而儿子也并不容易被说服,坚韧得紧。儿子和老俩口就像形成了拉锯战,你推一下,我拉一下,将他们的对话和生活锯得支离破碎的。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儿子好像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他的事业上,对于人生大事,他多少显得有点不上心。但是父亲年岁渐大,身体不好,他是明白的。每次带回去的补品和药物,医不好心病,父亲并不显示出有多大的兴趣,只记挂他的婚事,这让儿子很惭愧,也感觉压力很大。好多时候,他下了心思,想尽快去完成这桩事。但他发现,这根本不是下心思就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办妥的,渐渐年岁大了,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很显然,老俩口对儿子带回的姑娘很满意。两天以后,老太太就开始拉住姑娘的手不放。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去看姑娘睡好了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儿子角色的中心性被打破,但同时,儿子也暂时从老俩口的唠叨中解脱出来。这种情况,是他们都想得到的,每个人似乎都很满意。当然,除了这些,老太太也会幸福地责怪一下儿子,比如按照儿子的指点,姑娘喜欢吃芹菜,但是老太太了解,姑娘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芹菜,害得她差点做错了菜。比如,姑娘织得一手好毛衣,并不是儿子说的不会针线。儿子在愣怔一下的同时,说妈,你比我都了解。这个时候,老太太乐得牙都豁了出来。
　　平时,老俩口也不会完全和姑娘在一起,他们故意腾出时间,让儿子姑娘单独呆在一起。但老太太发现,他们在一起根本没有话说,冷冰冰的,不像其他恋人那么热乎。老头老太太就在一起商量,是不是两个人闹别扭了,或者姑娘来家住不习惯?但老头一想,在大家面前,两人是有说有笑的。再说姑娘和我们在一起时,话也挺多的。老太太说,是啊,两个人总不说话算怎么回事呢?心里就不禁担心起来,这么好的媳妇,儿子咋不知道心疼呢?再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就提醒儿子,对姑娘好点。儿子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老俩口再留神看,两个人在一起果然好了许多,有说有笑,甜甜美美的。
　　到了晚上,姑娘接了个电话,脸上表现出歉意,说单位打来电话,有点急事,必须提前回去处理。老俩口显然有些惋惜,但知道孩子的事业,赶紧去帮忙收拾,吃喝的带了一大堆,叮嘱的话也说了不少。老头原打算让儿子随姑娘一道走,但姑娘不同意,要他陪二老多呆两天。再说,看儿子的意思也只是送到车站,老俩口也不再勉强,依依不舍地将姑娘送出门,看着离开的姑娘,老俩口惆怅极了。
　　回家闷坐半天,老头直心疼,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过个节也没让孩子们好好休息。老太太朝姑娘睡过的房里碎步走,说老头子你快别愁了,你总说儿子不听话,这不媳妇已经领回来了,下次还有回来的时候,等儿子回来,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把这婚事定下来。说到婚事,老头才显得来点精神,说是啊,定下来就放心了,我看这姑娘真好!
　　老头闭着眼回味,太阳光照在他长长的白睫毛上,像上了一层腊,老头端坐不动,将半明半暗的光线衬托得浮了起来。
　　收拾房间的老太太在喊,老头子你快过来一下!老头慢慢睁开眼,阳光倏的在他眼前打开一道窗帘。怎么了?老太太快步踱出来,说姑娘钱包放在枕头底下,忘拿了!老头大吃一惊,从座位上勉强撑起身,接钱包过来的时候,老头看到了姑娘的身份证,居然和儿子说的全不一样,他紧接着还看到了姑娘的名片,工作单位和儿子说的也不一样。老头只怕老眼昏花,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明白过来,原来儿子宁可领个冒牌朋友回来,也就是不愿意他所介绍的正牌对象。老头的脸气得乌黑,好不容易扶住门框就开始数落儿子的不是,说儿子想气死他,别的没会,学会糊弄人了。老太太也是一脸苍白,还有些不相信,喃喃劝道,会不会弄错呢?老头气得直咳嗽,指着钱包问老太太,这个会弄错?想想他们在一起的模样,那全是做给我们看的,蒙人的。老太太一回味,全明白过来,木在那里,怅然若失。末了,又来劝老头,让他不要沤气了,儿子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还不是想让我们高兴?听这么一说,老头更是生气,将钱包往桌上重重一扔,说你倒是看得挺开,还护着他说话,这个儿子,我是不做什么指望了!老太太不乐意了,将嘴一撇,说他是咱的儿子,怎不做他的指望,净说些丧气话,呆会儿子回来,你别跟他吵!老头气呼呼的,只说都是你惯的,都是你惯的!
　　没一会儿,儿子就回来了,慌慌张张的,姑娘没有跟来,想必不好意思再碰面了。儿子难堪地说,姑娘的钱包落房里了,看到了没?躺在床上的老头,听到儿子回来,背对着身连动也没动一下。儿子看到了桌上的钱包,只一眼就看明白了一切,讷讷地说,她在车站等着呢,我先给送过去了。老太太的眼睛早已经飘了,若有所思地说,行,赶快送过去吧,别耽误了别人的时间。儿子听出了话里的味道,别人终归是别人的,无地自容地拿了钱包就跑。
　　儿子刚出去,老头就转过身来,发誓似的说,你告诉他,他的心我是操不起了,结不结婚我也不管了。老太太埋怨道,你这哪像一家人说的话!这事可真把老头气坏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愤怒过,等儿子回来的时候,他又是一个背影折了过来。
　　接下来几天,过得寡然无味,日子就像丝线一样越拉越长,空气当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无论老太太怎么调和,这爷儿俩就是弄不到一块儿。要吃饭了,喊老头下来吃饭,往往是吃两口就放下筷子。看电视时,叫儿子一起看,儿子一来,老头就哈欠连天,要去睡觉,再喊儿子,他也不来了。老太太做过老头的工作,说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休假,你就别那么使脸色了,老头哼一声就不说话了。老太太在背后问,你让大家都安点心吧,你是不是想儿子提前回去?老头气冲冲转过身来,他是想我提前“过去”,“过去”就好了,什么也看不到了。老头这么一说,老太太也手足无措起来,只得挨着老头的身边坐下,想起心事。
　　儿子将事情尴尬地告诉过母亲,说姑娘是他找来的,根本不是他对象,只想他们能省省心。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她是越来越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想些什么了,这婚事到他们身上咋就这么作难了呢?三十好几还不着急。那个时候,她十九岁就嫁了过来,超过二十再嫁不出去就得被人笑话死,她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轮到这老小,却犯了难。活到这一把年纪,要说有一桩事没了,那就是小儿子的这桩婚事了,老俩口忙到头,却是空欢喜一场。
　　其实,要说惭愧,那就是儿子了,这个节被他操办得毫无生机。他本来想让老俩口高兴的,但事与愿违,更何况,他也知道老头的身体,经这一折腾,支气管炎的老毛病都犯了,成天躺在床上喘得连不成声。他想坐下来谈谈,但是在结婚这桩事上,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说才能让他们满意。他已经托母亲带过信了,给父亲道歉。但老头全然不理他,不知道有多么固执。老太太让他亲自给老头说去,他站在父亲的床头,好话说了一大堆,老头一个字都不肯说。儿子不知道,他这么做,伤了父亲的心,让老头甚至感觉有一丝心酸。但天下做父母的,要原谅自己的儿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老头虽然赌气不和儿子说话,但随着节日的完结,老头明白,儿子得马上走了,一个人,到外面去拼搏。
　　假期终于过完,儿子慢慢缓了一口气,他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开。老太太又开始忙了,帮儿子收拾行李,带好东西,问好行程和时间。老头在床上默默地听着,只字不语。老太太就到了老头床边,推他,说儿子马上要走了,你也不起来送送。老头话中带话说,不送,三十好几了,会走路。老太太说,快别生气了,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老头不说话,任凭老太太怎么叫,就是不起来。儿子收拾好行李,站在老头床边,说爸,我走了,你别生气了!老头不为所动,一个字不哼。儿子迈开步子,沉重地推开家门。老太太一边跟着儿子,一边朝屋里喊,老头子,儿子马上走了!儿子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等了几秒,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儿子开始大步往外走,四周是家乡的景象,很熟悉,也很陌生。第一次离开家门时,父母亲就是这么送他的,拎着一个包,走在马路上,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多少年了,还是这样,拎着一个包,踏上路途。
　　走了一段距离,到了一棵杨树旁边,这棵杨树离他们家已经不近了,也是他们多年送别的标志,树叶青时有过离别,树叶落时也有过。儿子停下脚步,说妈,你该回去了!老太太说好好,停顿一下,似乎又想起什么,说,下次放假时还回来!儿子突然就伤感了,以往离家时都是高兴的啊,他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母亲的包容,母亲的希望都在这句话里。原来,温情的东西只能在分别时才更容易发现。儿子不敢看母亲,说知道了,大踏步的离去。他知道,在背后,一定是母亲灼灼的眼神。走了一段距离,儿子一回头,眼睛却湿润了,他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扶着老杨树盯着他,父亲和母亲干瘦得就像老杨树的两根枝桠,看见儿子,激动地挥手。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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